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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五人,走在大片大片的田畴间,打头的是老者,依次是中年人,妇女,孩子,妇女怀里面抱着个娃子。四周静极了,黑像浓茶久泡的茶缸,盖了盖子。娃被这黑吓得不吱一声,缩在妇人怀里,只露出对小眼,四下里乱望。

    孩子们都搬进了城,在这祭日赶回来,却晚了火车,天色已经渐暗了。

    踩在田地里,发出吱嘎吱嘎的足音。四个人的足音就像这高高低低的个头,奏出高高低低的压抑乐声,而身后,也仿佛连缀着无数的足音,不尽连绵起来。那些听不见的脚步,都压进活人心里,像是给个土包踏瓷实了,心跳也弱了许多。

    他们走到几个坟头前,摆上几把枯草,几摞纸钱,几碟猪头肉。妇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新派,摆上束白花,那白花病奄奄地躺在那里,风吹过,颤了颤身子。

    风把大地胶住,用它身上的冷。整个大地都冻住了。那就点上点儿火,给这茫茫大地一点儿热乎气儿。几个人凑过来,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下半张脸,眼睛却还笼在这夜中,看不清楚。每张嘴都拉紧了拉锁,一言不发。远处的狗吠叫一两声,娃子就差点掉下泪来,却被这肃穆的气氛镇住,哭哽在嗓子眼里,没漏出来。

    老者在磕头了,老者脸上的皱纹与大地的皱纹相接、咬合。那黑红的脸色就像是这大地的一部分。跟大地打交道久了,难免沾染上大地的习性。粗糙的五指插进土地,就像翻进土地的犁,吃劲,好用。纸灰在黑色的夜空中漂浮,像是这暗夜的无数眼睛,窥看着每一个人。

    五个人往回走,吱嘎吱嘎的足音不像是这个世界发出来的,脚下的那个世界,走着多少亡魂。爷爷,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一个个坟头聚在一起,回头望去,几点零星未灭的火星一瞬一瞬,就像老人长长的旱烟,在夜色中张眼,闭眼。仿佛他们聚在一起闲聊着今年的收成,天气,末了一句:又添了个娃子。

    人生的终点是坟,不过是给自个盖间新屋,搬过去罢了。一些先搬过去的早在那里等着了。死亡不过是一次乔迁,千百年来一直如此,而从坟地往回走,似乎人生也开始倒带,那些曾经的过往,又不时在头脑里回想。

    那是个阴雨天,屋檐上滚下来成串的黑水,像是暗兆着什么不祥。屋里停放着的黑黑棺木,漆色鲜浓,对应着长夜寂寞。屋里的活人都哭累了,无精打采地坐着,过几个时辰哭一回,不能差一丁点儿,哭都哭皮了。孩子更是快抗不住,像是水龙头上欲滴未滴的水珠,随时有睡下去的可能。而时辰又到了,哭!哭!快哭!孩子被这喊怔住,眼睛瞪得贼大,却哭不出一声。女人一把抓在小屁股蛋子上,小屁股蛋子很嫩,一抓,像是抓爆了充水的气球,眼泪随着哇的一声爆出来,瞬间,所有人都湿了。

    女人一把子抓下去,想到每次打孩子总有个爷爷在一边护短“孩子可不能打!”这话似乎又在耳边叨唠了一次,女人不禁心下里发慌,半晌不敢看棺木。

    天刚麻麻亮,飘进来一队吹鼓手,身上穿得花花绿绿,喜气洋洋的乐声与这氛围不配,像是融不进水的沙子,再怎么搅和也没用。几个男子扛起棺材,从门槛上迈过去,老爷子也迈过去,最后一次迈过这辈子迈了无数回的门槛,似乎有点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最后一眼。他仿服看到无数个自己迈过门槛,从孩童到老头儿。门槛上坐着童年时的自己,撑着小脑袋,呆呆看着什么。

    屋里不知谁喊一句“吃饭啦!”孩子一下蹦起来,窜进去。

    一屋子的喜闹,就这么渐渐远了。

    黑雨落在茫茫的大地,落在棺木上,落在抗棺木的孝子身上。孝子扛着自己的父亲,感觉很沉重。如果父亲从未出生过,就没有他的存在。父亲是他的因,他是父亲的果。因没了,果就觉得自己很没着落,好好的大楼,平白抽去几层,随时会垮下来。

    他的脚步很虚,而他肩上的棺木很实,他感到了死亡的重量。不只这棺木,整片浓黑的天空压下来,压在他瘦窄的膀臂,他似乎有些不胜重负。更大的重量压在他心上,他已经快喘不过气。汗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在他身上奔流,很快带走身上仅存的热量,他冷。

    四方形的墓地已经挖好,像大地张开的巨口。泥土里有锋利的牙齿,等待着一队人送来新鲜的肉体,等待一顿丰足的饕餮。而大地不食灵魂,灵魂像吃剩的骨头,被大地轻巧吐出。

    雨敲在棺木上,像是天国伸出的无数手指,指节弯曲,敲在棺木上,很脆,很好听。天国的使者敲门,问灵魂在不在,他们要一起上路。

    他们送他老人家一程,用喜庆的方式。可唢呐的声音遇上这阴雨,似乎有些发霉。黑云像一炕破棉被,把喜庆的乐声捂住,乐声在这棉被里挣扎,就要闷死。那些喜庆的音调都变了味,像放坏的甜水,一阵涩苦。孝子满嘴涩苦,那些五颜六色的吹鼓手,那些大摇大摆的吹鼓手,都像是老旧默片中的人物。

    爹,您放心睡吧,您的新屋子有最厚的墙壁,有最坚实的地基,您放心睡吧。我帮您把这天窗关上,拉上窗帘,您放心睡吧。

    孝子一铲一铲地精心填土,埋葬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在心里将一个人真正埋葬。挖开坟地的一瞬间,孝子的心头也挖开了一个洞。当孝子把坟填满,他心里的洞却越挖越深。今后,他将用一生的时间,来填那个深不见底的洞。

    老人安息了,用一个大盒子将自己盛起来,藏在地下,就像小时候藏在地下的那盒玩具,就像中年时藏在地里的那罐钱,而他早已遗忘。许多年后,他的子孙也会将它遗忘,他用一个盒子,把自己藏起来了。

    “我们去送爷爷,送爷爷走一程。”爸爸这么说,爸爸这么说的时候眼睛有点发直。

    孩子一个人站在屋檐下面,空空的院落落满积水。他看看老天把一块脏抹布拧了又拧,淌下来黑黑的雨水。他看看细密的针脚将云与地越缝越近,越缝越紧。黑云压得更低了。

    他看着从屋檐上落下来成串的黑雨,他用各种各样的瓶罐将成串的雨水接住。不同的瓶罐奏出不同的声音。他改变瓶罐的位置,使粗细不等的雨串落在相应的瓶罐中,发出和谐的鳴奏。

    他披上黑雨衣在院子里奔跑,雨衣拖在身后,像侠客的斗篷。地上的雨水里,另一个侠客在与他追逐。他踏起的泥水将新做的裤子弄脏,他有些担心父母归来后的责备。他安静下来,像一只猫咪那样安静下来。

    于是就看到了更精微的世界。他看到水洼里飘摇的蝌蚪。躲在雨水敲打的涟漪下,那些涟漪像是为它撑开的保护伞。蝌蚪在这一方水洼中享受自由。

    他看到了云层不断的变化。吞,孩子想到了这个词。就像他吃馄饨那样,一口一个的。那云不断地吞进去什么,云没有说。

    他看到了光线在墙壁上的变化,墙壁的颜色时深时浅,有时候雨稍稍驻足,像是走累了的行人,停下脚歇口气,又马上上路。光线在瞬间涌出来,仿是慢慢调亮的台灯,几匹光从窗口透进,打在地上,又渐渐淡去了。他好想拥抱这些光,就像拥抱干爽的棉被,拥抱棉被入睡是多么幸福。

    大人们沉在悲痛里,忘了孩子还留在家里,而孩子沉在游戏中,忘了吃饭。当大人们归来,看见靠着门框坐着睡着的孩子,母亲带着歉意将孩子摇醒,问:“饿了吧?”

    “不饿,爷爷来看过我,跟我聊了一会儿,还给我带了花生。”孩子是睡迷糊了。

    大人刚要进屋做饭,却看见地上一地的花生皮。

    那张粗手搓开的花生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