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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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的表坏了，莫名其妙地，有时候走得快了，有时候又慢了，甚至歇工了，可第二天又照走不误。
本来像老海这种阶层的人，换一块表是小意思，何况又不是什么名牌表。但这只表对于老海的意思可不一般。它跟了老海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老海在读大学，人称小海。这块表是他母亲辛辛苦苦上夜班，买给他的。之后不久，他母亲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二十年了，这只手表从未离开过老海一步。
现在这只表坏了，老海也舍不得弃之如敝履。老海重情。
终于打听到离他单位不远的地方有一家修钟表的店，口碑不错，就在一个下午找了去。
修钟表的店很小，很不起眼。老海差点就错过了，终于在一家中型超市与一家照相馆的夹缝中见到了一个小小的灰色招牌：乐氏钟表铺。老海见到这铺面，本想掉头离开的，因为以他现在这样的身份进这种地方，实在不相称。但他抚摩着那只表盖略有些生锈的手表，还是走了进去。
由于左右两家电面的人气太旺，把这小小钟表店的风水都压住了，连光线也掠夺了去。老海一走进老店，便感觉走进了一段历史：沉重、灰暗，还有墙上挂的、柜上摆的、桌面上铺的，形形色色的钟表、怀表、挂表、手表等等一切都让人忘了现在的准确时光。
老海四周打量一遍，见四下无人，便清清嗓子，忽见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者，大约五十多岁模样，精瘦精瘦的，架着一付老花眼镜正往他这边打量。老海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是修表的吗？”
那老人点点头，锐利的目光仍盯着他，说：“东西带来了吗？”
老海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老人一白眼，或者只是眼镜片反了一下光，说：“表啊！”老海忙说：“带来了，带来了。”他掏出手表，小心地递过去。
老人接过去，随意地翻转看着，说：“什么毛病？”
老海说：“这表吧，有些年头了，一直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最近一会儿走得快了，一会儿又走慢了，有时候还停了。不知怎么回事？”
老人把表往柜台上一扔，说：“老了。”
老海心疼地捡起来说：“老了？手表也会老？”
老人锐利的目光从眼镜片后射出来，说：“表怎么不会老，是东西都会老。人会老，机器也会老的。”
老海自语似的问：“没的治了吗？”
老人说：“能治”
老海忙问：“真行吗？那拜托了。”
老人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看你穿的不像是个没钱的，换一块不就行了。”
老海失望地说：“这表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老人看了老海半晌，说：“行，那你把表留下，过几天来取。”
老海半信半疑：“真的？”
老人一挥手：“不信算了，走吧。”
老海忙说：“那，那我把表放您这儿了，过几天我一定来。”老海把表轻轻放柜台上，像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一样，临和门时还回头望了一眼。手表在柜台上静静躺着，表面反光，折射出七色光影。
老海第二次去乐氏钟表店是三天后，虽然他每天为那块旧表提心挂怀的，还是忍住了。再次去乐氏，他特地换下了那件高档西装，穿了件平常的衣服。
仍是挂满了钟表的小店，仍是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的老人，老海却觉得这里的光线比上回来明亮多了。老海问老人：“请问老哥，我那块表修好了吗？”老海称老人为老哥，因为他自己四十多岁，而老人其实并不老，营业执照上写着的出生年月到今天顶多五十岁。只是老人的外表看上去，饱经风霜，比起红光满面的老海来，两个人相差太远了。如果说女人的年龄界限在四十岁，那么男人一定在五十岁。
老乐抬起头，从眼镜片后看他，像在回忆他是什么人。老海忙说：“三天前，我拿了一块旧手表来修的。”
老乐不说话，手在身边一摸，把一块手表扔在柜台上。
老海心疼得忙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看，仿佛重见失散多年的孩子，恨不得把它全身搜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磕着碰着，是否安好无恙。
老乐不冷不热地说：“三十块钱。”
老海掏钱，本想多问一句：表修好了吗？可一想这句话会伤害老乐的职业自尊心，也就不多问了，说：“谢谢您了。”
老乐接过钱，扔进身边的一个小箱子里。老海正要离开，门外近来一个人，二十多岁的一个女孩子，扎着一条马尾辫，右手提着个保温瓶，左手臂上搭着一块素布。女孩进门就嚷道：“爸，吃饭了。”
老海闪到一边，让女孩进门。女孩侧头，冲他一笑。老海朝她点点头。
女孩小乐把保温瓶放在柜台上，往外取菜，说：“爸，今天我给你炒了两个蛋，还有你喜欢的青菜豆腐汤。爸您吃着，窗帘布洗好了，我来挂上。”
老海看着女孩小乐，想起另一个人，不是他自己的女儿，而是他母亲二十年前的样子。老海慢慢走出钟表店，在街的对面又回望了一眼。阳光暖洋洋的。
老海又去了一趟乐氏钟表店，因为那块旧表，也为了忍不住想再见那小女孩（相对于四十岁的老海，二十几岁的小乐的确是小女孩）。老海本来不确定小乐会在店里，所以特意选了个中午的时间。
老海一到“乐氏”就见那女孩在扫地。她站在门口，面朝门外，把地上的灰尘都聚拢一起，然后扫进簸箕。与一般人往外扫地不同，这叫“财不外流”老海的心一颤。
小乐抬头，看见老海，就直起腰，微笑着，好象熟人似的，说：“你又来了，来取表吗？”
老海说：“不，上次我来修表，可是”他觉得不好意思对她说出不满意的话。
小乐说：“是不是没修好呀？那真是对不起了。您把表拿来，我给瞧瞧。”
老海说：“不是。你爸呢？”
小乐说：“我爸在呢。里面请。”
老海进了门，见老乐正在吃饭，有点不好意思打搅，说：“老哥还在吃饭呢？”
老乐抬头看他，说：“怎么了，表又不走了？”
老海拿出表，说：“在走着。可是，这不是我原来那块表了。”
小乐在旁边，从老海手中取过手表，说：“不是这块？爸，你给人家拿错了。”
老乐摇摇头，说：“没错，是他的。”
老海说：“可是我记得我那块表已有锈蚀和磨损的痕迹，而这块表是几乎全新的。”
老乐锐利的目光狠狠地剐了老海一眼，说：“那块手表已经死了。”
老海愣了，小乐在旁看看老海，又看看手中的表，对老乐说：“爸你说什么呢，什么表会死？快把这位先生的手表坏给他爸。”
老乐从身边掏摸出一块手表，扔柜台上，说：“三十块钱，旧表换新表，这样的好事都不要”
小乐怕老乐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忙对老海说：“对不起先生，你别怪我爸。要不，我们还你钱，行吗？”
老海摸着自己那块旧手表，说：“不必了，也许命中注定它只能跟我这些年。”
老海走到对街，正要开车门，只见小乐从钟表店跑出来，朝他招招手。老海不明其意，站着直到小乐跑到面前。小乐喘着气，递给他三十块钱，说：“这钱还你。真不好意思，我爸他老糊涂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老海坚决不收，说：“你的道歉我接受，可这钱就算了。真的，我不在乎这点钱。”
小乐有点不高兴了，说：“这钱本来就不该收你的，你在乎不在乎我不管，我们钟表店不赚昧心钱。”
老海听了，倒不好不拿了，只好说：“那好吧。”
小乐觉得两个人站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地不大好，便说：“我走了。下次，要修表你再来，我保证不让你失望。”
老海看着她，说：“好，一定。”老海看着她一路小跑回了“乐氏钟表铺”然后打开车门。
老海回到家，就听到妻子的大嗓门：“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上课的时候不要顶撞老师，你总不听，现在好了，人家立马给你小鞋穿了。”
然后是女儿小洋娇懒的声音：“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值得你这么大发脾气吗，小心气老了，会生皱纹哦。”
妻子周丹嚷道：“你还说这种话？我这是为你操碎了心，你倒没事人一样。你说你练了这么多年舞蹈，关键时候这么给刷下来了，你不着急，我还要面子呢！我在生下你这么不懂事的孩子来？”
小洋突然大叫了一声，老海忙进门看，只见周丹正用手指使劲戳小洋的额头。老海说：“你在是干什么，又吵又闹的，让别人听见还以为咱们家怎么了呢，”
小洋见了爸爸，跑过来撒娇哭泣。周丹一见丈夫，更火上加油，说：“你倒会说好话。你问问你的宝贝女儿，你倒是问问她怎么了。”
老海说：“我没空”
周丹扬声：“你没空？女儿是不是你的？我管她，你不乐意；你又没空管她，那当初生她干什么？”
老海在她声声责问中，逃到了书房，关上门，隔绝了分贝的追杀。老海看着已停止走动“死”了的旧手表，脑中浮现出母亲的形象。二十年前，老海还是个穷学生，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母亲含辛茹苦地一手把他拉扯大。为了供老海上大学，老海的母亲更是白天黑夜的劳累。而在老海大学毕业时，老母亲终于积劳成疾，永诀人世了。老海满心要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可惜投报无门，又因为要出人头地，老海与现在的妻子结了婚。虽然二十年来，成家立业，在外人看来，老海是多么成功多么幸福的一个人。只有老海心里明白，他一直没有尝到生活的真正美味。
是的，生活就像一席酒宴，有的人面对满满一桌的酒菜，也不对胃口而味如嚼蜡；有的人只要一口酒一碟小菜，就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一餐。
老海鬼使神差地又把车开进了那条街，他并不想去找小乐，他也许只是希望能“凑巧”看小乐一眼。当他的奔驰驶过“乐氏”店门时，他见小乐从店里匆忙跑出来，到超市的隔壁，一家水果店借用公用电话。从她焦急的神情中，老海预感到出事了。
老海下车，小乐正往店里跑，见了老海，也没认出来。老海跟在她后面，进了“乐氏”见老乐正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神情痛楚异常。老海问：“怎么回事？”
小乐正试图把父亲抱起来，可气力不济，见了老海，说：“我爸他摔了，都怪我”
老海当即抱起老乐，往门外走，边对小乐说：“你刚刚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吗？”
小乐跟在后面，帮着扶老乐，说：“打了，医院说要几分钟才能到。”
老海说：“我车在外面，我送你们去。”
小乐没有异议，只是说：“那，谢谢您了，谢谢。”
医院里，老海送老乐进了急救室，为他交付了押金，然后走到焦虑的小乐面前，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小乐抬起眼睛看老海，眼中满是对老父身体的焦虑、担忧，她说：“他不会有事的，对吗？”
老海说：“当然。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小乐说：“没了家里就我和我爸两个，相依为命。”小乐的眼圈红红的。
老海说：“别急，别担心”老海觉得所有的安慰的词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轻轻地把小乐拥到怀中，像对自己的女儿小洋一样。
周丹拦住了老海，说：“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小洋的事你还管不管了？”
老海问：“小洋什么事？”
周丹说：“这几天你都在忙什么，没魂了？小洋他们舞蹈团元旦参加小明星选拔赛，咱们小洋给取消了比赛资格。你说，是不是因为咱们在他们老师那边走动得太少了？我想着，也该送些什么礼物去请老师通融通融。你觉得呢？”
老海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要送就送吧。我有事出去一下。”
周丹在他身后喊道：“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了？外面有狐狸精勾着你了？”
老海刚出门，就听见轰隆隆的雷声。之间乌云四合，风起云涌。老海赶快发动车子。老海把奔驰驶进有个小巷子，停在一个院子门口，请按了声喇叭。院门开了，一个女孩提着个保温瓶出来，另一只手拿着把雨伞。
老海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等那女孩上车后，说：“看来要下大雨了。要不你别去了，我给你爸送饭去。”
小乐说：“不，我要去看爸，我不放心他。”
老海说：“那好。回来我送你。”他发动车子。
小乐说：“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好，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老海说：“也没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乐：“你人好，心好呗”
老海摇摇头，又点点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窗外的雨毫无防备地就下来了，湿了街道，也湿了黄昏。
老乐住院了“乐氏钟表铺”关了门，小乐整天给老乐送饭，陪着父亲。老海悄悄为老乐付了住院和治疗各项费用，也常送小乐来回医院，只是没让老乐知道。
这天小乐问老海：“听大夫说，我爸的医药费和住院费都有人交了，我心想再没别人了，一定是你在帮我们。你这样做，我实在过意不去。咱们非亲非故的，你没必要这么帮我们。这里是五千块钱，是我爸攒的，先还你。”小乐掏出一叠钱，说“剩下的我以后还你。”
老海不接，说：“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帮你们。你父亲还病着，这钱留着，买点营养品给他吃。”
小乐不答应，固执地说：“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尤其是这么大笔费用。这事我没让我爸知道，让他知道了，他肯定不愿再住院，再治疗了。”
老海说：“好吧，那就这钱我收下，余下的你就别想着还了，多照顾你父亲要紧。”
小乐说：“不，要还的，我一定还上。”
老海看着她，神情恍惚，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坚强不屈的母亲，柔弱的外表下坚韧不拔的灵魂。小乐被老海看得脸绯红，转身跑了。老海忙追上去，说：“小乐，对不起，刚才我看着你，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小乐看着他，说：“你的母亲？她在哪？”
于是老海在医院的花园里，对小乐谈起了自己的母亲以及自己的生活。
这天老海回到家，先见到女儿小洋跑过来轻轻对他说：“爸爸，你小心点，妈妈正在生气呢。”
老海问：“生气？生什么气，是不是为你舞蹈比赛的事？”
小洋摇摇头：“跟我没关系，这次是老爸你要惨了。”
老海不信：“我怎么会惨？小丫头不要故弄玄虚。”
小洋撇开头，说：“不信算了，好心没好报。”故意大声喊道：“妈，爸爸回来了。”
老海摇摇头，对这个女儿无可奈何，快二十岁了，还这么不成熟，哪像人家小乐，跟她差不多年纪，却很懂得人情世故。
老海正想着，却见妻子周丹拿着一张存款单冷冷地看着他。老海莫名其妙，说：“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周丹扬扬那张存款单，说：“我不舒服？家里平白多出五千块钱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老海听说，脑中轰的一声，惊雷似的。原来为老乐缴的医疗住院费都是老海的私房钱，本来藏得很隐秘，可那天小乐还的五千元，老海把它存在银行里，存款单却还放在西装口袋里忘了藏了。
老海忙说：“那是前几天，单位发的奖金”
周丹冷冷地看着他，说：“老海啊老海，真没想到，你连个谎都不会编，居然敢瞒着我藏私房钱？你说，你还藏了多少？”
老海不想再理她，拉下脸，往书房去。周丹拦住他，说：“我索性告诉你。今天我去单位了，财务科老杨把你这些年的财务单都给我过目了。还有，单位有人跟我说，说见你常在医院接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好哇，老海，真看不出来，你真是越活越年轻了，二十几岁的小女孩子你都兴趣。别忘了，你的女儿都已经二十岁了。”
老海脑中一片空白，忍不住吼道：“够了！我受够了。周丹，既然你做到了这一步了，我也无话可说，我们离婚吧。”
周丹瞪着老海三十秒钟，暴喊道：“好，离就离！你这个老流氓，想离了我去找那个小狐狸精，我成全你！你有今天的地位财势，那都是我周家给的。你要走，就一文不名地给我走！我看哪个狐狸精会看上你这个穷光蛋！”
老海掉头就走，小洋愣愣地站在门边，也不劝母亲，也不挽留父亲，不知所措。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冷冷地渗入老海的心。他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既然家已不是家，那么又该往哪里走？不知不觉，老海的脚步竟拐进了那个曾多次开着奔驰驶进来的小巷子，停在那个曾多次用喇叭敲开的院门门口。老海犹豫着，可是门开了，小乐打着一把伞出来，像早知老海会来似的。老海看着小乐，突然感觉像是很委屈的孩子回家来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小乐也不说话，用伞遮住老海头上的雨，牵引他进了院子，进了她的家。
老海定定地看着小乐；小乐在老海坚定的目光中不知所措，喃喃地说：“你，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你，总觉得你会来似的，不由自主地就到门口看看，没想到，没想到你真来了。”
老海说：“你在想我？”
小乐忙说：“是这样的，今天医生说我爸可以出院了，我想着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应该怎样谢你”老海把手放在小乐的肩膀上，给她造成了一种压抑的感觉。小乐抬起头，看他。电灯的吊绳太长，不停地摆动着。灯光和它的阴影在他和她的身前身后跳跃，交替着插入他们之间。
小乐看着他，感觉心跳一下一下地加快，呼吸一下一下加重，她明显意识到从未有过的那种朦胧的冲动。小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试图抹去老海眉头的忧愤。她已感觉到了他异于平常的情绪。但她不问，因为她怕一开口，自己就不知怎么收拾以后会发生的事了。
老海这时却忘记了自己二十多年来委屈，以及刚才妻子当着女儿的面对自己的羞辱，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老海情不自禁，再向小乐走近了半步，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又深深地吻住了这年轻的女孩。
小乐没有动，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压根没有拒绝老海，推开他，给他一巴掌的念头。她只是仰着头，双手紧贴自己的裤边，不敢动，任凭老海在她唇上汲取她少女的温香和柔软。甚至在老海离开她的唇时，她由于遗憾而吐出一声叹息。
老海退后两步，低下头沉声说：“对不起。”
小乐摇摇头，又摇摇头，望着地上的光影一晃一晃的，而老海从外面带进来的一身雨水湿了整个地板。
雨下了整整一夜，当次日清晨小乐打开门时，东方的天已透着明晃晃的光亮，但漫天的阴云并未散尽，仿佛随时可能再倾盆泻下滂沱大雨。但不管怎样，雨已停了。
老海说：“走吧，早点去接你爸回来，大家一起吃个早饭。”
小乐看了他一眼，说：“我爸脾气不是很好，你知道的，如果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
老海说：“放心，不管他怎样对我，我都会忍着让着他。”
小乐看着他，不说话，轻轻地把手插进他的臂弯里。两人走出大院，穿过胡同，向医院走去。 走进病房的时候，老海差点认不出老乐来了。十几天不见，老乐像是又老了十几岁。更瘦更苍白了，头发也掉了好多。老海感觉到了生命的残酷。他被一种悲哀的情绪包围了，却不知自己究竟是为谁而悲哀。
而老乐却早已不记得有老海这么一个人，在他眼里也没有这个人。直到女儿给他收拾衣物时，同房的老病友悄悄地对他说：“老伙计，你女儿真有眼光，找了个又稳重又气派的男朋友。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小了，总比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可靠些。”老乐这才意识到老海的存在。老乐在老海和女儿之间不住地打量着，心下不悦。
出了医院，小乐搀着老乐说：“爸，咱们先去吃早点吧。吃完了，我给你说件事。”
老乐说：“不，先回家。”
到了家，小乐就把老乐摔倒中风以来老海为他们所做的事向老乐陈述了一遍，也没有省略掉昨晚上老海被家里人“羞”出来的事。讲这些事的时候，老海就恭恭敬敬地站在老乐面前，像个初见未来老丈人的小伙子，很有些不自然。老乐呢，躺在他的旧藤躺椅上，半闭着眼，似听非听。
小乐讲完这些，顿了顿了，说：“爸，事情我都跟您说了，您也表个态。”
等了半日，老乐也没张嘴，也没开眼。小乐小心翼翼地凑到老乐跟前，只听老乐呼吸均匀，已睡着了。小乐朝老海打个手势，两人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轻轻把门带上了。
老海说：“你爸这态度孙思邈意思？对我们俩，他是不予考虑，还是算默认了？”
小乐心里也没底，可不愿意老海不塌实，勉强笑道：“他不同意拉倒，我都二十岁了，是成年人了，我的事自己做主。”
老海点点头，说：“我先回趟家，处理完那边的事，再过来。”
小乐笑说：“我陪你回去吧，让你老婆看看，你没了工作没了钱，是不是还有年轻姑娘肯跟你。”
老海也笑，笑完说：“不。我女儿今天也在家。”
老海的婚离得很顺利。按说二十年同床共枕的两个人怎么说彼此也有些感情，没有感情，也有亲情，何况还有个快二十岁了的女儿呢。可周丹就是在老海去的那天早晨爽快地答应解除婚约，爽快地老海连打了一肚子腹稿的解释都没用上一句。女儿小洋也不知去了哪里。老海既想见她，又怕见她。老海知道自己不可能要求小洋跟自己过。小洋和小乐同龄，如果生活在一起会很尴尬的。但他真的很想再见自己的女儿一面。老海向周丹问起的时候，周丹说：“小洋去学校练舞了，她元旦要比赛。”
老海虽然失望，却也为女儿高兴。他知道这是周丹送礼的结果，说：“是吗，那很好，她一定跳得很出色。”
周丹看了他一眼，显得觉得他说的都是废话。
两人坐在出租车上，在去单位办离婚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老海心中庆幸两个人不是吵着闹着进行这离婚的仪式。周丹跟昨晚比起来，像换了个人，既不嘲讽老海无能，也不像泼妇似的大闹，而是平静地像个陌生人。
老海觉得气氛太窒闷了，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周丹偏偏听到了，冷冷一笑，其实也只是嘴角向上扯了一下下。
老海偏偏看到了，把头转向另一边窗外。
两个人都在压抑，既然要分手了，又何必再相互伤害。陌生人之间是不需要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爱恨情愁的。
离婚的过程很顺利，老海挺满意，除了没再见女儿小洋一面。拿了离婚证，从办公室出来，老海还同周丹握手言别。
目送周丹打车远去，老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是的，在这一刻，家庭没有了，工作放弃了，女儿也不是自己的了。他只剩下了自己。他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者来来往往的车流和往往来来的人流，心头浮上一阵虚空。整座城市一下子变得陌生，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在这城市曾有过的活动痕迹。街灯一下子全亮了，老海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可能是阴雨天的缘故，天暗得特别早。老海想起小乐还在等自己，便打起精神，一招手，一辆出租车无声无息地蹿到老海身边，停下。
老海自觉从未活得这么充实过。他借了钱，把“乐氏钟表铺”装修了一番，又活动联系了一家小有名气的钟表厂，在市报上登了豆腐块大的广告，把钟表铺搞得红火了一阵。老海是有能力的，他坚信，小乐也坚信，就连老乐嘴上没说什么，也点点头，表示了赞赏。
老乐一开始对老海爱理不理的，看老海的眼神有点像防贼，尤其是老海跟小乐亲近时。但渐渐地，老乐称呼老海为“小海”了。后来，钟表铺改头换面，老乐就对老海大增好感，终于承认了他与自己女儿的关系。老海乐得买了两瓶鹿龟酒孝敬老乐。
老乐现在也不去“乐氏”了，整天在家下下棋，逛逛公园，打打太极拳。因为那年中风的缘故，小乐就限制父亲饮酒的数量，并强调运动的必要性。何况“乐氏钟表店”现在改换门厅，大堂里招了几名年轻靓丽的营业员，再用不着老乐了。
老海现在是“乐氏”的经理和法人代表，因为再过几天，他就是乐家的半子了。本来老海与小乐早该办结婚证了，可小乐坚持过了她的二十二岁生日，老海只好依她。
这一天，老海因生意上的应酬往一家大酒店赴宴，却遇见前妻周丹与小洋。老海一眼见到女儿，愣了一下，正不知怎么碰面。谁知，女儿与周丹，还有一个中年人，三个人说说笑笑，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老海，擦身而去了。老海望着陌生的女儿，一阵心酸。他宝贝了二十年的女儿，竟然对自己的父亲这么漠然，甚至视而不见。他望着那个油头粉面的高大中年人，明白自己是比不上人家财大气粗，但前妻可以目中无老海，而只有那大款，怎么自己的女儿也如此？
老海憋着一肚子的气回到家，把这事对小乐说了。
小乐看着老海，笑着说：“好了，别生气了。也许她们真的没注意到你在旁边呢。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不会这么绝情的。”
老海摇摇头，很颓丧。
小乐说：“还说我的你的唯一呢。既然你放不下你的女儿，你回去算了。”
老海说：“胡说，我知道你是安慰我。”
小乐过来坐在他的腿上，说：“那你快说，永远不离开我。”
老海捏着她的鼻子，说：“小丫头就会撒娇，永远长不大。”
小乐反过身双手抓住他的招风大耳朵，说：“你不说是吧？快说快说！”
老海正要讨饶，却见老乐从大院子门口进来，忙把小乐推起来，说：“你爸回来了，快去烧饭吧。”小乐笑着见厨房去了。
老海提着一个特大生日蛋糕回到家。他进了门，发现家里没人，就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又觉得不够浪漫，应该藏起来，给小乐一个惊喜。老海提着蛋糕盒子正在屋子里找个合适的地方可以藏匿，家里的电话机响了。
老海喂了一声，就听见那头一个女孩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喂，是海总吗？不好了，小乐姐出事了！”
那个女孩是“乐氏钟表店”的一个营业员。她带着哭腔，说：“刚刚小乐姐在店里，还好好的，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上了。真的不周丹怎么回事，我们都吓死了。”
老海问：“那现在她人呢？”
那女孩子说：“我们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已经送医院了，送走了才想起来打个电话到您家里。”
老海搁下电话就往医院跑，他心里乱得不行。这么健康强壮的女孩子怎么说昏倒就昏倒，一点朕兆都没有，究竟怎么回事。到了医院，医生还在为小乐诊断。老海心急如焚地等着。不一会儿，老乐也来了。与老海的心焦相反，老乐的神情过于平静，仿佛意料之中。但老海没有心情去疑问。
急诊室的灯暗了，老海冲到急诊室门口堵住医生，问道：“医生，请问乐小蓝怎么样了？”
医生摇摇头，摘下口罩，说：“病人患有一种先天性疾病，随时可能发作，一发作就无法救治了。我们无能为力，很抱歉。”
老海问：“先天性疾病？什么病，没有治疗办法的吗？”
老乐在后面说：“你还是再看她最后一眼吧，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老海回身，盯着老乐，问：“你早知道她有病，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乐回瞪他，说：“是这傻孩子不让我告诉你的。这是种遗传病，她母亲就是死在这病上。小乐出生时，医生就说过，如果她能活过二十二岁，就不会再受这个病的威胁。小乐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担心，也存着能熬过这场劫难的侥幸心理。没想到，还是”
老海已经痴了，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老乐，眼前一花。
“乐氏钟表店”像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阴暗，神秘，安静，只有各种钟表指针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老海守着时空的一角，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时空无法超越。
老海的表坏了，莫名其妙地，有时候走得快了，有时候又慢了，甚至歇工了，可第二天又照走不误。
本来像老海这种阶层的人，换一块表是小意思，何况又不是什么名牌表。但这只表对于老海的意思可不一般。它跟了老海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老海在读大学，人称小海。这块表是他母亲辛辛苦苦上夜班，买给他的。之后不久，他母亲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二十年了，这只手表从未离开过老海一步。
现在这只表坏了，老海也舍不得弃之如敝履。老海重情。
终于打听到离他单位不远的地方有一家修钟表的店，口碑不错，就在一个下午找了去。
修钟表的店很小，很不起眼。老海差点就错过了，终于在一家中型超市与一家照相馆的夹缝中见到了一个小小的灰色招牌：乐氏钟表铺。老海见到这铺面，本想掉头离开的，因为以他现在这样的身份进这种地方，实在不相称。但他抚摩着那只表盖略有些生锈的手表，还是走了进去。
由于左右两家电面的人气太旺，把这小小钟表店的风水都压住了，连光线也掠夺了去。老海一走进老店，便感觉走进了一段历史：沉重、灰暗，还有墙上挂的、柜上摆的、桌面上铺的，形形色色的钟表、怀表、挂表、手表等等一切都让人忘了现在的准确时光。
老海四周打量一遍，见四下无人，便清清嗓子，忽见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老者，大约五十多岁模样，精瘦精瘦的，架着一付老花眼镜正往他这边打量。老海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是修表的吗？”
那老人点点头，锐利的目光仍盯着他，说：“东西带来了吗？”
老海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老人一白眼，或者只是眼镜片反了一下光，说：“表啊！”老海忙说：“带来了，带来了。”他掏出手表，小心地递过去。
老人接过去，随意地翻转看着，说：“什么毛病？”
老海说：“这表吧，有些年头了，一直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最近一会儿走得快了，一会儿又走慢了，有时候还停了。不知怎么回事？”
老人把表往柜台上一扔，说：“老了。”
老海心疼地捡起来说：“老了？手表也会老？”
老人锐利的目光从眼镜片后射出来，说：“表怎么不会老，是东西都会老。人会老，机器也会老的。”
老海自语似的问：“没的治了吗？”
老人说：“能治”
老海忙问：“真行吗？那拜托了。”
老人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看你穿的不像是个没钱的，换一块不就行了。”
老海失望地说：“这表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老人看了老海半晌，说：“行，那你把表留下，过几天来取。”
老海半信半疑：“真的？”
老人一挥手：“不信算了，走吧。”
老海忙说：“那，那我把表放您这儿了，过几天我一定来。”老海把表轻轻放柜台上，像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一样，临和门时还回头望了一眼。手表在柜台上静静躺着，表面反光，折射出七色光影。
老海第二次去乐氏钟表店是三天后，虽然他每天为那块旧表提心挂怀的，还是忍住了。再次去乐氏，他特地换下了那件高档西装，穿了件平常的衣服。
仍是挂满了钟表的小店，仍是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的老人，老海却觉得这里的光线比上回来明亮多了。老海问老人：“请问老哥，我那块表修好了吗？”老海称老人为老哥，因为他自己四十多岁，而老人其实并不老，营业执照上写着的出生年月到今天顶多五十岁。只是老人的外表看上去，饱经风霜，比起红光满面的老海来，两个人相差太远了。如果说女人的年龄界限在四十岁，那么男人一定在五十岁。
老乐抬起头，从眼镜片后看他，像在回忆他是什么人。老海忙说：“三天前，我拿了一块旧手表来修的。”
老乐不说话，手在身边一摸，把一块手表扔在柜台上。
老海心疼得忙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看，仿佛重见失散多年的孩子，恨不得把它全身搜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磕着碰着，是否安好无恙。
老乐不冷不热地说：“三十块钱。”
老海掏钱，本想多问一句：表修好了吗？可一想这句话会伤害老乐的职业自尊心，也就不多问了，说：“谢谢您了。”
老乐接过钱，扔进身边的一个小箱子里。老海正要离开，门外近来一个人，二十多岁的一个女孩子，扎着一条马尾辫，右手提着个保温瓶，左手臂上搭着一块素布。女孩进门就嚷道：“爸，吃饭了。”
老海闪到一边，让女孩进门。女孩侧头，冲他一笑。老海朝她点点头。
女孩小乐把保温瓶放在柜台上，往外取菜，说：“爸，今天我给你炒了两个蛋，还有你喜欢的青菜豆腐汤。爸您吃着，窗帘布洗好了，我来挂上。”
老海看着女孩小乐，想起另一个人，不是他自己的女儿，而是他母亲二十年前的样子。老海慢慢走出钟表店，在街的对面又回望了一眼。阳光暖洋洋的。
老海又去了一趟乐氏钟表店，因为那块旧表，也为了忍不住想再见那小女孩（相对于四十岁的老海，二十几岁的小乐的确是小女孩）。老海本来不确定小乐会在店里，所以特意选了个中午的时间。
老海一到“乐氏”就见那女孩在扫地。她站在门口，面朝门外，把地上的灰尘都聚拢一起，然后扫进簸箕。与一般人往外扫地不同，这叫“财不外流”老海的心一颤。
小乐抬头，看见老海，就直起腰，微笑着，好象熟人似的，说：“你又来了，来取表吗？”
老海说：“不，上次我来修表，可是”他觉得不好意思对她说出不满意的话。
小乐说：“是不是没修好呀？那真是对不起了。您把表拿来，我给瞧瞧。”
老海说：“不是。你爸呢？”
小乐说：“我爸在呢。里面请。”
老海进了门，见老乐正在吃饭，有点不好意思打搅，说：“老哥还在吃饭呢？”
老乐抬头看他，说：“怎么了，表又不走了？”
老海拿出表，说：“在走着。可是，这不是我原来那块表了。”
小乐在旁边，从老海手中取过手表，说：“不是这块？爸，你给人家拿错了。”
老乐摇摇头，说：“没错，是他的。”
老海说：“可是我记得我那块表已有锈蚀和磨损的痕迹，而这块表是几乎全新的。”
老乐锐利的目光狠狠地剐了老海一眼，说：“那块手表已经死了。”
老海愣了，小乐在旁看看老海，又看看手中的表，对老乐说：“爸你说什么呢，什么表会死？快把这位先生的手表坏给他爸。”
老乐从身边掏摸出一块手表，扔柜台上，说：“三十块钱，旧表换新表，这样的好事都不要”
小乐怕老乐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忙对老海说：“对不起先生，你别怪我爸。要不，我们还你钱，行吗？”
老海摸着自己那块旧手表，说：“不必了，也许命中注定它只能跟我这些年。”
老海走到对街，正要开车门，只见小乐从钟表店跑出来，朝他招招手。老海不明其意，站着直到小乐跑到面前。小乐喘着气，递给他三十块钱，说：“这钱还你。真不好意思，我爸他老糊涂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老海坚决不收，说：“你的道歉我接受，可这钱就算了。真的，我不在乎这点钱。”
小乐有点不高兴了，说：“这钱本来就不该收你的，你在乎不在乎我不管，我们钟表店不赚昧心钱。”
老海听了，倒不好不拿了，只好说：“那好吧。”
小乐觉得两个人站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地不大好，便说：“我走了。下次，要修表你再来，我保证不让你失望。”
老海看着她，说：“好，一定。”老海看着她一路小跑回了“乐氏钟表铺”然后打开车门。
老海回到家，就听到妻子的大嗓门：“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上课的时候不要顶撞老师，你总不听，现在好了，人家立马给你小鞋穿了。”
然后是女儿小洋娇懒的声音：“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值得你这么大发脾气吗，小心气老了，会生皱纹哦。”
妻子周丹嚷道：“你还说这种话？我这是为你操碎了心，你倒没事人一样。你说你练了这么多年舞蹈，关键时候这么给刷下来了，你不着急，我还要面子呢！我在生下你这么不懂事的孩子来？”
小洋突然大叫了一声，老海忙进门看，只见周丹正用手指使劲戳小洋的额头。老海说：“你在是干什么，又吵又闹的，让别人听见还以为咱们家怎么了呢，”
小洋见了爸爸，跑过来撒娇哭泣。周丹一见丈夫，更火上加油，说：“你倒会说好话。你问问你的宝贝女儿，你倒是问问她怎么了。”
老海说：“我没空”
周丹扬声：“你没空？女儿是不是你的？我管她，你不乐意；你又没空管她，那当初生她干什么？”
老海在她声声责问中，逃到了书房，关上门，隔绝了分贝的追杀。老海看着已停止走动“死”了的旧手表，脑中浮现出母亲的形象。二十年前，老海还是个穷学生，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母亲含辛茹苦地一手把他拉扯大。为了供老海上大学，老海的母亲更是白天黑夜的劳累。而在老海大学毕业时，老母亲终于积劳成疾，永诀人世了。老海满心要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可惜投报无门，又因为要出人头地，老海与现在的妻子结了婚。虽然二十年来，成家立业，在外人看来，老海是多么成功多么幸福的一个人。只有老海心里明白，他一直没有尝到生活的真正美味。
是的，生活就像一席酒宴，有的人面对满满一桌的酒菜，也不对胃口而味如嚼蜡；有的人只要一口酒一碟小菜，就津津有味地享受了一餐。
老海鬼使神差地又把车开进了那条街，他并不想去找小乐，他也许只是希望能“凑巧”看小乐一眼。当他的奔驰驶过“乐氏”店门时，他见小乐从店里匆忙跑出来，到超市的隔壁，一家水果店借用公用电话。从她焦急的神情中，老海预感到出事了。
老海下车，小乐正往店里跑，见了老海，也没认出来。老海跟在她后面，进了“乐氏”见老乐正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神情痛楚异常。老海问：“怎么回事？”
小乐正试图把父亲抱起来，可气力不济，见了老海，说：“我爸他摔了，都怪我”
老海当即抱起老乐，往门外走，边对小乐说：“你刚刚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吗？”
小乐跟在后面，帮着扶老乐，说：“打了，医院说要几分钟才能到。”
老海说：“我车在外面，我送你们去。”
小乐没有异议，只是说：“那，谢谢您了，谢谢。”
医院里，老海送老乐进了急救室，为他交付了押金，然后走到焦虑的小乐面前，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小乐抬起眼睛看老海，眼中满是对老父身体的焦虑、担忧，她说：“他不会有事的，对吗？”
老海说：“当然。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小乐说：“没了家里就我和我爸两个，相依为命。”小乐的眼圈红红的。
老海说：“别急，别担心”老海觉得所有的安慰的词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轻轻地把小乐拥到怀中，像对自己的女儿小洋一样。
周丹拦住了老海，说：“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小洋的事你还管不管了？”
老海问：“小洋什么事？”
周丹说：“这几天你都在忙什么，没魂了？小洋他们舞蹈团元旦参加小明星选拔赛，咱们小洋给取消了比赛资格。你说，是不是因为咱们在他们老师那边走动得太少了？我想着，也该送些什么礼物去请老师通融通融。你觉得呢？”
老海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要送就送吧。我有事出去一下。”
周丹在他身后喊道：“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了？外面有狐狸精勾着你了？”
老海刚出门，就听见轰隆隆的雷声。之间乌云四合，风起云涌。老海赶快发动车子。老海把奔驰驶进有个小巷子，停在一个院子门口，请按了声喇叭。院门开了，一个女孩提着个保温瓶出来，另一只手拿着把雨伞。
老海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等那女孩上车后，说：“看来要下大雨了。要不你别去了，我给你爸送饭去。”
小乐说：“不，我要去看爸，我不放心他。”
老海说：“那好。回来我送你。”他发动车子。
小乐说：“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好，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老海说：“也没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乐：“你人好，心好呗”
老海摇摇头，又点点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窗外的雨毫无防备地就下来了，湿了街道，也湿了黄昏。
老乐住院了“乐氏钟表铺”关了门，小乐整天给老乐送饭，陪着父亲。老海悄悄为老乐付了住院和治疗各项费用，也常送小乐来回医院，只是没让老乐知道。
这天小乐问老海：“听大夫说，我爸的医药费和住院费都有人交了，我心想再没别人了，一定是你在帮我们。你这样做，我实在过意不去。咱们非亲非故的，你没必要这么帮我们。这里是五千块钱，是我爸攒的，先还你。”小乐掏出一叠钱，说“剩下的我以后还你。”
老海不接，说：“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帮你们。你父亲还病着，这钱留着，买点营养品给他吃。”
小乐不答应，固执地说：“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尤其是这么大笔费用。这事我没让我爸知道，让他知道了，他肯定不愿再住院，再治疗了。”
老海说：“好吧，那就这钱我收下，余下的你就别想着还了，多照顾你父亲要紧。”
小乐说：“不，要还的，我一定还上。”
老海看着她，神情恍惚，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坚强不屈的母亲，柔弱的外表下坚韧不拔的灵魂。小乐被老海看得脸绯红，转身跑了。老海忙追上去，说：“小乐，对不起，刚才我看着你，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小乐看着他，说：“你的母亲？她在哪？”
于是老海在医院的花园里，对小乐谈起了自己的母亲以及自己的生活。
这天老海回到家，先见到女儿小洋跑过来轻轻对他说：“爸爸，你小心点，妈妈正在生气呢。”
老海问：“生气？生什么气，是不是为你舞蹈比赛的事？”
小洋摇摇头：“跟我没关系，这次是老爸你要惨了。”
老海不信：“我怎么会惨？小丫头不要故弄玄虚。”
小洋撇开头，说：“不信算了，好心没好报。”故意大声喊道：“妈，爸爸回来了。”
老海摇摇头，对这个女儿无可奈何，快二十岁了，还这么不成熟，哪像人家小乐，跟她差不多年纪，却很懂得人情世故。
老海正想着，却见妻子周丹拿着一张存款单冷冷地看着他。老海莫名其妙，说：“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周丹扬扬那张存款单，说：“我不舒服？家里平白多出五千块钱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老海听说，脑中轰的一声，惊雷似的。原来为老乐缴的医疗住院费都是老海的私房钱，本来藏得很隐秘，可那天小乐还的五千元，老海把它存在银行里，存款单却还放在西装口袋里忘了藏了。
老海忙说：“那是前几天，单位发的奖金”
周丹冷冷地看着他，说：“老海啊老海，真没想到，你连个谎都不会编，居然敢瞒着我藏私房钱？你说，你还藏了多少？”
老海不想再理她，拉下脸，往书房去。周丹拦住他，说：“我索性告诉你。今天我去单位了，财务科老杨把你这些年的财务单都给我过目了。还有，单位有人跟我说，说见你常在医院接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好哇，老海，真看不出来，你真是越活越年轻了，二十几岁的小女孩子你都兴趣。别忘了，你的女儿都已经二十岁了。”
老海脑中一片空白，忍不住吼道：“够了！我受够了。周丹，既然你做到了这一步了，我也无话可说，我们离婚吧。”
周丹瞪着老海三十秒钟，暴喊道：“好，离就离！你这个老流氓，想离了我去找那个小狐狸精，我成全你！你有今天的地位财势，那都是我周家给的。你要走，就一文不名地给我走！我看哪个狐狸精会看上你这个穷光蛋！”
老海掉头就走，小洋愣愣地站在门边，也不劝母亲，也不挽留父亲，不知所措。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冷冷地渗入老海的心。他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既然家已不是家，那么又该往哪里走？不知不觉，老海的脚步竟拐进了那个曾多次开着奔驰驶进来的小巷子，停在那个曾多次用喇叭敲开的院门门口。老海犹豫着，可是门开了，小乐打着一把伞出来，像早知老海会来似的。老海看着小乐，突然感觉像是很委屈的孩子回家来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小乐也不说话，用伞遮住老海头上的雨，牵引他进了院子，进了她的家。
老海定定地看着小乐；小乐在老海坚定的目光中不知所措，喃喃地说：“你，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你，总觉得你会来似的，不由自主地就到门口看看，没想到，没想到你真来了。”
老海说：“你在想我？”
小乐忙说：“是这样的，今天医生说我爸可以出院了，我想着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应该怎样谢你”老海把手放在小乐的肩膀上，给她造成了一种压抑的感觉。小乐抬起头，看他。电灯的吊绳太长，不停地摆动着。灯光和它的阴影在他和她的身前身后跳跃，交替着插入他们之间。
小乐看着他，感觉心跳一下一下地加快，呼吸一下一下加重，她明显意识到从未有过的那种朦胧的冲动。小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试图抹去老海眉头的忧愤。她已感觉到了他异于平常的情绪。但她不问，因为她怕一开口，自己就不知怎么收拾以后会发生的事了。
老海这时却忘记了自己二十多年来委屈，以及刚才妻子当着女儿的面对自己的羞辱，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老海情不自禁，再向小乐走近了半步，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又深深地吻住了这年轻的女孩。
小乐没有动，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压根没有拒绝老海，推开他，给他一巴掌的念头。她只是仰着头，双手紧贴自己的裤边，不敢动，任凭老海在她唇上汲取她少女的温香和柔软。甚至在老海离开她的唇时，她由于遗憾而吐出一声叹息。
老海退后两步，低下头沉声说：“对不起。”
小乐摇摇头，又摇摇头，望着地上的光影一晃一晃的，而老海从外面带进来的一身雨水湿了整个地板。
雨下了整整一夜，当次日清晨小乐打开门时，东方的天已透着明晃晃的光亮，但漫天的阴云并未散尽，仿佛随时可能再倾盆泻下滂沱大雨。但不管怎样，雨已停了。
老海说：“走吧，早点去接你爸回来，大家一起吃个早饭。”
小乐看了他一眼，说：“我爸脾气不是很好，你知道的，如果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
老海说：“放心，不管他怎样对我，我都会忍着让着他。”
小乐看着他，不说话，轻轻地把手插进他的臂弯里。两人走出大院，穿过胡同，向医院走去。 走进病房的时候，老海差点认不出老乐来了。十几天不见，老乐像是又老了十几岁。更瘦更苍白了，头发也掉了好多。老海感觉到了生命的残酷。他被一种悲哀的情绪包围了，却不知自己究竟是为谁而悲哀。
而老乐却早已不记得有老海这么一个人，在他眼里也没有这个人。直到女儿给他收拾衣物时，同房的老病友悄悄地对他说：“老伙计，你女儿真有眼光，找了个又稳重又气派的男朋友。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小了，总比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可靠些。”老乐这才意识到老海的存在。老乐在老海和女儿之间不住地打量着，心下不悦。
出了医院，小乐搀着老乐说：“爸，咱们先去吃早点吧。吃完了，我给你说件事。”
老乐说：“不，先回家。”
到了家，小乐就把老乐摔倒中风以来老海为他们所做的事向老乐陈述了一遍，也没有省略掉昨晚上老海被家里人“羞”出来的事。讲这些事的时候，老海就恭恭敬敬地站在老乐面前，像个初见未来老丈人的小伙子，很有些不自然。老乐呢，躺在他的旧藤躺椅上，半闭着眼，似听非听。
小乐讲完这些，顿了顿了，说：“爸，事情我都跟您说了，您也表个态。”
等了半日，老乐也没张嘴，也没开眼。小乐小心翼翼地凑到老乐跟前，只听老乐呼吸均匀，已睡着了。小乐朝老海打个手势，两人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轻轻把门带上了。
老海说：“你爸这态度孙思邈意思？对我们俩，他是不予考虑，还是算默认了？”
小乐心里也没底，可不愿意老海不塌实，勉强笑道：“他不同意拉倒，我都二十岁了，是成年人了，我的事自己做主。”
老海点点头，说：“我先回趟家，处理完那边的事，再过来。”
小乐笑说：“我陪你回去吧，让你老婆看看，你没了工作没了钱，是不是还有年轻姑娘肯跟你。”
老海也笑，笑完说：“不。我女儿今天也在家。”
老海的婚离得很顺利。按说二十年同床共枕的两个人怎么说彼此也有些感情，没有感情，也有亲情，何况还有个快二十岁了的女儿呢。可周丹就是在老海去的那天早晨爽快地答应解除婚约，爽快地老海连打了一肚子腹稿的解释都没用上一句。女儿小洋也不知去了哪里。老海既想见她，又怕见她。老海知道自己不可能要求小洋跟自己过。小洋和小乐同龄，如果生活在一起会很尴尬的。但他真的很想再见自己的女儿一面。老海向周丹问起的时候，周丹说：“小洋去学校练舞了，她元旦要比赛。”
老海虽然失望，却也为女儿高兴。他知道这是周丹送礼的结果，说：“是吗，那很好，她一定跳得很出色。”
周丹看了他一眼，显得觉得他说的都是废话。
两人坐在出租车上，在去单位办离婚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老海心中庆幸两个人不是吵着闹着进行这离婚的仪式。周丹跟昨晚比起来，像换了个人，既不嘲讽老海无能，也不像泼妇似的大闹，而是平静地像个陌生人。
老海觉得气氛太窒闷了，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周丹偏偏听到了，冷冷一笑，其实也只是嘴角向上扯了一下下。
老海偏偏看到了，把头转向另一边窗外。
两个人都在压抑，既然要分手了，又何必再相互伤害。陌生人之间是不需要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爱恨情愁的。
离婚的过程很顺利，老海挺满意，除了没再见女儿小洋一面。拿了离婚证，从办公室出来，老海还同周丹握手言别。
目送周丹打车远去，老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是的，在这一刻，家庭没有了，工作放弃了，女儿也不是自己的了。他只剩下了自己。他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者来来往往的车流和往往来来的人流，心头浮上一阵虚空。整座城市一下子变得陌生，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在这城市曾有过的活动痕迹。街灯一下子全亮了，老海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可能是阴雨天的缘故，天暗得特别早。老海想起小乐还在等自己，便打起精神，一招手，一辆出租车无声无息地蹿到老海身边，停下。
老海自觉从未活得这么充实过。他借了钱，把“乐氏钟表铺”装修了一番，又活动联系了一家小有名气的钟表厂，在市报上登了豆腐块大的广告，把钟表铺搞得红火了一阵。老海是有能力的，他坚信，小乐也坚信，就连老乐嘴上没说什么，也点点头，表示了赞赏。
老乐一开始对老海爱理不理的，看老海的眼神有点像防贼，尤其是老海跟小乐亲近时。但渐渐地，老乐称呼老海为“小海”了。后来，钟表铺改头换面，老乐就对老海大增好感，终于承认了他与自己女儿的关系。老海乐得买了两瓶鹿龟酒孝敬老乐。
老乐现在也不去“乐氏”了，整天在家下下棋，逛逛公园，打打太极拳。因为那年中风的缘故，小乐就限制父亲饮酒的数量，并强调运动的必要性。何况“乐氏钟表店”现在改换门厅，大堂里招了几名年轻靓丽的营业员，再用不着老乐了。
老海现在是“乐氏”的经理和法人代表，因为再过几天，他就是乐家的半子了。本来老海与小乐早该办结婚证了，可小乐坚持过了她的二十二岁生日，老海只好依她。
这一天，老海因生意上的应酬往一家大酒店赴宴，却遇见前妻周丹与小洋。老海一眼见到女儿，愣了一下，正不知怎么碰面。谁知，女儿与周丹，还有一个中年人，三个人说说笑笑，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老海，擦身而去了。老海望着陌生的女儿，一阵心酸。他宝贝了二十年的女儿，竟然对自己的父亲这么漠然，甚至视而不见。他望着那个油头粉面的高大中年人，明白自己是比不上人家财大气粗，但前妻可以目中无老海，而只有那大款，怎么自己的女儿也如此？
老海憋着一肚子的气回到家，把这事对小乐说了。
小乐看着老海，笑着说：“好了，别生气了。也许她们真的没注意到你在旁边呢。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不会这么绝情的。”
老海摇摇头，很颓丧。
小乐说：“还说我的你的唯一呢。既然你放不下你的女儿，你回去算了。”
老海说：“胡说，我知道你是安慰我。”
小乐过来坐在他的腿上，说：“那你快说，永远不离开我。”
老海捏着她的鼻子，说：“小丫头就会撒娇，永远长不大。”
小乐反过身双手抓住他的招风大耳朵，说：“你不说是吧？快说快说！”
老海正要讨饶，却见老乐从大院子门口进来，忙把小乐推起来，说：“你爸回来了，快去烧饭吧。”小乐笑着见厨房去了。
老海提着一个特大生日蛋糕回到家。他进了门，发现家里没人，就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又觉得不够浪漫，应该藏起来，给小乐一个惊喜。老海提着蛋糕盒子正在屋子里找个合适的地方可以藏匿，家里的电话机响了。
老海喂了一声，就听见那头一个女孩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喂，是海总吗？不好了，小乐姐出事了！”
那个女孩是“乐氏钟表店”的一个营业员。她带着哭腔，说：“刚刚小乐姐在店里，还好好的，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上了。真的不周丹怎么回事，我们都吓死了。”
老海问：“那现在她人呢？”
那女孩子说：“我们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已经送医院了，送走了才想起来打个电话到您家里。”
老海搁下电话就往医院跑，他心里乱得不行。这么健康强壮的女孩子怎么说昏倒就昏倒，一点朕兆都没有，究竟怎么回事。到了医院，医生还在为小乐诊断。老海心急如焚地等着。不一会儿，老乐也来了。与老海的心焦相反，老乐的神情过于平静，仿佛意料之中。但老海没有心情去疑问。
急诊室的灯暗了，老海冲到急诊室门口堵住医生，问道：“医生，请问乐小蓝怎么样了？”
医生摇摇头，摘下口罩，说：“病人患有一种先天性疾病，随时可能发作，一发作就无法救治了。我们无能为力，很抱歉。”
老海问：“先天性疾病？什么病，没有治疗办法的吗？”
老乐在后面说：“你还是再看她最后一眼吧，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老海回身，盯着老乐，问：“你早知道她有病，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乐回瞪他，说：“是这傻孩子不让我告诉你的。这是种遗传病，她母亲就是死在这病上。小乐出生时，医生就说过，如果她能活过二十二岁，就不会再受这个病的威胁。小乐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担心，也存着能熬过这场劫难的侥幸心理。没想到，还是”
老海已经痴了，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老乐，眼前一花。
“乐氏钟表店”像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阴暗，神秘，安静，只有各种钟表指针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老海守着时空的一角，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时空无法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