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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龙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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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初春的早上。太阳爬了没三竿子高,地里的雾气还没散。就见庞四爷从树行子里一蹦三高地窜了出来,从他那惊恐的脸上就能推断出受了不小的惊吓。

    这位庞四爷称得上是回龙镇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仅家里有着几十垧地,成年雇着长短工。而且在城里还经营着几家店铺,说起来算得上是回龙镇的富人。平日里这位庞四爷深居简出,待人还算谦和,虽说吝啬了点,但逢上个荒时暴月也不过分盘剥佃户。

    庞四爷一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这天,天刚刚泛出鱼肚白,庞四爷就倒剪着手绕着自家地头转了三匝。他眯缝着干瘪的小眼,瞅着庄稼地里窜起来的半尺来长的麦苗,打心里透着喜幸。

    这节骨眼上突然觉得肚子又一阵阵地咕噜起来。昨晚傍黑天,也不知吃了什么坏了肚子,蹲在茅坑里窜了半宿的稀。鸡叫三遍才从茅房里出来,寻思着肠子也轧空了,该到地里转转去了。于是一步三踢踏地出了村口。

    庞四爷,被肚子闹的像只受惊的獾一头扎进身边的树行子里。忙手忙脚地解开裤带,把裤子退到膝盖下面,将那条白粗布腰带往肩上一搭,裸漏出那干瘪而又黢黑的屁股,痛苦地窜起稀来。

    (二)

    雾渐渐散尽,树行子里明亮起来。庞四爷视线不远的草棵子里隐隐约约地现出一只脚来。这一惊立时让他出了一身的白毛汗,排泄的念头瞬时间云消雾散了。他胡乱摸起一块土坷垃往屁股上抹了抹。提起裤子“噔噔”地走到那片草丛前。

    被踩踏的零乱的歪七扭八的草丛里,一具被捆绑着双手的尸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光秃秃的脖腔子里往外流淌的血已经凝成了红褐色,一颗圆睁着双目龇牙咧嘴的人头,血葫芦似的端放在尸体的两腿之间。

    此刻的庞四爷像只被火烙铁烙了一下的猫,条件反射地蹦了起来。怪叫一声,转身逃进了树丛子里。

    后来据目睹这件事的村民讲,那天庞四爷是从村西头的树行子里狂奔出来的。当时庞四爷双手拎着下滑的裤子,跑起来的样子像个左右摇摆的孕妇。样子十分滑稽可笑,嘴里不停的咕噜着什么话。惊的在村头老槐树底下趴着的大黄狗,夹着尾巴一溜烟地不见了。

    庞四爷惊魂未定地一口气跑回了庞家宅子,前脚刚踏进院门,还没容喘口气。就被庞家的使唤丫头春梅撞见了。庞四爷那付狼狈样子,着实让这位涉世未深的丫头乱了方寸,并由此判定老爷遭了狼。

    回龙镇地处山东腹地,北部是绵亘的山区,南部与东部是广袤的平原。在广阔的平原结实的胸脯上,回龙镇如同一条卧龙,衔接在北部山区与东、南部的开阔平原之间,离县城的距离不下三十里地。

    春天闹狼,在这里是常有的事。这里的村民也大都知道,春天的狼异常的凶猛。狼历经一个冬天的忍饥挨饿,大多比较消瘦。开春以后,这些饿狼就打西山坳里出来,经常出没于田间地头,有时还跑到村子里伤及人畜。

    春梅的大呼小叫立刻引起了庞家上下的响应,操着不同的家伙从各自的屋里钻了出来。庞家二小子光着身子冲到院子里,嘴里吆喝着:爹!狼在哪,狼在哪?

    庞四爷又气又急地冲着他嚷:你他娘地给我回去,像什么样子。

    (三)

    庞四爷惊慌失措的举止带给庞家上下的骚乱,在事呈明朗之后,又转而跌入更大的迷团之中。因为当庞四爷从惶恐中恢复了往日的神智,开始喋喋不休地细说整个事情的过程,他很肯定地说:那具无头尸体是回龙镇上宴宾酒楼的掌柜——徐享玉。

    庞四爷一语惊人。因为回龙镇上的人都知道,两年前的一场神奇大火把宴宾酒楼烧成了残垣断壁,连同徐享玉一家数口也在那场大火中悉数丧命。

    消息传到庞四爷的耳朵里,他惊的半张着嘴,脸色煞白。到了夜晚更是噤若寒蝉地像只受惊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就提溜着他那支土枪满宅院地转悠。

    一年以后,庞四爷从惊恐中恢复了神智。庞家上下对此甚为不解,有几次庞家有人问起,庞四爷都讳莫如深地把话岔开,根本不跟他往一块唠。

    庞四爷依旧固执己见,盛怒之下摔碎了平日所喜爱的花边细瓷茶碗。庞家二儿子庞家财也感觉事有蹊跷,急忙打发庞家的雇工赵大顺去出事地点看一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赵大顺气喘嘘嘘地回来禀报说:老爷,没看见有尸体,是不是老爷眼花了。

    庞四爷的精神一下子垮了,目光里流露出惊异,失去了往日里的精气神。他早早地上了炕,但睡的极不塌实。

    半夜里,庞四爷忽地从炕上坐了起来,两眼直楞楞地盯着房顶看,说是有一个无头的身子向他压过来。那棵头在屋顶上飘,还恶狠狠地冲着他笑。

    庞四爷的老婆庞氏在惊恐万状之下,可嗓门地把满宅子的人都喊了进来。

    庞四爷荒诞不经的举止并没有吓着庞家其他的人,却令庞家上下如坠迷雾之中,不得其解。

    此时倒是庞家二媳妇显得聪明,她眨巴着眼睛说:爹,怕是被白天的事吓出毛病来了吧。

    一语点醒众人,大家齐声应会,不置可否。

    得到城里请个大夫给爹瞧一瞧。庞二媳妇又紧跟了一句。坐在一旁半天没吭气的庞家大小子庞家贵说上了一句:明一大早我和大顺一起进趟城,咱把胡神医请来给爹瞧瞧病。

    于是大家都表示赞同,便纷纷回房睡觉去了,一夜无话。

    (四)

    天刚蒙蒙亮,庞家贵便和长工赵大顺套上大车进城了。晌午时分,庞家贵风尘仆仆地把胡神医请进了庞家大院。春梅迎上前慌慌张张地说:老爷这会安静了。刚才吓死人了,嘴里一直念叨着说有人向他索命。

    庞家贵瞪了她一眼,怪她多嘴。

    胡神医随着春梅的脚步穿过院子里的花园,又经过院墙偏西的小门,走进一个带有天井的小四合院内。一间坐北朝南带有内室的屋里摆放着一张有帷帐的床,床上庞四爷直眉瞪眼地直挺挺的躺在那儿,面色灰白,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屋子里静悄悄的,庞家人围立在左右。胡神医闭目凝神地给庞四爷把着脉。过了好一会,胡神医起身来到屋当间的八仙桌前,取出笔墨,开了好长的一个药方。

    然后转身对庞家人说:病人脉象沉涩,处在大惊忧恐之中。导致五藏升降失常,血气分离,阴阳分逆,邪气稽留。此病需固本驱邪,扶正养精。我用人参、黄芪、当归入药调理。病家无需过虑,服了药,过上一阵子就可康复了。

    众人听了胡神医的一番话,顿时舒了一口气。送走了胡神医,就打发人到镇上抓药去了。

    (五)

    麦子进了场院,装进口袋,又在一些人的嘴里飘逸出麦香的时候。庞四爷在村口村民的视线里出现了。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空气里散发出田地里的泥土味,远处的村落和袅袅升起的炊烟若隐若现在迷离的晨雾里。庞四爷倒剪着手走在自家的田埂上,一些暗淡的不知名的小花在田埂松软的泥土里随风摇曳。

    四爷早啊!四爷吃了吗?

    村民放下手中的农活纷纷向庞四爷打着招呼。庞四爷频频点头,脸上洋溢着笑。

    此后的每一个晴朗的早晨,庞四爷依旧沿着村口那条宽敞的土路走上自家的田头。只是不再起的大早,而是在村民纷纷下地劳作之后。一条从村口延伸出来的小道上庞四爷倒剪着手,沐浴着冉冉初升的朝阳,步履徜徉地走来。

    四爷早啊!四爷吃了吗?

    村民仍就像往日那样放下手中的农活向他打招呼。庞四爷频频回顾,惬意的笑容始终凝挂在嘴边。

    这种舒心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庞四爷看起来胖了,精气神也恢复了,日子似乎好了起来。

    (六)

    一个盛夏的早晨,庞四爷照例像往常一样沿着充满绿色的田埂用脚步绕了几个弯。当他结束了一天的巡视,途经村口破庙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时,身后传来混合着马车颠簸和马铃铛的声响。庞四爷闪在路旁,马车缓慢的驶过,路面扬起的浮土被风吹刮在他的身上脸上。

    庞四爷的目光追随着马车。一张外乡人的脸坐在驾辕上,另有一人坐在马车后面,从头至脚被包裹在黑色的布斗篷里,随车摇晃。

    庞四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斗篷看,黑斗篷掀起一角,一张毫无血色惨白的脸显露出来。一对圆睁的双目如同僵死鱼的眼,界线分明地分布在脸上,尤显的这张面孔阴森恐怖。突然,那双目射出一道不寒而栗的光,恰与庞四爷的目光相遇。这分明是死去的徐享玉,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了。随即,那青紫的嘴唇裂开一道缝,狂笑不已,令人毛骨悚然。

    庞四爷顿时浑身打了个冷战,感觉有一股透体的凉气顺着脖颈如影随形地传到尾椎。庞四爷的身体似乎被人一下子抽空了,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七)

    庞四爷的生命最终走到了尽头,在事发后第三天的傍晚,庞四爷同他床头燃烧的那只蜡烛一起熄灭了。

    其间,回光返照的短促迷离,曾使他举起虬枝状的手臂拼命地向空中挥舞,嘴巴一张一翕,从喉咙底处发出的一种撕裂的声音:

    死人活了报应啊讨命的来了渐渐地随着那声音的断续与细弱,庞四爷的生命之光如同日薄西山的最后一抹残阳,倏忽淹没在无底的深渊中了。

    恸哭的悲哀在庞家宅院的上空经久不散,几只黑老鸹不失时机地蹲立在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鸣叫,听了让人心里阵阵发怵。

    午夜时分,天空飘起了小雨,淅沥的雨声使漆黑背景中的空荡荡的庞家宅院,显得格外的孤零零的无依无靠,一切似乎预示着许多不祥的征兆。

    (八)

    庞四爷的死不胫而走地掀起了不大不小的纷纭。据镇上一些知情的老人讲:

    庞四爷的祖父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庞龙。年轻时,好舞枪弄棒会些武艺,喜欢结交江湖上七门八类的各色朋友。为人爽直孟浪,终日混迹于市井街巷。一日在与一群泼皮的械斗中,右眼残疾。从此痛定思痛不再游手好闲了,跟着一个贩马的远房亲戚做起了赶马人。

    所谓赶马人就是每年开春以后,陪同贩马的财东一起去长城口外买马。通常情况是财东挑选好几十匹一岁左右的马,付了银子,就把马交给了赶马人。赶马人必须一路上细心照料管理好这些马匹,并确保到达目的地之后,完好无损地把马匹悉数交到雇主的手里。

    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行当,一路上早起晚歇、风餐露宿不说,一旦遇上劫匪或打闷棍的黑店,恐怕连性命都得搭上。

    庞龙在四十多岁那年从口外带回来一个女人,这女人看上去30冒头,骨骼粗壮,沉默寡言,看人总是睖睁睁的耐人寻味。

    有人问起这女人的来龙去脉,庞龙总是“嘿嘿”地笑着说:俺打路上捡来的。

    (九)

    第二年的秋天这位后来做了庞四爷祖母的女人,为庞龙生了个儿子,取名庞秋生。庞秋生就是庞四爷的爹。后来这个粗壮的女人又陆续生了一男二女,可惜都先后夭折了。于是庞秋生成了庞家的独苗。

    庞四爷的祖母在庞秋生六岁大的时候,得了一种浑身疼痛的怪病,疼起来满地打滚。吃了好些药,看了好些个大夫,全不顶事。钱也花了不少,还欠了债,弄的老庞龙瘪了只眼气呼呼地站在院子里骂娘。后来这个没有享受过多少人间幸福的女人,在那年的冬天寂寞地死去了。

    庞秋生长到16岁大的时候,老庞龙为他结了门亲,亲家是镇上开铁匠铺的冯老三。

    姑娘比庞秋生大两岁,人长的挺结实。尤其是那对大奶子和继承了她母亲滚圆丰满的肥臀。走起路来跩了跩了的,好像直接能从胯轴子上拧下来,直招人眼。

    老庞龙瞄着一只眼喜滋滋地跟秋生说:爹跟牲口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知道啥样的母马能生驹、能干活,这闺女爹打眼就知道中用。

    也算是老庞龙独具慧眼,媳妇娶过门没几年就接二连四地为老庞龙生了四个孙子。

    当孙子们一个个能爬房能上树能到河岔子里摸鱼的时候,老庞龙已经老的用仅存的阴翳的独眼,蹲在阳光洒满的南墙根底下,欣赏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奔跑中的孩子,觅食的鸡,踱步的老黄狗。这些景物常常能开启记忆之门,使他在往昔的追忆中慢慢地倦怠起来,然后小盹一会。

    直至一个潋滟春阳的早上,老庞龙像阳光下的一滴水珠,带着慵懒、带着微笑在人间迅速地蒸发了。

    (十)

    庞四是兄弟四个中最小的一个,他有个大名叫庞福来。但村里人还是管他叫庞四,渐渐他的大名被村里人遗忘了。

    庞四长到16岁大的时候,渐显他祖父当年游手好闲的秉性。整日里与一些市井无赖沆瀣一气,尽干一些砸瘸子骂拐子,偷鸡摸狗、滋事斗殴的勾当,惹的乡里四邻眼巴巴的盼着有人为民除害。

    把老秋生气的蹲在自家院门口不住声地骂道:报应啊孽子啊终于有一天庞四闯下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