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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绳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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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芹一出世,就是个错误,因为她是个女孩儿!

    满月那天,妈妈特别高兴,收拾好行李,颠簸了一百多里路,来到城里看小芹的奶奶--准确地说,是让奶奶看看小芹。记得三年前,小芹的哥哥满月,妈妈也是这样来到城里,奶奶高兴得笑了,笑得满脸开遍了菊花。最后,奶奶抱着哥哥,照了好多照片,临走,还给了妈妈几丈布,说是给孙子做新衣服穿。

    这次进城,奶奶家铁将军把门。邻居看到妈妈来了,赶紧跑到茶馆报喜。奶奶正在茶馆打牌,邻居气喘吁吁地说:“快回家看看吧!你媳妇把孙女抱来了!”奶奶头也不抬,继续打她的牌,说了一句:“生了个女娃子,有啥好看的,叫她们回去吧!”

    还在襁褓中的小芹,当然不知道妈妈怎么回的老家;更不知道自己给妈妈带来了怎样的屈辱。

    小芹三岁那年,妹妹出世了。这次,她看到妈妈哭了,几天后,大姨来看妈妈,顺便把小芹接走了。

    大姨也是个苦命人,在她十六岁那年,一个三十五岁老光棍来提亲,送给外婆五十斤麦子,这婚事就算成了。

    那年,妈妈十岁,每天背着四岁的舅舅上学。妈妈放学回来,听说外婆把大姨许给了那么老的人,就大闹,不让大姨走。妈妈说:“看他那鬼样子,肯定又懒又馋,你去了也不会有好日子!”

    外婆大骂妈妈不懂事,又反复说家里实在太穷,外公又去世得早,早点嫁一个闺女,也减轻一点负担。

    大姨哭着说:“不嫁他,又能嫁给谁?跟谁又会有好日子过?”最终,她还是嫁了。到了婆家,大姨才知道,这老光棍还有一个瘫痪的瞎眼老娘!家里更是穷得叮当响,连张床都没有,婆婆竟然躺在一堆稻草上面!几间破屋,黑漆漆的,摇摇欲坠。

    这样的婚姻,当然没有幸福可言,大姨给姨夫生了一个儿子,两人就分居了。姨夫属于家懒外勤,常在外面给人帮工,也常会得到一些猪肉,猪下水之类的。姨夫总是把这些东西拿到最好的哥们家里,做好了,跟哥们吃饱喝足了再回家。

    家里,就只有大姨一个人,伺候老的、小的,大姨身体不好,只好呆在家里,靠给生产队的供销社搓麻绳,维持一家的生计。

    不知不觉,大姨嫁过来已经十七年了,大姨在搓麻绳的岁月里,逐渐变成了中年妇女,而小芹的大表哥已长到十六岁,也就在这一年,三岁的小芹被接到了大姨家。

    (二)

    小芹来到大姨家,每天的工作就是帮助大姨搓麻绳。说是“搓”其实应该是“纺”纺麻绳的纺车跟纺棉线的没什么两样,不过是,纺棉线时续进去的是棉花,出来的是棉线;纺麻绳是续进去的是麻纤维,出来的是麻绳。

    就这样,大姨摇动纺车,小芹给她递麻。开始不熟练,不是递多了,就是递少了,这样麻绳就会粗细不均匀。经过几天的观察,小芹很快掌握了要领,大姨的麻绳纺得又快又好。

    她们不分昼夜地忙碌着,每当看到纺好的麻绳锭子变得像肥桃一样,大姨总会很开心,用一双熬红的眼睛看着小芹,很慈祥地说:“等卖了麻绳,攒了钱,给我的芹娃置嫁妆!”

    三岁的小芹,不懂什么叫嫁妆,只觉得搓麻绳挺有意思的,她愿意每天做着同样的工作。有时到夜里,她实在困极了,大姨叫她先去睡,她也不肯,就陪着大姨,在麻堆里呼呼大睡。

    大姨白天的活更多,喂猪、喂鸡鸭、做饭、给老太太端饭、打扫卫生。有一次,大姨忙得实在腾不开手,就让小芹给老太太端了一碗饭,在那之前,小芹从没进过那间黑屋子。小芹胆战心惊得把饭端进去,老太太一听到声音,就开始破口大骂。别看她又瘫又瞎,声音可是洪亮,骂得那些词都是小芹听不懂的,但小芹知道,那是最恶毒的脏话。小芹吓得直哆嗦,把饭碗一丢,赶快跑出去,以后说什么也不再进去,只是她不明白,大姨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来到大姨家快半年了,眼看到了新年,大姨给小芹做了一套新衣裳。穿上新衣裳的小芹,心里别提多舒坦了!这时,大姨很小心地劝小芹:“芹娃,叫我一声妈吧?”小芹愣住了,虽然离家多时,妈妈的印象已经模糊,但她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大姨,不是妈妈!

    “不!你是大姨!”小芹倔强地说。从小,她就这么认死理!大姨的眼中,立即充满了泪水,但还是不放弃:“你看村头的二妮儿,人家到姨妈家里,早就改口叫妈了!”

    “那是她憨,把妈忘记了,我记性好,我记得我妈,就不叫!”小芹转身跑掉了。

    20年后,小芹再回大姨家,才明白村头二妮儿为啥管姨妈叫妈。原来,二妮儿长大后,嫁给了她表哥;而她哥哥则娶了她表妹!这就是穷苦农民解决儿女婚事常用的方法——换亲!只不过,这里换亲进行得比较早,一般在比较信得过的亲戚间交换。女孩子很小的时候放在亲戚家寄养,等长到十六七岁就办喜事,那时,女孩早就把婆家当成了自己家,婚姻比较稳定。

    (三)

    小芹就这样,在大姨家开始了她的童年生活。老太太照例天天骂人;姨夫照例天天不着家;大表哥一天天长大,早就成了家里的棒劳力;小芹和大姨每天忙家务,夜里搓麻绳。

    日子虽然清苦,但小芹是快乐的。

    姨夫偶尔回来,就把小芹扛到肩上,驮着她到处玩。大表哥从地里回来,总会给小芹带回好玩的、好吃的东西。若是惹了小芹,大姨会拎起笤帚疙瘩,打得他满院子逃,每当这个时候,小芹就会笑得前仰后合。

    当然,对小芹最好的还是大姨。那时农村,以吃面条为主,大姨每次煮一大锅面,只放盐,不放油。添饭时,第一碗总是小芹的,并且大姨会从油罐里舀一大勺猪油,调在碗里。其他人,就吃那没有油的面条。

    这个生活习惯,对小芹日后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小芹长大后,十分要强,什么都要争个第一,否则,就痛苦万分。

    小芹在四岁多时,曾回过一趟家。大姨把她交给妈妈时,特别交代:“一定要记住,吃饭时先给她添!”于是,这个必须吃第一碗饭的习惯,又被妈妈进一步强化。

    一天,家里来了几个客人。外婆和妈妈忙了大半天,总算做好了一顿饭。于是,招呼客人落座,一一给他们添了饭,又赶紧给小芹添了一碗。

    谁知,小芹既不坐下,也不接饭碗。就死站在堂屋里,面对着饭桌,面对着一屋子客人“嗷嗷嗷”地哭个没完,怎么劝都不听。

    哭累了,客人也走了,妈妈问小芹:“你今天哭得啥名堂啊?”小芹泣不成声,无比委屈地说:“谁叫你们第一碗饭不给我吃的?就哭!”没多久,小芹又回到大姨家,她意外地发现,每天震耳欲聋的骂人声消失了,原来,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小芹六岁那年,大表哥已经十九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小芹太小,虽然大姨一天三顿地给小芹加猪油,那也只能把她养的白白胖胖,不可能一下子蹦到十六岁。

    大姨开始托媒人,四处打听,看有哪家闺女看得中大表哥的,就拿小芹去换亲。家里穷,出不起彩礼,唯一可以交换的,就是小芹。可惜,费尽周折,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只怪小芹太小,人家又不跟你沾亲带故,凭啥白给你多养十年女儿?

    大姨和小芹,每天照例搓着麻绳。可是,小芹明显感觉到,大姨的手笨了、慢了,还经常停下来叹气、抹泪儿。小芹很想帮大姨分忧,可是她不明白,大姨这是怎么了,只是看到大姨的白发多了,皱纹更密了——大姨老了。

    (四)

    小芹七岁了。那年夏季的一天,小芹正坐在门前的大枣树下,跟大表哥打架,突然,从院门外急匆匆地走进一个人,一个黑瘦的矮个男人。

    小芹在她的记忆深处,拼命搜寻这个男人的所有信息,她觉得,这个男人似曾相识,却又那么陌生。许久,一个久违了的称呼,在小芹的脑海猛地一闪:爸爸!是的,这就是小芹四年没有见过面的爸爸。

    爸爸简单地跟大姨交谈了几句,就拉上小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头看大姨。每次回头,她都看到大姨呆呆地站在院门外,像一根枯木,一动不动。夏风吹拂着大姨凌乱的头发,那花白的乱发就在风里飘洒,就像大姨搓了半辈子的乱麻。

    从那以后,大姨再也没搓麻绳了,那架机器,也不知被扔到何处。如果谁还能找到它,恐怕就可以送进博物馆了吧?

    小芹走后,大表哥的婚事更成了老大难,大姨不知求了多少媒人,总是事与愿违。终于,在大表哥23岁那年,一家姑娘总算答应了求婚,但是,却提出一个过分的条件:让大表哥当上门女婿!

    这家兄弟姐妹共十一人,表嫂是老八,却非要大姨的独生子去倒插门!没办法,为了儿子能成个家,大姨只得答应了。

    俗话说:招女婿,招女婿,管得三天两早起!在大表哥的第二个女儿出世后,家庭矛盾终于激化,最后只有分家。但是,他分得的“财产”是:把到了肝癌晚期的老丈人,带回家去治疗、送终!

    小芹跟着爸爸、妈妈、哥哥、妹妹来到城里,解决了户口问题,背着书包开始上学了!可是不久,爸爸再次离开他们,到了东非的一个国家援外,一去就是五年。原来,娘四个的户口,是爸爸用出国换来的!

    小芹非常要强,学习成绩优秀,小学、初中、高中,一路顺风。十八岁那年,小芹上了大学。在大学里,她读了很多书,认识了很多朋友。在大学里,她懂得了什么是爱情,明白了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幸福。

    前年,姨夫、大姨先后去世。大表哥老了,共有五个子女,大女儿的儿子也上小学了。

    大姨的一生,仿佛风中飘飞的柳絮,轻得没有任何价值。

    虽然,小芹日后的生活,遇到很多坎坷,但她还是由衷地感谢上苍;感谢父母。她常想:假如当初妈妈不走出去读书,怎么会认识爸爸?假如爸爸不走出国门,怎么会有现在的生活?

    大姨活着时,是否做梦呢?梦见她的母亲走出穷乡僻壤,去读书,去谈恋爱?那么,大姨这个搓了半辈子麻绳的女人,不早就懂得爱情,找到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