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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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推开窗,望向窗外那棵明艳艳的桃树,我才知道,春天已经很久了。床边那支向日葵早已枯萎,透明的长颈玻璃瓶内的液体早已混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腐败的气息。的楚格几次说要换掉,我执意不肯,他也就作罢,我就是这样一个古怪固执的孩子,被爱我的人深深宠溺着,过着不知时日长久的生活。

    离开医院后的日子依然枯燥而且单调,突然看见窗外那样明艳的颜色,我竟然有些喜欢,于是我对楚格说,我想去看那棵树。

    好。

    楚格对我的提议总是说好,一个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唇边有阳光的男子,他总是对我说,好。

    我就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那么无邪。

    二

    我是一个患了间歇性失忆症的孩子,总是会突然忘记一些事情,我有时会满房间地疯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我会一天吃两顿午饭,出门也会忘记了回家的路,后来,父母把我送到了医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忘记了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吃药,我总是吵着闹着要回去,直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桐桐乖,吃了药叔叔画画给你看,桐桐想要什么叔叔都可以画出来。”

    然后我问,真的?那我要一大片的向日葵。

    我是一个忧伤的孩子,却还固执地偏爱着那些明亮的事物,爱着向日葵那灿烂的金黄,壮硕的头颅,肥大厚实的叶片。

    那个声音说,好。

    于是我仰头,眼瞳里就是一片明艳的金黄。

    然后我就吞下那些讨厌的白色药丸,然后我就有了一大片的向日葵。他在画的下方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楚格。

    楚格,我的主治医生。有着好听的声音和好看的眉眼,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纹,我不止一次地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唯恐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忘记,害怕自己某天早上起来会永远丢掉这个名字。楚格,这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三

    有时候,会有一个女人陪着他来看我,那也是个好看的女人,如果我不是那么喜欢楚格,我想我也会祝福他们。我同样对她报以甜甜的微笑,我能够感觉的到她很喜欢我,我亦知道,她之所以对我喜欢,是因为楚格。楚格不止一次地把她介绍给我认识,一字一句;“桐桐,你要记住哦,这个是心如姐姐,以后我忙的时候她会来照顾你。”可是我总是忘记,总是在不见楚格的时候大吵大闹,不肯吃药,有一次还砸了桌上的茶杯,泼掉了她给我送来的药,浓黑的药汁沾染在白色的床单上,晕染出大片大片形状奇特的花朵。楚格赶来的时候,我已经安静了下来,爬在床单上饶有兴趣地研究着那一团团的污渍

    “怎么了桐桐,为什么不肯吃药,还把药泼了?”楚格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怒气。

    “你看他们像不像一朵朵的芍药?”我仰起脸,望着我面前板着脸的楚格,我早已忘记了自己刚才做过了什么,我只关心的是,这些污渍,看起来是那么像花朵。

    “你能够画下来么?这些芍药?”

    然后我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气,我听见他说,好。

    我微微侧头,望向站在他身边那个沮丧的女人,心里漾起满足地微笑。

    掩上房门,我能够听见他们压低声音的对话

    “你太骄纵她了,这样对她的病来说没有一点好处!你应该明白地告诉她自己做错了什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有些事情,对她来说,忘记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跪在刚换过床单的床上狠狠地流泪,在刚才芍药花开的地方,我突然记起了我刚才做过的事情,包括那被我泼掉的药汁。摔碎的茶杯。记起了以前的所有。

    可我是无辜的孩子,我只是想见他而已。

    四

    我喜欢清晨起来照镜子,打量镜中女子细细的眉眼,心如在替我梳头发的时候也不只一次地夸我长得好看“我们桐桐长大以后也会是个美人呢!”我讨厌她这样说,我们,他和楚格吗?我是楚格一个人的,但是我还是会偏过头对那个女人甜甜地笑:“像心如姐姐那么美吗?”然后她会掩着嘴格格地笑“桐桐也会奉承人了呀?”然后我们就一齐笑,这个时候楚格是最开心的,他喜欢看着我们这样地相亲相爱亲密无间。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恨这个女人,这个夺走了我一半的爱的女人。

    然后我听见楚格说:心如,你再去买一张电影票,我们三个人今晚去看电影。

    我眼里又出现了那明艳的金黄色,我看见那个女人眼里的光倏忽暗了一下,然后我听见她说,好,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与勉强。

    那场电影,注定了是一场悲伤的结局。

    黑暗中,我看到他们双手紧握,我像是嵌在他们身边突兀的植物。一株固执的盘根错节的丑陋的植物。然后我开始流泪,一直流,楚格转头对我笑,真是个孩子啊,电影而已,他轻轻地拍打着我微凉的脊背,心如怜惜地递过来一张纸巾,我仰起脸,当时我是多么想装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可是我做不到,楚格说得对,我还是个孩子。

    然而,今天,我16岁了。

    生日快乐,欣桐。

    五

    这是楚格和心如的第一次争吵,虽然隔着门,隔着长长的医院走廊,我还是听见了。我紧紧地把耳朵贴紧墙壁,唯恐漏掉了一个字。

    “她是个有失忆症的孩子,你怎么放心把她一个人丢下!”

    “我没有丢下她,是她自己挣脱我跑走的!”

    “她是那么乖的孩子,怎么会自己跑走,你是个大人,怎么还推卸责任!”

    “她早已不是个小孩了,楚格,她早已不是个小孩了,她的失忆症,早就好了,你不要骗自己了!你为什么那么纵容她!”

    一声响亮的脆响,所有的声音都灭了。

    然后是楚格轻轻地推开门进来的声音,看到的,是蜷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我。随之是高跟鞋轻轻敲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她不放心我,也跟进来了。

    楚格轻轻地把我拥入怀里:没事了,宝贝。没有人会丢掉你,叔叔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桐桐,是姐姐不小心,没有照看好你,能原谅姐姐吗?”心如俯下身来,轻言细语。

    我错愕地抬头,我听见自己无比清晰的声音在问:“你是谁?”

    然后我看到了一张如释重负的脸。耳边是楚格一声悠长的叹息。眉心紧锁,满面愁容,是的,他们幸庆我忘了,但是,这,也意味着我的病加重了。

    我恨恨地望着他们双双离去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忧伤,为什么,还是不能把他从心如的身边带走?

    六

    那晚,看完电影回家,我吵着要吃冰淇淋,只要樱桃口味。

    是的,我是一个固执的人,讨厌生活中的任何改变。因为我第一次吃冰淇淋,就是樱桃口味,那是一个温暖的夏天,楚格牵着我的手,穿过满是梧桐斑驳树影的长长的街道,来到一个清凉的小摊前,买冰淇淋的是一个和蔼的老婆婆,脸上是密密麻麻的沧桑,她用那满是皱纹的手递给我一支装饰了鲜红樱桃的冰淇淋,眼里是盈盈的笑意,一边还不忘夸我,多么漂亮的孩子啊!我抬眼偷偷打量楚格,他在那一瞬间挺了挺腰板,这让我很满足,我用力地向那颗樱桃咬下去,大声地说;我不是他女儿!

    那时,我十岁,来医院的第一天。楚格25岁,刚刚升任医师。

    是的,我想再吃一次冰淇淋,我长大了,不是小女孩了。

    心如想俯下身给我说话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我,已经到了她的肩头了。“桐桐,想吃什么口味的,姐姐给你买。”我摇头“不知道。”楚格说“你就带她去,让她自己选。”

    心如牵起我的手,朝最近的一个小摊走去,我回头,楚格点起一支烟,站在原地等我们,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此刻,他一定嘴角有笑纹吧。

    我只要樱桃口味的,我们走了很多的小摊,因为我知道,没有所谓的樱桃口味,那个夏天的的冰淇淋,只是在香草冰淇淋上加三颗樱桃而已。

    心如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樱桃口味?

    “因为我记得楚格第一次带我吃冰淇淋就是樱桃口味。”

    “记得?桐桐,你记得?”心如停了下来。

    我再次回头,楚格已经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然后我用力挣脱了心如的手,不管心如在我身后如何焦急地呼唤。

    七

    我在心如眼里,再也不是那个单纯的小孩。

    那日,她照例为我梳头,镜中,倒映出她忧伤而美丽的脸。是的,我承认,如果没有楚格,我会真心地叫她为我的心如姐姐,可是,我是那么偏执任性的孩子,我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谁也不能抢走他。

    “欣桐。”她轻轻唤我,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你一直都喜欢楚格叔叔对不对?其实,你的失忆症早就好了,对不对?”我身体微微一颤,抬头,正迎上心如温柔沉静的目光,在那一瞬间,我所有的虚伪土崩瓦解

    “是的。”

    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如蝉翼般透明轻盈却又固执存在“从我被送进来的第一天,从他为我画的那片向日葵田,他是我这六年来所有生活的全部,我一直在努力长大,等他终于有一天说我们桐桐是个漂亮的姑娘了而不是可爱的小孩!可是,为什么偏偏有你!我恨你!你从我身边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那一半爱,为什么偏偏有你!”

    我蹲下身,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向日葵,你知道吗,她还有个名字叫望日莲,多么好听的名字啊!”心如独自感叹着,温暖的手抚上我如缎的秀发,轻轻地说“其实,我们桐桐真的是个漂亮的姑娘了啊!”,然后,我听见高跟鞋渐行渐远的,一缕清风般的声音飘入我的耳膜:你会如愿以偿的。

    八

    楚格牵着我的手站在桃树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心如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四年了。

    那棵桃树,第一次绽放美丽的花朵。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楚格没有问我心如为何离开,他总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在这一年里,他再也不是那个一个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唇边有阳光的男子,在他笑的时候,我总能从他的眼里找到浅浅的忧伤。然而,最让我伤心的是,他仍然叫我桐桐,仍然当我是那个哭泣着不愿吃药的桐桐,是当初一脸天真向他要向日葵田的小女孩。

    而我,却早已长大。

    也终于明白,这十年的坚持与等待,不过是自己年少时候一场美丽虚无的梦而已。

    梦醒了,散场,说再见。

    二十岁的我站在这一树的繁花下,再一次细细打量着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子,鬓角似乎有苍凉的痕迹,眼角的细纹似乎愈加明显,唇角的阳光也似乎早已黯淡,而我,年华正好。

    我轻笑出声,抬手抚过楚格密密的黑发,我听见自己说

    “我叫心如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