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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柜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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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澎湖的天空与本岛不一样。海太多了,哪里都是海,常常是把天吃掉了似的。如果把它画下来,将有一条地平线低低的横过画面十分之一的地方,上面是天空与海,仅有的陆地大树不生,长着蓬草和天人菊,石屋与礁岩砌成的短墙,错落其间。

    入冬时,横过大陆的西北风带着海上的盐分,直扑岛上,彻夜彻日的长风似乎再也没有止尽,吹得人面目枯索,记忆空白。都风化了,唯一的垃极也许是塑胶袋给风一抓带走,碰到仙人掌被留下来,招招摇摇的挂在荆棘上,一丛丛仙人掌,在海边,在田野,像一丛丛花树。

    风柜,岛上的一户村落。风从海平面推着浪来,到这里一收,给关进黑麻麻的礁岩柜中,关不住,激怒的浪轰隆隆迸发出来,云崩岸裂。

    此时风季已过,大太阳登场,经过一整个季节盐和风的吹洗,村子干净得发涩,石墙石阶在太阳下一律分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阳光,如此清楚、分明的午后,却叫人昏眩。而颜焕清多半泡在村外客运站牌对面那家鸟极了的弹子房,泡掉一下午。

    说它鸟,不仅因为它是仅有的一家,陈年老月就那个瘪老头子蹲在黑板旁边记分,而且那张一百零一座绿布台,说是给幼稚园小班生玩的也没有人怀疑。矮矮一间石房子,挤了五六个大男生,撞球的声音,叩叩达达空脆的响在这个燠热寂寞的下午,叫人丧气透了。

    泡,泡得起沫。再泡下去要打架了,阿清把竿子一扔,从冰箱捞三罐沙士,像三个手榴弹,抛给阿荣郭仔,一口气干光,零零落落走出弹子房。不然,在大马路上踢罐头,比比谁踢得够远够响,哪个倒楣哪个输了,这次不幸的是阿清,被指派朝一干观光客背后跑去,喊着:“喂,喂。”跑到一个米粉头女人前面,九十度一鞠躬:“对不起,我认错了人。”

    瘪老头子可不含糊,把他们的欠账记在墙边日历上,被机车、肥料、水泥广告占去大部分空白的日历,密密麻麻,横的竖的写了不晓他哪国文字。代表阿清他们这一伙的是团黑圈圈,某月某日汽水几瓶,香烟几包,隔些日子瘪老头子他老婆就送到家里来,算算多少钱。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清他母亲连骂他的气力也没了,把钱数给人家,碰巧他在,就跟仇人似的恨恨瞅他一眼。

    每次他好像看到母亲悉悉碎碎走进里面房间,跑在床边,掀起榻榻米一角,掏出藏钱来数。他父亲经常当门坐在一张摇椅上,迎着门外的亮,成了一廓静默的翦影,也许在看海,也许什么都没有,谁知道。都令他想跑出这间老黑屋子,跑到大太阳下,让光挞挞的太阳把自己都晒瞎,晒干了。

    常常他就是这样,跑回来,家中已吃过饭,饭桌上收拾得很整齐,盖着报纸,他将热水瓶的开水泡了饭,坐也不坐,站在那里稀里呼噜扒完饭,碗筷一丢,又出去了。站在阳光反射的石街上,光是发慌,没道理的就是慌。照着阴凉地里的老黄狗屁股就是一脚,看它夹着一条老秃尾巴逃命去了。他不难在小白菜家的杂货店对面找到阿荣他们,一票家伙色痨痨的聚在城隍庙前闲扯淡,无聊得就能打赌谁敢脱了长裤走进店里,跟小白菜买花生来吃。阿清当街把长裤脱掉,剩一条肥大无比的短裤头,假如在他布裤上出现“面粉”两个墨黑大字,也不会有人奇怪的。他摇摇晃晃横过马路,走路的那德行,着实该换上一双木屐,喀啦喀啦把条白花花的巷子踩得又老又丧气才佻!然后他们蹲在庙前嗑掉一下午的花生壳和烟蒂,拍拍膝盖,走了,把满地花生壳踏得枯痴枯痴乱响。

    有时候把阿荣家野狼骑出来,几个人扁扁一串挤在车上,呼啸飞到马公镇上看电影。破烂电影院,演的不知哪个朝代的祖母电影,从头到尾下不停昏昏暗暗的黄雨似的,他们一排人把腿翘在前面椅背上,几次断片,就鸡猫喊叫吹起口哨来。阿清两条胳膊摊在椅背上成一个大字,望着戏院屋顶的破洞瓦缝中透进来的光线,光里忙忙乱乱跑着灰尘,像他家那栋老黑屋子

    很远以前的事,他父亲还没有被棒球打到太阳穴以前的事了。好像是晚上的船到马公,父亲从本岛回来,到家他们却睡了,母亲一个个喊醒他们,看看父亲给他们带了些什么好玩意儿。哥哥是一套二十四孝图画故事书,姐姐一盒十六色粉腊笔,他的是一架玩具飞机,母亲得到一块布料。晕糊糊的灯光下,母亲把料子透光抖开,天蓝色或是孔雀绿,分不清了,感觉真像是一糊温柔死人的绿水把他们都包在里面了。

    父亲笑呵呵的把他一举举到半空中,撞到了灯泡,灯光一摇动,屋子里的影子都幢幢的跑了出来,房屋像船在浪上大大晃荡起来。母亲似乎不太满意布料的颜色,说是太年轻了。但那个晚上真是快乐的。父亲还打开一盒绿豆糕,有梅花形,六角形,鸡心形,枕头形,让他优先选一块,他选了正方形,觉得很像漫画书里他所爱的机器人。他记得姐姐那块鸡心形的舍不得吃,用日历纸包好藏在抽屉里,第二天却被老鼠吃掉了,姐姐哇哇大哭,虽然再补给她一块绿豆糕,仍是伤心了好久。还有五爪苹果,当场切了一个五口人吃,一人分到一爪,姐姐也是弄到香黄的苹果肉都铁锈光了,才极其宝贵的用门牙一点点刮着吃掉。

    根本是个童话故事光明快乐的结尾是罢?假如颜焕清至终还没有忘失他自己,那是在他的人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颗灿烂发光的宝石。一个梦,他自己也不知的梦。

    他在梦里被人摇醒,阿荣叫他快看,他伸个大懒腰,看看,还是那场没下完的黄雨。不过显然情势大为改观,刚才还是一只只瘟鸡似的家伙,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吱吱喳喳呱噪个没完。也就是看到一段鸟鸟的r级罢了,也好乐成那德性!一群游民成天老地的这种泡法,实在也蛮可耻。

    他明明感到生命一点点,一涓涓,都流走了,从他摊成一个大字的手臂,像一条泥黄的河,流流流,都流过去了,他终会耗竭而死。他唯一希望那场下不完的黄雨永远不要停,他就可以像条大肚鱼永远瘫在这里,干掉,咸掉,然后翘掉。

    他痛恨最后打出的“剧终”二字。痛恨戏院的太平门吱呀推开,一箩筐太阳光轰轰橙橙跌进来,阿荣摇晃他:“喂,阿清,走啦。”痛恨走出电影院,给门口水泥地上刺辣辣的反光一照,火眼金睛不要活了!可是照样,颜焕清还是三天两头混在戏院门口打香肠,也打不出什么鸟事,顶多赢了一大串肠子大家吃。郭仔老爸在船坞替人修船,郭仔有时去帮忙打打零工。偶尔他们发了兴头,也会潜水去捞蚌壳和海螺,把肉挖出来卖给海鲜店。或弄几个美丽的珊瑚石,骗观光客的钱来使使。再不然,赌。

    这一天他们跟码头帮猴子赌。阿清风头顺,哗啦啦一票赢下来,猴子脸上挂不住,手底下不清不楚要搞鬼,被郭仔逮个正着,掀了。没跑出巷子,郭仔就一拳把只落单的小猢狲放倒了,叫他站起来立正站好,喊几声风柜三侠万岁之类的屁话并且伏地挺身五十个,才赶他上路。赢的钱就在马公镇上敲了几竿正式正道的史劳克,还够叫了一碟清蒸虾姑鳖子和几瓶啤酒吃。

    晚上阿清回家来,夏令时间天光还亮,屋中却已点上了灯,门廊前面,哥哥坐在长凳上,褪了上衣,肩背上一块瘀青,让母亲在上面拿姜沾了酒用力揉擦。“牛车撞的”哥哥笑笑说。

    哥哥是很坚毅的人,跟母亲一路货,瘦瘦薄薄的,经常抿紧了的嘴巴,令人觉得这种人是靠一股意志什么的东西活着的。哥哥在马公国中教书,没事到处拜托朋友帮这个完蛋透顶的弟弟安插劳什子工作。哥哥清清窄窄的脸上很少笑容,偶尔笑起来真是纯洁得要命,当下照妖镜照出了他这个花里胡梢的蠢货!

    母亲叫他拿粥喂父亲吃。他像是又看到跟父亲走在田间小路上,是父亲打完棒球后回家的路上,推着脚踏车,他那时不过只比脚踏车高一些。忽然发现一条蛇,两人停下脚步,父亲把车子交给他扶着,提了棒球棒悄悄走过去,一棒抡下去,击中蛇的头,怕还没有死,又打,打他把饭喂得太急了,父亲呛住了,咳嗽,喷了一膝饭末。母亲奔过来,劈手夺过碗匙,恨得骂:“不甘愿你就不要喂!不死在外面去!还回来,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站在那里,看着母亲骂他,看着母亲替父亲收拾身上的饭末,哥哥坐在凳子一边忧愁的望着他一切一切,只是跟他没关系似的。他听见院墙外面,海上有一艘渔船卜笃卜笃开回堤湾来。

    后来他才从小胖那里知道,哥哥并不是给牛车撞的,当天下午放学时候,猴子把哥哥架到巷子里,将哥哥身上的钱都刮走了。阿清找了郭仔他们,野狼骑到马公去,傍晚在渔市场前面的摊子找到猴子一票,上前就打,打到市场里面,猴子从地上抓了块砖头就盖过来,被郭仔抄起一根铲鱼的铲子照脸抡去,猴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额头冒出血来,两边人都呆了。阿荣掉头跑掉,郭仔跟走,阿清睁睁看着猴子痛苦的抱着头,一个滚,滚到他脚前,他机伶伶一抽脚,也跑了。

    血红的落日像咸鸭蛋黄浸在金粼粼的海面,郭仔走到浪里把手脚冲净。摩托车支在沙滩上,一道轮印老远从大马路斜斜划过细白的沙岸,沙上平躺着两个人,空寂的海边再没有别人。黄昏一寸寸,一寸寸蚀掉海岸,最终一暗,太阳沉到水里,沙上起了风,细细清清的晚凉的风,叫人很累,很累的,想丢掉这一身臭重皮囊,让潮水把自己带走,走得远远

    “我们离开这里吧。”阿清趴在沙里,很低很远的声音说。

    猴子他家人告到警察局。哥哥和郭仔老爸来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在内埯混了好几天。是郭仔老舅的一栋空房子,老舅都住到台北郭仔表姐家了,久久回来一次,钥匙寄放在郭仔家。到内埯的第二天清晨,内埯海滩还没有醒来,玉碧的海水,盐细的沙岸,岸上比栉排列着石屋子,白的石壁,黑的礁石短墙,历历分明。他们才从床炕上爬起来,石窗透进外面白光光的晨曦,这样似乎是全新一天的开始,令人痛快,他们跑出屋子,从岸坡上直跑下去,跑到滩上。柔软有力的沙堆,一会儿就把他们跑累了,可是只觉不够,不够脱光了衣服,裸奔吧,仍然不够。直到最后完全瘫跌在潮沙里,任凭一波一荡软凉的海水淹上他们的背脊和胸膛。淹上来,退下去,淹上来,感到有一种满泫的慌空。

    他们杀了一只芦花鸡,跟瓜仔煮汤吃,喝五加皮。哥哥找了来,他们正吃得快乐,郭仔老爸箭步冲进来,劈手就把郭仔打跌在墙边。哥哥没说什么,仍是那种忧愁平和的眼光看着他。将他们领回镇上,去警局销了案。

    回到家,是中元节,巷子人家,门口烧着火盆,卷着烟卷着火星星,屋外一张供桌,陈设了菜果香烟。姐姐从鼎湾婆家送来一箱腌鱼,拜完了神明,收着供菜,讲没两句话,姐姐气上来骂他:“你有种打人家,就有种负责任,跑掉了这算什么!”

    “我的事你别管。”

    “我不管。是哥帮你去道歉!赔钱!”

    “谁叫那人打哥哥。”

    姐姐冷笑道:“你行。你去打人家!你去打人家你就是流氓嗳。人家整不到你是不是?你有没有想到他们要再去打哥哥——”

    “敢?我叫他们去死!”

    母亲在槽台上剁剁剁切菜,气极了,抓起菜刀,朝他就丢过来,休地飞过他脚,铛啷弹在地上。

    他靠到墙边,慢慢卷起裤脚,见小腿肚翻起了一块白肉皮,随即渗出血来。母亲跑过去,弯身一见,顿时老泪婆娑,哭喊:“阿虹,拿毛巾来,快,阿虹”

    他低头看着母亲跟姐姐两颗蓬松的脑袋蹲在他跟前,忙乱的擦药敷伤,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发现母亲头顶心一丛枯燥的斑白发,仰起脸仓皇瞅他一眼,额上刻出三道四道横纹,让他简直痛恨自己,想赶快逃离这里,跑得老远老远。

    阿清离开那天,大清早,从窗子可以望见母亲已在后园沙地上清理菜圃,哥哥去学校了。屋里幽明半分,光影中飞着微尘。静寂的屋中,听见炉上壶水开了,扑嘟扑嘟打响。父亲在床上迟缓的翻了个身,还未起床,摇椅空空的占据着它自己的空间。他在撕下的月历背面空白处留言,写道:妈,哥,我和阿荣他们去高雄做事。阿清。

    他拿走了母亲在榻榻米底下的藏钱。背着简单的帆布包走出门,回头望望屋子里,一切如常,他也没有太多的留恋,走了。

    阿荣的姐姐美惠在凤凰歌舞团踢大腿,阿荣家翻修的两层楼房就是他老姐混出来的,过年过节回风柜,大包小包朝家里带,出手大,阅历多,也不过一点点家乡亲人的热闹就够叫她活得爽爽了。他们找上美惠河西街的住家时,美惠正在冲速食面吃,都傻了,张大嘴巴问:“你来做什么?”

    “我们来想找事做。”阿荣是一副诚心无辜的鸟样子。

    美惠把三个打量了一眼,放进屋里,劈头先骂阿荣一通。阿荣摸清了老姐的脾气,光是很诚恳的让她骂,骂得阿清在旁边真想走了算了的当口,美惠说:“吃过饭没?”阿荣说没有,美惠叹口气,也不吃速食面了,拾了皮包带他们出去吃饭。

    他们在大统顶楼快乐的吃甜不辣和蚵仔面线,美惠已咕咕哝哝开始盘算手上这三个棘手货,阿荣只管在走道那头蹦跳,叫嚷他们去打电动玩具。剩下阿清一个觉得美惠蛮惨的,陪她一起把面吃完,美惠把找的五块钱铜板给他:“去打几局玩嘛。”

    接下来几天,他们先在美惠房子里窝了几晚地铺,美惠一通通电话打出去,连络他们的住处跟工作,白天就给他们钱去看电影逛街,打小蜜蜂,怕他们不认路,找了舞团里一个瘪三陪他们。这个瘪三比他们还无聊,诸如看电影叫他们买学生票,却在给票时收票跟小姐喳呼起来:“他们不是学生买学生票!”看他们只好巴巴去票口补十块钱的倒楣相,涎着脸笑得乱邪门的。

    他们听瘪三吹某某街专门有拉人看x级的地方,决心去碰碰运气,日头下没计划的乱走乱走,农业时代的走掉一下午,走走怎么陷到一大队车阵里了,叽叽夹夹的脚踏车洪水似的把他们冲得支离破碎,原来是什么鬼加工厂下班,车上飘飘骑过的女孩,一个个赛小白菜。

    最后他们在一处僻巷里被一名中年男子找上了。“少年人,要不要看?好东西喔。”

    三人一知半解,可都不愿被看成是呆子,各自端出一派颇晓人事的冷脸。“两百块,一人两百块就好,便宜咧。”男子亲狎的跟他们挨挨撞撞,讲了地点跟暗号,伸出手讨钱。他们便不置可否,漠漠的各自把钱如数交出。

    生平第一遭,好奇而紧张,反而安静的彼此无一句话,按那男人指示的秘密地方,登登洞洞,爬了七层楼,暗中只听见喘息声咻咻咻的,像三座蒸汽火车头。到了,不准按电铃,敲门。阿清朝门上敲了三下,半天,没声息,轻轻试推一下门,门竟就开了——根本是栋没盖好的空房子。空仃仃的窗户外一盏霓虹招牌,灯光明明灭灭打进屋子里,一下变青,一下转紫。阿清冲到窗口望下去,万丈红尘平地起,不远就是高雄港,千条万条,红的绿的,岸上灯,水中影,杂杂跳乱一片,真要一跟斗栽下去,不是盖。

    不再是澎湖的码头,这里。远远的空中有一簇火舌一跳一跳的舔着天。“那是什么东西啊?”阿荣怔怔自语着。

    “炼油厂吧。”

    美惠那间半旧公寓靠爱河,墙单壁薄的,入夜了,整栋楼仍然是纷纷嘈嘈杂吵不休,他们打横睡在磨石地板上。一夜是被揪揪揪的电铃叫醒,拿不定去不去开门“我来”灯亮,刚回来妆才卸了一半的美惠走出房间,裙摆蓬蓬的跨过他们七坐八躺的肢体之间去开门,是个男人。美惠阻止他进来,讲着什么,回脸朝地板上的他们望望,那个男人伸进脑袋张一眼,很败兴的样子,打美惠一记屁股,踢踢踏踏下楼去了。他们挪出一条通道给美惠过去,灯关了,又躺下,嗅见空气中滞留着一股窒息人的脂粉香。

    一夜是屋子门被撞开,跌进一个女人,三人一惊,坐了起来,望着立在屋当央的女子,背门外楼梯灯,毕露的曲线湮出丝丝水蒙的光晕。后来知道是跟美惠同住的女友。美惠把她提到浴室里去,他们睁睁躺在客厅的半暗中,听见呕吐声,冲水马桶刷啦一冲,煤气喀达开了,放洗澡水,热水器轰轰的打响,浴室门关,门开,美惠丢进换洗衣物,淅沥淅沥的泼水声又热,与浮躁而潮湿的情绪,溶成一片嗡嗡呓语的梦魇。

    “我们回去吧。”

    一种失败的感觉像蛇一样,凉凉滑滑爬上阿清的身体来。

    美惠帮他们找到万老板的楼上,没想到却是跟黄锦和又做了邻居。之后,锦和就把他们都带进加工出口区工厂上工了。

    他们搬来的那一天,下大雨。万老板楼下一半开杂货铺,一半住家,他们出入走后门楼梯,昏黄的雨里乱糟糟的搬东西上楼,发现堆满杂物的院子,有个女孩秃秃的站在雨光下淋得透湿。正奇怪,楼上古冬古冬跑下一个男的,撑把雨伞跑到女孩旁边,先是并肩站着,老半天,转过身面对女孩,陪不是,替她擦去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是雨,伞一斜,把两人遮住了。

    阿清他们还在傻看,戏已结束,男女打着伞走来廊下,一照眼,果然是黄锦和,寒喧时,女孩低着头先上楼去了。“女人,唉!”黄锦和撇撇嘴笑叹。

    锦和说:“美惠姐联络到我,一听是你们,我真高兴,光这个房子就住过好几个澎湖人。没想到大家在这里碰面了。阿荣,美惠姐真算我们澎湖帮的大姐头喽。”阿荣乱有面子的,想拉他一起去吃饭,锦和匆匆一望手表,得上夜校去了,也不多话,摆摆手就走。

    楼上中间是客厅,客厅那边一大间锦和住,再过去是阳台,他们三人分租两间甘蔗板隔成的斗室。不一会儿,阿荣神秘兮兮的捧着脸盆跑来,说刚才那女孩好像跟锦和住一起,看她换了一身长睡袍在锦和屋里擦头发,拉他们去看。郭仔兴趣缺缺,只管把他那架宝贝收录音机拿出来放在床头,听他那些一辈子也听不烦的沈文程。

    阿清随着阿荣经过锦和房间门口,绕到外面阳台,两人坐到阳台水泥墙栏上,隔窗望见亮着橙黄灯光的屋里,这时不见人,最醒目的是靠墙一张铺着向日葵大花大叶罩单的双人弹簧床。

    晚上锦和从海专下学回来,买了卤菜跟啤酒,四人围坐茶几上吃着聊天。锦和忽然朝屋里嚷道:“小杏,出来噢,见见我的朋友。”到他们快吃完收摊了,锦和忽然又想起来,跟他们说:“大概睡了我女朋友,唐秋杏,叫她小杏就好。”

    小杏也在工厂上班。每天早晨得搭渡船从旗津过海到市区,多半他们出门的时候,小杏跟锦和已经走了,他们下楼来,总是看见阳台晒架上晾着伶伶一条手帕,有时苹果绿的、鹅黄的、水蓝的、茄紫的,像方方的一个梦,荡在过堂风里跟人招手。小杏习惯把手帕绑在背包肩带上,也不大睬人,不对工作有劲,闲闲散散的去,闲闲散散的回,拎回一袋香瓜葡萄什么的。碰巧他们出来进去,锦和在,都会热络的招呼他们来吃,小杏淡淡的连正眼不看他们,让他们觉得自己真是一群讨嫌的蠢蛋。

    后来他们见过一次,小杏的姐姐从嘉义来看她,两人在房间里讲了半天话,听得一言半句,大概是劝小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早做个决定对她有利。差不多锦和放学要回时,小杏便送她姐姐下楼回去了。小杏眼睛红红的,走下楼,走上来,低着头穿过客厅回房间去。他们很替锦和不平,想办法要拉拢小杏对锦和的向心力。第一次发薪水,硬把两个请去吃夜市,阿清跟郭仔在摊子上拉着大嗓门划司机拳,活像两只鼓着翅膀跳舞的大公鸡,小杏笑倒在锦和身上,叫他们津津乐道吹了好几天。

    星期天,锦和跟小杏约莫要睡到快中午才起床,阿清洗好脏衣服到阳台晒,锦和房间厚厚的布帘垂下遮着窗户。阿清对着一株株小盆景把湿衣服的水扭干,听见万老板的小孩在楼下玩耍的笑声。忽然窗帘刷地扯开,小杏向窗外嚷叫:“好好的天气哟。”看到他了,拍拍窗框表示跟他招呼。“中午我们做咖哩饭吃?”小杏一旋身,背靠窗,望着还赖床上的锦和。即使背向着看不见,阿清也能感觉到小杏眼睛里闪着那种横横的,不许别人拒绝的光芒。

    锦和从床上跳起来,一看手表,忙忙换掉衣服裤子“完蛋,生意泡汤了。”出来进去刷牙洗脸什么的,不知要发谁的脾气,弄得砰砰乱响。走时,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纸箱,把箱里的电器器材装进旅行袋里。

    小杏说:“你一定要这样!”锦和没理她,冬冬冬跑下楼去。

    “黄锦和!”小杏在阳台上叫住他,摔下他忘记带走的皮夹,锦和接住,挥挥夹子谢了,掉身就走。

    小杏气得对自己喊:“没有他我们就吃不成咖哩饭?”来敲他们房间“谁跟我一起去菜市场,我们做大餐吃。”阿荣和郭仔惺忪爬起来,表示都愿意去。

    美丽的星期天。本来要买菜的,买买却过海去市区玩了一场。逛地摊买运动衫,小杏还帮他们选样子,跟人讨价还价。让他们忽然才发现自己真的是男孩子似的,被人纵容着可以疯,可以混,混得乱七八糟回来,博人宠宠的,无可奈何的一笑。

    晚上他们在阳台野餐,喝很多啤酒,哇哇哇的唱着沈文程的歌,唱累了,小杏去房间找出一卷林慧萍卡带,给郭仔的录音机放送。听着听着,不知什么道理都伤心起来,阳台灯也关了,窗户透出小杏房间溶溶的灯光,望得见屋子里淡粉红墙壁。小杏突然把卡带停掉了“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就走回屋子,窗户一暗,关了灯。

    很晚的时候锦和才回来,听见他踢倒一个啤酒瓶子。第二天早上,阿清到阳台收晒着的衬衫穿,小杏正在收拾他们前一晚留下的残藉,扫着满地鸡骨头,花生壳,回头见是他,说:“桌上有包子。”

    他收了衣服进屋,看见客厅茶几上垒着热腾腾的包子,仍然跟平常的日子里很多个早晨一样。要做些什么不一样的事情了吧,他心想。

    小杏在学日语会话。当天他下工回来,走过街上时,想想,去店里买了一套初级日语。阿荣郭仔听他要学日语,快笑掉大牙,邪邪的拿有色眼光撩他,被他“马鹿马鹿”骂跑了。他脸皮厚,学一分讲五分,呱呱喳喳进步神速。

    日子就这样火杂杂的过着。他念日文,郭仔迷电动玩具,并且看上工厂里一个女作业员刘丽花,拉着他们帮忙追。阿荣跟她老姐歌舞团瘪三那些家伙混,有时到这里找阿荣的混混,一个个比猴子还不入流,玩的花样可有的连他们也没听过。其中一个阿荣叫他三九的,来几次,看小杏跟他们熟,当着小杏背后向他们挤眉弄眼,问他们是不是每个都跟她睡过,不然跟她的姘头大家来个五人行也蛮够看没讲完,就给阿清劈里巴拉打下楼去了。

    再就是有回下工回家的路上,目睹一场车祸,锦和叫他们别管,他们还是上去把人家送到医院,肇事的卡车司机想和解了事,价码谈不拢,受害人家告到法院去,他们是证人,几次传讯,要他们都到,往后发现原告那一家子也难缠,两边都不是好东西,落得他们三个证人和在里头纠扯不清,窝囊之极。

    锦和忙赚钱,脚下像踩了对风火轮,一刻也停不住,匆匆来,匆匆去,就数他活得最有劲。一天小杏又跟他吵起来,开了大声:“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还不是为你。”锦和也大声了。

    小杏更气。“根本你是为钱,为你自己的感觉!”

    “唐秋杏你讲话客气点。”锦和恼羞成怒,半天,恨恨的别出一句:“你不是要结婚,没钱,结屁!”

    小杏脸都白了,干噎气,两颗豆大的眼泪直直掉在地上。抓起桌上一把打火机,拆、拆,着了火,就烧头发。

    “你疯了!”锦和劈手去夺,发梢已着火,急把小杏扔到床上,抄起枕头闷住她头。小杏趴床上哭起来,锦和跌在床边,气得干瞪眼。

    白天在工厂,阿清他们看见小杏走过窗户外走廊到另一间厂房去,低垂着的泡肿的眼睛显得很憔悴。头上系着一条艳色丝巾,绕到发根右侧系朵蝴蝶结。晚上回来,小杏要他们帮她把一绺绺绕坏的头发修剪掉,正在理弄,锦和上楼来,铁青的脸,穿过客厅,进屋拿了课本,复下楼去,至终没望他们一下。锦和走没多久,他们在搞吃的,突然阿荣把阿清拉到房间里,从窗户望下去,万老板门口来两个人,一个是条子样子的,跟万老板问什么,朝他们楼上望了一眼。阿荣忙避在墙边,说:“找我的。阿清,帮我挡一下”就躲到厕所去。

    结果却是厂里的保警和管区警察,因厂里丢了一批货,锦和是负责看管仓库的,嫌疑最大,要他去警察局侦询。

    小杏听了,惨惨一笑,像是早在她预料中。“我带你们去找他吧。”简单收拾了提包,便跟警察下楼去了。仍然是提包肩带上系着一条干净的淡蓝色手帕。

    阿荣从厕所蛇蛇蝎蝎的走出来,跟阿清愣坐沙发上发呆。阿清冷眼瞅着阿荣,问:“你在外面干了什么事?”

    “我们去砸小獐子弹子房,放倒了一个人”阿荣鸟鸟的说。

    “妈的我看你那些朋友破得要命,你他妈的最好离他们远点。”阿清发了顿无名火,一摔几上的抹布,回房间了。

    小杏去了一夜一日,白天都不见她跟锦和上班。回来那天星期天,下雨。小杏像萎掉了一半人,问她结果怎么样,淡淡的说:“丢的那些东西,他赔钱,开除”不愿再多讲什么。

    雨零零落落下一阵、停一阵,一阵簌簌忽然大起来,又小了。万老板的小狗生了四只小娃娃,在院子里做窝,一下雨积水,哀哀唁唁跟牙痛似的叫得人心烦意乱。小杏换了睡袍站阳台上发怔,雨光飞进飞出,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没人能代替她一些什么,分担她一些什么。看见颜焕清下楼“阿清”叫他一声。他从门廊下望见在二楼阳台的小杏,觉得她在很高很高,像月宫那样的地方,不胜寒。小杏说:“我们把哈利搬到走廊下好不好?好可怜唷。”

    小杏下楼来,在走廊一角角放了生力面纸箱,要他先把小狗弄进来。阿清一辈子没跟狗打过交道,跑过雨地到窝旁边,就要抱小狗,被哈利六亲不认差点咬了一口,试两次不行,搞毛了他,真想给它一脚。小杏喊道:“阿清你叫它名字看看,哈利,哈利。慢慢来”

    阿清回头望见小杏焦急的脸,还有万老板两个小孩攀在纱门里一副认真透顶的紧张相看着他——卯上了。他照小杏的方法做,慢慢哄着哄着的,拾走一只,两只,最后一只也放进箱子里了,哈利隆咚一跳也进了箱子,两个孩子拍手欢呼起来,小杏也笑了。

    大雨倾盆而下,他跳着跑进屋子,淋湿的头发和眉毛变得那么浓郁而黑,压压的覆着他圆骨轳轳狡黠的眼睛。小杏看着他,笑着的眼睛底下流着幽幽深深的光芒,让他觉得真是做了一件棒透的事情。

    很晚的时候,房间里阿荣郭仔都不在,小杏来他房间,他正在听调频台。小杏先是攀在门边,好像只是经过停下来,随意说起:“阿和他要上船了”

    阿清吃一惊,望着她,小杏惨澹而笑。阿清说:“学校呢?不念啦?只剩半学期了!”

    小杏说:“反正他无所谓,只想赚钱。现在他一毛钱都没了,上船,可以赚一大笔回来我不要他上船。跟他讲,他要上船,我们就,完了。他不听。没有用,跟他讲不通。”

    小杏一张清瘦的脸白剥剥的,也没有更多的情绪和激动。阿清反手把收音机叭地关了,没有了音乐的空间,骤然寂静得像古——洞一声沉到深渊之下,灰凉透底。

    小杏说:“阿和不知道我有小孩了。”她是讲别人的事一样讲自己。

    阿清面目模糊的望着小杏的脸,他不懂得。“你为什么不跟他讲?”

    “跟他讲!”小杏冷笑道:“他就会负责?他会一辈子恨死我。”

    阿清说:“你打算怎么办?”

    小杏安静的望着他。“我想把小孩拿掉。”

    他无法正视这样一张苍白无事的脸孔,躲开了小杏的眼光。小杏说:“可是,我不想阿和知道,都不要他知道。”

    他不懂小杏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小杏说:“需要男的签字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字。”

    不懂。但是他毫不犹疑的点点头答应。小杏眼睛一红,忍着并不掉下眼泪。

    锦和上船前一晚,他们在客厅喝酒给锦和饯行,喝得多,却闷在肚里,越喝越沉,越沉越结。锦和也许心里想跟小杏是完了,只把眼睛那样阴郁的、而肆无忌惮的钉住小杏,小杏给钉得眼皮越垂越重,整个人薄薄的脸颊像挨了个嘴巴子红烫起来,终于把杯子朝桌上喀哒一放,踉跄回房去了。锦和跟去,门关上,里面反锁住,听见窗帘刷地,拉上了。

    “祝福阿和,干!”郭仔阿荣一杯饮尽。

    阿清看着他这两个喝得满脸胀红的朋友,感到无以名之的、深沈的悲哀。他放下了酒杯,推开椅子,走下楼,走出这栋楼,走入街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海中。他去打了大半夜的史劳克。凌晨回来时,冥暗的光影里,他看看客厅茶几上的杯盘狼藉,看看锦和房间紧闭的门,倒回床上,一头就睡了。

    他们去码头送锦和。多少年来,小杏一直以为自己离不开锦和的,不见得是锦和的人,到后来,多半是离不开与锦和一起过过的日子,成为习惯的许多事情,即使已经理所当然不再发亮的东西。以及离不开她自己付出的这一段感情和苦恼。然而事到临头,似乎也并不是如预想中的会走到感情的极端上去——很家常的送走了锦和。谈不上诀别不诀别,锦和登船时还握了握她的手。

    船走后,阿清陪小杏去了医院,签字,拿掉小孩。他一辈子都记得,小杏在进手术室时,转头望了望他,那双麦褐色的眼睛,眼睛里灰淡淡的什么都没有的,甚至没有恐惧。像一头小兽,依着自己的本能,顺从一项决定而已,踽踽走入荒原的深处。

    他坐在医院门口阶梯上等。看着大太阳底下来来去去的人、车子和对面街上的商店,橱窗里陈设着漂亮的舶来品,屋影投在白光光的马路上。人都是孤独的,彼此不能代替。颜焕清想着,我们都是他妈的孤独透了。

    收到哥哥的来信,父亲过世了。他立刻收拾好东西回家。小杏叫住他:“阿清,等我一下,我跟你去。”

    他站在楼梯阶上,仰脸看她,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小杏说:“没去过澎湖想看一下你们住的地方风柜?阿和也住那里的嘛。”不等他答应与否,折身去房间收行装了。

    台澎轮下了码头,客运车子从马公镇上开出。小杏靠窗坐,他在旁边,不定指一指窗外的海,说:“你看,海。”指田野上一排排挡风的矮石墙,说:“墙。”指牛,说:“牛车。”经过村子外那家鸟透的弹子房,他说:“史劳克。”

    仍旧是他熟悉的街巷跟房子,阳光下截然的白日与黑影,那些个荒荒漫漫的下午。然而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离开不过数月光景,他从前觉得很长的巷子、变短了,很宽的庭院、变窄了,很高的屋脊、变低了,很大的这个村落,走走就到了尽头。诧异的发现原来风柜只是这么样一个小地方。

    远远他走回家,望见家门口地上搭着一座棚子,里面一口棺木,有和尚在做法事。暗的棚子里,明的屋子外,像一场荒梦了了。他走近,看看那口棺,不大明白,父亲那样长高的身材怎么装得下?奇怪,也没有泪。

    然后他抬头看见屋子门口站着的哥哥。哥哥疾步走出来,一握握紧他手臂,绽开微弱的笑容,说:“以为你赶不回来。时辰都定好了,明天早上出殡。”哥哥望见太阳地下的小杏,善意的点了点头。

    姐姐姐夫都来了,忙着照顾里里外外,看见他回来,是安慰的。母亲从屋后迎出,他喊一声妈。矮矮的站在他面前的母亲,仰视他像仰视一棵春天里朝空中飞长的云树,哭了。

    家中没有他可以插手的地方,他带小杏东走走,西看看,在小白菜家的杂货店买了包烟。小白菜已嫁到白沙赤嵌村,小白菜妈妈老白菜在看店。又走到锦和家,锦和嫂嫂背着婴儿蹲在门口做活,把鱼干一条条穿在网钩上。先没认出阿清,知道了是颜先生的小儿子,忙请他们进屋,倒茶,在他们对面坐下。

    他们看着趴在女人背后的婴儿,扯着女人的头发,女人侧过脸拨开婴儿的手,给婴儿她的一根手指头抓着。屋里一张大竹床上两个小孩在玩,把土花布单拉开了包住身体跟头,露出眼睛觑着小杏偷笑。他们看着屋外泡过盐巴似的太阳光,一只大肥猫蜷伏在干鱼箱旁边打盹。

    出殡回来,琐琐碎碎的善后工作在肃寂的气氛和日常里处理着。父亲的摇椅仍然坐在门廊下,兀自对着海上。从他父亲给棒球打到太阳穴瘫痪以来,也许七年前那次父亲就死了,现在只不过是消失。曾经有过那么一天,父亲坐在摇椅上,弯身系好了鞋带,起身,抖抖毕挺的裤脚,母亲把一个手提箱交给父亲,父亲拍拍他的头,出门去了。他藏在门后,看父亲走远了,出来,把靠在走廊下的脚踏车偷偷推出。他踩在车上根本还构不着地,将身子穿进车杠杠里,一高一低踩了出去,踩着,踩着,记忆里那是个明亮的春天早上。

    哥哥问他:“唐小姐家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阿清说。

    姐姐说:“台北的女孩都比较大方哦”小杏已吃完饭。昨一夜东歪西靠的也没睡,这时蹲到阴凉地下带小孩玩,而不知道在厨间吃饭的一家人怎么看她。阿清想起是另外一天,饭桌上灯泡低低悬在空中,一家人吃饭,光影中五张明黄黄的脸孔像开着五朵花盘,忘记为了什么,父亲突然伸出手,用中指的骨关结狠狠敲他一记脑袋,他垂下头,下巴几乎埋进饭碗里。他都忘记父亲也有过这么结实的气力了,泪就两行掉下,落在碗饭上。但他似乎又像是为了小杏感到悲伤。

    “就这样,咚一下,打在太阳穴这里,我爸倒下去,就没起来过。真奇怪,前一秒钟还好好的。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跟我爸去打棒球了。那时候很流行打嗳,一放假,单位和单位,或是社区,互相都玩嗳。”

    “那时候你多大?小杏问他。

    “小学五年级。有一次我跟我爸打完球回家,看到路上有一条蛇,我爸就用棒球棒去打,打,把蛇打死了。过很多天以后,我跑去看那条蛇,没有了,只剩下干干一层皮”阿清讲着好笑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就是好笑,小杏也笑了。“都没有了,真奇怪,只剩下干干的皮。”

    他们仍又回到了高雄,投入上下班的茫茫人潮中。

    郭仔收到家里转来的兵役通知,做完这个月拿到薪水他就不做了。阿荣下工后,晚上在夜市帮朋友卖录音带,有时几人就跟阿荣坐在摊上豁一晚上,流行歌曲一首一首放得全夜市震响。筋疲力竭,回去倒床便睡。听得见远方夜市的喧嚣,隐隐约约,蒸蒸腾腾,与大城市许多声音汇成一片大河,呜咽的缓缓流着。他们不过也是傍河千万户人家里的一家,亮着他们小小的灯。日子的长河很长,生命却很短。

    阿清喜欢这样的,这样走在夜市一溜灯火通明的街上,有时候小杏落单了,在摊子上买发夹别针劳什子,有时候又跟他脚边像只小猫咪。让他觉得这花花世界都是他的,而有一个人永远在那里看着他。

    小杏蹲在一座小铺前算命。笼子里有只小黄雀专门会衔签,算命老头接过签纸,赏雀儿一粒壳子吃。老头跟小杏解签,小杏很认真的聆听。阿清守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他那么想要,强烈的想要创造一个亮光光的世界给她,他站在那个世界的边缘,捍卫她。

    后来他们在玩拨钉球赌芦笋汁和香烟的游戏的时候,小杏拨着钉球,拨着拨着,就哭了。

    但白天在工厂餐厅吃中饭时碰见,小杏又完全没事的样子,找他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当天晚上两人下班回家,信箱有航空信,锦和从日本寄来的,船坏了,泊日本修船,公司把他们先遣送回来。小杏告诉了他,两人怔怔半晌。小杏说:“赶快,看电影去,来不及了。”

    然而阿清都感觉到了,小杏根本没在看电影,她的人也不在电影院里,靠坐一起,那么近的人,那么远。

    次日早晨,阿清来敲房间门,找小杏去上班。“进来。”小杏说。

    阿清转开房门,见小杏在收拾行李,床上一个大皮箱,小杏也不抬眼看他。

    “咦,你要去哪里?”

    “台北。”

    阿清讶道:“台北!”

    小杏说:“我阿姨在那里。”

    “去做什么?”

    小杏说:“找事情做。”

    “你在这里不是做得很好嘛。”阿清的声音不能克制的高了起来。

    久久。小杏说:“阿和要回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阿清站在门口,仿佛整个人,一下,被掏空了。许多事情,眼前的,过去的,一景景如流光里飞逝的埃尘,看着它离去,抓也抓不住。阿清道:“我送你上车吧?”

    小杏说:“不。你要上班,我自己走。”

    她迅速俐落的收拾着东西,又是那样像处理别人的事情似的处理着她自己。走过来,把一个印章交给他,必须要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也只是一张漠漠空白的脸庞。她说:“印章。这个月的薪水你帮我代领一下。我到台北会寄地址给你,你再帮我汇来走吧,上班要迟到了。”

    他收下印章。道:“再见。”转身下楼去了。

    旗津渡船头,他买了票,排队等船。晨光,而像暮色苍茫,模糊的渡船头,模糊的行人匆匆。心口上模糊湮成一大塌的哀伤,无边的继续泛滥开来,将他掩覆。他折身又离开渡船头,走回家。

    登上楼,正碰小杏提着两箱行李下楼,狭路相逢,还是重逢,分不清。阿清道:“我想还是送你去车站吧。”

    小杏道:“不行,你要上班。”

    “送你我再去,一样。”阿清接过小杏的行李,一起下楼。

    公路局车站,他帮小杏买了票,交给小杏,陪她排队等车。四面八方拥塞吵乱极了。小杏用她整个身子的力气叫话,说:“不要告诉阿和我去台北了,就讲我回嘉义——结婚啦。”是个笑话,而两人笑不出。

    说:“想离开这里啦”又说:“都太熟了。”说:“就想跑远一点”她那样叫着话,像他们中间隔着黄烟尘尘的大漠,一下她就吃了满嘴沙尘,把嗓子叫哑了。如果不是这么坏的地方,这么坏的时刻让他们遇见,小杏也许只要大喊一声:“阿清,我在这里。”

    但这时候他看着她朝他只能颓然一笑,提着行李跑上国光号车子。车开,隔着车门跌跌绊绊朝他挥手再见。他给她一个飞洒漂亮的手势,再见。

    跟阿荣郭仔吃过宵夜回家,阿荣肩背装录音带的帆布带,走着深夜清荡荡的大马路上,哇啦哇啦乱唱歌。“喂,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内埯海边裸奔?”阿清说。

    “妈的要跑就跑嘛。”郭仔说。

    他们一气跑到西子湾滩头,阿荣把帆布袋哗刷摔在沙上,三人脱光衣服跑。黑夜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感觉,感觉脚下的沙砾很粗,垃圾很多。他们一直跑进溶溶的卤雾湿风里,将跑过去的黑夜丢在身后,一直跑进看不见的前面的前面。

    阿清忽然说:“阿荣,你将来要干什么?”

    阿荣说:“我要娶个老婆。”

    阿清说:“就这样?”

    “再来,生两个孩子,我下班回家,他们会跑出来,喊我爸”阿荣说。

    看得见远空中一叠两叠暗云,与沙滩上三只灰条条浮移的小人。潮岸不知伸向何方。他们亦将是、其去未知。

    一九八三七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