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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8

    “你这里有什么人来过?”

    那两士兵一进院落,便揪住老妇盘问,顾柔趴在墙头,见狼犬冲着门背后的冷山狂吠不止,赶紧手起镖落,封了那畜生咽喉,狼犬呜咽一声趴地。

    两个士兵惊惶四顾,顾柔从天而降,骑上其中一个的脖颈,将他压跪在地制伏。

    冷山则从门背后窜到另一人身侧,踢他膝弯,用未曾受伤的左手肘击对方,一下劈在对方天灵盖,那人应声倒下。

    顾柔见冷山杀人,不由得一惊,她虽然擒伏了手上的这个士兵,可是要她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下杀手,她不由得迟疑了。

    冷山走过来驱赶她:“转过头去。”

    顾柔移开目光,冷山朝那士兵天灵盖摁住发力,也是瞬间断气。

    “把尸体拖后院去。”冷山吩咐顾柔。这时,那老妇起身来,顾柔一紧张,以为她要冲出去门去报信,却见她关上了门,下了门闩,回头道:“后院这边走,跟我来。”

    顾柔扭着头不敢看,和冷山一人拖一条尸体,扔到后院的菜圃里面,老妇拿来两张篾席临时作为掩盖。她一边盖,一边问道:“你们二人是詹大人的旧部吧?”

    顾柔微讶,看一眼冷山,没等她回答,那老妇又道:“我那两个儿子,过去都是詹大人手下的卫士,自从城里发生了兵变,他们都教那新任太守的蛮兵部队给杀了……”

    顾柔道:“操光那不叫太守,那叫做反贼。”

    老妇抹了一把泪,回过身来,吸着鼻子道:“他的伤流血了,进去说罢。”

    三人进了屋,老妇打了热水来,顾柔重新给冷山清理伤口。老妇在旁边红着眼圈看:“自从詹大人没了以后,且兰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你们跑了也好,若是有下辈子,我决不送两个孩儿去当兵……”

    当顾柔碰到冷山血肉淋漓的伤口时,只见他眼神变了变,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陡然收缩。他霜寒雪冷的面庞仍然无一丝表情,但是顾柔感觉得到,他极其痛苦。

    “我得给你重新上药,可能会很疼,”她小心翼翼,“要是疼了,你就叫出来,或者抓紧我,我就轻点。”

    他骂了一句:“少他娘啰嗦。快一点。”

    话虽如此短促有力,但顾柔朝他撒药粉之时,感到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冷颤。她不敢撒了:“冷司马,你还撑得住么,我点了你的睡穴成么?”

    这种时候,随时可能发生战斗,他必须保持时刻的清醒。冷山言简意赅,命令她:“说话,陪我聊两句。”

    顾柔微怔:“聊什么。”被他训斥一句:“手里别停!”顾柔赶紧继续撒药。

    “随便聊,就聊你他娘|的为什么来当兵。”

    顾柔顿了顿:“冷司马,别的都成,你别骂我娘。”

    “我x……”冷山又痛又气,她到底有没有抓住重点?他只是想要转移一些注意力,来忽略伤口的疼痛——可是顾柔却道:“冷司马,我,我紧张得很,您别打岔。”

    他还就不信了,这个天聊不起来。他剑眉一拧,道:“那天码头过关的时候,你不是问我,同那些蛮兵说了什么吗?”

    顾柔一边上药,一边撮起嘴轻轻给他创口吹气,以减缓疼痛:“嗯,您说了什么。”

    药粉融进了冷山最深的那道伤口,撕裂般的疼痛。他打着冷战,咬牙切齿道:“他们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买了个汉人当媳妇回家玩,他们问我为什么买个汉人媳妇,本地媳妇不好吗。我说我买的这个皮嫩,摸着舒服……”

    “……冷司马!”顾柔忍无可忍,打断了他,“你怎么能那么说?我不是你媳妇!”

    她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眼神里有种受到羞辱的愤怒。

    看她生气,他倒平静了,显得毫无愧意:“现编的,拿来诓蛮子,有什么可较真?当真了的才会动怒。”

    顾柔在他口中,又成了较真的人了,气得她一时糊涂,手上用了点力,冷山登时牙齿一呲,口里吐出一道气。顾柔晓得把他弄疼了,又赶紧手脚轻柔起来。

    她替他包好了伤口,又跟着老妇去后厨弄了些清淡粥食,端来喂给他吃。

    冷山见她虽然服侍得很殷勤,但一张俏脸始终板着,想来是为方才的话还生着气。

    这会他已经熬过了包扎伤口的疼痛,也不没话找话了,缓和声音道:“方才是我言语失当,同你陪个不是。”

    顾柔一愣,瞅瞅他眼睛,见他眼神雪亮,仍是那极为凛冽又严肃的样子,晓得他不是故意出言戏弄,便摇了摇头,表示不再介意。

    “冷司马,您要是累了,就睡一会罢,我在这里守着。”她道。

    冷山微微摇头,左手指了指自己的伤口。他的右肩仍然剧痛,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顾柔暗忖,难怪他要我陪他说话,看来他真是疼得受不了了。可是我同他又有什么可聊的呢,他说的话,我不爱听;我说的话,他想必也很不顺耳。思来想去,灵机一动,道:“冷司马,要不然,我给你唱支山歌解闷罢。”

    冷山点了点头。于是顾柔便唱:

    “那山没得这山高,这山有一树好葡萄。我心想摘个葡萄吃,人又矮来树又高。那山没得这山高,这山有一树好花椒;我心想摘个花椒尝,麻乎麻乎啷开交!”

    冷山:“……”

    顾柔唱完了,很忐忑:“我唱得还成吗?”

    冷山咬了咬牙,感觉伤口的疼似乎是减轻了那么点,但好像却转移到头上去了,脑仁儿要炸:“你刚学的川西山歌?”

    “不是啊,学了很久了。”

    “头一回唱?”

    “不是呢,唱给别人听过。”

    “……那人现在还活着?”

    顾柔微微一恼,干什么诅咒她的大宗师!“当然。不好听您直说,我不唱了。”

    他如实评价:“别唱了,确实太过粗俗,同你不大相称。”

    顾柔把脸一扭,果然跟他没什么话可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挺委屈,嘀咕了一句:“我是粗俗,不过我觉着,动不动就骂别人的娘的人,也高雅不到哪里去。”

    她这话故意讥刺他的,却反倒使得他一笑:“是是是,不过,世间一切事物,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雅俗为何不能共赏呢?《诗》三百篇何其风雅,却也从民间俚语歌谣中转化而成,这么说来,你方才那些歌谣,未必不孕育着另一种雅。”

    顾柔喜欢听这些讲道理的话,脑子转了转,琢磨他说的东西,竟然有点像大宗师的腔调,不禁问他:“冷司马,听说你过去是太学才子,怎么会想到来从军的?”

    他含笑不答,虽然持重,但他深邃的瞳仁上面像是封盖着一层坚冰,看人之时,永远隔着一层什么。

    他拿这样的眼神看顾柔,让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唐突了,连忙道歉,不再追问。

    冷山并非轻视她,只是他觉着,这些尘封已久的私事,已无对别人打开的必要。他不同任何人交心,过去他跟常玉交心,常玉死了,他落得一地伤心,这味道他尝够了,再也不想重蹈覆辙。

    两人一时无话,倒是那老妇这会儿打着哈欠,她年纪大了,半夜被叫起来,又受了惊吓,这会儿精神头支撑不住。冷山见了作势要起,想把卧房让回给老妇,老妇见了忙道:“你受了伤,你歇着。”

    冷山执意起身,顾柔晓得他的脾气,他做主的事情谁也说服不了,便起身搀扶,问老妇道:“婆婆,你这里还有闲间么。”那老妇道是有她两个儿子的屋,只是儿子们死后,她太过伤心,将门窗都封闭起来,许久没有打扫。于是顾柔同冷山跟她借了一个闲间休息。

    顾柔扶着冷山,看在榻上躺好,给他掖好棉被,自个坐到桌旁沏了一杯茶,问他喝不喝。

    冷山没说话,他还在想着要如何尽快将消息传出去,顾柔看出他的心思,道:“冷司马,你不必着急,我已经用我的法子,将这营啸的事告知了大宗师,说不定这会儿咱们的军队已经在准备攻城了。”

    冷山微微一诧,顿了顿,似乎想问什么,但没来得及开口,顾柔已经站起来,道:“我去将后院的尸体搜一搜,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腰牌,兴许咱们还能混出城去。”

    “还是我去罢。”冷山想到顾柔方才见他杀人那迟疑惊惧的眼神,担心她见了尸体,又胡思乱想,便强撑着从床头坐起。

    顾柔过来,将他按回去:“您在这休息,还是我去……”

    “管杀还管埋,刽子手的活计我比你熟悉。”他向来不会为别人言语劝说所动,掀开被子要下床。

    顾柔再次拦住,她坐到床沿,拉住了他的衣角:“冷司马,您别再说自己是刽子手了。”

    “怎么,嫌弃难听了?”他剑眉一挑,似是带点激意地告诫她,“以后你也会成为这样的人,记住,你是兵器,无血无泪,无情无欲。不要想太多。”

    顾柔望着他:“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也不用这般自欺欺人,你不是兵器,你是一个人;要不然,你怎么会为常玉伤心呢?”

    她提到了常玉,冷山目光一厉,冰冷又激烈地朝她怒视而去。

    顾柔懊悔自己又失言了,她原本想要劝慰冷山,可这会儿房间里的气氛已经被她搞得太过尴尬,她只好站起来,默默地走出去,顺手带上门。

    顾柔去后院,这会儿已接近鸡鸣,月亮西沉,天边有一道朦胧黯淡的光。

    她把那两个士兵的尸体重新搜查一遍,果然找到两块巡逻腰牌,她揣在身上,正准备回去朝冷山报告这个好消息,忽然听见院子外头的巷子里人声攒动。

    顾柔攀上墙头查看动静,只见一大群士兵在巷道里混战,天色昏暗分辨不出具体样貌,但观察服饰,仍然都是城内的守军。

    她估摸着,这是内乱蔓延到了城里,汉兵们聚集杀进城内了。

    她猜得不错,营啸造成了汉兵的大暴|动,他们以人数优势冲击营寨,杀入城内,开始屠杀蛮兵;然而这还不够,一些陷入狂躁的士兵,竟然开始闯入民宅,砍杀蛮族平民。

    顾柔眼看着一个士兵把对门的苗族青年从院子里拖出来,一刀砍下他的头颅,鲜血溅射|在雪白的院墙上,她感到寒冷彻骨——

    她没有想到她和冷山挑起的一场营啸事件,却带来如此恐怖的灾难,这些人已趋近疯狂,见到异族人便杀,也不管对方是否无辜的平民。

    她心头剧颤,这时,院门被一脚踹开,闯入一个士兵,和闻声出来查看动静的老妇打了个照面。

    那老妇被街坊邻居唤作“山茶婆”,她虽是苗人,可是心善仁厚,两个儿子都曾经在詹士演手下当兵,均尽忠而死。但那汉兵一见她苗人打扮,便揪住老妇,抡起弯刀,一轮雪光在头顶闪过。

    顾柔借着轻功从墙头荡了过去,一脚踩在那汉兵右肩,弯刀瞬间脱手,对方人仰马翻。

    顾柔则借着这个力道,夺了弯刀,押在了他的脖子上。

    “婆婆,快去关门。”顾柔催促。

    老妇如梦初醒,从慌乱中醒过神,跑去关紧大门。

    那士兵见顾柔横竖不下手,意图偷袭反抗,便扫腿朝她踢来,顾柔向旁边闪躲。她心中极不愿意杀掉这个汉人士兵,虽然手里握着兵器,却被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可是,这般纠缠下去,迟早会闹出大动静引来更多的人。

    正在顾柔焦急之时,冷山出了屋,手握一根竹竿作为长|枪,朝那汉兵一枪搠来,他出手既快且狠,一招便让对方挂了彩。那士兵屈跪在地,左膝窝已是鲜血淋漓。

    那士兵早已杀红了眼,疯狂嘶吼着呼叫同伴,想要引人过来砍杀。

    冷山一脚踹在他背心,令他向前仆,自己则从对方身后卡住了他的脖颈,瞬间令他说不出话。

    冷山回头对顾柔道:“转过头去。”言罢,左手一拧,便将那汉兵捏断了脖颈。

    他三番两次出手,伤口已经是数度崩开,整个人精疲力竭如同被抽空,他用一口气强撑着自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过身,却看见顾柔怔怔地瞧着地上的汉兵。

    那士兵口吐白沫,全身剧烈抽搐,被扭断喉骨的人不会立刻致死,而要挣扎一会儿才会彻底咽气。

    面对如此惨状,一旁的老妇早已吓得双手蒙住了面孔,而顾柔只是盯着一动不动,怔怔出神。

    冷山又对顾柔道:“别看。”见她发愣,便推了她脑袋一把,硬是令她偏转过去。他另一只手抽出腰刀,垂直向下朝那士兵心口一个背刺,对方这下死痛快了,没再吭出一声。

    他把刀抽出来,抱怨了句:“浪费老子的刀。”丢给顾柔,意思要她洗干净还回来。

    ——人不敢杀,刀总归要洗洗的,她想要做个斥候,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被保护着不肯见血。

    顾柔拿着冷山的刀去后院打井水洗干净,又仔细擦了一遍,闻过没有太浓的血腥味,才拿回来。

    进入屋内,冷山已经让老妇重新包过伤口,这会靠在床头睡着了。

    以他的警觉,能够在这个时候睡着,说明他当真疲倦至极。顾柔轻手轻脚过去,把他放平在枕上,见他浓眉一蹙,又慌忙松开手,观察他呼吸仍然均匀,只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并没有醒,才小心翼翼给他掖好棉被。

    她用帕子沾了热水,轻轻给他擦去额头上的积汗。只见他虽陷于昏睡之中,却仍然皱着锋利的眉毛,好似在眉心打了一个紧凑的结。

    她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于他的眉心,将那个结抚平。冷山的睡态便安然了许多。

    顾柔看着他的睡脸,发现他睡着的时候并不尖锐锋利,也并不冰冷刚强,他只是很平静地安睡着,就像一个寻常的英俊青年,受了点伤,也会显得虚弱,也会跟平常人一般脸色苍白,他以最柔和又安静的姿态平躺着,轻轻抓着两侧的棉被,暴露出一个坚强无比的人生平最为脆弱不设防的时刻。

    她觉得,他看起来非常需要人保护。

    于是,她便在床尾坐下,拿好了自己的佩剑,靠在床舷上以警戒的姿态守着他。

    ……

    晨曦亮起。

    老妇在后厨煮粥,她出神地盯着瓦罐,汤汁噗噗地沸腾。她空落落的小院子已经很久没有过别人来住了,这两个陌生士兵的到来让她有种回到过去给两个儿子煮朝食的感觉,她甚至希望他们多停留一会。她回过神,忽然想起以前儿子在的时候,她会往粥里丢两颗鸡蛋进去一起煮,作为加餐;便站起来拿了两颗鸡蛋,洗干净放进粥里。

    没一会儿,粥好了,老妇端去闲间,她敲了敲门,没人应,她犹豫一瞬,将门推开一道缝。

    只见床上的青年仍然安静地躺着,老妇松了口气,心里头总归没有那么失落了;再看看那姑子,她坐在床尾,双手搁在佩剑剑柄上撑着地面,下巴搁在双手上面,已经打盹睡了过去。

    这两人都太累了。老妇暗暗揪心,仿佛见到自己两个儿子生前受到的苦,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子是如何在这般精神压抑又身体面临危险的士兵生涯中熬到了死亡的一刻。如果可以让她选择,她一定会在两个孩子年幼的时候,背井离乡带着他们躲进深山老林,远离这样的战火。

    老妇擦干眼角,蹑手蹑脚进屋,把做好的朝食搁在桌面上,原路悄悄退出门去。

    她带上门的一瞬间,门框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顾柔一个激灵,惊醒了。

    顾柔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冷山的情况。

    见他还姿势不变地躺着,她稍稍松一口气;然而,他的眉头却皱得比先前更厉害,表情也更痛苦了。

    他似乎正在做一场噩梦,口中喃喃道:“常玉,周汤……”额头汗出如雨。

    ——冷司马,冷司马。

    此时此刻,冷山正立在漫天烽烟战火之下,邝汉、常玉、周汤等一张张故去的面孔扫过,他伸手去抓,却一场虚空,什么都留不住。这时候,有人叫他,声音似乎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而虚幻。他用力抵住额头,尝试驱赶幻觉,那声音却越发欺近,渐渐地显出真实感——

    “冷司马,冷司马。”

    顾柔轻轻摇晃拍打着冷山,直到他睁开眼睛。

    她轻声道:“冷司马,你醒了。”

    冷山坐起来,头痛欲裂,尚残余被噩梦吞噬的恍惚,他皱眉抬眼,对上顾柔清亮明澈的眼睛,便强行将方才那种感觉压制了下去。

    “什么时辰了。”

    “鸡鸣刚过。婆婆给我们煮了朝食。你起来梳洗换个药,便过来用。你还能自个起来么?”

    冷山决不会说他不能,但是他一下床,身子便剧烈晃动;顾柔不让他下床了,端来水盆,替他梳洗,又拆开他的裹布,查看伤口情况。

    “还好没再崩开了,您千万要小心,切不可激动。我现在给您换药。”

    涂过药的伤口隔了一夜,在肉里发散味道,自然非常难闻,但顾柔却丝毫未见嫌弃,她仔细地坐在床边,替他一寸寸拆开裹布,清洗伤口。然后将剪子在灯台上烧红了,替他挑去微微见腐的肉。

    这过程带来的疼痛感宛如撕扯,然而冷山这等人,早已有过太多的受伤经验,他只是习惯性地将舌尖抵在牙根后,紧紧地绷住了自己,让一切显得平静。

    “疼吗,疼了就说,我便轻些。”顾柔一边上药,一边抬头瞧了他一眼。

    冷山显出不耐:“你弄你的。”然而额头上急速滚落的汗珠,已显出他此刻熬得不容易。

    顾柔想了想,道:“我陪您聊天罢,您爱聊什么?”手上动作不见迟缓,仍然快速替他上药。

    才过一夜,就变得机灵起来了?冷山轻哼一声:“随便。”

    “那我可就随便聊了,这是您说的,我这人不会聊天,说得不好,您得免我的罪。”

    他烦不胜烦:“你有屁就放,不要捂着。”

    顾柔均匀上完了药粉,轻轻给他吹着,停了停道:“冷司马,您以前教过我,把自己当做兵器,出剑杀人,收剑归鞘,不带感情。”

    “是,那又如何了,你做不到?”

    “可我们是人,又不是兵器,人是活的,兵器是死的。”

    这论调听着挺像常玉,冷山心头泛起不祥预感,正要打断,却听她压住他的话头继续道:

    “冷司马,你杀了常玉,你伤心;这证明你并不是兵器,你也不能做到不带感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罢了。可是你杀常玉没有错,你方才杀人也没有错,我想同你说的是这个。”

    他冷笑:“你是想说,我跟你说的兵器错了,但我杀人又没错了?你想说什么?”

    “冷司马,我们用少数人的眼泪换来了多数人的活着,我也不晓得这是对是错,可是军队流干血汗,不就是为了少死一个人,让多一个人活着吗?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个乱世只要能够安定下来,谁坐的江山……我当真不在乎。你刚刚虽然杀了一个人,但我不觉得你作恶了,因为你不杀他们,就不能完成任务,就不能解救且兰城,就不能让更多的人安定下来;你刚刚救了更多的人,千千万万。”

    顾柔手法娴熟地给他包扎着肩膀,这里头裹布需要从他后背绕过去再转到胸口,顾柔有些够不着,便跪着膝盖爬到他身边来,双手穿过他的长发绕到了后颈,去扯背后的那一截布头。

    她挨他很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她鬓角的细碎发丝;和微垂着的眼睫,根根纤细分明;甚至能闻到她呼吸里的香气。

    若是平时,女人主动凑到他身边这等距离,他定然早已将对方推开,然而此刻,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她的神情有点发愣。

    他脑子里,她说过的话在打转,他有点懵。

    顾柔给他绑好了右肩,退下床,低头再他胸口给裹布打了个结,把手透进去试了试松紧——太松了裹不住伤口,太紧了怕他难受。如今不紧不松刚好,她放心了,从床尾拿了他的衣裳,准备服侍他穿上。

    冷山却一动不动,他感觉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似乎有什么积压许久的东西在胸膛里翻滚,挤兑得他的内心躁动不安,或许他还没从方才的噩梦中完全苏醒过来,头脑并不冷静,他尝试让自己深作呼吸,舌尖抵住牙根,吐出一口气,至少维持面孔上的平静。

    顾柔先给他穿那只受伤右手的衣袖,她轻轻地拿着他的右臂套进去,口不得闲地说道:

    “常玉的事情也是如此,军队没法像一个圣人那样思考生死,保住眼前要守护的百姓和土地,那便已经负起它的责任了。对,就是责任,当兵就要负责,您已经为白鸟营负责了,您已经做了您该做的一切,那样没错。您杀常玉没错,因为您是白鸟营的统帅;您为常玉伤心,也没有错,因为你是他的朋友。”

    她说话间,已将他的左手手臂也套进衣裳里,正在替他扣衣扣,顾柔的习惯是从下往上扣,当她扣上最后一颗扣子的时候,她的话刚好说完,于是便抬起头,微微仰头地冲着他。

    冷山沉默着。

    常玉以后,他再也没在人前表露过他的悲伤。更多的时候,他学会藏在心里。每一个兵都是他心底的一滴血,他学会让血向内流,一点一滴在心底淤积。直到这些淤伤变得日趋沉重,将他压得无法呼吸。

    直到这一刻,会有一个人告诉他,你没有做错,你已经尽力了,你做了你该做的一切,是时候放下了。是的,放下,朝前看。这是周汤生前一直在劝他的话,可是到今天,他才彻彻底底领悟。

    他的目光颤抖着,像是一个被困禁太久的囚徒,终于看到了牢门打开的那一线曙光。

    他的心也颤抖着,这使得他只能依靠强大的自制力,维持着表情和身体上的平静。

    他垂下眼睛,去看顾柔。

    在和她目光相对的一刹那,他忽然感觉心头猛然震颤了一下,有股压抑不住的情绪,喷薄而出。

    好似乾坤倒转,好似天崩地裂,他站在孤岛上,天地开始倾塌,海水倒灌,山峦的峰巅峭壁碎裂成一片一片坠下,礁石从海底轰然上升,河流江海滚滚而下。

    这一番话,或者说,对他这样说话的一个人,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他发现了自己的脆弱,也发现自己的坚强——原来他这样的残破又污秽的心灵,还是可以从废墟里挣扎起来,重新面对曙光;像这样告别过去,堂堂正正地,心无愧疚地,放下,朝前看。

    他朝前看,他的面前还是那个叫做顾柔的姑娘,可是他已经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常玉的影子来了,她不一样,当真和常玉不一样,这一点,是周汤错了,是他对了。

    她的眼神清澈又柔软,璀璨又明亮,就像是将他擦洗干净的一道曙光。强光之下,他透不过气,舌尖抵住压根,紧紧咬住,维持着面孔和肢体上的平静,深作呼吸。然后,他眼睛里的冰开始一层一层碎裂、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