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楼

作者:changfapiaopiao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直想写写戏楼,迟于下笔的谨慎,拙于对戏楼的把握,直到有一天,我在陕西省的漫川看到了至今保存完好的明清戏楼,它屹立于湖北、陕西和河南三省交界处,典型的明清遗产,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一见到它,心里怦然一动,脑海里浮出另一座戏楼来。

    据说我出生时,一睁开眼见到的就是它。那是座何年何月建造的戏楼已无从查证了,它位于城西老关庙内,里面居住了连我家在内的十几户人家。大院总共有三进,一进是戏楼,戏楼的后台住了我们一家;二进是关公庙,改做了单位办公室和食堂;三进是很大、很深的殿堂,做了堆满货架和货物的仓库。与之相连的是石子路面铺就的后院,栽满了麦冬、刺玫和木槿。院墙的四周,爬满了常青藤。细石小路上的天空,被五六棵粗大的葡萄藤遮掩。根深叶茂的后院,是孩子游戏的禁地,因为办公的地方不准孩子去,我童年的生活天地,大部分是在一进的戏楼了。

    我在戏楼上长大。那时整个中国舞台只有一个剧种,全国人民只看八个样板戏。一天,我们院子里驻进了一支部队宣传队,从此我们戏楼的木板舞台上,走马灯似地看见郭建光、洪常青们很专业的亮相。我们一帮没有上学的孩子,在戏楼上窜下跳,一会儿搬着小板凳在前排抢占位置,一会儿爬上戏楼好奇地看演员叔叔们换服装,搬道具,不亦乐乎。看的是热闹,感受的也是热闹。只有大人们不像我们一副没有阅过事似的瞎闹腾,尤其是食堂里做饭的张师傅,对台上的演出似乎很不经意,甚至还有几分遗憾的表情挂在脸上,嘴里还一个劲地嘟囔着。

    后来我听清楚了,他是说:“咋就不演个梁山伯与祝英台呢?”

    我很吃惊。因为我满以为舞台上的一切,就是戏楼的整个。我拿好奇的眼睛看着张师傅。张师傅自圆自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四旧”当然不能演!唉,好多年没看到好戏啰!

    我们的大院不断更换一些宣传队,走马灯似的。没有演出的时候,戏楼是个孤独的地方。父母上班,哥姐上学,我也是个孤独的孩子。我坐在戏楼台沿上,双腿悬空吊着,看着食堂的张师傅在院子当中的压井旁洗菜淘米。张师傅边忙活边招架我的问话。我觉得张师傅的知识领域,主要在戏文和戏台上延伸。我们就把话题集中在戏文上。我了解到,不仅梁山伯与祝英台不能演,包括张师傅说的戏楼墙壁上、雕梁画栋上的那些戏文人物都不能演!张师傅自得地把他当年在戏班子里看过的戏文讲给我听,那些故事美极了,让我魂飞魄散,惊叹不已。每当没有大戏上演,我们祖孙俩就这样,一个坐在戏楼上,一个在院子里忙活着,口里讲述着。

    看得出,张师傅看过许许多多的戏,还有着与戏班戏文纠缠不清的联系。他对我的无知无比遗憾,因为只有戏文让他感到博大精深,只有戏文里的念唱坐打才叫他感觉有滋有味,余香缭绕。张师傅还讲到他像我这么大时看戏的激动场面,张师傅说,只知道缩小了身子从人堆里一溜缝儿挤到前台去,花花绿绿的戏装、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让人目不暇接。听着身后的叫好声,浑身的血都在喷涌;那都是些什么人物呀,张师傅说,花木兰,黑包拯还有红李逵。戏文讲究的就是一个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哩!张师傅常常对我说,说得我几乎遗憾没有他那样的资历和阅历,恨不得跟张师傅一样豁了牙,插翅回到过去时。

    当然,回到过去的想法,在童年的天空,只是一抹淡淡的云。戏楼上每天走马灯似的演出,令人应接不暇。戏楼实际的功用无非就是看和演,没有精神生活和文化娱乐的世界是黑白世界。焦渴的童年需要多种营养,样板戏也是一种。但烧火做饭的张师傅却让我学到了书本和舞台上没有的戏剧知识,尤其是戏文人物,比如红娘、莺莺,比如王魁、穆桂英,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张师傅说,人家那叫痴哩,十里长亭送别,约好楼台相会,不料旧社会女儿出嫁不由己,最后化作彩蝶双双飞。着古装的人儿几乎成了一个孩子梦中的仙子,在五彩的想象中翩翩起舞。

    记得一天,我正和一帮院子里的小孩在戏楼上捉迷藏,忽然来了两个满脸横肉的人,他们挥手把戏台上的布景一拆,当天,就有一批熟悉和不熟悉的人被带上了舞台批斗。

    戏台刹那间变成了批斗台。这一发明想必也不是人类第一大发明。不久,一拨一拨的文工团走了,台上从上演戏剧转变为上演闹剧。台上的人大多沉默寡言,面色黯淡,他们很像一具木偶,被人牵制着,偶尔机械地重复一两句别人让说的话,引得台下阵阵愚蛮的大笑。我不知道那些大人为什么能笑,尤其是邻居家小红的爸爸在我眼中一直是个和蔼的老头,但也被戴着高帽子,脸上画着一撇夸张的胡子,在台上站着。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想到杀人前的游街示众,让人惊骇不已。最奇怪的是台上台下的热烈气氛,常常让人恐怖。人类是有着可怕的好奇心和控制欲的,就在舞台和批斗台这方寸之地,这种好奇心和控制欲就在操纵者和观众之间瞬间达成,形成呼应。那种大众参与的表演,让人至今感到可怕得要命。

    戏楼后来拆了。批斗会像瘟疫,从戏楼蔓延到大街小巷。戏楼房梁上的“八仙过海”、“游园惊梦”等木雕图案被人用刀破了“四旧”望着那些模糊的戏文人物,张师傅常常发呆,我们祖孙俩就那样把腿吊在残存的木梯上,听张师傅轻叹一声:“造孽!”

    张师傅轻叹一声不久,就回农村去了。他的老伴——据说一个曾经很红的戏班名旦香消玉散了。院子里的大人议论过一阵子,有人说看不出来张师傅有这等艳福,竟然金屋藏娇呢!有人说张师傅痴哩,守在坟上等做梁山伯呢。

    张师傅那年六十岁。他本身就是一个矿藏没有被我所完全了解。我作为一个孩子,以我的本真,也仅仅是走进了他的戏文世界。我猜想他可能就是人间的梁山伯吧?有时候看见成双成对的蝴蝶,我会想到张师傅与他的花旦爱人,想象他们在戏文里相依相伴、翩翩飞翔的样子。

    我后来也上学了,有机会看到生活中更多的戏,领略生活里比戏文更多更复杂的经典故事的韵味。当然,对戏楼也就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戏楼是可以拆除的,但戏文却会一代一代传下来,成为我们游历梦想的多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