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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废墟里惊觉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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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马炎正悲愤欲绝时,李去非其实平安无事。

    虽然她有点希望自己有事。

    她挪动了下身体,把被压在身下的右手抽了出来,就算背后还是硌着沙石碎块,总也比先前舒服许多。

    她躺平了,仰面望向伏在她上方的少年。

    “小樾”

    “闭嘴。”

    李去非苦笑。至少,如果她有事,赵梓樾绝不会像此刻这般待她。

    李去非拼全力一掌把马炎正推出囚室,免去他的没顶之灾,却忘了自己。等到听得风声,她只来得及转过头,看着黑乎乎的半边屋顶向她压下来

    刹那间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恍忽想起许多事,又似乎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确定的是,她很平静。

    平静地合上双目,等待死亡来临。

    哪知等来的却是一声怒吼:“给我睁开眼!你还活着,想死没那么容易!”

    是啊,如果死亡是如此轻易,又何须她这些年漂泊天涯,忍耐岁月磨砺,风刀霜剑严相逼。

    她睁开眼,便看到了赵梓樾。

    她事前料到赵梓樾会出现。他对她依赖太深,即便当时激怒之下离开,平静过后也一定会回来。她在公堂上故意举止轻狂,众口相传,赵梓樾要打听她的消息不难。他先冒险闯入府衙救小红,无非是怕她怪他,过后必定会来救她。

    可是,天雷轰在赵梓樾现身之前炸响了。

    那短短的时间里,李去非希望自己是错的,希望赵梓樾真的生她的气,远远地走开,到某个与他童年故乡相似的小镇定居,娶妻生子,这一生一世不再记起她

    但她睁开眼,近处是那张原本俊美无比的少年面孔,如玉的脸颊上沾满了灰尘泥沙,愤怒的表情扭曲了美貌,眼睛里简直像要喷火。

    李去非微微笑。

    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中伟大,她很高兴他来了。

    她也很高兴,她还活着。

    赵梓樾冲进来的速度太快,马炎正只看到一个残影,李去非根本什么也没看到,他便已伏在她身上,硬生生替她架住坍塌的房梁。

    耳边不断传来木材断裂的吱嘎声,砖石坠地的声音,尘灰呛得她呼吸困难,李去非屏住呼吸,往赵梓樾怀里缩了缩,赵梓樾的身体伏得更低,将她整个包围住。

    她枕住他的胸膛,耳边是他的续声,健康、沉稳、有力,如同这个少年给她的感觉。

    李去非于是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短暂,或许很长,四周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赵梓樾动了动,支起上半身。

    续声忽然消失,李去非睁开眼,刚想开口,赵梓樾又冷冷地道:“闭嘴。”

    她乖乖闭嘴。

    赵梓樾曲起右臂护住她头脸,左臂一振“哗啦啦”压在他肩上的沙石瓦砾垮下一片,露出近两尺高的空隙。

    李去非不等他发话,慢慢地翻过身,四肢着地,摆好爬行的姿势。

    果然赵梓樾回头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转过头,领先匍匐前进。

    赵梓樾的方向感极佳,又懂武功,遇到挡路的便一掌劈开虽然监牢已变成废墟,他仍然准确地找到了囚室与囚室之间的通道。

    通道上方堆积的残骸较薄,不知从何处还透进了新鲜空气,李去非连忙深吸一口气,胸闷的感觉纾解许多。

    两人闷头爬了一阵,前方不远处隐约透进来亮光,赵梓樾心头大喜,正要加快速度一鼓作气逃出生天,后方的李去非却停了下来。

    一路上赵梓樾都没有回头,貌似对李去非置之不理,其实一直留旋着她气息是否不稳,行动是否迟缓,她停止前进,他立刻就发觉了。

    “怎么了?”赵梓樾回头问道,嗓音干涩,刚才进了一嘴沙土。

    李去非更是又累又渴,她不懂武功,将近一天水米未沾,快要筋疲力尽。她低声道:“我们不能就这么出去”

    她没说完赵梓樾就明白了,她是囚犯,他是劫牢的,此刻废墟外情况不知,最坏的可能是围满了嘉靖府的兵丁,他们这样出去只能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他习惯性地就想问李去非,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要不我先出去探探?”却到底仍是个信心不足的问句。

    李去非摇了摇头,仅仅这个小动作都让她头晕了一阵,她喘了一会儿,伸手指向右方“我们不出去。我们下去。”

    赵梓樾顺着李去非所指瞧去,微弱的光线中,勉强看清右方不远处的地上倒着一扇扭曲变形碟门,而原本安装铁门的所在只余下一个光秃秃的洞口。

    他潜进监牢时曾眼见衙役从铁门出入,抓人来问,得知嘉靖府大牢共分三层,那铁门后便是通向二层重囚区和底层死囚区的通道。

    但他知道是一回事,李去非是怎么知道的?她说“下去”明显她清楚那黑乎乎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的洞口通向何方好吧,她是李去非,这便值得他无条件信任。

    于是赵梓樾沉默地听从了她的意见,两人转换方向,爬向右侧的洞口。

    光线太差,近在咫尺仍是看不清洞内情形,赵梓樾提一口气,试图凝聚内力运用夜视能力,胸腹间却一阵涌动,一口血差点脱口而出。

    他知道刚才替李去非挡那一下到底还是受了内伤,又运转内息,强行将伤势压了下去。

    “你待在这里,”赵梓樾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静,道“我先下去看看。”

    身后传来李去非小声的说话,赵梓樾听不清她说什么,却不敢回头看。他此刻的脸色想来难看到极点,李去非精通医理,必然瞒她不过。

    他稍一犹豫,再想到再下去他伤势加重,李去非逃出生天的机会更少,咬了咬牙,他毅然跃进洞内。

    按赵梓樾的设想,铁门后既然是连接上下三层的通道,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阶梯,再不然便是向下的斜坡,他没有李去非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只能得出这两种结论。

    所以,当发现所谓通道只是一个直上直下的深洞,并且他自己正在飞快地下坠时,赵梓樾呆了一呆。

    这一呆之间,他便坠到了洞底。

    “砰!”千钧一发之际,赵梓樾向洞壁横蹬一脚,硬生生将下坠之势化为脚力,石壁表层被蹬得粉碎,他借势后跃,轻飘飘落下地来。

    脚沾地的一瞬间,胸中的翻腾再也无法压抑,赵梓樾“噗”一声喷出一口血。

    这口血一喷,赵梓樾体内在经脉各处乱窜的气血似乎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往外蹿,他站立不稳,手扶住石壁,弯下腰一口接一口地呕血。

    不行,不能再吐了赵梓樾头脑一阵一阵眩晕,根本无法思考,却记着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赶着办,否则追悔莫及可是是什么事呢什么事

    眼前越来越模糊,脚踏的地面变成了浑不着力的波浪,起起伏伏地荡漾,赵梓樾贴住石壁的身体一点点往下滑,慢慢慢慢合上眼

    最后一丝残存的神志将要泯灭,仿佛遥远的远方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小樾,我下来了——”

    赵梓樾蓦然睁眼,心胆俱裂。

    “不要——”

    眼前一遍血红,似曾相识的感觉。

    赵梓樾挣扎着起身,跌倒,起身,跌倒,起身双腿软得再也支撑不起身体,他就用双手爬行

    头脑又开始混乱,他忽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了什么如此痛苦焦急奋不顾身,忽然之间,他又变成那个无助的小小少年,回到那一年那一天的雪地里,任由冰冷血腥的世界将自己吞噬

    原来这一切都是梦这六年相依为命的生活,所有快乐温暖的片段,都是他从逃不掉的悲惨命运那里偷来的片刻休憩,现在,这个梦到了该醒的时候

    赵梓樾软瘫在地,再也没有力气动弹,浑浑噩噩中,有人蹲在他身旁,轻抚他的头发。

    他一把抓住那只手。

    你也是梦吗?

    睁眼便见到跳跃火光。

    赵梓樾停了一刻,慢慢地转过头。

    侧方燃着火堆,烧火的人明显不擅此道,乱七八糟的木块残渣盖住了火头,可怜的火苗奄奄一息。

    赵梓樾伸长手,拣了火堆旁边一根木条,将“柴禾”稍稍拨弄出空隙,火苗迅速茁壮起来。

    光线的由暗变明惊醒了打瞌睡的李去非,她侧头看了赵梓樾一眼,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靠过来,探手按住赵梓樾的脉门。

    “嗯,当年那本果然是真货,昏迷之中内息仍能自行运转疗伤。气血归位,你死不了了。”她简短地说完,打了第二个哈欠,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发现赵梓樾盯着她看,懒洋洋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里不见天日,从我饿肚子和渴睡的程度来看,你少说也昏迷了一天一夜。”她顿了顿,第三个哈欠,道:“还有,我是人不是鬼,我没有跳下来。”

    “你动作太快,没听我说完就跳,我明明说了,先扔块石头试试洞的深浅。当年为了防止重刑犯越狱,刑部规定天下府县以上监牢统一建为三层,二层和底层的重刑区筑在地下,三层间由绞索操控竹笼贯通上下。”李去非抬头望向那个直溜溜的深洞,火光只能照亮洞口一截,看不到另一端的情形。第四个哈欠过后,她又道:“应该是天雷轰炸毁了绞盘和竹笼,我在上面找到一截绞盘上的粗索,靠它才能爬下来。”

    见赵梓樾仍是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李去非也懒得再理他,挪动了下位置,挨得赵梓樾再近些,头枕住他的肩膀,半闭着眼睛喃喃道:“死刑牢既然在最底层,必然有专门的通风设施,我们待多久都不会窒息,就算有人挖掘废墟,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这里。你好好养伤,伤好了估计那些想抓我们的人心也懈了,我们再溜走”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悄然无声,枕在他肩上的脑袋也滑了下来,被他轻轻托住,安放在膝头上。

    火光一明一暗地照着她的脸,脸上仍然满布尘灰,她自己又胡乱抹过,留下几道半白半黑的痕迹。

    赵梓樾想为她擦去那滑稽的痕迹,抬起手,手指却不受控制一般停在了李去非的额发上,微不可觉地停顿了一下,又轻轻抹开发丝,抚上她的前额。

    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下颌的弧线最后停留在她粘着旧喉结的颈项间,手指轻按她的耳后。李去非曾教过他,耳后这条血脉是人身根本,内功高手可以令腕上的脉搏或快或慢甚至仿如停止,这条血脉却绝对无法假装。

    透过薄薄的皮肤表层,指尖似乎能感觉到里面新鲜奔流的血液赵梓樾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直到这一刻,他才确定李去非是真的活着。

    不,谁知道呢,或者这一切仍然是梦,或者这一场人生不过是大梦一场无人觉。

    那便无人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