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穆斯林的葬礼 > 第十一章 玉劫(8)

第十一章 玉劫(8)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现在,天星睡了,侯家的三个淘小子、两个愣丫头也在南房里打上呼了。院子里黑灯瞎火,上房的客厅里却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黑布窗帘,这是战时的特产,连一星亮光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侯嫂给韩太太沏上盖碗配茶,凑在灯下做针线。韩太太半闭着眼睛坐在八仙桌旁,听老侯向她报账。

    老侯拨了一阵算盘珠子,说:“太太,这个月进项寥寥,创去伙计们的工钱、饭钱、电灯钱、水钱、房产税、地皮税、营业税,一个子儿也入不了柜,还得往外赔法币一千二百六十七元五角!”

    “啧,”韩太太不耐烦地睁开了眼,“我不懂得这个税那个税的,简断捷说,月月都得干赔?我不是让你在账上想想法子嘛!”

    “这不用您吩咐啊,太太,”老侯赔着笑说:“先生在家的时候,我们也是两本账:一本是实打实的,自个儿存底儿;一本是给税务局打马虎眼的。这已经是打了一半儿的虚头了,要是实报,赔的就不止这个数了!”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拈起一根牙签剔着牙,“你这还光说的是柜上呢,还没算上家里的开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姑妈就只知道朝我伸手,这花销也见风儿长……”

    “那可不!”侯嫂插嘴说,“别瞅着吃不上喝不上,东西倒是赛着地贵!肉也吃不着,卖菜的也不敢进城了,混合面儿吃得孩子们拉不出屎来,倒比白面还值钱!洗衣裳没有胰子,买盒取灯儿都得……”

    老侯打断她的话说:“你跟着瞎叨叨什么?太太跟我说正经事儿呢!”

    韩太太端起茶碗,“她说得一点儿不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里的日子可都指着柜上呢,老侯,咱老是这么样儿光出不进算什么事儿?”

    “太太,这可不是咱们一家的事儿!自打日本人一来,什么买卖不这样?东来顺饭庄、天义顺酱园、月盛斋马家老铺、全聚德烤鸭店、同仁堂药铺……连王麻子刀剪铺,都一天不如一天,眼瞅着要玩儿完,”老侯阖上账本,扳着指头,一一历数,“再说咱们玉器行吧,宝珍斋、德宝斋、富润斋、魁星斋、荣兴斋……也衰败萧条了,有的铺子都想关门不干了。日本人什么都‘封锁’,玉料没法儿进了,坐吃山空能糊弄几时?欧美的洋人都跑了,‘洋庄’的买卖哪儿还有主顾?中国人连命都怕保不住,谁还有闲心玩儿珠宝玉器?唉,我瞅着这一行要完啊!……”

    “完不了,完不了!”韩太太最怕这种让人听了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话,把茶碗往桌上一搁,老侯就不言语了。韩太太懒懒地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想去睡觉,不再想这些烦心的事儿,又怕躺下反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烦,就顺手从条案上取下那一盒象牙麻将,哗地倒在桌上,“来,来,来,试试运气!”

    老侯笑笑说:“太太,您这可真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

    韩太太重又坐下来,“自个儿逗自个儿吧,要不,光听你报账,能把人烦死!侯嫂,把姑妈也叫过来,谁‘和’(音hu)了谁请客!”

    “哟,我们可是输不起也赢不起!”侯嫂说着,伸嘴咬断了手上的线头,起身走到廊子底下,冲着东厢房喊:“姑妈,快来,赢太太一把!三缺一,就等您了!”

    姑妈压根儿就没睡,揉着眼皮走进上房,叨叨着说:“咳!我说话总是没人听,咱回回不兴赌博!”

    “赌什么博啊?”韩太太苦笑着说,“拿这占着手熬夜吧,省得做噩梦!”

    把麻将搓得稀里哗啦响,颠三倒四地撒了一桌面儿,于是,四个人各安其位。码齐了,让韩太太掷骰子。

    “五!我坐桩!”韩太太倒是一出手就是主将的地位。

    “红中!”

    “六饼!”

    “两万!”

    开始勾心斗角地较量,各人审视着自己的实力,互相保守着秘密,拼凑班底,组织武力,以击败他人为目标。牌桌上是一场没有枪声炮声刀光剑影的争夺战。姑妈纯粹是凑数,她不精于此道,老是探头去看人家的牌,侯嫂拦着她说:“哎,哎,您这叫怎么回事儿?各人撞各人的运气,不兴摸旁人的底!”姑妈就一次次地缩回去,正襟危坐。老侯为了给韩太太解闷儿,玩儿得挺认真,颇费心机地盘算着战局,欲知天下纷争,鹿死谁手。

    其实韩太太的心思很难集中到牌桌上,她还是惦念着买卖的事儿,“老侯,你才刚说,谁的铺子关了?”

    “噢,是抱玉轩,”老侯捏着一个“六万”说,“他们老板病得不行了,等着料理后事,得用钱,柜上又没什么买卖,老板娘就把店整个儿‘倒’出去了。”

    “这个娘们儿,是个败家的货!”韩太太感叹道,又问,“‘倒’给谁了?”

    “汇远斋啊!”

    “蒲绶昌?”提起这个人,韩太太就恨得牙根疼,“他是专干这种趁火打劫的缺德事儿!哎,他‘倒’到手里不也是个包袱吗?别人的买卖玩儿不转,他能有什么咒儿?”

    “他跟别人不同啊,”老侯说,“西洋路子一断,他就走东洋路子了,跟一个翻译官认了干亲家,如今一个什么‘株式会社’包销他的东西,往南发货,香港、新加坡、婆罗洲!他买了抱玉轩,东西都挪到汇远斋去了,这边儿把‘抱玉轩’的字号一摘,卖上日本的白面儿了!”

    “啧啧,什么东西!好好儿的一个抱玉轩,叫他给灭了!”

    “唉,这有什么法儿?如今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也不知道走到哪一步!”老侯看着姑妈扔出来一个“五饼”,摇摇头,“咱们奇珍斋要是这么下去,也够戗!”

    “够戗怎么着?”韩太太翻眼看看他,“你也想把它‘倒’出去?”

    “哪儿能够啊?太太!”老侯赶紧说,“我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主事,全凭太太的吩咐,能维持多久,我就尽力儿维持!”

    姑妈又在偷看人家的牌:“哎,你这……”

    跟她“对戳”的侯嫂伸手护着丈夫这边儿,“别让她瞅见呀!哟,”她自己倒去检阅老侯的阵容,不觉兴奋地叫起来,“光顾着说话儿,你怎么连自个儿‘和’了都不知道?”

    “噢,我‘和’了!”老侯这才发觉自己的牌果然都凑齐了,刚才他嘴里说着买卖的事儿,手里瞎打一气,不料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侯嫂像赢了天下似的,“轮流坐庄,该你了!”

    韩太太心烦意乱地把面前的麻将一呼噜都推倒,说:“老侯,先生临走的时候,交给你手里的可是整个家当,你可别让他回来一瞅,奇珍斋改了姓!”

    “太太!”老侯听出了这话的分量,打麻将的闲心全没了,“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老侯活着是奇珍斋的人,死了是奇珍斋的鬼!”

    “得了,红口白牙的,赌咒发誓地干什么?”韩太太又把话往回说,“接着来,再打一圈!该谁了?噢,该你了,给你给你!”

    于是又周而复始,直到都困得认不清麻将几是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