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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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又来,宏兴四年在炮竹声中姗姗而至。扬州的盐商们比着赛似得每晚放着烟火,白日则请了戏班子在扬州城的大街上搭了戏台子唱戏。一些积善之家还在城里设了几处施粥铺子分发给穷人、乞丐和流浪汉。

    这样的热闹在大年初一之后一直延续着,直到元宵这日攀上又一个□□。一大早大街上就挂满了各色的灯笼,只等晚上点亮吸引观灯人群驻足。舞龙的队伍也早早的就开始收拾行头,似乎准备随时上阵露上一手。

    然而这一日的扬州城,大大小小官员女眷们却是不得空的,她们早几日就已经在盼望着巡盐御史府的贴子,并以接到这张帖子为荣

    正月十五,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嫡长女,皇帝亲册的未来皇后年满十五,在府中举行及笄礼。

    接到帖子的官家亲眷早早打扮了起来,穿着簇新的衣裳,前往巡盐御史府观礼。

    林家没有近支长辈,林家主母贾敏便邀了姑苏老家的一位林如海同年的夫人充当正宾。这位夫人年约四十,出自山东孔氏,面貌可亲,德才兼备,儿女双全。林薇也邀请了扬州城里素日认识的两位姑娘做了赞者。

    及笄礼,这是这个时代的女人一生中最重要时刻之一,象征女子成年,其重要性等同男子及冠。整个及笄礼的仪式庄重、肃穆,也饱含了祝福。

    在众人的或赞叹或好奇或艳羡的目光下,林薇由赞者引着缓步进入正厅。采衣采履,面西而坐。先由赞者为她梳头,再聆听正宾用柔和又庄重的声音念着第一句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这样肃穆的时刻,这样多目光的注视,便是林薇也恍惚觉得在这一刻,仿佛才真有了一些将要成年,离开父母,成为另一个人的伴侣的真实。她确切的知道,在这一刻,这一世的她,正在按这个世界的方式,正式从孩童跨入成年。

    她有一些难以形容的感受,那是在前世成年时候不曾感受过的。然在此刻,她不自觉便收敛心神,认认真真的在正宾的指引下,三加,三拜,最后由正宾为她加钗冠。

    那是一顶精致华美的九凤朝珠钗冠。九只累丝金凤正迎风展翅,似将腾空遨游九天。栩栩如生的凤口都朝向一颗硕大明珠,凤足之下是金色镂空流云,上缀着红绿各色宝石攒成的牡丹花、蕊头和翠叶等形状。

    赞者捧着托盘送出来时,惊了四座。没错,这个规制,不是普通人可以用的。即便是准皇后,也还不是皇后,林家是不敢自己找工匠制作这样一顶钗冠的。

    那么这样明显违制的东西,林家敢捧出来当着满堂宾客给女儿戴上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宫里皇帝赐下的。

    何等荣宠?尚未入宫,已如此!

    然林家显然不在意旁人怎样看的,只由赞者扶了林薇起身,回到东房更换与头上钗冠相配礼服,然后回到原位。

    正宾为林薇取字,或者说不是取,而是将取好的字,告知众人和亲友。

    赞者捧上另一张托盘,上放着一张正红色的签纸,围观的人群有眼尖已低呼出声,只因那签纸压印着龙纹。

    正宾恭恭敬敬的双手奉出那张签纸,再次面向林薇念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嘉悦甫。”

    跪坐着的林薇俏脸微微一红,心口处仿佛也开始砰砰直跳,她缓缓答道:“嘉悦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嘉为赞许,悦为心仪。

    这两个字,是萧纪取的,亲笔题在正红色的签纸上,同九凤朝珠钗冠一起快马送来。

    自次以后,这便是林薇的字,嘉悦!

    林薇有些形容不出,被萧纪亲自取字的感受。他是她将来的夫,这番行事萧纪并不违礼。然而在现代从始至终都顶着出生时父母所取名字的姑娘,第一次感觉被这样古人式的浪漫刷了一脸。

    然而,她心底到底是高兴的。

    便是林如海有些郁闷萧纪抢了他的活儿,到底也是十分满意的。看这满堂艳羡的目光,他的女儿是备受未来夫君喜爱和看重的女人,将来必定能和和美美的一路向前。

    及笄礼之后,林薇在这个时代,就被彻底定义为成年人了。此后,她在林家的日子就一天少过一天了,她能承欢父母膝下的日子,仿佛在每日掰着手指数日子中一天天划过,速度快得惊人。

    出了正月,日子过得更快了,仿佛昨日院子里的桃树才开花,转眼间林府后院那满池碧绿的荷叶已开始干枯成黑褐的颜色。

    宏兴四年腊月,林家举家上京。林如海借述职之便,连带请了三个月的假期,入京过年兼为女送嫁。

    在林家启程前三日,林薇借着父母忙碌,弟妹也各自玩闹着不得空之时,偷偷换了男装,又一次溜出了林府。

    她不但换了男装,还借燕微的手改了容貌。她牵走了府中的一匹马,打马带着同样换装了的燕雪、燕戎一路出了城。

    冬日的城外,行人甚少,路两旁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林薇扬鞭策马,沿着城外的小路飞奔,寒冷的风扑在面上,耳边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她不惧寒冷,只在这一日,这一时,寻求最后一日的放纵和自由。

    “啊——”她扔了马鞭,踩过覆雪的干枯芦苇丛,放声呼喊远处的山峦,在田间地头惊飞鸟雀无数。

    她的眼泪在冷风中滚滚而落,热烫烫的,那是前世自由的灵魂。

    我不知前路如何,

    不知途中是否遍地荆棘,

    我不会选择退却,

    我在这里,

    同过去的自己告别。

    她在冷风中的大地上游荡着,时而茫然奔走,时而胯上烈马,她哭,她笑,她放声高歌,只在这一天,只给自己这一天!

    燕戎、燕雪远远的跟着,她也不在意。这一天,这一刻,她只想做自己,做一切想要做的事,哪怕被人当成疯子。

    十五年,哪怕快乐和幸福也不能遮掩住的彷徨,那是光明下的阴影,是她对过去的想念。但路依旧要走,即使漫长,即便艰辛,她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对着山川大地,笑得泪流满面。

    再见!

    她仰头以袖擦干了泪水,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她在前世也来过的这个地方,即便那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我不会忘却,但我的脚步将一路向前。我不畏惧路途的艰险,因为再多刺的荆棘也会开出美丽的蔷薇。

    燕雪和燕戎在林薇打马走近才靠过来,他们什么也没问,也不该问。他们只需要知道,眼前刚及笄的少女将在数月之后成为大梁的皇后,她是他们之后人生唯一效忠的对象。

    燕戎从来不敢小瞧林薇,但他也从来不知道,他的主子竟然胆大到了这一步。

    没错,林薇发泄了一通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一处戏园子。大手笔的出钱包了相邻的一连三家雅间,然后给了燕戎十张银票。

    是汇通票号,不大不小的面额,一百两一张,可以直接在市面上流通的。然后她说了一句把燕戎、燕雪兄妹俩都吓了一跳的话:“去丽春院,把她们最红的那位姑娘给我请过来。记住,只要最红的那位姑娘。”

    燕戎张口结舌,拿着银票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还是燕雪反应更快,推了她哥一把:“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哥你还不快去?”

    燕戎看了看林薇,又看了看燕雪,跺了跺脚,转身去了。燕雪脸上的不可置信还未完全掩去,但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简直有粉丝见到偶像的那种光芒在闪烁。

    林薇此刻并没有空理她,也知道燕雪这丫头内心素来大胆,又自视甚高。如今碰上一个时时不按常理出牌,却又聪慧神秘的能压制住她的人,简直要化身林薇的头号迷弟了。

    燕戎是贾代善亲自培养出来的,曾经替贾代善和林薇都做过许多事情,对他的办事能力林薇是一贯信任的。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一位穿着毛毡戴着雪帽的姑娘进门。

    进屋摘下雪帽,一头乌鸦鸦的青丝披泻而下,抬头微微一笑,满室生光晕。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一张颠倒众生芙蓉面。那姑娘对着一身男装的林薇盈盈下拜,嗓音如出谷黄鹂:“宛宛见过公子。”

    林薇一笑,赞道:“姑娘请座,看茶。”

    燕雪上了茶,识趣儿的与燕戎一起出了门,一左一右守住门。

    林薇笑了一笑,对宛宛姑娘道:“想必宛宛姑娘看出来了,今日来,原是有事请教。”

    那名宛宛的少女盈盈一笑,道:“公子请讲。”

    林薇道:“敢问宛宛姑娘,男人重色,如何能令他只守一人。”

    宛宛一笑:“一为山无棱,天地合,世间只一男一女,方可!”

    “再无他法?”

    “有。你爱他九分,他爱你十一分,便是这世间有百媚千红,他也只会远观而不会亵玩。”

    林薇低笑:“为何是九分和十一分?”

    宛宛轻笑:“加起来,不正好是两颗十分的心。女人重情,留一分清明自省。男人多情,十一分他才不敢擅动。”

    林薇笑道:“可人心是会变的,爱也是会变的。”

    宛宛笑道:“没错,所以姑娘为何要追求一直在变动的事情?”

    林薇轻笑:“不甘心罢了!”

    “便是姑娘自己,便能以十分之心爱人么?”

    “不,不能!以九分之心对他,留一分清明自省,便是极限了。”

    “那便是了。姑娘是个聪明人,既然明白这道理,便不可妄求。世间男子,你若真能另他爱你、重你,十一分,他自收敛。若做不到,就不要强求。”

    “宛宛姑娘见过这样的人么?”

    “不曾见过。”

    林薇低笑:“宛宛姑娘,另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男人,他什么都有。你想取悦他,有什么办法?”

    宛宛想了想,道:“这世间不会有人,什么都有。便是皇帝,坐拥天下,他有常人有的感情和快乐吗?”

    林薇也想了一想,笑道:“是我自误了,宛宛姑娘说的不错。这个时间,从来容不得十全十美,自然也不会有人样样无缺。”

    林薇最后笑道:“且还有一样事情,要同宛宛姑娘请教。”

    宛宛看着林薇,半晌,突然笑了一笑,道:“姑娘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了。宛宛愿,倾囊相授。”

    林薇笑而不语,半个时辰后,方从雅间出来,对燕戎道:“送宛宛姑娘回去。”

    宛宛自屋内走出,已戴好了风帽,转出门走过林薇身旁时,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话:“将心比心,以情换情,这是取悦任何人最好的办法。”

    林薇低低一笑,道:“多谢。”

    送走了宛宛,待燕戎回来,三人从来路悄无声息的溜回去。林薇换回了衣裳,打量着屋子,轻轻喟叹。

    她没谈过恋爱,不代表没见过猪跑。她没有过xx生活,不代表没看过小黄片。她找宛宛,与其说是请教,不如说是找一个可以放开话题的人,一个这个时代号称最了解男人的女人,来了解这个世界女人对男人和男人对女人的看法。

    这位艳名远播,入幕之宾不乏朝廷重臣及皇族宗室的江南名妓,见过男人最恶劣的一面。

    而林薇的父亲,作为一个丈夫来说,应当是这个时代男人最好的一面。

    而萧纪,会是哪一种?

    他不是林如海,也未必是宛宛口中的普罗大众,如何打动这样一个男人?

    林薇深深叹息。不得不说,她也许是有一点患上了婚前恐惧症,这样的藏在心里的丝丝焦虑,无法排遣。

    一进宫,她的命运便掌握在萧纪的手里。过得好不好,能不能活下来,仿佛都在他的股掌之中。这样一个男人,完全无法对等。他什么都有,而林薇,除了好感,你还能拿什么来换他的感情?延绵不绝的,可以长青的感情?

    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也许萧纪也不能,所以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宏兴四年腊月二十,林家抵达京城。

    宏兴五年二月初二,龙抬头,帝后大婚。

    以《梁律》,皇帝大婚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六礼。前面的五礼从下旨到备嫁这一年里已走完。

    二月初二日,子时,皇帝遣夫妻和睦、儿女双全之使节,至京城林府行册立奉迎礼。身着龙凤同和袍的林薇,在林府正厅接下了象征皇后地位的金册与金宝,从待字闺阁的“准皇后”真正确立为皇后。

    从这一刻开始,她成为大梁最尊贵的女人。除了上皇和皇帝,所有的人见到她都要先问安行礼。

    子初三刻,皇后升凤舆。林薇被扶上外明黄内红缎绣龙凤的凤舆时,回过头隔着盖头望了一眼。父亲正扶着母亲,双双红着眼睛。弟弟妹妹在侧,想哭又不敢哭,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她。她微微一笑,回过头去上了凤舆。

    皇后凤舆由府邸正厅檐下启行,后左右手各持一柄双喜金如意,端坐凤舆中,经长安街,过承天门,抬入宫中。寅正三刻至坤仪殿檐下,皇后降舆,四位一品夫人搀扶,皇后接宝瓶,跨过坤仪殿门槛上的马鞍,进入洞房。

    林薇被人扶着,抱着宝瓶登上御龙凤喜床,面向正南方天喜方位而坐,此意为“坐福”。

    不过片刻,她便听见有脚步窸窣过来的声音,她听见有宫女低声禀报:“皇上到了。”

    前后两世,生平第一遭结婚,还搞了这么大而正式的仪式,说不紧张是假的。尤其是在听见萧纪的脚步声向着她走来,林薇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便抱紧了怀里的宝瓶,连一旁司礼的人说什么都没注意。

    眼前突然亮了,林薇猛然被光刺了下眼睛,下意识微闭了一下,马上又睁开了。萧纪的脸就在眼前,笑意盈盈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