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帝国拾遗纪 > 第15章 情天恨海

第15章 情天恨海

作者:兰台校书郎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八月仲秋,夜生霜晨生凉,桂子香入鸳鸯帐。

    秦王睁眼的时候,安陵已不知醒了有多久。

    她趴在他身上端详那眉额唇鼻,微风动发漾起丝丝涟漪。

    女孩成为女人的第一件事就是拷问男人,哪怕明知故问。

    “为什么要娶我?”

    “听说你很好看。”

    “你的王后更好看。”

    “各有各的好看。”

    安陵红了脸,一头埋进男人胸膛,双颊发烫暖得他心口微热。

    秦王笑,他只道小姑娘动情很可爱,没想到老姑娘开怀也别有风情。

    女子十五而嫁,安陵公主今年芳龄二十五。

    待嫁十年,从举世追逐到无人问津,安陵一直都是三国博弈的牺牲品。

    她本是赵悼襄王钦点的儿媳。

    悼襄王即位第一年就与魏国修好,他明晓赵魏联手才能抵御强秦。

    儿女联姻是巩固结盟的手段,当时只有九岁的安陵公主成为赵国太子嘉的未婚妻。

    无奈老赵家连续出了三个情种:悼襄王废嫡妻娶歌女,赵嘉偏爱雪姬,赵迁独宠韩仓。

    安陵从赵嘉的未婚妻变成赵迁的未婚妻,最后沦为没人敢娶也没人愿娶的老公主。

    尉缭替秦王到魏国提亲时,老魏王怀疑自己已经病到双耳失聪。

    “哪个安陵?安陵君?”

    “魏王说笑,我王娶亲怎会娶公子?当然是安陵公主!”

    安陵是老魏王的心病,好好的女儿被人退了一次退两次,若是许给普通人家还可以说是公主休夫,偏偏赵家是王族,每回都是国书大张旗鼓来退,当真是丢死个人。

    当世第一强国的君王派重臣礼聘右夫人,安陵公主失掉的颜面找回大半。

    魏赵二国因姻缘多舛而貌合神离,赵国遣入魏国求救的君绥毫无悬念地败给安陵。

    “这时候想起魏国了?!他们兄弟退婚的时候想没想过魏国的脸?!”

    “我魏国公主配不上赵国的王,我魏国又穷又弱也不配来救你们英明睿智的王!”

    如何与魏国交涉是顿弱定的大方向,顿弱到邯郸赏风雅之前特意去大梁转了一圈,就是为了找个让魏国跟赵国彻底翻脸的突破口,这个口子找得精准所以稳住魏国没花多大力气。

    三十年前,如果不是魏国和楚国搅局,秦国或许早已灭了赵国。

    这一次,秦王绝不能让历史重演,不管怎样都要彻底断掉赵国的外援。

    他走进尚书台,李斯和尉缭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笑的缘由是他们打了个赌。

    赌的是秦王今天会不会又是一手扶腰进来,尉缭赌会,李斯说不会。

    两人都没赢,因为秦王双手扶腰进来,拂衣落座时还忍不住一声轻吟。

    “怎么了?”

    “腰,酸。”

    “悠着点。”

    尉缭意味深长的三个字得了秦王意味深长的一个白眼。

    白眼翻完开始办正事,尉缭先撂个挑子:“燕国的书得另找人写,我不行。”

    “哟——还有你写不了的书啊?”

    “燕王喜欺软怕硬,哄没用得吓。哄魏国我可以,燕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骂。”

    “那李斯你来。”

    李斯搁笔回奏:“臣试过,也不行。臣擅长论理,但是……”

    “怎样?”

    李斯简要禀了这些年跟燕国的关系,都是秦国把燕国往死里骗。

    “理直才能气壮,这没理……”

    “不就骂人吗?!这都不会,寡人自己来!”

    秦王提笔蘸墨,再提笔再蘸墨,墨汁滴上绢布染出一树梅花也没写出一个字。

    哗——他把笔扔给研墨的赵高,道:“寡人说,你润色。”

    秦王扶额很久才想起两件无关紧要的事,但那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三年前,在秦为质的燕太子丹偷逃回国;十四年前,许婚秦王的燕公主雪逃嫁赵嘉。

    十五年前不是先定好秦燕结盟伐赵么,燕王喜就把儿子女儿全送过来表示诚意。

    后来甘罗临时换策,秦国明里盟燕,暗中怂恿赵国打燕国,也就是秦国毁约在先。

    燕太子丹立刻跟秦王闹翻,他老早就想跑,花了十年才逃回去也是可怜。

    雪姬呢,那时秦王情窦初开一心只爱扶苏他娘,送了雪公主四个字——“匪我思存”。

    雪儿也看不上他,后来他被郑姬伤心强吃回头草,姑娘已经跟情哥哥密谋好逃跑了。

    所以,秦王纳的第二个妾,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白凤乌鸡。

    彼时华夏尚处蒙昧,阴阳家占卜说雪姬是白凤成精,慑于王威现了原形。

    太祝又唱又跳才敢把那白毛鸡送还升天,宫中驱鬼辟邪闹了仨月。

    后来,直到秦赵翻脸,赵国率五国伐秦,秦王才知道是赵国太子嘉拐走了雪姬。

    赵嘉是秦赵结盟时被李牧率队的赵国使臣团正大光明接回赵国的,雪姬当然也是。

    这桩情债也是秦王无情在先,且不好摆上台面,还待想个更好的理由,赵高已然成书。

    “人之大痛有二: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燕女逃嫁,寡人未尝不深痛于骨髓,三十年中何曾有辱如斯?秦国历代先君何曾有辱如斯?寡人本欲伏尸百万血洗北燕,盖因燕王长者之故,姬丹年少之欢,故赦燕之罪。今寡人十年尝胆,必报赵夺妻之仇,旬年非人之辱皆因燕王教女无方,燕王休得坐视,还不速速出兵助我雪耻?!”

    秦王看完书又看看赵高,忍不住伸手撕了撕赵高的脸皮:果然,够厚!

    赵高完美避开矛盾关键,明明先不要脸还他妈叫屈喊冤,无耻得气壮山河也是本事。

    厚颜总归不吃亏,流氓总有大用处。

    后来燕王喜见书心情跌宕起伏:呀!不好,把秦王惹毛了!咦,这孙子不计较唉!哎呀,虽然赵国也不是个东西,但是帮你雪耻就算了,我小鱼一个你们两神龙好好打架!

    对于国使没有带回雪姬,燕王决定顺其自然:女儿自己惹的祸,随她去吧。

    战事一起,尚书台便奔忙不歇,燕国国书发出,楚国国书又到。

    接过蒙毅递上的文书,秦王意味不明一叹。

    尉缭奋笔疾书,闻声而问:“楚国同意了?”

    “不就是哥哥病重吗?她至于非得回去吗?”

    “孝为人之本,王后至情至性,哪像我们,只会算计。”

    “哦,寡人就是那只会算计不会做人的。”

    “我可没说。”

    “说正经的!现下赵国这边绷着,寡人就怕她回去横生枝节。”

    “哪能指望不出事,出问题就解决问题,不然养我们干什么?”

    “养你们是办公事的,哪能去操心她的家事?”

    “她的家事,就是你的国事。”

    秦王看向尉缭,只见他拂袖搁笔,笔下廓清的楚国朝局泄露一个天机。

    “楚国,要变天了。”

    既是楚国变天,秦国不能缺席,王后归国省亲,李斯全程随行。

    秦王送嫡妻到城外,他本以为没什么,临到她要走才觉舍不得。

    他有很多女人,真正能配得上夫妻二字的,只有这一个。

    华阳病逝,王后芈妫执掌后宫,明律令申家法,尽显大国公主风范。

    他是国主,她是家主,门当户对夫妻齐体,华阳太后当真眼光毒辣。

    王后很好却也不好,她从来不拈酸,对谁都在意唯独对丈夫不上心。

    秦王拉着她嘱咐点话,妫儿一句都没听进去,一颗心早已飞回了家。

    “好啦,好啦,知道啦!”

    她急匆匆推开他的手,连跑带跳登车去了,秦王忽然好失落。

    车驾正要起行,她忽然又拨开了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来吻他。

    护送的蒙恬和领队的李斯急忙遮眼,等他们缠绵完才敢抬头看。

    老夫少妻就这点好,妻子发嗲也不会特别难堪。

    一千黑甲簇拥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赶赴楚国,王后将会带去秦国睦邻友好的美意。

    如此,哄魏慑燕赂齐盟楚,动口不动手,亮笔不亮剑,面上堆笑笑里藏刀。

    秦国每一道邦交文书都极尽坑蒙拐骗,秦王不是不知,却又不得不做。

    他争一分就是为前线杀一方敌,他无耻一寸就是为将士添一层盾。

    秋阳高悬,巍巍咸阳宫,一半在光明里欣欣向荣,一半在阴暗里溃烂生疮。

    千里之外的邯郸,脓疮已经长成索命的伤。

    入夜,明烛照天,秦人在城外围城,赵人在城内围宫。

    庶民觉得,如果赵迁不杀李牧,秦国就不会围城,秦国不围城,他们就不用面对死亡。

    恨有千丝万缕,积聚成河,澎湃成海。

    赵迁长立宫台,他能看到脚下人海滔滔,也能望见城外秦人旌旗蔽天。

    “蠢物!真正的仇人在城外,你们反倒来逼宫!”

    人潮汹涌里走出两个人,代表全城子民与赵迁谈判。

    李牧之孙李左车奏请为祖父昭雪,赵嘉之妻雪姬奏请为夫君正名。

    姚贾的密文递到赵迁手上,他展开辨认,一字一惊心,一句一断魂。

    可怜他用尽平生胆魄,铸下弥天大错,胆魄更壮的是,错而不知错。

    “李牧通敌是假又怎样?拒不奉诏一条,就足够他死一百次。”

    “祖父治军赏罚自理,不受朝中干涉,这是先王立下的特诏。”

    “不受朝中节制还算什么赵国大将?!他用赵国国库养出一支私兵,不该死吗?”

    “秦国借刀杀人,王上就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刀?!”

    “是赵嘉串通李牧图谋篡位,寡人先下手锄奸!”

    “长公子也没有谋反!是有人诬陷!您还不明白吗?!”

    “姚贾诬陷?你不是正是拿着姚贾的手迹来证明李牧的清白吗?!”

    “这……这不是一回事!”

    李左车辩不清楚,怎么辩都疑点重重,因为他没法把姚贾那个死人的想法说清楚。

    雪姬止住面红耳赤的少年,再论下去只是白费口舌。

    “你叫不醒他的。”

    “可是祖父不能白死!”

    “他既认定我们谋反,这个罪名不能白担。”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反给你看。

    庶民与禁卫相持,分界线因雪姬振臂一呼而向内宫收缩。

    邯郸乃天下首屈一指的冶铁铸剑之所,剑器利则侠气盛。

    侠之小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之大者,扶危济困救国襄民。

    李牧忠而被冤,赵嘉贤而被拘,恨海起波澜,千夫怒,万人哭,剑指昏君头颅。

    怒海狂澜推倒宫墙冲破宫防,东西北三宫陆续被豪侠光顾。

    一场以正义开端的示威,在不知不觉中演化成非正义的打砸抢掠。

    王城相对于平民的檐房屋瓦而言太过奢华,尤其是佳人与美物充盈的后宫。

    不能指望淳朴的百姓都理智健全,天神都能出败类,更何况是七情六欲的人。

    饱受冤狱之苦的朝臣纷纷倒戈请愿,背负天道正义的庶民洗劫了琼宫玉殿。

    城内厮杀惊动了城外秦军,守城将军死守城防一线放任宫中流血升级。

    士大夫联袂将赵迁围困,剑客流民四面八方涌上龙台。

    韩仓护住赵迁,怒斥:“你们干什么?!乱臣贼子!”

    “迁儿……迁儿……迁儿……”

    一片混乱中,赵迁听到母亲的呼唤。

    往常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卸过妆面,与姨母和外甥女们说笑唱曲。

    今夜,士大夫冲进太后寝宫,将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妇人拖来前殿。

    赵迁看见了母亲,她衣不蔽体血污满身,香肌玉肌被唾液淹没。

    “畜生!”

    赵迁发疯一样撞开衣冠楚楚的高贤侠士,卸下外袍裹住遍体鳞伤的母亲。

    母亲心口血流如注,她颤抖着手抚摸儿子的脸,呢喃:“迁儿,娘没有害李牧……”

    赵迁涕泪俱下:“儿子知道你没有!没有!”

    母亲凄苦一笑,在惶恐惊惧中黯淡了瞳色。

    此去黄泉,她死不瞑目,更不能瞑目的,是她的家人。

    赵悼倡后一宗全被屠尽,一桩冤孽酿成更大的冤孽。

    “要杀要剐!冲我来啊!为什么要害母亲?!”

    “娼妇私通春平侯,收受秦国贿赂,陷害忠良,陷我王于不义!”

    “放屁!你们谁死了妻子不续弦?!我都不介意你们介意什么?!就因为她多喜欢了几个男人就十恶不赦了?!她是赵国太后她还缺秦国的贿赂吗?!”

    “远有妲己亡商,近有郑袖乱楚,焉知她没有包藏祸心?!”

    “她是我娘亲!她会为秦国人害我吗?!”

    在很多男人眼里,女人犯“淫”就等于万恶。

    赵悼倡后确实不贞,她曾嫁人守寡,悼襄王爱她美貌就纳入太子宫。

    册立她为王后时,李牧曾问悼襄王:“此女乱一宗,大王不畏乎?”

    赵悼襄王答了一句最美的情话:“乱与不乱,在寡人为政。”

    若寡人是明君,她又岂会乱国?

    赵悼襄王明白,普通百姓却不懂,所谓的正人君子们也不懂。

    废赵嘉是赵偃做的主,杀李牧是赵迁下的手,到头来都算在女人头上。

    忠臣不能弑君,就算赵迁是李牧之死的恶首,也得另有奸邪小人替罪。

    不是娼妇就是男宠,**男魅通通都犯士大夫的忌讳。

    “我要是对李牧有成见,当年会奏请加封他为武安君吗?”

    “我要是伙同秦人对赵嘉下谗言,姚贾还会反咬我吗?”

    建信君郭开因懒理政事和巧舌如簧而躲过刀口。

    另一个人就没有如此幸运,韩仓对杀害李牧供认不讳。

    他至死都在咒骂李牧不忠,声嘶力竭斥责这一帮乱臣贼子。

    他也来不及,来不及最后看赵迁一眼,就在怒民的刀下变作两段。

    韩仓的血祭奠了李牧的亡魂,却偿不尽臣民的愤怒。

    他们冲进国狱,救出了深锁牢底的长公子赵嘉。

    若无娼妇下谗言,赵嘉就不会被废,他本应该是赵国的王。

    赵嘉终于得见天日,天地之间满目狼藉,唯有一人遗世独立。

    雪姬,他的妻,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

    百官俯首万民一跪,邯郸顷刻改换新主。

    新主踏着血泊,在满城欢呼中回到王宫。

    赵迁木然呆坐,左手抱着韩仓,右手抱着母亲。

    他已失去活下去的理由,两个最爱他他也最爱的人都死于非命。

    兄与弟对视,由亲近到陌生终至不共戴天。

    “你赢了。”

    “不,我们都输了,赢的是秦国人。”

    “都到这个地步了,何必用秦人做借口。”

    “你是赵国的王,永远都是。”

    “成王败寇,何必欺世盗名?”

    赵迁仍不悔悟,他凭什么要悔悟,今日之事不正说明赵嘉和李牧勾结谋逆吗?

    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心慈手软留了赵嘉一条狗命。

    他拔出母亲胸口的匕首,狐奴扑过来,小小的姑娘不懂什么大道理,就要他活。

    “我不是王了,你另寻去处吧。”

    “不,不做王,还可以做父亲。”

    父亲?

    赵迁无意做父亲,他只是在乎王位所以需要儿子,可是现在不需要了。

    匕首高高举起对准心脏,狐奴满眼泪花,雪姬挥鞭将匕首扫落。

    “为人父的担当都没有!废物!”

    雪姬转身离开,人潮陆续退去,官中粮仓火龙肆虐,城外秦人趁乱偷袭,满地狼藉还需打理,没有人,没人有时间看可怜虫悲伤自弃。

    赵迁被囚在内宫,他终于有足够的时间为韩仓画眉,为母亲描妆。

    绢布将血污擦净,露出俊美苍白的脸,他提起眉笔勾勒出韩仓最美的模样。

    “寡人好色,卿为色之冠。”他笑了笑,嗔道:“谁的醋你都能吃,母后不可以。”

    母亲极爱美,不能这么丑陋地去,他撕下白纱帐为母亲缝了一袭魂还的衣。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是母亲常吟的一首歌,活在情中的女子曾把每一天都过成诗句。

    可是权力阴影里容不下情字,男人情深是愚,女人情多是祸。

    狐奴燃起熏香,愿两个为情而生的人,魂魄能随香风化去,葬入无争之地。

    月照宫台千层血,伶人归去短歌终。

    失,始于无所不有;得,始于一无所有。

    赵迁拥狐奴入怀,他决定学做一个父亲,乃至一个丈夫。

    于他而言,这两件事都很难,可人生,哪有不艰难的呢?

    他已经,已经很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