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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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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如作了个好长的梦,梦里他与她相伴嬉戏,没有束缚,也没有过去

    “芝苹。”

    年迈的唤喊引回她的清醒,浑沌中她看见她的父亲,这是她的父亲吗?记忆中的父亲是魁梧不屈的,连笑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刚硬,怎么眼前的江裕苍老得不像五十出头的壮年人,反倒似七、八十岁的老叟了无生趣?

    “爸。”她方叫出这六个月来第一次重复的字,江裕就忍不住悲痛而泪下。

    “爸,你怎么哭了?”

    “芝苹”江裕涕泪交纵:“爸对不起你,过去都是爸不好,忽略了你”“爸,女儿不怪你”芝苹握住江裕因哭泣而颤抖的手:“以前是芝苹不懂事,不了解你的苦衷,对不起,爸,请你原谅我。”

    江裕吃惊地感受到女儿的成熟稳重。

    “爸,你会不会笑我到现在才领会?”

    只有爱过,方知情重。

    江裕盼这天盼了十年,私心总以为只要女儿识得情爱中苦,就能体谅他离乡再娶之举,

    而今,总算听到女儿心平气和的谅解,却是这种场面,莫非是老天罚他没有尽到身为人父的责任?

    “我不该怪你离开我们的家。”芝苹直到握匕首自杀时才明白,原来当年父亲会匆促结束在台湾的事业转至美国发展的原因,是因为他太爱母亲。

    终日活在刻镂着往昔和乐气氛的房子里是永远也走不出丧妻的辛酸,唯有另起炉灶才能生存下去;爱一个人就是不让所爱之人牵挂,所以江裕选择远去,因为他不要会翠在天之灵还要为他忧心。

    “阿姨还好吗?”

    “洁西卡很好。”江裕提起续弦:“她知道你不喜欢她,所以没有来。”

    “代我向阿姨说声对不起,以前是我任性。”芝苹气若游丝,但她的笑容却没有断过:“我想有个弟弟或妹妹来疼,爸——你还可以再生个”

    江裕摇首:“爸只有你这滴血脉,早在娶洁西卡的时候我就和她协议过,不再生儿育女,爸不想因为其他的孩子而疏忽了你,所以爸结扎了。”

    “爸!”芝苹讶喘:“这怎么可以?”

    “爸对不起你妈,常让你妈伤心,唯有专心照顾你才能告慰你妈含笑九泉,可是爸是个失败的父亲!芝苹,你说,是谁伤你的,爸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和他周旋到底!”

    “爸。”芝苹在压下伤口的噬痛后才又接下去:“你看我像是被人欺负吗?”

    江裕怔仲,的确,芝苹从没如此酷似慈宁,慈宁的认天知命不会在一个受冤委屈的人身上看见。

    “伤是我不小心弄的,不碍事。”芝苹指指无识:“爸,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女儿早死在路边,他姓吴,单名识,识字的识。这三个月来都是他在照顾我,还为了我连家也不能回,我们可要好好补偿人家。”

    江裕真诚地执起无识的手,当他一身忧伤地抱着芝苹按门铃时,他就由他的眼神中得知他对芝苹用情很深。

    “吴先生,谢谢你。”

    无识何时迎视过人类的感恩?他抽回自己的手:“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爸,识哥。”芝苹将两个男人的视线拉回:“我想出院。”

    “不行,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必须住院。”

    芝苹没有告诉江裕,她的伤口永远不会止血,只是重申:“我要出院,待在医院会让我虚弱至死。”

    “不许乱说话,我的女儿壮得很,还得给我这个老头子送终,不会有事的!”

    芝苹不想和父亲争,看向无识。

    “你要去哪?”无识清楚,就算将她五花大绑,她也会逃出医院,倒不如送她去,况且,宇剑的创伤对人类而言过于强大,没有药可以使它收口,与其待在医院供人研究,不如让她自由。

    “我想去海边。”芝苹魂牵梦系的地方:“我想去那个小渔村看海。”

    江裕愁于女儿伤势,正想反驳,就听无识以不容置否的口吻说:“好,我带你去。”

    事后,江裕还是找不出他何以没有开口拒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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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抱着她来到她指路的小渔村,时间恍似停留在这座不知名的小镇,芝苹此刻的思潮,是安详的。

    江裕在女儿的要求下回去,芝苹不再是令他头痛的丫头片子,而是看开了浮世聚散的女人,江裕很宽慰,却怎么也掩不住临去的伤悲。

    无识放芝苹自己走,虽然时值炎热的夏季,但芝苹却里了一层又一层的冬衣,因为失血的她体温不易维持,再来则是她腹部不浅的伤口,还依旧以一定的速度湿濡绷带棉衣。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沙滩上踱步,留下一条迤逦的脚印,太阳高挂东隅,毫无考虑地散播它的热情,颇似从前的江芝苹。

    “没有变,这里还是没有变。”

    海风咸腥,吹拂着渔村的气息,在此瞬息万变的都市丛林的范围里,已经鲜少有持久的物景,而渔村朴实且悠适的步调,恰是芝苹向来的追寻。

    “如果我死了,我要把骨灰撒在此处的海里。”芝苹左手扶着腹部,右手代替发饰固定与风起舞的发丝,她的侧脸雕琢出全然静谧的气质,透过阳光的投影,落入无识的瞳底。

    无识没有驳应,因为他也作了决定。

    “识哥,你看看,人界的天空和魔界的,是不是不一样?”

    可不是吗?天边的云彩,海上时隐时现的渔船,以及偶尔掠过海面的禽鸟,人界的生命是多姿多彩的。

    芝苹满足地叹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地球的天空。”

    “芝苹,你不会怨恨吗?”

    “我应该要怨恨什么?”芝苹认真地问:“我害你为了我而吃苦,你也应该怨恨我,你恨我吗?”

    无识语塞,为了爱而做的事,是不需要什么逻辑和道理,爱就是爱,何需借口?

    “自小我就是惹祸精,时时刻刻要人操心,先是母亲,后是慈宁,再来是爸和你,我好像是搅混你们的生命。”

    “不!我们的生命都因为有你而圆满。”无识搀着她:“相信每个爱你的人都会同意。”

    芝苹嫣然而笑,虽然她的手脚冷得僵滞,但她的心却是知足而温馨的。

    “不知道慈宁和奕霆好不好”“你不是还有个朋友已经回人界了?要不要去找她来?”

    “可是”芝苹不希望绿音因她而烦恼,她自知时日无多,若让身怀六甲的绿音看见她的样子,难保不激动,而激动是孕妇和胎儿的天敌,她不要太多人为她掉泪。

    “不了!”芝苹回绝:“我不需要眼泪,你忘了我曾向你承诺过我不再哭了吗?见到绿音我会毁约的。”

    “可是,你不寂寞?”

    “我不寂寞。我有你,有爸爸,有太多的爱,我怎会寂寞?”芝苹蹲坐在沙上,缓和消耗的体力,她抓起一把沙,任由沙粒扬起黄幕:“我希望可以安静地走,爸虽然不懂,可是我相信你明白。”

    是的,江芝苹蜕变了,她由不安定的流云蜕变为成形的静湖,年少轻狂已经是过去式,只能留待回味。

    “我不会为你哭的。”

    “那最好,我不喜欢娘娘腔的男人。”芝苹以手遮日,与无识背靠背:“说真格的,你是个条件好得过头的男人,又会理家又会烹饪,什么事到你手里都变得井井有条,小心哦!台湾的好男人不多,你会变成抢手货。”

    除了你,没有人可以抢得走我。

    无识撇撇嘴,反唇相稽:“你自己才要多注意,像你说风就是雨,专作出人意表的事的个性,除了我这个傻瓜之外,恐怕没人敢娶你。”

    芝苹呵呵杨笑:“这么说来,我该以十二万分的热忱向你致敬罗?”

    “致敬倒不用,鼓掌就可以了。”

    早晨的气候有丝昨夜残剩的露意,虽然太阳热力万钧仍旧可以唤出余韵。无识和芝苹一搭一唱地聊着天南地北,有时候他问她答,有时候是她主动阐述着人界的繁碎琐事,颇能自得其乐。

    “以前我常在想,天上的云知不知道它要飘往哪里,它又要如何适应陌生的环境?我也常为了一些小事迷惑。譬如说海里的泡沫哪一颗是美人鱼?人鱼公主你看过吗?小时候我为了这则故事哭了好几回呢!我向慈宁抱怨个不停,直说王子偏心不公平,慈宁总是笑着说,用不着为人鱼公主伤心,那时候我还不了解慈宁话中之意,还大骂她冷血无情”她乍顿,又吐吐舌:“其实从小到大,我不知暗地里这样“恭维”了慈宁多少次,但她屡屡皆瞟我一眼讳莫如深地继续她手边的事情,她都有感应到,只是不点明,因为她算到我日后会为自己的观念改造革命,好像很多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因为我也体悟了人鱼公主的心。放弃生命并不代表消极,古人有云: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端看死得有没有价值,所以人鱼公主不用人同情,因为她的死造福于她爱的人,我想她了无怨尤。”

    “就像你?”无识明会她言下之意,她要他转达给她的亲友,要他们别为她不平。

    “我就知道识哥聪明。”

    “识哥岂是让你叫假的?”无识当仁不让地接受她的赞美,三个月来他学到的不止是爱,还有幽默的亲切。

    芝苹的伤痕随着困惑而沉重,只是她绝口不喊痛,思绪有些远了,烈日当空,独他俩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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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听见礼貌的敲门声时,他恰巧做完他的事,在收拾手边的东西,而他去开门后,并不意外会看见他。

    “这么快就找来?”

    “再晚一刻就寻不到你的“气”了。”来者的脸上刻画着疲累的线条:“你真的为她这么做!”

    “除此没有别的办法延长她的寿命。”无识的口气云淡风轻:“你不也料到了我会这么做?”他瞧瞧屋内,朝无受说:“我们出去走走吧!芝苹刚输血睡着了。”

    无受没有异议,他俩踏在渔村的小路上,之后步入海滩,顺着无识初来的路线逛去。海潮规律而有力地拍打着沙岸,雪白的浪花与稍纵即逝的泡沫交织成瑰丽壮观的景象,绵长的海岸线蜿蜒至世界的尽头,有如生命的起落般,永远没有止息地朝前奔走。

    “人界很美吧?”问话的是无识。

    无受专注地倾听海涛声的节奏,一波又一波将他团团围住,彷如慈母的柔荑和煦地拥着游子,低诉着欣慰。

    “像她一样。”无受简述地答。

    他不是指芝苹美得倾国倾城,而是意味着她所带来的种种,因为有芝苹的闯入,才使他们领会到传言中的爱,更让他们尝遍了情中酸甜,若没有她,他们再怎么也体悟不出海洋的美。

    “情居已经化成灰烬了。”无受言短意赅,他俯视脚边的沙,看着自己的足陷进沙中:“你们离开后,王不要命地攻击宇剑,被宇剑反击的力量打伤,王要毁了宇剑,却又动不了宇剑,所以他起火烧了情居”

    凝神海平面,他也感受到海天一色的慑人,提足扬撒一把沙,人界的一尘一粟他无不用心在记录 。

    “而他却宁可与情居同归于尽。”无受说完,果闻无识焦急地接下去。

    “王引火自焚?!有没有怎样?”

    无受斜睨着他:“你是指他的心,还是他的人?”

    无识差点跺脚:“你明知我想说的!”

    “王的灵魂跟着芝苹回来,却也因芝苹而迷失,他是摆脱了微雅娜,但他又重复着他的噩梦老实说来,平心而论我们三个里,属他最为可怜”无受抑住叹息:“他受到火焰的洗礼,人——不再完整了。”

    “王还好吗?”虽然他不愿再和魔界扯上关系,但还是免不了染上忧郁,毕竟无情是他的至友;芝苹是自愿奉血,他不能怪他。

    “你希望听到什么答案?”

    受到烈火洗礼的人会好吗?

    “凭王的能力,寻常火焰奈何不了他的。”

    “但如果王是存心引燃宇剑之火来焚屋呢?”无受只是描述事实,没有因反辩而反辩的心理:“你想一个执意赎罪的人会抗拒惩罚吗?”

    无识浑身危颤,原来王竟也爱得痴深,而他们居然不知,这其间隐瞒的苦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王的事?”

    “不,我来是为了引开你。”无受吸了口人界的空气:“我不能看王这样下去。”

    所以由他出面支离无识,留给另一位远来者与她独处的机会。

    无识昂首,似是无语,却更像茫然问天。

    风和着潮声夹合著渔村的些微喧哗,盘旋在他俩之间,夕阳西暮,淡淡晕橘的晚霞织就了夜临前的彩衣,这景是魔界以前所见不着的。

    “宇剑之火改变了魔界的法则。”无受似也沉醉在黄昏的无限好中:“魔界现在在下雨,火焰召集了乌云,把烧光的黑白还给大地,我想,等这场雨下完,魔界也会有阳光,真真正正的阳光,或许会比人界更灿烂。”

    “是啊”无识有些晕眩,魔界值得期待的未来只是他再也无法参与了。

    拿出一本薄旧而古老的书,他交托给无受:“你把它拿回去吧!我已经没有职权掌管它了。”

    无受接过,将无识的苍白记在脑中。

    火之封印它牵系多少人的命,织缠多少人的情?

    “魔界,我是没有能力再回去了。”无识笑着,没有遗憾:“请你代我之职,帮魔界再站起来。”

    无受有几许讶异,怎不见无识恸惜魔界的一切?他生长在魔界,如今和魔界永诀,该是怀旧才对呀!

    “不必吃惊。”和芝苹共处,他总能学到很多:“我只是找出了我存在的使命。”

    “你的使命?”

    “每条生命都有它的责任,而我先是法魔,竭力辅佐魔尊,现令则是芝苹的守护者,既然魔界已去天限,我就没什么牵挂了,反正小娜也已不在,我的使命将了,可以悠容面对好恶。”

    无受呆了半晌,才全部体会到无识的心境;人因有责有命而无憾无悔,他呢?他的使命在哪?

    “芝苹教会了我如何去看待生命,用她的角度。”

    从乐观到怅惘到淡然;从无忧到知忧到解忧,芝苹走过的,是她的旅程,更是她的成长。

    夕照风情万种地向人间挥别它的一天,退憩至海的另端重新计转那头的人间,潮水,悄悄悄悄地侵濡了他们的脚跟。

    “希望魔界将来的黄昏也和今天一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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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为她再也醒不来,所以当她睁开眼时还猜想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但腹部的疼痛与不适,证明她依然有心跳和呼吸,奇怪的是她感到温暖,体力也显著地恢复了不少,不像睡前那般寒冷。

    坐直身,她打量着简朴的房间,约莫中还有印象自己是怎么来的。父亲劝不动她回去那楝她曾立誓、永守的家,所以就运用财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帮她在渔村内购置了房子,让她二十四小时都能听见海潮声,犹记得父亲坐镇指挥临时工人布置房子的模样,看来父亲已经接受了事实。

    “这样也好。”

    她不知道今天是几号,自魔界回到人界转至医院再来渔村已耗去她四天光景,她很清楚自己的能量顶多能撑个五、六天,虽然血流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她赖以维生的血液仍不停地逝去。

    死亡,对她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事,自然得像吃饭喝水,她早就克服了潜意识里的恐惧,哪一个人不会经历这两字?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她不认为死亡就是结束,相反地,她觉得死亡是另一阶段的开始。

    说来她还得感激无识未卜先知让她看了“火之封印”她才能由书中参透了些谜底。

    她在睡前又把父亲赶回去,因为她的力气已透支,怕这一睡就叫不醒,也怕父亲受不了打击,所以她不要父亲留下来;芝苹觉得事有蹊跷,自己的状况自己再清楚不过,能再看见花花世界是她意想不到的事。

    房里窗明几净,涛声随着空气的传送而飘进耳里,父亲用心良苦地替她设想好了物质的丰裕,给她梦寐以求的宁静。对父亲的亏欠,她今生是难再弥补了,她是个不孝女,不能承欢膝下,连活着都要让他伤心她所伤的心何止是父亲的?

    “识哥,是你吗?”芝苹发话,翘首引领想看看是谁来了,但三分钟过去,屋内除了原有的声律再无异响。

    侧着头,她还以为自己发神经,但是房间已然充塞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庞大存在感,就好像他站在床前一样。

    “阿情?”

    她打赌他来了,她的心雀跃地鼓动,她的眉、她的唇和她的眸都透出莫名的欢欣。是他,她知道。

    “阿情,为什么不肯让我见你?”

    她在等他现身,等着见他一面,她有好多话想说。

    “阿情,谢谢你还肯来看我。”她对着空气表达:“你还好吗?魔界怎样了?哎呀!我真笨,你既然有空来,那就代表了魔界已经步上正轨了,阿情,恭喜你,以后你和你的子民就再也不用辛苦了。”

    讲了半天,不见有回应,芝苹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来了,失望袭击而来,她的创口又火辣地痛起来,芝苹七手八脚地想找出止痛药,翻身下床时却跌压到伤口,痛得她直冒冷汗额浮青筋,人快晕了过去。

    忽然,她的身体浮了起来,把她安放回床上,一阵清凉的气流注入伤口,让她的痛楚减了大半。

    芝苹嗟叹:“我就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一眼?”

    房内,除了沉寂还是沉寂。

    “阿情,我想在死前再见你一面,让我记住你好吗?”

    海浪的旋律温和地哼来,像是首催眠曲,动人心弦,室内暗了下来,是晚上了,她已有多久没重会人界的夜?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喜欢黑夜。”芝苹躺在枕上,眼盯着没有光线照明的天花板,他既然不想让她看见,她也不强人所难,只要他肯伴着她,她就很满足了。

    爱他,令她变得容易知足,因为他能给的仅只一点,而她学会了如何在那么渺小的温情中希望。有了希望,要存活下去就有目标,她就不会感到厌倦呼吸。

    “我喜欢躲在人家找不到的地方,在黑暗中聆听孤单的音调,连慈宁都不晓得我常来海边,因为我不想要她替我悲愁。认识你之前我常怨天尤人,憎恨我生命中的残缺,我总在比不上人家的家庭后情绪低落,尤其是我爸刚离开台湾的那几年,我几乎堕落,飙车、打架滋事,什么舞厅酒店全都混得很熟,我拚命地花钱,就是要引起我爸的责难和关心,但每次我爸一接到电话,赶回台湾收拾烂摊子,连一句话也没说,我心里更气,行事愈加放肆,再加上慈宁也因学业搬走,我顿然不知何去何从,那段荒唐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黯淡的时光。”

    “可能是老天可怜我,在我和飞车党成群结队胡乱赛车时,发现了这里。”她放低了声音,双手交叉护置腹上,过往令她不胜唏嘘:“那天我接到我爸在答绿机上的留话,他娶了洁西卡,一个富有的女人,愤怒使我失去理智,我砸坏了答绿机,又哭又叫地震碎了好多东西,呼朋引党来飙车,不知不觉中远离了市区,他们感到我不稳定的脾气,和我大吵了一架,我们撕破脸攻讦对方,其实他们会和我鬼混是因为我有钱,除了慈宁、绿音、奕霆,没有人把我当朋友,他们在背地里管我叫怪物。”

    “最后,我们大打出手,我控制不住力量把他们摔得老远,他们朝我吐口水骂三字经,打不过我就对我的机车开刀,我也不阻止他们,眼睁睁地看他们用刀戳破我车子的轮胎,放声狂笑,有种破坏的快感”说至此,她嗤嗤而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惊诧的眼神,他们以为我疯了,扶起他们的车发动就跑,狼狈得像落水狗,后来我步行到海滩上,那季节恰好是雨季,又有台风过境,我在那凝伫了一整天,足足一天,就只是看着海,耳旁来来去去好多声音,雨在傍晚滴滴答答地下起来,我不理它,继续站着,继续想着。”

    芝苹停了会儿,她有些力不从心,血液又湿了绷带,衣底黏腻的触感宛似恶心的焦油贴在她皮肤上,隐约可闻到血腥味。

    “潮水因台风而涨淹高升,我没注意到或许说是我故意忽略它,我的脑海只装了怨怼不满,妈和慈宁是我生活的重心,妈突然过世,慈宁又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要搬走,我爸也重新组织了另一个家,另一个我无权加入的家,我变得一无所有,瞻望浩瀚的汪洋,我竟不晓得自己该往哪走,我不记得当时是否有哭我想我可能连泪水都忘了该怎么流,只是一迳迷惑着风浪卷起的音乐,大海的抚慰,好温暖,好温柔。等我被海水淹没后,活似着了魔般感觉不到难受,海水灌满了我眼耳口鼻,轰隆沉吼像是天雷打在我身上,风很急,因为海中的浪涛掀得高狂,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光景,随着波浪起伏,我的眼前是一片深邃得醉人的暗蓝,我忘了晚上怎会看得见海的颜色,但我相信那不是我的错觉”

    她喘了口气接下去:“我的人轻飘飘地让水给托着,白花花的海沫好似一圈圈的光流,绚烂地回旋,漩涡在我眼中化开我醒来后发现自己痛苦地咳嗽,耳鼻喉中咸涩的海水阻碍我的呼吸,我猛咳出水,神智虚浮,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了,身旁有个人应该是渔夫,他的腔调很重,用满口的江浙闽语叽哩呱啦地骂我,大概是斥责我不该想不开投海,天知道,我根本没有投海,是海水涨潮把我拖下去的。”

    说实在话,芝苹自己也分不清跳下去和被海水拖下海有什么不同。

    “反正我是好狗运捡回一条命,我掏光口袋里湿透的纸钞推给老渔夫,算是谢谢他,然后顶着风雨走出渔村叫计程车送我回家。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和滤过性病毒成了莫逆之交,受了风寒又损及肺脏,险些得肺炎,幸亏医学先进,我独自在医院待了六天,因为受不了医院的气氛擅自出院,宁可病死在家里,也不要闷死在医院里。慈宁最为话病的,就是我这种没得商量的牛脾气,她老念说,我如果可以学着折衷,凡事别太偏极,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兼世界太平了,可惜我总是学不来。”

    她缓合上眼皮,腹部清凉的力量围绕着伤口,她能感觉到血逸出的量明显遽减。

    “阿情,谢谢你。”

    失血使她处于半昏睡的状态,她心知自己清醒的机会将愈来愈少,所以她必须把握她开始倒数计时的生命。

    不能睡,她捏了自己一把,警告自己:不能睡!

    “阿情,人说人类是惯性动物,依照着习惯过日子,这么说来,自杀就是我潜藏的劣根性,只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次我死得有价值,你认为呢?”

    她强掩自言自语的寥落,用她的笑容空对一室无声,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就是不让她见他;她可以从容不迫地笑看死亡,但就是对他的思念令她潇洒不起来,她是多期盼能再看看他的脸,看看他是否卸下了微雅娜绑在他心上的十字架,看看他的眼中是否有那么一丝心疼,看看他往后是否能过得比现在好。

    眼皮沉厚得比万斤城门还重,她怠惰的身体已撑不开它们了:“阿情为什么不见我?”

    细若蚊呜的声波消失在强大的空寂中,芝苹终于降服在病弱下;漆黑的房间慢慢刻画出人形,彷佛是一团黑影捏塑成人,然后,影人化为真实的人体,白墙中走出来。

    一袭斗篷遮遍他的身躯,连头颅都被罩紧,他的手先是贴在她的顿,白皙而无血色的肌肤没有他预期中的温度。

    “芝苹”

    低沉暗哑的呼唤包含多少的情感?

    手指一勾,衣服无风自掀,让他瞧见她缠上重重层层的纱布绷带,掌再张,送出的力量解开了绷带,他凑近,黑暗不会对他的视力构成障碍,所以他毫不费力地揭开最底一张血红的棉纱,然后,瞪直了眼。

    那根本不能算是刀伤了,大片灼焦的肉怵目惊心地在她腹部蔓开,沾濡着赤红的血,而中央深暗的血洞则不停渗出生命的汁液,其中有部分的肉呈黑褐色,分明已坏死,她是忍着怎样的痛?

    芝苹是他害的,是他的手握着宇剑刺进她血肉中,微雅娜没有痛苦太久,她却半死不活地拖着!

    颤抖,他吞下酸苦,挽起袖子划开脉络,鲜红赤血滴入伤口,原本他预料看见他的血渗透她的伤游入她的血管中,但他发现他的血不但没渗进去,反而流了出来,他一惊,止了自己的血,盯视着伤口。

    是他,他早了他一步!

    难怪芝苹还活着,难怪失血的速度不快

    “无识,你说芝苹傻,你自己何尝不傻?”

    芝苹苍白的容颜烙下了永难磨灭的悸动,他摆手,绷带又自动缠回原状,衣服也盖上。

    开门声传起,是他回来了。

    无识推开房门,对他的存在有点惊愕。

    “你还没走?我还以为你回魔界了。”无识像招呼老朋友般殷切:“要不要到客厅坐坐?我买了些新鲜玩艺,人界有种饮料叫酒,据说可以解愁”他还没说完就被拎起。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做,该死的是我!为什么连赎罪的机会也不给我?”

    无识不愠不火直视着他:“你现在这副样子还不够吗?”

    他放开他,退步隐回暗处,将斗篷拉得死紧,遮住自己半边脸。

    “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你。”

    “你明知你的精血只能延长她的时间,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条路?”

    “你的血就能救活她吗?”无识犀利反问。“如果芝苹不是人类,就算是最普通的精灵,我的血也能治愈宇剑之创,偏偏她是最脆弱的人类,我没有办法眼见她死,要死我也要和她一起死,黄泉路上她才不会寂寞。”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为什么?”

    为什么做错的事永远挽不回?为什么宇剑的封印会招来一场又一场的悲剧?为什么一个人类只能接受一个魔界人的血?为什么他得背负罪责活下去?

    为什么他连求死亡的解脱都不准?

    “输出精血,任凭能力多大的魔界人都只有三十天的生命,你”“我不会后悔,更不会害怕。”无识的眼神没有如此平和过:“能为芝苹付出,我很幸福。”

    他还有什么话好说?整件事中根本没有他插手涉足之地。

    “王,魔界全靠你了,不要辜负芝苹对你的爱。”

    “我不配她爱。”

    “但她只爱你!王,可不可以请你在这段时间内多陪陪芝苹,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惦记着你。”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无识抢先一步道。

    “我会一天比一天更衰弱,不能让芝苹查知我输血给她的事,情绪的不平衡会缩短她的时间,所以请你多陪她,分开她的注意,避免她承忍太多相思之磨!你可以隐身不让她看见,这样她就不知道你的模样,好不好?”

    “既然她看不见,那我又何必来?”

    “她的眼睛看不见你,但她的心看得见。”无识斩钉截铁地答,撼摇了他。

    刚才不就是他一到,她马上感觉到他吗?

    “无情,我以兄弟的立场拜托你,好吗?”

    他和他相视,无限感慨在心头,微雅娜和芝苹都是他们最爱的人,而他亲手害死一个,重伤了另一个,他从没埋怨过他他的胸襟令他汗颜。

    无识才是芝苹该爱的人。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设计芝苹,不该接近芝苹,更不该为了封印蒙蔽了自己!

    “无情”无识还想再说,他却转过身去。

    “我已经不能再自命无情了。”

    “那你是?”

    “我总得把该处理的作个交代吧?”

    “王,谢谢你”“不要对我婆婆妈妈。”他的影子还是冷峻,不同的是无情已不再无情。

    “要是我再碰见,你抢了我要说的话要做的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无识没有目送他离去,他对着床上睡得正熟的人儿,怜爱地说:“芝苹,如果你能看见他的改变,想必会很开心吧?”

    能找回无情的情,她付出的何止是绵密细长的相思?

    夜,深了,渔村也没入睡梦中,唯一不受睡神魔力的,只有窗外时强时弱的潮浪;以及一颗舍不得入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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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江裕带着太太来到海边小屋。

    “芝苹还没醒?”江裕额上的皱纹刻得好深,不注意去看还真有种联想,好像他把他一生的悲伤都画在脸上。

    无识很有礼貌地端出水果招待:“芝苹昨夜吃了药,可能会睡上两天。”

    江裕哦了声,迎上太太的询问,以英文翻译了遍,解释了芝苹昏睡的原因。

    “你放心,芝苹不会不见你的,我都说过了她已经不计较以前的事,你就甭担心。”江裕发觉无识的不解,对他笑笑:“洁西卡听得懂中文,却不太会说,所以有些沟通不良。既然芝苹还在睡,我们就不打扰,等她醒了我们再来”

    江裕语中有抹自嘲:“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伴在女儿身旁,要麻烦你代劳,心里真过意不去芝苹打小就和我不亲,我没办法像她妈一样和她打成一片,也难怪她不要我留下来照顾她,吴先生,我是真心诚意地请求你替我照拂她,缺什么尽管向我开口没关系,我能赋予芝苹的,恐怕也只有钱了。我刚搬到美国的那阵子好烦恼芝苹,怕她一个人在台湾无亲无故会出事,我知道她始终不能谅解我再娶,所以到处惹是生非,我对不起她,每每回台湾到警局保释她时,她脸上的倔强让我好心疼,我想打也打不下手,骂也骂不出口,女儿会这样都是因我而起,我没有资格怪她,是我这个父亲太失败”

    江裕说到伤心处,老泪抑制不住地滚落:“芝苹恨我到离家出走,回来却只剩半条命,是老天在惩罚我,罚我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女儿,我以为芝苹长大后,会了解我的用意,会搬到美国和我们团聚,可是我忽略了时间是日夜堆叠的距离,十年的隔阂太长,我们父女跨不过去,所以我只好恳求你,替我照顾她”

    “爸!”

    芝苹倚在门边,热泪盈眶。

    江裕慌忙拭去泪水迎向她:“怎么起来了?你应该多休息才对”他因女儿扑倒在他胸前而晃震了下。

    “爸,对不起,是女儿不孝,女儿误会你了”

    “傻丫头,哭什么?你看,哭成大花脸了。”江裕五味杂陈地替女儿擦泪:“洁西卡为了见你紧张了整个早上。”

    芝苹梨花带泪笑亮了脸:“阿姨,请你原谅我以前不懂事。”

    金发碧眼的洁卡西显然也感动地哽咽,用她临时恶补的国语喊:“芝苹,我虽然没有生育,但你就像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是成功的母亲,但我会努力做好母亲的角色,谢谢你肯承认我。”

    他们一家三口拥在一起,为迟来的团圆欢欣。

    “妈,爸就交给你了。”芝苹是真的放下了,连存梗心中的芥蒂也没了。

    无识于旁边笑得安然,倏地,眼睛蒙上黑雾,他支持不住跌坐到椅上,微喘之后又恢复视力。

    他知道是衰竭的征兆,所以极力装出笑容,不让三人看出他的异样,只有二十九天,他只剩下二十九日和她相聚

    无识的喉头涌起酸水,突然之间,连他也有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