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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天罗地网

作者:兰台校书郎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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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箸行棋,棋尽杀枭。

    一副博局,局中十二曲道,局外两人博弈。

    那时尚无将相士马车炮卒,象棋就一人六枚象牙棋,一大五小,大棋曰枭,小棋曰散。

    花发老者和年轻剑客相对跪坐,四目撞出火花霹雳,两枚棋挤在一条曲道各不相让。

    不让道的原因很简单,以两人的洞见,谁抢下这条道谁就能杀掉对方的枭。

    老人火冒三丈:“呔!小子敢与大人争道?!”

    嘿——凭投箸结果行棋,难道还要尊老爱幼?凭什么你老就得让着你?!

    年轻剑客不想谦虚礼让,又不能赢下此局,于是枭也不杀了,拨乱棋子便扬长而去。

    既不能胜出,那就两败俱输。

    日夕,斜晖洒落熙熙攘攘的城。

    他身佩一柄长剑,穿过酒肆剑铺,路过莺歌燕舞,投宿在一家喧声弥漫的店。

    店中有小说家执一方尺牍,声情并茂地说着武安君神勇无敌,秦国人小丑跳梁。

    那说者口中的秦将王翦既蠢且丑,妻盗妾偷,一箩筐啼笑皆非事赚来满座狂欢。

    庸人自我陶醉粉饰人间太平,街头童谣却将末世之都的伤疤全部投影。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前岁地震,去年蝗灾,秦人趁火打劫,赵国雪上加霜。

    荆轲从韩卫故地向北而来,眼见了流民逃难,目睹过售卖儿孙。

    他本以为邯郸人还不至于卖儿女为生,听闻邻间老者呵斥孙儿不由得心下一酸。

    “你差点把自己卖了知道吗?!”

    “那不是……那不是没卖成吗!吶!爷爷你看——钱!”

    老人承认把孙女养成孙子是自己的错,可无论孙女还是孙子,如此混账都该打死。

    为保这孙子平安,这三年老人去过以往几十年都未曾染指的地方。

    他在耄耋之年见过楚太后出浴,撞过魏公主偷人,也无意中听得富商豪门意图吞天。

    若非这孙子好运遇上赵嘉,或许今夜老人就得去赵国后宫飞檐走壁。

    清河没把自己卖了,一点都不耽误顿弱继续卖她。

    天罗地网总得挑个线头收网,既然丫头撞得正好,那就从这条线开始。

    夜幕落下,邯郸不夜,三辆马车于人潮中来去。

    秦国旧臣司空马入宫觐王,秦使姚贾拜访长公子,顿弱么,买卖人当然去谈一场买卖。

    楚商顿弱求见的时候,建信君正为痛失美髯而对镜神伤。

    忙碌是一种折磨,去青云阁听歌好伤神,一回家就累得不想把捐金送去国库。

    唉!何时能尽日无忧,徜徉于山水之间?

    郭开叹得不合时宜,侍女正在给他理须,一叹一晃那一帘美髯就糟了刀殃。

    “君之所以事王者,色也。葺之所以事王者,智也。色老而衰,智老而多……”

    当年劝建信君以退为进的人定会为这段说辞惭愧,因为君之色不见凋零反而与日俱增。

    有一种人天生丽质,少年是红颜,老来雅且娴,皱纹添的不是丑,是风流。

    今日断须落发,他忽然忍不住伤感:“阿偃啊,我老了,丑了,你还喜欢么?”

    阿偃无法回答,赵悼襄王已经在地下躺了七年,没理由为这一问就回来看看。

    建信君收拾转瞬即逝的哀伤,换了平和神色见客。

    来客是商,商人欲售奇货,必先高抬身价。

    “秦王?与秦王有什么关系?!”

    “十三前五国合纵失败,灭卫不过举手之劳,为何还留了卫国社稷?”

    “当时秦国主政的是吕不韦,卫国是他母国。”

    “吕不韦身败名裂近十年,为何卫国还安然无恙?”

    “秦用商君而国强民富,商鞅出自卫国王族,许是敬重商鞅。”

    “商鞅自己都不在乎母国,秦国为何为一个百年前被五马分尸的反臣在乎?”

    “这……卫国依附魏国,卫元君是魏国赘婿,可能是忌惮着魏国。”

    “卫元君去年死了,秦军此番从河内攻赵,为何不顺手绝了卫国庙祀?”

    在弱肉强食的时代,卫国是个绝对异类,一直濒死可就是死不透。

    好几代卫君都拿女儿或妹妹换过救兵,难不成……

    “女人?”

    “卫有好女,曰琬曰琰;苕华二玉,亦妍亦嫣。”

    帝丘至今有人吟诵苕华曲,两位君孙一去秦宫再不回还,音容笑貌却由国人口耳相传。

    郭开一头雾水:就算秦王真是因为怜爱美人而留下卫国社稷,跟我有什么关系?

    “美人,色衰爱弛。琰姬怕色衰失势,卫君惧亡国之祸,秦王有爱美之心,所以只待雏儿成人。”

    “原来如此!既是秦王内定,为何不养在秦宫?偏来赵国惹是生非,害我受人一肚子气!”

    “相邦息怒。那秦王有意,可我师叔无心啊!”

    顿弱名声不响,可是顿弱的师叔声名喧天,尤其在赵国家喻户晓。

    三十年前秦围邯郸,义不帝秦与辞却千金让鲁仲连声名鹊起,被誉为“天下高士”。

    世人都知晓千里驹与秦国势不两立,所以老人带孙女来赵国合情合理。

    “师叔不愿托孤给秦王,这才来赵国寻个好去处。”

    “既如此,烦请转告先生,赵国愿为他抚养孤孙。”

    “当然可以,不过……”顿弱揶揄一笑:“在下行商,效仿吕不韦,只不过这奇货可居,居的不是王侯公子,而是绝世美人。所以……”

    郭开嗤之以鼻:“难怪你连秦宫秘事都知道,原来做的是李园那般勾当!”

    “大人不必如此看我。”顿弱赔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君王最甚;逐利之心,贤愚皆同,庶民尤烈。顿弱在这其中做个穿针引线之人,踏花寻芳,各全其美。”

    “亏得你,这种事也能说得这般好听。”

    “顿弱不仅说得好听,也能做得好看。”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郭开五十步笑百步,自然心领神会:舍不得钱就套不住孩儿。

    全程目睹顿弱胡说八道的剑卫离开相府后忍不住提醒:“清河不是名,是封号。”

    号?怎么会有号?!

    公主……

    “好极!好极!“

    污水既已当头泼下,只好多泼几盆,最后说声“误会”或许还能赎罪。

    “兽父垂涎养女,多好啊!”

    好个屁!

    忌公子完全不懂顿弱在干什么,再三追问只能得到两个字:“天机!”

    明月照临邯郸,王城夜灯长明。

    赵王,名迁,约莫二十五六,因着貌秀声清的母亲而得了玉颜金嗓。

    君王夜半虚前席,吊古伤今问苍生,问得死路还有几程。

    赵之于秦,国不大,民不众,富不如,治不及,相不贤,将不武,所以必死无疑。

    “敢问假相,有何良策存赵?”

    “以一半国土赂秦,秦若受土四国必定惶恐,我王可合纵天下兵力一雪前耻。”

    此计甚蠢,幸得赵迁不是秦王,怒火攻心不会立即砍人,只说得一句“愿卿自更计”。

    此人便是司空马,曾是秦相吕不韦最器重的下属。

    七年前秦王收拾了吕不韦,司空马逃来赵国,被赵国聘为假守,也就是代理相邦。

    为什么赵国本有相邦,却又有代理相邦呢?

    大概是因为,赵国相邦建信君是只大懒虫。

    懒虫深谙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所以事都让别人做,自己落得闲与贤。

    葺被迫外逃,春平侯累死,司空马又得罪赵迁,当真是流水的假守,铁打的相邦。

    割地赂秦只会让秦国有恃无恐变本加厉,以此来警醒其余四国简直是笑话。

    一向精明的假守出此下策,赵迁难免萌生罢黜之意。

    司空马黯然告退,韩仓捧来夜宵进御,一口一口喂赵迁吃下去。

    也只有在这时,夜深人静独与韩卿相伴,赵迁才能卸下重负露出一丝笑意。

    韩仓伏侍他歇下,抚着他深皱的额头,恨不能替他担去所有的忧。

    “白日给你寻了几个女孩子,你有空了就见一见。”

    “见什么?有你就够了。”

    “可你是国君,国君得有国储。”

    “你管这些做什么?你得向建信君多学学,少操点心。”

    韩仓笑,伏身一吻:“我不正在向他学吗?!”

    “呸!好一个以色事君的佞臣贼子!”

    赵迁翻身拦腰一抱索了春光旖旎,一双雄鸳鸯不知羡煞人间多少男女。

    敌寇犯边,再多欢愉也不过刹那惊喜,阴云在次日新晨爬上赵迁额头。

    韩仓接了眼线奏报,旋即告密:长公子赵嘉夜会秦国外使姚贾。

    姚贾是秦国国使,原是赵国旧臣,本来赵迁甚为忌惮,但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姚贾这些年差不多在养老,平日就管管秦民生计,替秦商跟赵国盐铁官打打嘴仗。

    秦赵开战,姚贾的差事就是保护秦民安全,天天跟人嚎“战不伤百姓,刀不下庶民”。

    “夜会”两个字着实不妙,赵迁下令盯紧大哥,并增派人手监视姚贾。

    这一天跟踪姚贾的人并没有什么收获,唯一能写进密报的是姚贾挨了一顿打。

    说是姚贾街头偶遇师弟顿弱,兄弟相见分外眼红,当街对骂互揭短处,后来姚贾的亲卫把顿弱打得流血,顿弱的剑卫把姚贾一巴掌拍残,最后的最后,顿弱的剑卫一个人把姚贾的亲兵全部打趴。

    赵迁不由得心思跑偏:“一人对战十五人,真勇士也!”

    韩仓不由得白眼一翻:“那明日我就把这勇士找来伺候你!”

    赵迁失笑:“你能不能少吃点醋?!”

    不能。

    自从入侍禁中,韩仓就见不得赵迁与别人好。

    册封武安君时,赵迁亲自为李牧披挂,御赐宝剑,剑铭“以武安邦”。

    君臣携手谋划国家命运,本是寻常,可那言笑宴宴落进韩仓眼里就是刀子雨。

    再者,李牧哪知乐府令竟是赵王枕边人,只当他是一般小臣呼来喝去。

    韩仓就这毛病,赵迁讨厌的人他替赵迁讨厌,赵迁喜欢的人他为自己讨厌。

    横竖赵迁身边的人都讨厌,所以这一张逢人三分笑的脸藏着很多不喜欢。

    可是啊,人不能事事都由着自己喜欢,为赵迁选侍简直是拿刀自扎心肝。

    狐奴与君绥着宫衣觐见,两个小女孩鲜嫩如芽,咦,女子也不是那么讨厌。

    赵迁给了韩仓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光不错。

    韩仓泪盈如泉:“选不好的怕委屈了你,选好的又担心委屈了我自己……”

    赵迁怜他痴心,柔声安慰:“难为你了。”

    “你好,我便也好,你……你歇着吧。”

    韩仓一步三回头走了,留下赵迁与两个女孩共处一室。

    一个成年男人和两个半大女孩,尴尬弥漫,化解的唯一方式就是——聊天。

    赵迁躺着,女孩一左一右依偎在他怀里说些闲话。

    说家里的父母兄弟,说怎么入的青云阁,说如何来的后宫。

    冰蚕落选让赵迁啼笑皆非:那女子应是真绝色,韩仓定是妒忌才故意踩人。

    另一位没能入宫的小女孩让赵迁笑容凝结。

    赵迁遗传父亲一半癖好,父亲爱男子亦爱女子,偏偏赵迁天生只爱男子。

    与女子欢娱于他是从身到心的艰难,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是他接受的底限。

    此等症结,大哥不是不知,所以他为什么还要拦?!

    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建信君很快就送来“答案”。

    点拨郭开悟出这份答案的,是“楚商”顿弱。

    顿弱带伤来访,他本没这么惨,为更可信就让剑卫补了几拳,于是轻伤变为重残。

    “顿弱爱财,可顿弱更惜命。相邦这桩美事,恕我无能为力。”

    此事郭开本没有十分上心,但牵线人伤成这样必然要寻根究底。

    “唉!师叔他问我是哪个赵王!”

    “赵国就一个王,这话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他说孩子送进王宫是找死,骂我是在给清河送葬!”

    “他是怕秦国人打过来?赵国有李牧,担心什么?”

    “我说了武安君在,赵国就在。可是他——”

    “他怎样?”

    “老糊涂了呗!说什么赵国姓李姓秦都不一定,清河留在长公子府都行,反正不能送进王宫。”

    这每句话都像棒槌敲上郭开的头,他不由得召集门客商议。

    希氏三兄弟与另外十几位智囊保他屁事不干却至今厚禄高官。

    十来个人七嘴八舌,将那一句话解读出千百种模样。

    “姓李姓秦?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要不是这话有问题,我能把你们全招来?”

    “上一次秦国兵犯太原,李牧轻松退敌,此次秦军兵分两路,李牧独挡北军数月不下,莫非……”

    “是啊,匈奴何其剽悍,李牧一战斩首十万,此次区区一个王翦,如何拖了半年?!”

    “诸位莫要胡思乱想,李牧乃国之柱石,莫不是那人要故意陷害吧!”

    “那老先生陷害李牧做什么?”

    “先生为孤孙谋出路,必是慎之又慎,自己儿孙自己疼啊!”

    “不对!李牧就算有反心,他能当赵国的王吗?赵王必得是赵氏子孙啊!”

    “赵氏子孙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王位上那一个。”

    “说句大不敬的,赵国是如何立国的?韩赵魏三家分晋,那也是权臣自立!难说!”

    “司马尚曾经是李牧副将啊!李牧现在手握举国兵权!”

    “事关重大,没证据不能瞎猜。”

    “可若是真的……”

    口舌之辩并不足以坐实李牧谋反,司空马卸任让赵国中枢彻底陷入混乱。

    一个手握实权的代理相邦,在国家危难之际辞官,把家国重担扔回给郭开。

    司空马主张绥靖,以土地换时间,以尊严换生命,案头全是跟秦国眉来眼去的书信。

    秦王还真是,真是“多情”,称呼一个叛臣都舍得用一个“卿”字。

    “我与卿为吕不韦所累,交恶经年。寡人深恨已除,盼司空君亦能尽释前嫌。自卿去后,兰池花草垂黯。宅门旧居,除尘已毕,芳庭嘉木,待卿归来。”

    劝降书声情并茂,郭开忍不住怀疑司空马是否已经投秦。

    不止司空马,国中大臣乃至赵迁都收到过秦王谦恭恳切的问安书。

    秦王的文笔至今都停留在批奏疏的水平,一个“可”字就是极限。

    他便是心中情思汹涌,到得口中就减去一半,落到笔上只剩零星一点。

    幸而中书台养那么多人不是白吃干饭,天天有人替他写“情”书,对赵迁、赵嘉、郭开、李牧这种需要以情动人和以理服人双管齐下的,一般都是尉缭和李斯商量着来。

    那两人说得天花乱坠,郭开也曾一度动心,若非门客提醒他早就投怀送抱。

    建信君在赵为相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入秦绝不可能有此高位,毕竟秦国已无相邦。

    因此,郭开对秦国维持一个态度:你送钱来,我收;要我办事,没门。

    郭开投秦的风险比回报大,可李牧……

    秦国志在天下,正需要李牧这种绝世将才。

    自听闻“赵国姓李姓秦还不一定”以后,郭开难免胡思乱想。

    头痛欲裂的老相邦在那案头坐了一天就重新体会到治国艰难。

    李牧催粮,司马尚要兵,代郡闹饥荒,胸前秦国插刀,背后齐国虎视饶安……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司空马临去之前的一封书。

    这封书没胆量直接递给赵迁,又不甘心烧掉,于是就留予郭开一观。

    书中详述司空马献土自存的救国之策,那一半国土是指赵都邯郸,赵国王室与举国兵力退守北方代郡,将秦兵放进赵国腹地,再联合魏国、齐国、楚国、燕国四国围剿秦军主力。

    司空马强调:战不在寸土寸地,而在一兵一卒,消极御寇不如主动杀敌。

    李牧一军能杀匈奴十万,若秦人孤军深入地形不熟,五国联兵再不济也能斩杀三十万。

    这番谋划太过大胆,郭开全身冒汗,此书上呈,赵迁与他一起汗湿衣衫。

    “退入代郡?代郡……代郡是谁的封地?”

    郭开沉默许久,吐出自己不喜欢的那一个名字:赵嘉。

    “我在邯郸,大哥都敢拦我后宫,若真退入代郡,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赵迁下决心查大哥,第一个落网的是秦国外使姚贾。

    世人都知姚贾怕死,牢狱刑具都未用去一半,姚贾就决定“卖主”保命。

    那夜秘会,姚贾的确是去劝赵嘉降秦,结果虽不欢而散,过程却极度曲折。

    姚贾的供词让赵迁清泪盈睫,他是孤家寡人,不论在朝臣心中,还是在百姓心里。

    他没有大哥血统高贵,大哥的母亲是公主,而他的母亲是歌女。

    这王位,源于父亲对母亲的格外宠爱,嬖孽之子的阴影伴随他一生。

    “大哥觉得是我抢了他的太子之位,所以,他拿回一些东西是理所应当,对吗?”

    若依理智,郭开应当劝住赵迁,可惜睚眦必报的相邦并不是圣贤。

    “敢问太傅,外有患内有忧,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这……内政不安,何以攘外?君失其位,攘外何用?”

    祸患起自萧墙,微火因风借势,火上浇油烧出一场荒唐两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