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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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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房灶里的火苗是不轻易熄灭的,在杨婶添加一大把柴薪进去后,炉灶的火势立即转为凶猛。

    甜儿依照五岁时便已详记在心的炒菜口诀——去水、过油、快炒、沥乾、起盘、迅速动作,短短时间之内,她快速炒起一盘又一盘鲜翠欲滴的青菜,递到窗外的出菜桌上,让杨玉红端到前堂。

    杨婶看着她如此纯熟且神速的炒菜技巧,一时之间倒也愣住了。

    “杨婶,接下来帮我准备西湖醋鱼、生爆鳝片、龙井虾仁这道菜的材料。”

    她站在炉灶前,一手挥舞著铲子,头也不回地拿起一旁桌上扬婶处理好的材料,快速倒进锅里翻炒,每道料理的步骤在她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

    “杨婶,鱼!”

    “等等,我还没处理好。”杨婶这时才发现,自己准备材料的速度竟比不上她烹煮的速度。

    “没关系,我来就可以了。”

    杨婶闻言便将才清洗乾净,鱼鳞尚未刮除的五尾鲤鱼递给甜儿。

    她接过鱼身置于砧板上,手中换上一把刮鳞刀,三两下就把鱼身上的鱼鳞剔除得一乾二净。接著又换了一把双面薄刃刀,一刺一切,鱼的内脏几乎是完整无缺地自切口处向下掉落。

    她先将鱼身快速过油一次,让鱼皮炸得酥脆再起锅,接著将所有调味料依顺序倒入拌煮,最后将鱼淋上特制酱料便完成这道菜。这些动作宛如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停滞,好像早已在她脑里反覆练习数百次般熟悉。

    杨婶傻愣愣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西湖醋鱼、生爆鳝片、龙井虾仁、东坡焖肉、荷叶粉蒸肉,一道一道名菜就如同法术般自她手中变了出来。除了叫化鸡因闷煮时间较长,酒馆备有现成外,所有料理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出菜完毕。

    甜儿以衣袖抹了抹额上的汗,暂吁了口气,此时却听见杨玉红自前堂回报“李师傅,外面的大爷说这点东西根本就吃不饱,还没有什么别的?”

    “糟了!材料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因为酒馆的生意一向不好,材料方面也就没什么存货,待杨婶一回神,才发现连先前许高升爷儿俩自仓库取来的材料也即将告罄。“杨婶,我记得王哥今天应该要送猪来了不是吗?”甜儿在心中盘算日子,想到今天好像是酒馆进猪肉的日子。

    “哎呀!今早那个猪肉王才说迟些才替我们送来,没想到都过了未时,还不见人影。”杨婶着急地说道。

    怎么办,厨房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烹煮了。甜儿也感到焦急,勉强要自己静下心来想办法。

    现在厨房只剩几只半熟的叫化鸡,还有一些虾仁、猪肉块、几尾鳝鱼、竹笋、荷叶,加上些青菜,就这些,还能变化出什么菜色,

    “杨婶,可能要麻烦您请宝哥出去探一下那猪送来了没?这边我来想办法。”

    “喔!我知道了。”杨婶听见她的吩咐,赶紧往外跑去。

    看着眼前的材料,甜儿想起桌下似乎还有一袋面粉,以及一篮鸡蛋。她灵机一动,将面粉和著水、鸡蛋做成面团,再将面团捏成一个个巴掌上的碟子,每个碟子里还分为两个区块。

    她首先将鸡肉、虾仁、猪肉、鳝鱼、竹笋,分别调味成咸、甜、酸、香、辣等五味,混入青菜丝,勾芡烹煮五分熟后,两两包进面团碟子,以另一片相同大小的面团上下紧压封起,放进油炸锅里再炸上十来分钟,最后将炸成黄金色的面团装盘,以荷叶衬底,就成了道前所未见的新式菜肴。

    杨婶一进厨房,看见桌上摆了五盘这么奇怪的菜肴,不禁目瞪口呆“甜儿,你这是”

    “这道菜是我临时想出来的,要叫它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先上菜再说,对了,猪肉送来了吗?”

    “宝少爷已经出去看了,可是甜儿,这道菜”杨婶显然非常质疑这道菜是否能够端上桌。

    “放心!没问题的。”

    此时窗外已经传来杨玉红催促的声音“李师傅,我们下道菜出什么?”

    甜儿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终于想出适当的菜名“对了!就叫双喜临门”

    知道时间急迫,杨婶也不再罗唆,赶忙将那五盘奇怪的菜肴端到外头递给女儿。

    “娘啊!这么奇怪的菜我可是第一次看见,荷叶上那些圆盘状炸饼里包的是什么呀?”杨玉红见了纳闷地问。

    杨婶也只能回答“娘也不知道,不过这道菜是李师傅最新研发出来的,叫做双喜临门。就这样!快点给客人送去吧。”

    一旁待命的财叔也赶紧上前帮忙,杨婶忍不住心中好奇,于是跟了出去。

    厅上酒酣耳热,十数名黑衣大汉尽情地把酒言欢,站在柜台里的许高升虽然有些惧怕他们惊人的气势,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感动,酒馆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大哥!这几道菜分量虽然不够,但是滋味十分不错啊。”正中央一桌黑衣汉子对著他们的老大说道。

    “是啊,我本来以为在这么偏僻的城镇是不会有什么好吃的,没想到真是出人意料啊!”黑衣大汉的老大满意地说著,旋即又催促道:“老板,怎么菜这么久还没上来,别让我的弟兄们饿著了!”

    “是、是!马上来。”

    许高升赶紧离开柜台朝厨房走去,却在途中遇见端著菜的杨玉红、财叔和杨婶。

    “你们怎么这么久?前堂的大爷们等得不耐烦了。等等你们手上端的是什么?”三人手里端的菜是他从来没看过的。

    “老板,这是李师傅临时想出的新菜色,叫双喜临门。”杨婶回答。

    许高升知道这几年来李善仁的厨艺是日益退步,不要说研究新菜色,有时候连一盘青菜都会炒到走味!所以听到杨婶这么说,除了诧异,也感到不安心。“杨婶啊!我说你有没有试吃看看?”万一不合外头客倌们的胃口,他想他这高升酒馆的招牌可能就不保了。

    “不我想应该没问题。”想起甜儿那番俐落的身手,她相信这道菜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算了!反正也来不及了,先上再说吧。”许高升叹了口气,摇摇头跟著众人一起回到芡堂。

    “各位爷儿,上菜喽!”他走在最前头宣布道。

    杨玉红三人忙将菜肴放在每张桌上,接著又转身进去端出其馀两盘。

    “这是什么啊?看起来怪里怪气的。”其中一名大汉如是说道,其馀人也心有同感,登时一阵哗然。

    许高升一听,连忙出声安抚“这道是本店今日最新菜式,叫做双喜临门,请各位爷儿著筷品尝!”

    “这样啊,那好吧!”

    只见黑衣大汉的老大爽快地举箸夹起一块圆饼,放进嘴巴里品尝起来。

    许高升等人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的反应,其中杨婶更是屏息等待。

    他大大地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脸色渐渐有异。刚开始双眉紧皱,似乎感受强烈的味觉冲击,接著又咬了一大口,这次脸色一改,一脸甜兹兹地享受馅料的香甜。

    圆饼至此只剩下三分之一,他乾脆将整块饼一口气塞进嘴里,隔了一秒,他突然双眼瞪大,鼻翼不住张阖,最后叫了出来。“这真是太太”

    堂上众人静默,等待他的评语。

    “太好吃了!”这句话一说完,马上又举箸夹起另一块圆饼,塞进嘴中。

    “呜!”又是一次味觉冲击。从他的表情看来,似乎是非常享受“双喜临门”的味道。“大哥,这道菜真的这么好吃?”其中一名汉子难以置信地问著。

    “嗯!”在点头回答间,他又张嘴吞下一块圆饼。

    这下大家不再迟疑,连忙争先恐后地夹取圆饼,放进嘴里品尝。

    “呜”

    “嗯”“啊!”“噫?!”

    各种不同的感叹声在前堂此起彼落,许高升等人看着大汉们狼吞虎咽的模样,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爹!猪送来了。”

    许正宝扛著一头猪,火速走进酒馆,没想到竟看到眼前这番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点不解。

    杨婶是最先清醒的。她看见许正宝身上扛著的猪,高兴地迎了上去。

    “宝少爷,你可回来了,赶紧将猪送进厨房吧!”她扯著他,快步走向厨房。

    “杨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呵呵!全是因为李师傅做的新菜色。”

    “菜?是什么菜?”

    “哎呀!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杨婶边走边说,不敢相信那道“双喜临门”竟会如此美味。

    许正宝满腹疑惑,跟著她来到厨房外头。

    杨婶一时忘记,竟然直接推开厨房的门,唤道:“甜儿,猪送来了!”

    正在准备烹调猪肉事宜,甜儿忙得没有时间抬头,因此看也不看便回答“杨婶,麻烦您先用热水将整只猪去毛。”

    这下子换许正宝傻眼了。厨房的门一开,他便看见躺在一旁熟睡的李善仁,以及在灶前忙碌不堪的甜儿。

    “甜、甜儿,怎么是你?!”他口吃问道。

    没想到会听见许正宝的声音,她转头一看,知道事迹已然败露,只得无奈笑道:“宝哥,你先别问了!可不可以麻烦你到后院帮我堆柴堆?我要火烧全猪!”时间紧迫,一切只得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再行解说。

    许正宝闻言,点了点头,捺住满腹疑问往后院走去。

    甜儿这时先在猪腹里填上八宝馅料与糯米,再以细绳缝起,放在釜里以大火蒸煮。待馅料熟透,便以利刃在猪皮上划下一道道菱形花纹,然后涂上厚厚一层蜂蜜调味酱汁。接著再用长长的白布条将猪只里得密不透风,布条上又涂了层蜂蜜酱汁,这才吩咐许正宝用铁叉将整只猪串起,放在后院柴堆上烧烤。

    炽热的火焰快速地将猪只吞噬,布条因高热而燃烧,整只猪逐渐烤熟,猪的脂肪在高热下融化,和著蜂蜜酱汁渗进菱形切纹的猪肉缝里。片刻,一阵蜂蜜甜香和著猪皮焦味,远远飘进前堂。

    “哇!这是什么味道?”堂上众人忍不住垂涎三尺,蠢蠢欲动。

    看着烧烤完毕的猪只,甜儿剥下外头被火烤得焦黑的布条,呈现出金黄酥脆的表皮,肉汁与酱汁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整只猪的肉质甜美又不失原味。

    她切开猪只肚子,里头的八宝糯米饭就像黄金般涌出,饭粒中除了八宝香味,还夹杂著肉汁的浓醇以及蜂蜜的香甜。

    这顿饭填饱了所有黑衣大汉的肚子,也让酒馆众人大开眼界。

    “唔!这只烧猪可真是好吃。”有人已经打著饱隔,眼睛微眯,似乎感到回味无穷。

    松了口气,许高升只希望眼前这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大汉能够赶快吃饱,付钱离开。直到恭送他们出去,他才真正放下心来。

    杨玉红和母亲一起收拾著桌子,忍不住心中好奇地偷偷问道:“娘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没想到甜儿跟她爹一样有那么好的厨艺。”

    另一方面,在厨房的甜儿和许正宝处理著善后事宜,浑然不知李善仁已然清醒,正站在厨房门口注视著她。

    “甜儿,你快跟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许正宝看着她问道。

    “我”正当她想开口说明,却愕然发现李善仁就站在厨房门口盯著她看,要出口的话不由得又咽了回去。

    “爹!”她惊慌地看着沉默的李善仁。

    没有任何表示,李善仁只是摇晃著脚步走过两人身边,往大厅而去。甜儿赶紧走了过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没想到李善仁看都不看,就这么走出酒馆,往回家的路而去。

    甜儿赶紧回头跟许高升说:“许叔,我先送我爹回去,之后再回来帮你们整理。”

    “不用了!你跟李师傅一起回去好好休息,明儿个再来吧。”

    许高升了心认为李善仁是因为煮了一顿大餐太过劳累,才会话也不说地便回家休息,所以也没说什么,连忙催促甜儿回去。但是当许正宝告诉他,方才一切菜肴都是甜儿亲手烹煮时,他不禁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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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甜儿父女俩沉默不语,谁也不打算先开口。直至晚膳过后,甜儿一如以往地准备好一壶睡前酒递给爹亲,谁知他一伸手接过,就将酒壶砸向地面,锵的一声巨响,酒瓶子碎了满地,甜儿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你这不孝女,还不给我跪下!”李善仁阴沉著脸,神情严峻。

    “爹,我”她的眼泪几乎快掉下来,眼前的爹亲看起来比三年前那次还要凶!

    “你记不记得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李善仁咆哮道。

    “我”想起当初对爹亲的承诺,甜儿不禁跪在桌边,低头啜泣。她的确答应过,三年前当她被爹发现她在河边偷练厨艺时,脾气大发的他不仅将自己大大斥责一番,还将那本被她视为珍宝的食谱撕毁,让她伤心了好一阵子。

    虽然那时候她便答应爹以后绝不再动手做菜,但随著时间过去,按捺不住内心对于厨艺的热情,她又偷偷回到河边凭著记忆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最后甚至开始自创新菜。

    不过,也是从那次之后,他们父女俩之间好像多了道无形的隔阂,除了日常生活对话外,李善仁甚至连正眼也不看她一下,每天除了喝酒,还是喝酒,若不是这次的意外,他也许还不会发现甜儿仍在持续做菜。

    “还我什么?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对老父说的话就可以当耳边风了,是不是?”李善仁激动的说,丝毫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爹,我没有!”甜儿低声啜泣著。她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但,她也不懂为何身为前任御厨的爹竟会不让自己的孩子学习厨艺?她真的不懂!

    “我把你拉拔到这么大,只希望能帮你找户好人家嫁了,不要整天再弄这些锅锅铲铲的低俗差事。爹是为你好!你为什么不听?”

    听见他的责骂,甜儿哭得更凶了。“呜爹!如果只是单纯为了帮我找户好人家,那么让我习得好厨艺又有何妨?”终于忍不住心中多年的疑问,她一古脑儿地问了出来。

    李善仁突然睑色铁青,瞪大双眼,动也不动地看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她。然后,他忽然记起今年甜儿已经要满十六岁了!她长得几乎跟她娘一模一样,连哭泣的样子也都如出一辙。

    “您这又是为什么?”她泛著泪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动人。

    “月华、月华。”他不禁在嘴里念著甜儿娘亲的名字,一时之间完全陷入记忆的漩涡里。

    “你不要再逼我,我没有他是不行的!”她哀伤凄切的神情,让李善仁内心感到如刀割般的刺痛。

    “那我就可以吗?月华,没有你,我该如何活下去?”他几近哀求地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离去,可她仅是轻轻的摇头,竟瞬间消失在他面前。

    “不!你不要走,我不准你走!”李善仁用尽全身力量嘶吼。再次被眼前失控的爹亲吓到,她赶忙站起,抓住他的肩,用力摇晃“爹,你怎么了?你醒醒啊,爹!”

    “呃!呜!”李善仁狼狈地在甜儿的叫唤中醒过来,一抬头却看见一张他魂牵梦萦的睑,不由欣喜地唤道:“月华,是你!你终于肯回到我身边了!”说著便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爹,我是甜儿,不是娘呀!”她挣扎著要站起,也让李善仁自幻觉中完全清醒过来。

    如同刚与心魔搏斗般的满头大汗,他虚弱地放开她。

    “爹”甜儿担心地唤道。

    “你走吧,用不著理我。反正,你也长大了!”他朝著她挥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拖著沉重的脚步走进房中。

    甜儿望着他微驼的背,爹亲彷佛在一夜之间苍老许多。

    星儿在夜空闪烁眨眼,夜深了,甜儿十分担心进房的爹是否无恙,因此披起一件薄衣,往他房间走去。却在接近窗户时,听见他喃喃的说话声,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倾听爹亲在说些什么。

    “月色如水酒当饮,华衣沾露夜向明!月华月华!”

    爹又梦到娘了。在她小时候,午夜梦回时,常会被爹亲的梦话吵醒,他总是在梦中反覆吟著这两句诗,一定是和她娘有关系!待房中声音渐微,她悄悄推开门扉,走近李善仁的床边为他盖好被子,才又返回自己房里。

    回到房里,甜儿一时之间没有睡意,盯著天花板直瞧,脑中思绪不断。

    “月色如水酒当饮,华衣沾露夜向明。”竟能将娘的名字配进诗里,想必作这首诗的人文采相当高明。

    会不会是爹呢?虽然爹说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但是在他心里,一定还是很爱娘的吧。否则也不会这般心心念念,想着想着,她不禁羡慕起娘来。能这样被人一直想念著,是件多么幸福的事!相信娘在天之灵,一定也感到十分高兴。

    那么甜儿呢?在这个广大的天底下,会有人像她爹想娘般,这般想着她吗?

    而她心底也有个如此想念的人吗?她这样问著自己,突然脑中浮现了一个人。

    “季展哥哥”她轻声念道,然后逐渐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