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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意难平(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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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昱探完宋扬灵,回至家中。寂静一片。孟昂的屋子里映出一个读书的倒影。他猛然停住脚步。

    孟家嫡系只剩了他和孟昂。他已从军,自然期望孟昂能以读书扬名立万,也算得上继承家风。他忙于军政,不得亲自督导孟昂。便延请名师教导。岂料孟昂竟无心读书,全副心思只在音律诗词这些外务上。他气得将家中所有乐器付之一炬。孟昂倒也收心了一阵,只是见了孟昱越发恭敬。哪像兄弟!分明是老鼠见了猫。

    孟昱后来也颇后悔,太急躁武断了些。可未及挽回,便带兵出征了。

    此番自己这一走,不得不为孟昂留条后路。所幸还有一日,来得及筹划。

    到约定那日,他几乎夜不成寐。未及天明,已在端门等候。他只带了一小袋金子。其余钱财尽皆留给孟昂。自己总归是懂赚钱的,就怕孟昂不会过日子。待得几年,安定下来,再将孟昂接走。

    他其实不敢想太多,害怕想多了便走不了。可脑子里却又转个不停。

    到天色微明时,渐渐有担菜赶车的人进城。他渐次闻到新鲜蔬菜的味道,鸡鸭成群的臭味。

    人渐渐多起来。有贩夫走卒,也有骑着驴的衙门中人。可是没有一个是宋扬灵。到日上三竿,孟昱终于焦躁。

    现在想来,他有何资格叫宋扬灵跟他走!两个人从此浪迹天涯,再无片瓦遮头?而她如果不走,便能享受花团锦簇的皇家日子。

    越想孟昱越没有底。可他又觉得往日桩桩件件,二人情意是做不得假的,也是无法轻易舍弃的。

    莫非是有事情耽搁了?

    想及此,迈开大步便朝宋府走去。

    ——————

    宋昭暄大哭以后,早有下人服侍整理了妆容。她又即刻命人上街去找宋扬灵。满心里都在想,要是人找不回来,那这一家子莫若都跑了罢……

    正当此时,有人报孟将军到访。

    她一听,如临大敌般,立时冲了出去。到得前院,见孟昱一人,神色有些惶急。他开口便问:“扬灵呢?”

    宋昭暄听出话外之音,知晓二人必是错过了,不曾碰着。略一停顿,竟浮上一抹客气有礼的笑容,道:“今儿一早宫里来人,说嫁衣已经做好,接了她去试衣裳。”

    嫁衣!她当真后悔了么?!孟昱的脸色顷刻间煞白,脚下一个踉跄,喉头似一甜。

    宋昭暄赶忙迎上去,明知故问:“孟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孟昱费力地咳嗽几声,才稳住身形。一时目光涣散,不知嘴里在说些什么:“晚生……有劳伯母问候……晚生这便告辞……”说完,似行尸走肉般往外走。

    宋昭暄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心有不忍。话到嘴边,忍了又忍,终是按下去,只叫两个小厮送孟昱出门。

    待孟昱走远,她立时召集家中其余诸人,厉声吩咐:“找不回小姐,你们一个一个摸准了腔子上到底有几个脑袋!”

    所有人出去不多久,来了个军士装扮的人,说要找宋扬灵。

    宋昭暄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上这头。吩咐人推了便是。不料那人却说一定要等到宋较书回来,有重要事情禀报。

    宋昭暄不得已,只得命人在前院厢房待客。

    一直到日中时分,找的人没找到,倒是宋扬灵自己回来了。她来到城门,早已不见孟昱踪影。寻思孟昱可能去家中找她,立时赶了过来。

    宋昭暄早亲身在门口守着。一见了宋扬灵身影,哪里肯容她走!

    宋扬灵百般挣扎,眼见又要挣脱。宋昭暄无奈,只得道:“从洞遥来了个军士,说有要事禀报。正在厢房候着,见了他,你还要走,我也不管了。”

    宋扬灵一听,倒停下了。她曾经派人去洞遥勘察叔伯兄弟的死因。现在来报,必是有了结果。如若不听,只怕一世挂怀,便道:“好,我先见他一面。”

    这军士从未见过宋扬灵,此刻只见进来一个年轻女娘,容颜绝美,只是神色颇为憔悴。当初都虞候嘱他办事,说得郑重,是为宫里的较书奔走。他还以为如此权重,当是上了年纪的宫人。

    他抱拳作揖。宋扬灵还了一礼,再请坐下。

    方才待客的人都已出去。宋昭暄守在门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叹家中全是弱女,无一个人可共商议。若是秦安在此,想必也不需她如此惶急。

    她在外站了一盏茶时间,里面二人仍在说话。只是声音极低,她连一个字也不曾听清。到得后来,忍不住,在窗纸上戳了个孔,往里细看。

    只见宋扬灵手上拽着一样东西,像是个令牌样的。书案上还有几封信件,就不知写了些什么。

    蓦地,宋扬灵立起,与那军士行礼道别。

    宋昭暄听得吱呀一声,连忙侧身闪过一边。宋扬灵抬眼一看,见姑母在外,也不计较她是否潜听,只说:“传饭待客。”

    宋昭暄倒是被宋扬灵这一眼盯得心头一颤。因为宋扬灵双眼赤红,似要杀人一般。

    她赶忙命人传饭,自己则三两步赶上宋扬灵。宋扬灵在前,头也不回地说:“我去祠堂看看,谁也不许跟来!“

    宋昭暄在后面看见宋扬灵手里紧紧拽着那些信件,还有一块令牌。朱红穗子,像掌心滴落的血。

    听扬灵的意思,是不走了!

    她却丝毫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看扬灵这架势,必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她之前生死不顾也要走。情愿辱没家风,丢下这所有人。得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她作此牺牲?!

    ——————

    宅邸被没收之后,宋家宗祠早就荒废。宋扬灵得了宅子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人修葺宗祠。乌油油的阴沉木桌案上列着几排灵位。鎏金铜炉里烟气缭绕。墙上悬着一副人像,是她爷爷。身穿蟒衣,腰系玉带。

    这里并无坐卧之处。只有几个蒲团。宋扬灵便跪下来。她仰望面前的这些灵位。

    第一排当中是她父亲和母亲的。

    她父亲宋昭明死的那年才三十出头。宋氏弊案,牵连甚广,整个宋家被连根拔起。她知道她父母的死只因蔺常一句话。若说完全不怨恨,那是骗人的。满朝文武,真正干净的能有几人?为何人人皆贪,偏偏以他父亲杀鸡儆猴?!

    理政日久,她才发现,贪不是让一个官员最终倒下的真正原因。宋昭明精明强干,虽卖官鬻爵,同时也培植党羽,把持朝政。家财之丰,不让国库。有臣如此,怎能让天子心安?

    她父亲做得太过,让蔺常不能不除之而后快。

    就算她能体谅帝心,但是她被流放的叔伯兄弟,何其无辜?戴罪之身而已,却落得无一活口。

    她将那块令牌扔进香炉里。牌面上花纹不常见,却不是从未见过。她不知道那人姓名,只在勤政殿见过一回。袖口处有着一模一样的纹样。她知道,那是蔺常的暗卫。

    她将信件在灯上点燃,也扔进香炉里。一时火光四起,吞灭纸上文字。

    蔺常为何要将她族中人尽皆灭口?

    犹记得,她收到噩耗时,正在宫中。蔺常听闻之后,特来安慰,嘱她切莫过于伤心,又准假令她还家料理丧事。那时,心中何等感念。

    如何想到这背后的始作俑者竟是蔺常!面上体贴照顾,实则暗下杀手。好一出杀了人还看送殡!帝心冷酷,令人发指!

    诺大一个宋家,只剩了弱质女流。偏偏蔺常还赐婚她和三殿下!前尘往事,种种疑问,竟是如此。

    德妃之死本就蹊跷,蔺常却不闻不问。还依皇后所请,赐德妃谥号孝慈皇后。实则是为三殿下将来登基埋下名分。

    李氏一族手握重权,李贤妃又诞有皇长子。若过早立三殿下为太子,势必引起李家反弹,更可能导致朝堂震荡。是以陛下不议立储,实则心中早已属意三殿下。

    从前,蔺常多次赞她有手腕有胆识。之所以赐婚,怕正是看中了自己的霹雳手段,恰好补足三殿下的柔和秉性。但陛下又担心将来后族坐大,养虎为患,是以索性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信纸已经全部化为灰烬。令牌犹在燃烧。

    宋扬灵注视着火苗,目光如刀。

    好一个天子。明知发妻死得不明不白,却不追究,负妻负子。明知子民无辜,却仍痛下杀手。负民负臣。

    她姑母有一句话说得对:“人,不是只为自己而活的。”

    她曾千方百计摆脱宋家重担。而当知道宋家这艘船真将沉没,却宁愿同沉海底。这才知,一个人若只需为自己而活是难得的福气。

    就算再无宋氏族人,就算仅凭自己一人,就不能让蔺常噩梦成真,所有心血功亏一篑么?!

    ——————

    宋昭暄在祠堂门外等了整整一夜,也不敢进去询问。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终于听见门响——宋扬灵推门而出。

    只见她双眼之中满是血丝,想是一夜未睡。眼圈略有青紫之色,神情之间颇有疲乏之色。而面容沉静,目光柔和之中坚定无比。

    她低声说:“我要睡一会儿。叫人下午来裁嫁衣。”

    宋昭暄心中巨石终于落下。往后富贵她不敢奢求,阖家平安倒是有了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