笔趣阁 > 灵飞经 > 第七十五章自怜自伤

第七十五章自怜自伤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乐之扬心中羞惭,讪讪放开古琴,拿起一支洞箫,箫管长笛他最擅长,轻轻一吹,就有韵味。广场上一时安静下来,人人凝神倾听。

    低低吹了一段,箫声袅袅,入耳动心。乐之扬心意松弛、神采飞扬,目光流转,忍不住又向台下看去,但见朱微的神情也缓和下来,嘴角浮现笑意,冲他微微点头。

    乐之扬心头一乐,情由心生,箫声为之一变,情意绵绵,温柔入骨,呜呜咽咽,仿佛倾诉衷肠。一缕情丝进入洞箫,又从孔洞中飞扬而出,活泼泼有如一只小鸟,翩翩然飞入朱微心里。

    少女情波荡漾,双颊如染胭脂,不梦而痴,不饮自醉,呆呆望着台上少年,忘了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

    箫声连接二人,曲中之意也只有二人明白,乐之扬吹得忘我,仿佛回到了宝辉殿中,长夜冷冷,琴笛交鸣,小儿女目光交融,无声诉说心中爱意。不知不觉,乐之扬人箫合一,注视朱微的双眼,身子忽软忽暖,直要当场化去。

    正觉喜乐,一个年轻男子穿过禁军圆阵,快步走到沉香轿前,向宁国公主问候一声,转过身来,笑嘻嘻看着朱微。朱微注目台上,一无所觉,男子皱了皱眉头,凑近小公主的耳轮,轻轻说了一句。

    朱微一惊回头,看见男子,登时红透耳根,扭头想要避开,男子不识趣,挪了挪身子,反而靠得更近。

    这男子正是长兴侯耿柄文的儿子耿璇,朱微的未婚夫婿。乐之扬望着耿璇,又惊又怒,又觉苦涩无比。他苦恋朱微,历经艰辛,然而天涯咫尺,可望而不可即,纵然费尽心机也难得看她一眼,姓耿的小子无德无能,仗着功臣后裔,乘龙引凤,轻易迎娶公主,世间不平之事莫过于此。

    他越想越气,箫声一扬,变得愤激起来。朱微应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两人四目相对,乐之扬心酸难抑,几乎流下泪来,再看耿璇,玉树临风,相貌不俗,与朱微并肩站立,宛然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乐之扬的心头似有毒蛇噬咬,妒火越烧越旺,箫声越吹越高,势如一支怒箭射入云霄,近台者无不掩耳,远离者也各各皱眉。

    朱微心头慌乱,不自禁上前一步,耿璇有些惊讶,伸手拉住她的衣袖。这情形落入乐之扬眼里,他的胸口好似挨了一拳,丹田之气猛地蹿起,化为一股洪流钻入箫孔,啪,箫声喑哑断绝,竹管从中裂成两片。

    乐之扬一愣,移开箫管,盯着裂纹呆呆出神。观众们也是交头接耳,悄悄议论这一桩怪事。世上吹箫者千千万万,吹破箫管的事儿却是天下奇闻。

    噔、噔、噔,一个小太监快步上台,将一张字条递到乐之扬手里。乐之扬打开一瞧,脸色微变,纸上墨汁淋漓,写了一行大字:“再胡闹,要你脑袋!”字体大开大合,势如快剑长戟,不过寥寥数字,杀气已是破纸而出。

    乐之扬身在东宫,经手圣旨甚多,一眼就认出朱元璋的手迹,纸上墨迹未干,分明刚刚写成,如此看来,老皇帝就在左近。乐之扬心跳加快,游目四顾,台下人头耸动,并无蛛丝马迹,再看身后,午门内影影绰绰尽是重楼叠宇,午门上宝顶鎏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乐之扬禁不住胡乱猜测:朱元璋不在午门上方谯楼,就在两边的鼓楼,他身子虚弱,不宜出游,此番亲临会场,足见重视有加。乐之扬代表东宫,依照朱元璋的意思,只能赢,不能输,输了暴露东宫无人,增添诸王篡逆的野心。

    天子无小事,一次小小比试,竟然牵扯出无数的利害。诸王、太孙勾心斗角不说,老皇帝更是惹不起的阎罗、碰不得的太岁,区区一张字条,已经判了乐之扬的生死。

    时值九月,天高气爽,乐之扬站在台上却是满头大汗,他茫然回头,看见评判给出两丙一丁。洞箫得了一个“中丙”,头两样乐器算是完败,后面再败一样,休想进入前十。

    再看台下,耿璇仍在朱微身边挨挨擦擦、有说有笑,朱微不胜窘迫,可又无计摆脱,低头望着脚尖,白莲似的双颊粉红不退。

    乐之扬心如刀割,寻思:“无论如何,朱微就要跟这小子成亲……还会生出一群儿女……人心易变,她有了儿女,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我忘了。我活着痛苦煎熬,若被朱元璋杀了,也只是冷清清一座孤坟,再无一个人记得……”

    他自怜自伤,恨不得大哭一场,可转念一想,忽又愤激起来:“死也好,活也罢,全都不过如此。他妈的,朱元璋说我胡闹,我就闹一个样子给你瞧瞧。”

    意想及此,他生出一股傲气,硬生生把双眼从朱微身上挪开,昂起头来,走到编钟架子前,拿起钟槌,由慢而快地敲了几下,落点精准,巧合音律。朱微看在眼里,长吐了一口气,正感欣慰,乐之扬一个侧翻,左脚横扫而出,脚尖扫过一排编钟,带起一串钟声。

    这一下出人意料,观众起了一阵骚动。朱微更是心头发紧,只怕乐之扬再犯糊涂,可是仔细听来,音律一丝不乱,钟声悠扬悦耳,比起钟槌敲打还要连贯。更妙的是,乐之扬出腿之际不忘手中木槌,手脚同时落下,配合无间,巧妙之极。

    一时间,乐之扬前翻后滚,身如游龙,脚尖落点准确,出腿时机诡谲,配合钟槌敲打,仿佛堂堂之阵突出奇兵,衍生出许多难以言喻的变化。

    自古演奏编钟,冲和精准,古意盎然,可是有得有失,有了多少古意,就有了多少古板。乐之扬这么一闹,钟声里凭空多出一股活力,曲调为之一变,在在打动人心。乐之扬应和钟声,窜高伏低,无意中又用上“灵舞”功夫,暗合“止戈五律”,姿态曼妙,风流不拘,不止观众眉花眼笑,一叠声叫好,朱微看在眼里,也觉心旷神怡,呆呆望着乐之扬,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可憎可厌的俗物。

    李景隆瞧了一会儿,忽地皱眉道:“奇怪……”

    “奇怪什么?用脚敲钟么?”梅殷望着台上微笑不已,“这个道灵仙长,真是一位惫懒人物。”

    “不是!”李景隆摇了摇头,手指台上,“无论他横踹竖踢,架子上的编钟都纹丝不动,既然这样,为何还能发出钟声?”

    梅殷仔细一瞧,果如李景隆所说,不由啧啧称奇:“果然奇怪,待会儿仙长下来,可要好好问问。”

    “这个不难解释。”宁王徐徐开口,“仙长武功高明,出腿时劲力一发便收,编钟来不及晃动,内劲已经贯注铜钟,铜钟由是振动发声,却非人眼所能看见。”

    梅、李二人均感惊讶,梅殷呆了呆,抚掌笑道:“我几乎儿忘了,殿下和仙长同为老神仙的高足,老神仙武功盖世,殿下当然也是武学上的大行家。”

    “不敢当。”宁王摇头苦笑,“我一向不精此道,老神仙的弟子里最不成器。”

    “殿下太谦了。”李景隆笑道,“说起来,这敲钟的腿法也是老神仙的绝技?”

    宁王皱眉不答,望着台上迟疑道:“这一路腿法……不像是太昊谷的武功。”目光一转,看向落羽生,“老先生……”

    落羽生应声回头,宁王陡然醒悟,自嘲自笑,连连摆手,心想:“我真糊涂了!这老人弱不禁风,哪儿又懂什么武功?”

    当,钟声长鸣,余韵悠悠,乐之扬一曲终了,身子犹在半空,飞鸟似的盘旋两圈,方才飘然落下。他笑嘻嘻地拱手行礼,观众哄然叫好,只听沙沙沙一阵急响,竹亭中先后送出三个“甲”字。众人见了,又是连声叫好。

    乐之扬本意胡闹,谁知这一通闹下来,不但奏完了曲目,还得一个“上甲”,兴奋之余,也觉不可思议,咧嘴憨笑,满脸通红。

    “不妥。”宁王连连摇头,“这算什么编钟?敲得乱七八糟,简直岂有此理。”

    落羽生头也不回,冷冷说道,“只听不看,也无不可!”

    宁王一时默然,乐之扬技法古怪、不合正道,音律上却一丝不苟,精奇微妙之处,远非钟槌所能展现。竹亭中的评判只听音乐,看不见他如何敲钟,给出“上甲”也不足为奇

    这时鼓声又起,宁王打起精神,抬头望去。乐之扬一如冲大师,不用鼓槌,乱拳击鼓,只不过大和尚仪态端庄、法度严谨,羯鼓横于腰腹,上身稳如磐石,双手狂如飘风急雨,如此动静相得、刚柔并济,纵是赤手空拳,依然冠绝群伦。

    到了乐之扬这里,羯鼓成了一件玩具,一会儿抛到空中,一会儿搂在怀里,忽而掌拍,忽而拳击,忽而屈指乱弹,忽而以头撞击,羯鼓仿佛长了翅膀,绕着他上下翻飞,乍一看,与其说击鼓,不如说羯鼓自个儿送到他的手上脚上、头上肩上,又如一个涂了鳔胶的气逑,死死黏住他的身子不放。玩得兴发,乐之扬翻筋斗,竖蜻蜓,正着拍,反着打,与其说击鼓,不若说是杂耍。

    众人目定口呆,只觉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神技,台下一片沉寂,连喝彩声也没了,人人屏息观望,害怕稍稍喘一口气儿,那一面羯鼓就会砰然坠地。

    宁王越看越不自在,掉头怒道:“落先生,你见过这种打鼓的法子么?”

    “以前没有……”落羽生停顿一下,悠悠叹道,“如今有了!”

    话音才落,乐之扬翻身跳起、一脚踢出,咚,羯鼓越过一众人等,狠狠砸中耿璇的面门。耿璇惨哼一声,仰天倒下。

    禁军们慌了神,七手八脚地搀起耿璇,那小子满脸是血,已然昏了过去。朱微见他狼狈模样,又吃惊,又好笑,只是碍于礼数,不好笑出声来,抿嘴苦忍笑意,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耿炳文分开禁军,三两步赶到近前,看见爱子惨状,回头怒视台上。乐之扬摊开两手,满不在乎,那样子仿佛在说:“不关我事,全怪他运气不好。”

    耿柄文更加恼怒,可又不好发作,恶狠狠剜了乐之扬一眼,忍气吞声地将耿璇搀扶下去。

    竹亭里纸张送出,又是三个“甲”字,观众一片哗然,均想乐之扬失手丢了羯鼓,何以还能得到高分。外行不知根底,行家却是心知肚明,乐之扬动作古怪,音律精整,最后一击正合尾音,由此看来,羯鼓伤人并非失手,根本就是故意为之。有乐师偷偷告诉耿炳文,耿炳文气急败坏,不时看向台上,两眼似要喷出火来。

    到了这个地步,乐之扬索性胡闹到底,拿起一面琵琶,使出“小琵琶手”,拢捻挑抹,轮指拨弦,大好的琵琶到他手里,成了耕田的锄头、烧火的木棍,横着弹,竖着弹,抱着弹,抡着弹,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姿态花样百出,音律丝毫不乱,弹到精妙之处,势如大江大河一泻千里,又似一团火焰在圆台上翻滚燃烧。

    如此乱弹琵琶,行家嗤之以鼻,观众们却听得入迷、看得过瘾,直觉夫子庙的杂耍也不过如此,好事的伴随琵琶之声,各各击掌跺脚,如中疯魔一般。

    乐之扬弹得性起,翻个跟斗,琵琶挪到身后,反手挑拨琴弦,手挥目送,仪态风流。众人看得骇异,梅殷由衷叹道:“常说‘反弹琵琶’,我只当古人妙想天开,万不想真有如此神技。”

    宁王大皱眉头,回头看向落羽生,后者注目台上,神情木然,不见喜怒。

    乐之扬忽正忽反地弹了一阵,曲终音绝,袖手伫立。竹亭中给出一甲二乙,只得一个“下甲”,人群中响起不满嘘声。

    乐之扬只求畅快,这么胡闹一通,能得一甲已是侥幸。当下笑了笑,丢下琵琶,注目台下,忽见沉香轿边空荡荡的,朱微不知去向。他心头一空,呆在当场,直到石磬响起,另有乐师登台,方才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回到宁王身边,众人都来道贺。乐之扬心念朱微下落,神思不属,随口应答,众人见他意兴怏怏,只觉奇怪,可也只当他忧心胜负、情有可原。

    又比了数人,日过中天,午时将尽,三十多名乐师全都演奏完毕。排位论先,朱微、落羽生、冲大师并列第一,乐之扬仅排第七,但也总算进入复试。东宫的人都来道贺,至于道贺的心情,忧愁悲喜,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

    禁军拿出米钱,百姓排队受领,王公贵戚进宫面圣贺寿。初试胜者跟随太监进入午门,来到一座偏殿,殿中山珍海味、寿桃寿面一应俱全,另有御赐陈酿,揭开封皮,奇香满殿。

    乐之扬始终留意,胜者只有九人,朱微不在其中,其他人也察觉到这一点,东张西望,神色迷惑。乐之扬心里,“乐道大会”上取胜百次,也比不上看见小公主一眼,朱微不在,他也如失魂魄,珍馐美味如同嚼蜡,御酒陈酿也淡如白水。

    “道灵仙长。”冲大师不知何时坐到乐之扬身边,乐之扬应声回头,望着他如见活鬼:“你在这儿干吗?”

    冲大师正襟危坐,逍遥享用桌上素斋,口中笑道:“仙长似乎有些心事?”乐之扬哼了一声,懒得回答。

    “少了一个人。”冲大师扫视四周,随口说道。

    乐之扬心头一沉,故作镇定,目不斜视,拈起筷子慢慢用饭。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冲大师仿佛自言自语,“那一位杨若男要是卸去男妆,倒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你说什么鬼话?”乐之扬口气冰冷,“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不明白才对。”冲大师笑了笑,“自古多情空余恨,又有几个人能明白?”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冲大师的贼眼。大和尚奸诈如鬼,不但看出朱微是女非男,还看出乐之扬和她的私情,若让他知道朱微的身份,岂不又送给他一个老大的把柄。

    乐之扬心中烦恼,冷冷说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待会儿见了冷玄,当心他扒了你的狐狸皮。”

    冲大师冷冷道:“他不敢!”

    “为什么?”乐之扬心中怪讶,“你有他的把柄?”

    冲大师笑而不答,乐之扬追问:“你参加‘乐道大会’,究竟有什么阴谋?”

    “出家之人,能有什么阴谋?”冲大师笑容和气,“贫僧雅好音律,以乐会友罢了。”

    “呸!”乐之扬轻轻啐了一口,“骗你娘的鬼!”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偷看冲大师一眼。后者神色自若,转眼看向别处,笑嘻嘻说道:“你认得那人么?”

    乐之扬循他目光看去,落羽生坐在角落,势如孤峰独岳,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半闭双眼,静坐无言,至于满桌珍馐,更是从未动过。

    乐之扬见他不吃不喝,微感讶异,点头道:“我认得他,你问这个干吗?”

    “是么?”冲大师注目老者,饶有兴趣,“你猜他为何不进饮食?”

    “秃驴不拉磨,偏爱捉耗子!”乐之扬心中烦恼,“他吃不吃关你什么事?”

    冲大师摇头:“风起于青萍之末,世间万象纷纭,处处留心皆是学问。”

    “行了行了。”乐之扬不耐道,“长篇大论,你到底要说什么?”

    “非常之人,必有反常之事!”冲大师略一停顿,“你可记得,齐王向这老者挑衅,突然中风发昏。那时我只当你出手暗算,事后仔细一想,齐王昏倒,谁更有利,自然是这个老头儿了。若不是你多管闲事,那就是这老人动的手。”

    乐之扬一愣,心念数转,皱眉道:“不可能,他隔得太远……”

    “天底下尽有能人!”冲大师微微一笑,“据我所知,如此隔空伤人,有好几位高手可以办到。”

    乐之扬将信将疑,寻思:“大和尚的话三分真七分假,我要信了他,就是一头大蠢猪。”又看落羽生一眼,老人目光转动,似乎看向这边,乐之扬心头一动:“难道他能听见我们说话?”意想及此,心中大为动摇。

    忽听冲大师又说:“炼气之人,辟谷不食本是常事,至于武功如何,我一试便知。”

    “怎么……”乐之扬话没说完,一个老太监进来,尖声叫道:“时辰已到,请各位移玉趾前往太和殿。”

    众乐师收拾起身,鱼贯出门,殿门并未全开,只容两人并肩出入。落羽生孤傲不群,落在最后,冲大师本与乐之扬并肩而行,到了门槛附近,他忽然放慢步子,退到落羽生身边。

    乐之扬心叫不好,来不及阻拦。冲大师出脚如电,横在落羽生脚前。落羽生脚下一乱,一个踉跄向前急冲,猛地绊到门槛,整个儿向前飞出。

    乐之扬就在门外,想也不想,伸手抓住落羽生的左胁,右脚一勾,化解跌势,手腕再翻,硬生生将他扶正。谁知冲大师暗劲不退,仍是不断涌来,乐之扬忙运“抚琴掌”,连推带送,用了数种手法,方才化解了这一股暗劲。

    落羽生跌而复起,怔怔站在当场,面皮发红,两眼发直。

    冲大师出脚之快,星芒电闪不足形容,除了乐之扬,无人看见他如何动作,都只当落羽生绊到门槛上自行摔倒。只有乐之扬明白,冲大师断定落羽生身怀奇功,不用真力逼不出他的深浅,一旦出手相试,力道非同小可,远非寻常人所能承受。冲大师事先知会乐之扬,正是知道他仁侠性情,不会袖手不管,有他守在门外,即便用力过猛,也不会闹出人命。

    乐之扬扶着老人,着手处肌肉绵软,韧劲全无,但凡习武之人,骤然遭遇变故,势必浑身蓄力、筋肉绷紧,内家高手轻轻一碰,仅凭肌肤弹性,就能看出根底。落羽生这个模样,分明就是不会武功的常人。

    乐之扬心中恼怒,狠狠瞪了冲大师一眼。冲大师自知走眼,双眉紧锁,凤眼中透出一丝迷惑。

    落羽生年事已高,这么忽上忽下,闹得头晕眼花,步子也是踉跄不稳。乐之扬热心快肠,索性搀扶他前行,落羽生心中感激,冲他微微点头。

    到了太和殿,龙椅空出,阶下摆放若干乐器。宁王换了朝服,袍服上蛟龙纠缠、锦绣堆叠,尽管煊赫华贵,乐之扬也视如不见,只是呆呆地望着一旁的朱微。

    小公主高冠青衫,袖手独立,纵是男儿打扮,可也仪态娉婷、神情婉约。乐之扬再见佳人,心花怒放,仔细打量朱微,见她神情倦怠,细眉轻锁,杏眼里隐含一丝愁意。

    朱微也觉出乐之扬注视自己,俏脸泛红,怕他癫狂发作,侧过莲瓣俏脸,默默注视楠木柱子上雕刻的五爪金龙。

    宁王手持一叠乐谱,招呼众人坐下,笑嘻嘻说道:“各位初试辛苦,至于复试,倒也简单,只要把小王写的这支曲子演奏一遍就行。”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曲谱分发众人。

    乐之扬接过一瞧,倒吸一口冷气。谱上是一曲《平沙落雁》,曲目并不出奇,可是宁王改写以后,一支曲子里旋律环环相套、不断重复来回,这也罢了,要命的是旋律的“均”(按:现代音乐里的‘八度’的古称)也不相同,忽高忽低,变化激烈。要知道,同样一段旋律,高音低音演奏起来决不相同,更别说忽高忽低、恣意转调,稍一不慎,就会破音断弦,纵然勉强演奏,也难免音律不谐、荒腔走板。

    是以古代曲目,转调者少,定调者多,激烈者少,悠扬者多,只要定下基调,乐曲限于一均之内,大可以平平顺顺地演奏下去。当日乐韶凤教授乐之扬乐理,说到此节,长声哀叹:“转调之难,千古第一!”演奏乐器要想尽善尽美,旋宫转调实为古今第一难题,至于何以如此艰难,乐韶凤也是支吾其词,无法详尽解释。

    乐之扬一生行事,任天而动,乐韶凤都不明白,他也就一带而过,故此拿了这一份乐谱,顿觉掌心出汗、背脊冰凉,细细一数,短短一支曲子,转调的地方涵盖各均,竟有三十六处之多。在行家看来,这三十多处转调,就是三十六个陷阱,一步踏入,万劫不复。

    乐之扬越看越觉头疼,转眼看去,其他人也是一脸苦相,纵如朱微与冲大师,也是各各皱眉,只有落羽生一副老样子,孤高冷漠,不见忧喜。

    宁王望着众人,心中暗暗得意,他自幼酷好音乐,自诩天下乐器无所不精,但以藩王之尊,不便与民间乐师同场竞技,嘴上不说,内心深以为憾,是以别出心裁,写下这一份稀奇古怪的曲谱,考校天下乐师,若是无人会奏,正好显出他的厉害,当下咳嗽一声,说道:“此间乐器均可使用,谁第一个来?”

    半晌无人应答,朱微迟疑一下,怯生生说道:“我来试试。”

    乐之扬见她出头,又惊又喜,寻思音律之精,平生所见之人无出小公主之右,如果她也奏不好这一支曲子,那么放眼世间,怕也无人可以演奏得来。

    朱微走到乐器前,想了又想,拿起一面琵琶。乐之扬暗暗叫好,他是吹笛的大行家,深知自古转调,管乐最难,好比一支笛子,管径不同,长度有别,吹出的声音也大不一样。弦乐则不同,以指按弦,可以限定弦长,一般说来,弦越短,音越高,弦越长,音乐低。低音好弹,高音不易,琵琶弦短,指法万变,可高可低,弦乐之中音域最广,转调也最为容易。《琵琶行》有云:“大弦嘈嘈如急雨”,形容其声之高;“小弦切切如私语”,形容其音之低,又云:“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形容高低二均之间急速转换,故而要弹宁王这一曲,首选非琵琶莫属。

    果不其然,朱微一路弹来,多处转折履险如夷,只是稍嫌滞涩,不够流畅自如。弹到中段,转调渐快,稍有不谐,而后调子越转越高,仿佛插天绝岭、藐不可及,朱微的指法渐趋散乱,仗着绝妙技巧,勉强维持到末尾,突然铮的一声,弦断音绝,断弦割破指尖,登时鲜血四溅。

    乐之扬望见鲜血,心子一紧,朱微却是一脸茫然,皱眉望着断弦琵琶,将受伤的指尖放在口中吮吸,神态娇憨可人。

    宁王瞧着朱微,欲言又止,忽地咳嗽一声,问道:“那个……奏完了么?”

    “完了。”朱微小声回答,目光不离琵琶,“我只是想,最后的轮指再慢一点儿就好了……”忽觉气氛有异,抬头一看,兄长神气古怪,恍然想起没有变声,回头再瞧,人人望着她一脸惊奇。

    这一来,任是一个蠢材,也看出她女扮男装。朱微闹了个大红脸,低头退到角落,眼望脚尖,头也抬不起来。

    乐之扬暗暗好笑,朱微长居幽宫,性子天真,让她弄虚作假,实在勉为其难,回想起当日小公主为他哄骗朱元璋的情形,女儿娇态历历如昨,乐之扬回味久之,不觉心怀激荡。

    朱微开了头,其他人也硬着头皮上场,或选古筝,或选琵琶,以朱微之能,尚且未尽全功,别的乐师都不如她,顶多弹到中段,要么琴弦断绝,要么无以为继。不过几炷香的工夫,就有六人败下阵来,只剩下冲大师、乐之扬和落羽生三个。

    冲大师盯着乐谱,始终沉吟不决。乐之扬见他迟迟不动,心想难免出丑,早出早了,正要上前,忽觉落羽生勾住他的手腕。

    乐之扬不解其意,掉头望去,落羽生神情木然,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这时忽听冲大师笑道:“也罢,世无双全之法,和尚勉为其难。”将乐谱一丢,拿起一面琵琶,闭上双眼,信手弹奏起来。

    他弹得极快,途中稍有滞涩,立刻履险如夷,音声越来越高,繁音纷纭,变化万方,到了关隘凶险之处,十指变化之快,肉眼几乎无法辨识,只听琵琶声响,似有十余只手同时拨弄琴弦。

    乐之扬耳力聪灵,听出冲大师转调时并非十分流畅,但因琵琶声太过激烈,高音压住低音,将这些瑕疵尽数掩盖,若非乐道行家,决计听不出来。冲大师一面妙手迭出、巧度难关,一面穷尽心思,掩盖转调过失,一心二用,始终不曾技穷受困。乐之扬虽觉他的手段流于霸道,可也暗暗有些佩服,只是想不明白,如此拨弄之下,琵琶四根琴弦为何能够承受,换了自己,早就断弦罢手了。

    冲大师狂飙疾进,仿佛马蹄踏雪、将军夜猎,以狂暴之势横扫四野,一口气弹完整支曲子,雪白的面孔如染胭脂,胸口上下起伏,竟在微微喘气。乐之扬不胜惊讶,大和尚的本事他多次领教,力拽奔马,只手伏牛,神力无穷无尽,从无衰竭之兆,如今为了一支曲子流露疲态,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诧异间,冲大师张开双眼,右手放开琵琶,咔,琵琶上出现一丝裂纹,紧跟着咔咔咔连声脆响,裂纹四向蔓延,眨眼之间,琵琶四分五裂,化为一堆碎片。

    众人发出一片惊呼,冲大师望着碎片,眉头紧皱,似乎不大满意。宁王呆了呆,拍手笑道:“好手段,佩服,佩服。”冲大师回过神来,合十道:“坏了殿下的好琵琶,罪过罪过。”

    “不然。”宁王摆手笑道,“名马送烈士,宝剑赠英雄,琵琶虽好,也得有人会弹,本王若是这一面琵琶,与其挂在墙上沾惹灰尘,还不如落在大师手里,尽情演奏一曲,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

    众人听了这话,又好笑又惊奇,心想这位王爷天生龙种、百事餍足,说到音乐却有几分痴气,当今圣上素以严苛著称,生子如此,真是一桩奇事。

    冲大师退下,乐之扬看看四周,正要上前,落羽生拍了拍他的手背,忽道:“我先来!”顿了顿又说,“你用心看,用心听,我所说所为,半点儿不要遗漏。”

    乐之扬不解其意,心中怪讶,可是自从听了《终成灰土之曲》,他对落羽生只有佩服,当下点了点头。

    落羽生漫步出列,弯下腰,拈起一枚琵琶碎片,审视一下说道:“大和尚,你的音乐不怎么样,武功也还差得远。”

    冲大师脸色一变,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落羽生扫他一眼,淡淡说道:“大金刚神力是无相之法,能大能小、可有可无,以无相入有相,以有相为诸相,藏天地于芥子,化微尘为宇宙,故能坚牢器物、舍短就长,化腐朽为神奇。正所谓以无观有、万物尽有,以无观我,本无一物,你不通无相之道,妄用无相之法,未入无我之境,妄图驾驭万物,一叶障目,不见本来,殊不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乐道即是天道,天道守恒,又岂是狂风骤雨可以遮蔽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