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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岁月吹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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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志杰老师这次也在接送,他的接送地点比较远,是温州水头,一趟最少需要五六个小时。放假大部分时间他都参与接送,反正放假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最主要是接送有补贴,目前,他需要钱,就像龟裂的土地需要雨水。

    还有一点,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老伴在打理,勿需耿老师插手。老伴在附近一家私企服装厂干包装活,做多得多,时间有弹性,挣点生活费的同时,也锻炼了身体。耿老师喜欢称儿子他妈为老伴,叫老婆显得太土气;叫夫人没底气,毕竟她只初中毕业,没那么高贵,也显得抬高自己;叫爱人显得过分亲昵,老夫老妻还爱个什么,早就没有了爱情只剩亲情。

    接送单发到耿老师办公桌上时,莫刚鼻子里哼了哼:“耿老师,怎么经常有您接送啊,您怎么那么喜欢钱?”耿老师正拿着笔在单子上画重点内容,莫刚的话,令他呆住了,他不想回答什么,喉咙好像被一根鱼刺卡住,我用时间和汗水挣点小钱又碍谁了?

    莫刚的话音刚落,章如菊老师马上拦住了他,章老师知道耿老师家里的经济情况,额外挣点小钱未尝不可,教师同样需要养家糊口,一样有生活压力,家人生病,买车买房每样都得拿出真金白银。

    耿老师五十多岁,教龄和职称有一定的优势,但相对来说,工资只能算一般。私立学校老师的工资有很多附加的东西在里面,比如说招生、班主任,学校任职、论文发表,学科指导奖、还有名师、特级教师、金牌教练等等。有些站上讲台只有两三年的青年人,也比耿老师的工资高。

    对此,耿老师没有怨言,他清楚,这是一个改革的时代,是一个开放的时代,每所私立学校都有自己的企业文化和管理模式。有时静下心来,他心里感慨万分,平时所带的学生,考试成绩一直不错,前几年,他曾带过全校最好的竞赛班,也出过响当当的成绩。可近几年,他所带的班级类型悄悄发生了改变。

    想当年,自己刚进入春雨高级中学时刚四十岁,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是人生最饱满的季节,他在反复地裂变中找到自己,他明白,作为一名教师,要保持干净,专业和文气。所以,他对工作投入极大的激情,那是一段无法复制的岁月,其间的快乐和忧伤,让他的生命也变得轻盈而厚重。

    每天的上课下课,批改作业,专心备课,安顿学生。如此重复并没有让他的心变得沉重。因为他总在期待明天,期待明天新的太阳升起。而“春雨”对于他,是永远锲而不舍的追求。他融入其中,总觉得生命因此灿烂起来。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春雨高级中学在不断发展壮大,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师生人数在增多,教学设施也日益完善,各方面的管理也及时在跟上,教学成果也令人惊喜,橱窗里的光荣栏上,贴着从这里走向北大清华等高校学生的照片。这一切,令耿老师欣慰。

    可是,无情的风啊,吹老了一切,十几年来,耿老师身边的好些朋友,渐渐被风吹老,自己也一样。风吹着衣裳,吹着操场,吹着香樟树,吹着草地,吹着人们的快乐和惊奇、不满和绝望、自尊和虚荣、欲望和寡欢、爱恨与情仇,吹得楼下的竹林哗哗作响,那些青丝和红颜,将消失于永远看不见的地方。

    耿老师在办公室的窗前曾仔细观察过一棵树,它的叶子是被风吹跑的,它的花也是被风吹跑的,老乡陶老师从树下走过,风一掠过,他发白的头发在翻飞,他也老了。

    想当年,耿老师和陶老师还有郑啸天,三人都是从江西一所高中进入春雨的,三人年纪相仿,起点相同,可十多年后,人生轨迹各不一样,真是世事难料。

    上个月,陶老师被调岗了,岗位被新来的老师顶替。他被调到学校仓库,负责发放全校师生的书籍和学习用品。少了课时费,工资自然少了一大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革,陶老师蒙了,他的老婆也为这事和他分床两个星期,她一点出息都没有,动不动就琮这一套,好像陶老师很稀罕她似的。事后,陶老师不得不接受现实,五十多年的人了,档案也转来了,即使想回老家学校去,也回不去了。熬吧,熬吧,再等上几年,就到了退休年纪。

    据说,陶老师被调岗的主要原因,是陶老师所带的学生,每次考试成绩的均分都是负分,很少有高光的表现。十多年来,他所带的班级都是基础较差的普通班,就算换上金牌教练也无回天之力,何况陶老师没有一双可以点石成金的仙手。

    可郑啸天老师的世界别有洞天。当年一进春雨学校就教高三一类班,高中时班上几位学生考上了重点大学,且数学分数不俗,慢慢地,郑老师开始调入竞赛班教学了,凭着一张伶牙利齿,现在捞了个办公室主任的职位。从此,自以为经营了很强的人脉,每每顾盼生雄,对两个老哥们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一看到郑啸天走路眼睛朝上的样子,耿老师很想跟他讲讲狐假虎威的寓言故事,狐假虎威这个寓言故事流传了几千年,但这世界上依旧有千千万万只毫不自省的狐狸,他们自以为天生威严,实际上只不过是权力折射在他们身上的光芒。耿老师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来,没意思,说了,他也未必领悟。

    早上五点半,耿老师就起床了,洗漱完毕后,吃上老伴做好的面条,六点半之前要上车,和司机做好学生上车的准备工作。这次接送车是租车,司机个头矮小,但手脚勤快,笑容可掬,非常热情。

    六点半,学生如潮水般拥了过来,在司机的配合下,学生们有序地各就各位。从诸城到温州水头,六个小时,还好,顺风又顺水。

    下午一点整,接送车在水头镇的市中心转盘停下,水头在浙江西南方向的最边缘,与福建接壤。耿老师和司机在附近一家小餐馆吃了一碗拉面。司机说,返程可以开快点,争取四小时回诸城。

    所有的接送老师都有一个共识,车窗外的景物第一次看觉得新鲜,如诗如画,第二次看,只见树木和山岭,第三次看就产生了强烈的视角审美疲劳。年复一年的接送,耿老师想到了一个解乏的好办法,那就是听音乐和睡觉。耳塞塞进耳朵,用安全带把自己勒紧,像捆绑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边听音乐边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暑去寒往,他练就了一身绝技,醒和睡之间的转换如同水龙头的按扭一样,可以瞬间把控。

    不知过了多久,耿老师被尿憋醒了,拉面师傅给的面条汤太多,耿老师舍不得倒掉,一滴不剩全装进肚子。他坐了起来,透过车窗往外面看了一眼,他清楚,这儿离服务区山遥路远,千山万水。

    再忍忍吧,耿老师又躺在座位上。十分钟后,下体有些肿胀了,他不得不又站起来,不能坐以待毙,看到脚边的垃圾桶,计上心来。车内有三个垃圾桶,前中后,各一个。耿老师一步一步挪到车的最后一排角落坐下,用脚将垃圾桶勾到身旁,再把窗帘拉严实,从垃圾桶里挑选了一个大号的矿泉水空瓶,拧开瓶盖。

    一切就绪,他隔着排排座椅,再看了一眼司机,司机正全神贯注盯着前方,耿老师才放心地把裤裆的拉链拉开,把瓶子凑近。

    随着一股暖流的排除,耿老师全身感到一阵放松,一种解脱,一种通畅。汽车轻微的颠簸,有几滴尿液洒在裤子上,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好家伙,足足装了一瓶,琥珀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瓶子里显得色泽明亮。他立马拧紧瓶盖,摸了摸瓶身,温热,舒服的温度。他把瓶子深埋在垃圾桶内,心里有种犯罪感,他担心等会将垃圾留在下一个服务区,这个瓶子被环卫工人翻到,当作没开瓶的果汁饮料。

    事毕,他欠起身,整了整衣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步一挪地回到前面的座位上。

    接送学生近十年,没有一条接送线路靠近耿老师的家乡,他很想能顺路看看年过八旬的父母,两位老人在家守着老屋,每次提到父母,他的思绪总是那么呆滞和晦涩,少了一种浩浩荡荡的快感和酣畅。

    每年,耿老师和父母团聚两次——暑假和寒假。去年腊月底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习惯性地为父亲理发。母亲说,父亲有几个月没理发了,一直等着他。父亲今年八十四岁,自从前七年在水稻田里拨草被蛇咬以后,记忆力大不如从前,身体也虚脱了,做事总是丢三落四,有时甚至忘了回家的路。

    父亲的头发零乱,且散发一股不大好闻的味道。耿老师尽力把电剪刀运用得熟练,在那颗松弛的青筋暴露的头颅上温柔地精雕细刻,连眉毛也一根根理顺。在他怀里,父亲一动也不动,静静地任他“摆布”,父子二人没有多的交流,父亲一直在浅笑,莫名的。

    每年大年初六,耿老师又要出门了,按照惯例,是母亲送着他。他不敢回头,他知道庭园那扇小门的缝里,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目送他,父亲不会表达,只躲在门后,怔怔地看,双脚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都不撤退,直到耿老师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耿老师很想把父母带到南方一起生活,可二老不识红绿灯,不会过马路,不会乘电梯,不会用马桶,不会说普通话,听不懂吴侬软语,在人潮里很容易走失

    忍一忍吧,忍到春暖花开。耿老师相信,那时,世界会更辽阔,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