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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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我教初三,很忙。每天是没完没了地出题、测验、阅卷、辅导,日复一日,一成几个月不回家。

    其实家很近,最多两里路,步行十几分钟就到。母亲独自留在家中,喂猪、种菜,孤单单的身影守着日出日落。每个星期三,母亲都会给我送菜,如同所有的学生家长,从不失约。在母亲眼里,我永远都是一个不曾长大需要照顾的傻孩子。所不同的是,家长们送的是炒过的熟菜,母亲送的却是鲜嫩水灵的生菜。那时,我对母亲非常平淡,不是让她洗衣做饭就是赶她回家,母亲总是默默地看着我,无言地执行着我的命令。

    学生们终于毕业了,忙碌的日子已是过眼云烟。漫长的假期,本该常回家看看,在高大凉爽的老屋里,吃着母亲亲手做的粗茶淡饭,听她唠叨一些散散漫漫的家长里短,减少一点母亲的孤寂。可我却一直未曾踏进家门半步,未出生的儿子揣在怀里显山露水,行动十分不便。恰好父亲退休了,我更有了不回家的借口,父母相伴,吾心已安。

    开学时,儿子出生了,面对着那个红如毛虫的小家伙,我和先生束手无策,母亲只好每天过来照料。烦燥的儿子整夜整夜地哭泣,母亲也就整夜整夜地陪他。但母亲总是心绪不宁,每天清晨或黄昏,她都会找个借口回家一趟。第五天晚上,母亲没来,反常的炎热闷得我心烦意乱,儿子的肚脐发炎了,看着那流浓的小肚脐,听着他不停地啼哭,我心痛至极。母亲过了两天才来,为我拎来浓浓的鸡汤,为儿子带来崭新的衣裤。她看起来很高兴,急急地抱起儿子比试衣服的大小。我一把拽下扔在一边,冷冷地说:“试什么试?我不稀罕!让你在这儿呆两天都没心思,还说心痛他,全是假的!”

    母亲呆呆地看着我,一时手足无措。慢慢地,一种压抑着的抽泣在房间里响起,我抬起头,看到母亲泪流满面。

    “对不起,妈,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惭愧。

    母亲却什么也没说,她擦干眼泪,为我盛来浓浓的鸡汤。我埋下头,一边喝汤,一边流泪,泪水流进汤里,又喝进嘴里。

    儿子三个月那天,我们才回家。将近一年了,近在咫尺的家啊,我终于一步步地迈近它,一步步地迈近母亲。与同往日一样,家里平淡而温馨。吃过午餐,在母亲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我们没有多少留恋地离开了家。

    第二天,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冬月十六,这样一个极其平凡的日子,母亲走进了村边那个阴冷的深潭,走进了她生命的低谷。就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有人将她救上岸,用成堆的稻草烤醒了她;就在醒来的一瞬,母亲突然精神失常了。

    我开始天天回家,拉着母亲青筋暴露的手诉说着往昔的温馨,以求唤醒她遥远的记忆;省吃俭用为她买来各种各样的礼物,以求温暧她烦乱的心;四处求医,可怜兮兮地劝她吃药,以求治好她的病;我甚至求神问佛,以求上苍还我一个精明能干的母亲。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母亲四处乱走,胡言乱语,经常到学校和父亲工作过的地方骚扰,甚至去财政所质问所长为什么迟迟不发工资,到银行提取她前生存下的巨款我们拿她毫无办法。在她心情极度烦躁的时候,还会对处处照顾她的父亲大打出手。看着父亲日渐苍老的容颜和稀疏枯焦的白发,我的心在滴血。那一刻,我真的有些恨母亲,恨她不吃药,恨她惹事生非,恨她拖累父亲和我。

    两年过去了,母亲好多了。她虽然依旧古里怪气,说些莫明其妙的话,做些不合时宜的事,四处骚扰却少多了。父亲的气色比先前略好,我也可以不必日日回家。

    精神松懈的日子,我才听说许多母亲的故事——那些母亲独自守家时孤寂不已故事,母亲与父亲争吵不休的故事,母亲对我深深失望的故事——全是我不曾回家的故事啊!母亲的病其实是更年期综合症引起的。那时的母亲孤独、忧郁、心烦、多疑,她需要安慰,需要亲情和关心,需要倾听和诉说。可我呢,那么久都不曾回家。寂寞的母亲为了打发漫漫无边的日子,悄悄地爱上了算命、看相、观地等迷信沉沦的低级书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但不能给她以慰藉,反而使她变得更加消极、脆弱、宿命、忧郁甚至轻生。父亲退休后,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关心和爱,痛苦和多疑使她更深地漩进生命的低谷。工作了三十多年的父亲突然闲了下来,心里很闷,脾气见风就长。于是,年过半百的夫妻经常争吵、冷战以至彼此不讲一句话。儿子刚出生时,母亲因与父亲撕打时碰肿了脸又怕我知道,所以隔了两天才来。现在想来,母亲是多苦啊!没有安慰,没有关心和爱,有的只是争吵、哭泣、孤独和绝望。即便在这样的日子里,她还要将泪水咽进心底,将笑容堆在脸上面对世人乃至亲人。我很痛心,在母亲最黑暗的日子,我没有给她一点光明,一点希望和关爱,甚至没给过她一句好听的话,反而对她发脾气、使脸色,毫不留情地将她枯萎的生命之花撕碎揉零,让她最后一点希望也变成了绝望。那些日子,如果我能经常回家陪陪母亲,听她说些闲话,为她沏一杯茶,替她烧一盘菜,理解她、安慰她、劝说她,帮她渡过难关,她还会成为精神病人吗?我无法想象自己的罪过,更无法原谅自已。因此,我想加倍地补偿。可我一千倍地努力,一万倍地辛苦,又如何呢?我真的能补回一生的过失吗?我真的使母亲回到从前吗?

    母亲还是经常到学校来。一两周不见她,我很想她,天天来我又烦她。当我烦时,神智稍稍清醒的母亲会很知趣地站起来,依依不舍地说“我回去”然后一步步沉重地走了。有个周我很忙,到周未已是浑身散了架,好不容易睡一觉,刚迷着就有敲门声,很不耐烦地开门一看,是母亲。她说,你脸色不好。

    “我需要睡眠”我实在打不起精神陪她。

    “你睡吧,我走。”她声音很轻地说,并不移动脚步。我有些于心不忍了,我知道母亲是想我们才来的。在她严重幻听幻觉的时候,总是不断地与举着大刀的鬼怪搏斗,因为它们要将我们杀死。尽管脑筋不清,可她仍然深深地爱着我们。

    “你睡,我回去。”母亲下定决心似地看着我,脸上有些许失落的神情。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看着那瘦削的双肩和灰白的短发在风中消失,有谁能知道母亲留给我的背影会是如此地刻骨铭心。那缓慢而沉重的脚步,一下一下,仿佛踏在我的心上,令我震颤不已。天呐,是不是我又开始不在乎母亲?我当时就想,今后的日子,如果母亲康复了,我会经常回家看看;如果母亲再难清醒,我将终生后悔不曾回家,并且永远无法原谅自已。

    五年过去了,母亲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与当初相比,已是很令我们欣慰了。我因此感谢父亲,是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母亲越来越清醒;我感谢上苍,是他在悄悄地减少我们对母亲的内疚;我更感谢母亲,是她让我们的幸苦得到了回报,哪怕一点点。

    2002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