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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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睁开眼,看见阳光从窗户外透进来,打在大块大块的青砖上。阔大的屋宇中弥漫着缓慢的节奏。我将粗重的门栓挪开,双手回拉大门,响起一阵带着百年前气息的吱嘎声。我被这声音迷醉,阳光略有侵犯性地微刺我的双眼,忙闭上,让眼睛适应这略强的光线。世界变成了粉红色的海洋。那些光在我的眼皮上游走,涂绘着一个粉红色的世界。我仿佛感到一颗颗的阳光,小颗粒状的,伸开了细细的手脚,在轻启着我的眼皮。我接受它的邀请,张开眼,阳光霍地换了金色的衣装,显派似地,满满地挤占在眼前。

    那些草长得更高了,我仿佛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殷勤地握起柴刀,刷刷地砍。一个壮大汉子冲出来,顾不上嘴里咬着的半块馍馍,急红了眼,大嚷着:住手,把刀放下,你这是在砍娘娘的手,砍娘娘的脚啊!

    孩子触电似地把刀扔在地上,我看到那孩子迷茫和畏惧的眼神,空洞洞地向着我站着的地方张。我看到那触了烙铁似地手,在身旁微微颤抖。我看见一颗滚着泥土的汗,顺着脸,沿下巴磕滴下来,滴在那反射着阳光的柴刀上,猝火般哧声轻响。

    我看到我的父亲从我身边冲出去,一双粗糙的手将嘴里的半块馍馍抠出来,悭吝地塞在裤兜里,高高举起沾着馍末子的手,就要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立在那儿的孩子还呆呆地站着,眼神中有了一丝惊恐。那只手究竟落没落下来?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指甲盖里存着老泥的粗手,高高地举着,阳光透过手沿,给手镀了一层粉色的边边。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颊还隐隐生疼。我多么希望那天没有打,我又多么希望,现在,那双手能再在我脸上狠狠来那么一下子,我将忍住泪水,幸福地看着他,叫一声,爹。

    父亲的葬礼和皇家不同,这从他无数次地叙述中即可知晓。皇家葬礼需要一队皇家队伍,抬着沉重的棺材,棺材上绣着金质的龙凤。仪仗队吹奏着肃穆的哀乐。在一条通往地宫的道理上缓缓行进。两侧是满脸戚容的文武百官。天,应该是阴沉沉的。最好能下一丝小雨。让活着的人感到一丝死亡的冰冷。父亲说到这些的时候很是入神,手里捏着的旱烟袋也忘了往嘴里送。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往地上磕磕烟袋,说,皇上也躲不过一个死啊!更何况我们凡胎俗骨。

    我不知道皇上早早指派人修建自己寝陵时的心情,那是给自己安排一个归所吧。跟父亲说了这想法,父亲沉默半晌,嘿嘿一笑,不言一语。

    父亲病倒了,大口大口地喘气,紧攥着我的手,却说不出话来,他指着墙边那一壁落满尘土的书架,仿佛要跟我说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我走到书架前,看那些古老的线装书,都是与这皇陵有关的,父亲是要让我子承父业。

    父亲下葬那天,没有阴云,也没有什么细雨,亮晃晃的毒太阳苦了扛棺人。汗水像往死里拧的水布,哗哗地往下流。我那天一直忙前忙后的,仿佛操办的不是自己爹的葬礼。当我看到他们在地上挖坑时,还不觉得什么,我还帮着铲了两铲子土。等到几个壮汉抱着棺材往坑里撂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一别,便是永诀,泪水才不争气地淌下来。

    父亲说过,我们家历代是皇家的守陵人。守好陵,是我们持家的本分。当街坊邻居依次搬走,去闯那新世界的时候,我还不知不觉。当除我以外最后一户人家把家具抬上马车时,我知道,我已是孤身一人。

    我远远望着那皇家的陵墓,那残破的围墙,已经塌颓的不成样子。只剩下残破的一段,继续接受风雨的洗礼。我第一次向它走去,踏过大片大片的衰草。我感到时间在我的脚下飞速回退,每跨一步,就跨过了几个年头。我终于走到老墙边,墙皮已经大片大片地脱落,漏出里面的残砖。我抚摸着这仅存的围墙,仿佛触摸到了历史的脉搏,我看到一个行将就木的人,那枯瘦而残损的臂膀。我将耳朵贴在老墙上,是否还能听到那微弱的心跳?

    我坐在古墙下看书,背靠着它,就像是靠着一个远逝的朝代。太阳每天从我左手边升起来,又从我右手边落下去。眼前却是一望无尽的衰草。有时候我看书看累了,极目远眺,满目凄惶,却是最亘古洪荒的景象。我想我就这么一个人,靠着墙,看书,坐一辈子,也不亏了,伴我读书的是活了亿兆年的太阳啊!

    有时候天气多变,忽地飘来块云,雨像是杂耍人布袋子里掏出来的新鲜玩意,总不经意间就给你一阵惊奇。我就忙把书掖进裤腰,用上衣盖住,风也似地奔家里跑。到家反手关了大门,别上门栓,往炕上舒舒服服地一躺,管他外边是个怎样的风雨。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拨弄着油灯上的火光飘摇。就像是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的父亲,只怕风轻轻一吹,就会人死如灯灭。想到父亲,想到父亲说的那些殉葬的人,我忙把被子裹紧。风就像一双粗壮的巨手,撼动着高大的屋门,哐啷哐啷地响。我不敢睡下,我怕我睡下后那些屈死的鬼们,会从地缝里钻出来,在这空阔的屋宇里飘转。我的眼皮却抵挡不住倦意,终于撑持不住,啪嗒合上了。

    梦里,我的父亲在死命地叫我,睁眼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屋子里已经储满了阳光。我拨开阳光,走到书架旁,遵照父训,老老实实地抽出本书,坐下来看,翻着翻着,我看到了一个个我家族谱上的名字,我看到了那些远古的祖先沉睡在书页上,怎么唤也唤不醒,我看到了他们当年并不太情愿地集体陪皇上睡去的景象

    我捏着书角的手在微微颤抖,一滴含盐质的水,啪嗒掉落在古旧的书页上,将一个个坚实的字,洇散了,再拼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