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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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疆的秋天来的早,来的悲凉。监狱门前的胡杨树,已经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片发黄的残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539号,你老婆孩子来看你了!”监管队长通知政治犯人华光迟说。

    “我?”他惊喜的张开的嘴巴大半天没合上“我有孩子了?难道她不是做梦吧?他们不是通知错了吧?”华光迟心跳加速,紧张地出了一身虚汗,有一种欲哭无泪的喜悦。

    他跟着那个十分威严一身军服的监狱看管,从他住的房间到接待室总共不到300米,象走了几个世纪,脚也不听使唤,几次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妻子雷琼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着、晃动着

    雷琼是旧中国资本家的女儿,她继承了父母精明的骨血,那骨子里的几分高傲,加上那高条匀称的身材,清秀、端庄的神态,漂亮、清纯的大眼睛,真是花一般娇美。五六十年代是中国人的政治嗅觉最发达、最敏锐的年代。别说是给这样身份的人亲近,就是无意给她说句无关痛痒的话,如果被哪个“有心人”听了去,给你添油加醋,无限上纲,说不定你就会招来横祸。聪明的雷琼小心翼翼的生活,谨谨慎慎的做人,但她无论多么的自谦,也掩盖不着那贵族小姐的风骨。在那时的北大校园里,她是男生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公主”

    那时政治空气象黑夜一样笼罩着的万物的每一个分子,笼罩着每个人心灵深处每一个细胞。雷琼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她紧锁了自己的心灵,不敢和别人说话,不敢穿别的女孩子穿上十分神气学生装,不敢给任何人一个微笑,不过谁也不敢给她一个微笑,她如一条美丽的小鱼,孤零零在人海里独游。

    华光迟是烈士的儿子,父母都是为中国革命作过特殊贡献而牺牲的,是党把他养大,他不负党的期望凭自己的才学考上北京大学。他同样继承了父母的英烈骨血,淳朴、诚实、正直、善良、智慧,加上中国男儿那种健康伟岸的身材,端端正正、英俊潇洒一副将门虎子的豪气。他是学生会主席,班长,真是天之骄子一般显眼,让所有的女孩子倾慕。

    学校大礼堂里人山人海,座无虚席,唯有雷琼身边空着位置,大家都要给她划清界限呀,离的近了,谁不怕把红彤彤身体给染黑啊。真决类今人看见非典病人一样恐惧。华光迟毫不顾忌地坐在她身边,并给她一个微笑。她感激他,那简直是她黑暗天空中的一线光明。

    她左顾右盼周围投来的惊奇和歧视的目光:“你你还是离我远一点,这样对你不好。”

    “我不怕,你要热爱生活,虚心接受工人阶级的改造,积极向党和人民靠拢。”他用坚毅的目光看着她,象是给她腰间立了一根硬硬的柱子,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

    “没想到你给人家不一样。”她象作贼一样偷偷地给他一个微笑:“谢谢你!”

    那时“爱”这个字眼的周围都是冷枪暗箭,谁要是谈恋爱,那简直是五恶不赦,比坏蛋反革命还要卑劣十分。可就因为那唯一的一个微笑,他的影子如一片光亮在她心灵中摇曳,在她心里发亮,发热,驱散了她心中的黑暗。热促了一个“爱”的苗苗发育长大。

    她总时时希望在校园里捕捉那个微笑。

    她不敢直接找他,怕影响他的名声,她给他从邮局里邮寄去了“一颗少女火热的心”他也给送去“一块赤诚的肝胆”

    久之,他的心向她敞开了,使她自由出入。他聆听她的倾诉衷肠,苦的、酸的、辣的、咸的,他都细细品味。他们有了会心之趣,这种会心是那样和谐美妙,有如“丝竹之和鸣,稀梅溶谈月”无以名状,有时只剩下颔首微笑而已。他的一个眼神,一个摆手都会撩起她“一缕愉悦的心动,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春回味无穷。”

    在那时政治斗争极其残酷的岁月里,他爱她等于把自己送到枪口上。可血气方刚的他勇敢地接受了雷琼送给他的爱。他心动神摇,忘记了的阶级界限,带有几分壮烈的和她相爱了。

    他看到她的微笑就感到欣慰,看到她的美丽就感到骄傲,看到她的委屈就感到怜悯和心痛。他的脑海里塞满了她美好的东西。他心里充满了对她爱的憧憬,他不放弃她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和表情,他爱她力求把自己所有情感都一丝不苟的奉献给她,让她不感到自卑,悲哀和忧郁。他的视野里和心灵的每一个角落都聚精会神地爱着她。

    毕业后,他们志愿到首钢这个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因为华光迟特殊身份和特殊学历,钢厂党委让他担任车间团委书记。

    江汉大学的高才生又是军委领导的独生女的求爱,他谢绝了;曾是他父亲在延安抗大时的老师,北京大学研究生导师,许婚给自己在美国留学的的女儿,他也婉言也谢绝了;他顶着了无数的冷眼和朋友的忠告和雷琼相爱了。

    “我会连累你的,你会后悔吗?”雷琼深情地问光迟。

    “我在答应娶你的那一刻就想好了,就是今生今世给我带上个紧箍咒,我心甘情愿。”他说的义不容辞,说的斩钉截铁。

    她望着那个诚恳而亲切的笑脸,呼吸畅快了,不知是感动、是激动,反正她满脸都是泪。

    他们战胜许许多多困难和阻力,在一间简陋的单人宿舍里幸福的结婚了。

    他们婚后生活虽然很苦,夫妻却感到舒爽、惬意、愉悦,贴心贴肝,华光迟觉得是上帝给他的一种美妙的安排。他牵动着她整个心灵和悲喜情绪,她是唯一能够激起他心灵震颤的,使他整个人由里到外被柔情所浸,两人相对时如拥有整个宇宙,全部心灵被幸福填满。如饮醇酒,如啜甘泉,他完全沉醉爱的痴迷之中。

    “你磨蹭啥?快!”那人严厉的声音打断了华光迟的回忆。

    “雷琼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强忍着泪水,默默的念着:“我们的孩子”他象个木偶剧的小木人一步一步蹒蹒跚跚来到那个接待室门前,却不敢进来,想见又怕见真是百感交集:“我对不起你!你带着我们的孩子万里寻我,真难为你了。”

    “哇哇”孩子的微弱的哭声,华光迟激灵一颤,揪心的痛。

    三间大会议室的中央一字放了三个大方桌,墙上赫然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慎人发蹙的黑字标语。还有四个荷枪实弹的军人,看一眼就让你双腿发颤。

    华光迟没有扫一眼这里威严的气氛,目光象钉子一样钉在那个双手抱着婴儿的女人的脸上,那是一张泪人的脸,一双无助、无奈、无望的眼睛,她嘴唇翕动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一句话:“你我”

    他心痛欲碎看着妻子,那憔悴的脸上没有了昔日的红晕和秀美。他想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一场,他往妻子跟前刚走了一步那另一只脚还没落下,两名军人大喝一声:“坐下!”他本能地在离妻子三张方桌的对面的条凳上坐下了。他开始意思到这里决不是表达感情的地方。夫妻就这样看着,眼睛几乎滴出血来。孩子象理解父母眼前的处境,不哭了,瞪着惊恐的目光看着妈妈。

    华光迟多想亲亲孩子的小脸,哪怕就一下,可他看不清孩子是什么样子。但他心里突然跳出一丝甜意::“我有孩子了,我是爸爸了!”泪水顺着脸颊涌了出来。

    他憋了半天只说了:“对不起”喉咙硬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雷琼泪珠啪啪落在孩子的衣袖上,绝望地望着那个曾经魁梧英俊的他,现在满脸胡须,满脸的愁苦,除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几乎找不到一点熟悉的地方。

    她望着那双曾给给信心力量和温情的眼睛,苦辣酸甜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泪眼相望

    “你们怎么不说一句话,看什么看,有话快说,时间快到了!”监管发出警告。

    雷琼打了个冷颤,她紧紧抱着孩子放声大哭:“她还小,她没罪,我们实在不能连累孩子!求他们给孩子找个家,我死也瞑目了!”她声音带有期望和哀求。

    母爱是世界上最无私的爱,女儿是她的心头肉,可在那“斑鸠不顾蛋,老子不顾儿”的残酷日子里,比饥饿寒冷更让人不能承受的是一个人的政治压力。她一个弱女人实在不堪重压。不满周岁的孩子是不懂得她生不逢时,也不懂得她不该来到“坏蛋”的家。就这样跟着母亲万里寻父来到新疆劳改农场。

    “我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声音越来越小,绝望而求救般地看着丈夫。

    “你保重!”他模糊的视线,看见妻子晕倒在地上,监管把孩子送到华光迟的手里。

    “哇哇”哭声搅肠撕肺。

    他很想看看孩子,可目光还是跟着妻子被送进医务所。这是华光迟最后一眼看见他一辈子仅仅爱过的一个女人。

    妻子怎么回家的,以后怎么样了,华光迟没有资格知道了。留给他的就是这个刚满周岁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