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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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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长街清冷肃静,巍峨华丽的诚王府便矗立在巷子尽头。步千洐刚走到巷口,便被士兵拦住。

    他不想表露身份,环顾四周,便将目光锁定在隔着一条巷子的寺庙屋顶上。好在庙中和尚友善,也不管束他。他辨明方向,缓缓地、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屋顶。

    终于一览无余。

    诚王府占地并不广,但如此俯瞰下去,却也是个绿意葱葱、精致清净的所在。他站在初春的寒气里,望着诚王府的朱红大门,想着破月和小容已成为一对夫妻,隐隐地,竟觉得这是极好的,也是……钝痛的。

    正出神间,忽见一辆马车,自巷首缓缓驶入。那马车金顶雪绸,华美异常。二十余名护卫鞍前马后,严整肃然。步千洐心里“咯噔”一下,屏气凝神。

    马车在王府门口停稳,墨色垂帘缓缓掀起。一个高挑颀长的男子先走了下来。只见他头戴墨色卷梁冠、身着雪领紫红银纹三爪蟒袍,长袖翩翩,玉面俊美,不是慕容湛是谁?

    步千洐从未见过他如此穿戴,只觉得他神色清肃、面沉如水,浑身上下都透着种陌生的贵气和凛然。

    一旁侍从上前想要帮他拢起车帘,他却摆摆手,一手挑起垂帘,一手伸出,似在等候。

    马车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

    步千洐浑身一颤,便见一宫装丽人矮身而出,扶着慕容湛的手下了马车。此时已近巳时,日光清亮、蓝天碧透,而那宫装丽人微一侧脸,青黑的长眉,如墨明眸,几近苍白的脸色,疏离清冷的神色,不正是他思念了数月的颜破月?

    步千洐身在屋顶,这一失神身子前倾,差点摔下。他定了定神,稳住身子,再抬头望去。他目力极好,远远只见慕容湛说了句什么,破月笑了,如雪容颜便若娇花盛开。她款款步入大门,而慕容湛在她身后呆立了片刻,竟似望着她的背影出了神。片刻后,才快步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朱漆大门徐徐合上,仿佛将传说中的诚王府与尘世间的一切都隔开。

    步千洐在屋顶呆呆立了许久,这才爬下屋顶,走出寺庙。与诚王巷的清冷不同,这条长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他抬首一望,只觉日光晃眼、人潮汹涌。

    他想,无妨,总是了了一桩心事。

    便这样浑浑然,明明没有方向,却不知不觉走出了东城门。

    这几日临近帝京,他日夜兼程,加之有几日未进水米,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身子也越来越沉重,却不觉腹中饥饿。

    他一直走一直走,竟走到了一片山林中。山脚下农家炊烟缭绕、农田嫩绿。山顶上寒意清隽,四月间,竟还有冬日积雪未化。步千洐望着那纯净的雪色,一时竟是痴了。想也没想席地坐下,捧起那薄薄一层雪,胡乱地堆起了雪人。片刻后,却只得一个小小的雪胖子,歪头歪脑,甚为拙劣。

    “月儿……这是你啊……”他将雪人捧在掌心,只觉得阵阵泪意涌上眼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幕,是她皓白如雪的手腕,轻轻搭在慕容湛修长如玉的手上,那么登对,那么令人宽慰,也那么刺目。

    步千洐迷迷糊糊想着,抱着那手掌大的雪人,便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也许是一日,也许只是一刻。

    他只知道,艳阳高照,他却发冷,全身瑟瑟发抖。一睁眼,他看到掌中残雪,刹那间竟难过得不能自已。

    “你来这里,是寻死吗?”

    一道极难听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人把喉咙扯成了两半,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步千洐虽四肢俱废,但内力尚在。然而这人上得山来,竟没叫他听得半点动静,不由得一惊,一转身,更是吃惊。

    菜农。

    清心教的菜农,身材高大,满脸沟壑与疤痕,静静站在他身后。

    “不,我不会死。”步千洐淡淡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贱?”

    菜农老人却继续问:“即使手脚筋被挑,成为废人,也不想死吗?”

    “武功被废,是我技不如人。回东路军做个伙夫,也是报国,为何要死?”

    “你豁出性命保护那女子,她却与旁人成亲,你也不想死?”

    “我护她是因为怜惜她爱她。知她平安,有了更好的归宿,我自为她欢喜。今后我还能默默守她一世,为何要死?”

    老人沉默不语。

    步千洐冷冷道:“是老妖婆让你来追杀我的?动手吧。大丈夫死则死矣,若想叫我改变心意投入清心教,那是万万不能的。”

    老人忽地微微一笑,因他相貌丑陋,这一笑,便显得愈发狰狞难看。可步千洐望着他脸上唯一完好的澄黑双眸,竟从中看到几分豪气。

    “她性子任性古怪,对你……是做得过分了。”老人淡笑道,“但她终是长辈,你不能骂她老妖婆,否则她更加不喜欢你。”

    步千洐一怔,那老人看他一眼,眸光湛然锐亮。步千洐忽地明白过来,眼前不是浑身恶臭相貌丑陋的菜农,而是一位深不可测的武林前辈。

    老人忽地叹了口气道:“冥冥中自有注定。”话音未落,抬掌猛地将身旁一块巨石击落。

    掌风过处,寂寂无声。

    巨石纹丝不动。

    他收掌而立,负手垂眸。

    慢慢地,一道裂痕从巨石中部脆断。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粗粗细细的裂纹,如花枝般在巨石上盛开,渐渐爬满整个巨石表面。最后,在步千洐暗惊的视线里,整块巨石仿佛终不能承受内里滔天般的力量,砰然脆开,竟化作千千万万碎石屑,炸裂在地。

    步千洐一眼便看出这一掌的惊世骇俗,力道之刚猛、后劲之绵长、收发之自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颜朴淙、杨修苦之流,亦不可同日而语。

    老人微笑望着他:“十六年前,我同你一样,被人废掉手脚筋,丢下悬崖。幸得高人相助,易筋接脉,重拾武艺。靳断鸿是君和国人,已不是我大胥子民。你改投他派,不算辱师。你我二人相遇,实是奇缘——我上哪儿去找一个筋脉俱断却又天分极高的弟子,传承我一身武艺?步千洐,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步千洐见他掌法神奇,早已心痒。听他所言,又惊又喜,但还有一丝疑虑:“我可以拜你为师,但今后你若想让我做不忠不义之事,那我宁愿做个伙夫。”

    那老人哈哈大笑,刹那声震群山、数鸟惊飞:“傻小子,你救人是无所求;我教你,亦是无所求。学成之后,你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与我没半点干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如此,你放心了吗?”

    步千洐大喜,深深拜倒。因破月而起的愁苦,也暂时置于脑后了。

    颜破月往王府中走了几步,心头忽生异样的感觉。

    她霍然回身,却只见两扇朱漆大门,已关得严严实实。

    慕容湛见她怔然回望,快步上前,柔声道:“有何不妥?”

    破月静默片刻,摇头:“没什么,约莫是乏了。”

    一旁王府管家忙殷勤对侍女道:“快扶王妃入内休息。”

    破月摆摆手,不让侍女上前,长裙拖曳、步摇轻晃、面沉如水,缓缓走入廊道,顷刻便没了身影。

    慕容湛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走远。片刻后,他才走入书房,唤来暗卫。

    他常年在军中,根本没有暗卫这种人马。这一次,却是破例跟皇兄借人。皇帝当时还有些意外:“能令你如此大动干戈,找的是何人?”

    他答:“军中兄弟。”

    他没有直言,是过命的兄弟,他慕容湛能为之肝脑涂地的兄弟。

    只是这一次,暗卫的答案依旧令人失望。

    “王爷……无鸠峰里里外外已找遍,下游的江河中也打捞过,确实没有找到步将军的尸体……”

    慕容湛闭了闭眼又睁开,平稳呼吸,仿佛这样就感觉不到心头钝痛,看不到肺腑里血肉淋漓。

    步千洐于他,岂止是手足兄弟?

    当日,他得到步千洐的消息,知道他去了无鸠峰,破月也在。他在帝京待了数日,对他们甚为思念,便向皇帝告了假,借巡视军务为名,往无鸠峰去了。

    未料赶到无鸠峰下,才知已翻天覆地。

    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处处都是尸身。抓住一个逃下山的赤刀门弟子,断断续续才知山上惊变。

    按照大胥的惯例,官府向来不理武林纷争。然而这一次,慕容湛没有迟疑,直接到就近州县提兵。数千兵马,封了无鸠峰。

    然而,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他们不知所踪。

    惶惶然在峰下守了数日,直到清心教众送来昏迷的破月。

    他又惊又怕。

    因为只有颜破月。

    “步千洐?”那教众蒙着脸,语气极冷傲,“他死了。他武功太差,当日就被打死了,尸首被人丢下了无鸠峰,我们许多人亲眼见到。诚王殿下,你会善待这位姑娘吗?”

    他全身发冷,喉中仿佛被什么堵塞。怔忡许久,他才恍恍惚惚对清心教众道:“本王以慕容氏起誓,会善待她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