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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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尽书难寄,

    愁多梦不成。

    愿随孤月影,

    流照伏波营

    沉如筠.闺怨

    阳雁儒原打算在港口镇请几位保镖护航上京城去,可水仙两句话就把他的美好计画给破坏了。

    “得了吧!”水仙嗤之以鼻。“你以为寻常保镖应付得了他们那种官家高手吗?你别害人了你!”

    听得心头再起寒栗,于是,为了水仙的安全,阳雁儒不得不再次苦口婆心地相劝水仙别再跟着他,可水仙硬是吃了秤铊铁了心,非得跟着他不可。于是,他便使计悄悄溜走,不料才刚出镇口,水仙就已经若无其事地追了上来。

    腿长在人家姑娘身上,除非绑住她!否则他如何阻止得了她?

    无奈,他只好要她再承诺一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玉姑娘你一定要以自保为重,明白吗?”

    “是是是,阳大公子!”水仙不耐烦地应诺着!私底下却恨不得敲他一记馒头。

    可接下去的路程,越走下去,阳雁儒就越感窝囊,原因无他,只因若非水仙保护着他,恐怕他早就魂归离恨天,加入阳家老祖宗一伙儿谈诗论文去了!

    罢开始,阳雁儒还不由自主地为她担着一份心,同时锦衣卫也如他所预料的马上追杀了过来。然而,这回他可是亲眼瞧见了,他那个白嫩嫩、娇滴滴的未婚妻居然轻轻松松的三两手就把两个四个六个八个大男人一个个全都砸飞到树上去挂着,简直就像晾衣服一样,他这才真正感受到所谓“武林人物”的厉害。

    有点后悔没去学武!

    不过!最令人意外的是,她居然还有“部下”!

    那是他们刚到一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村镇里,镇里也只有一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客栈,三间又小又脏的小客房,既不附膳堂,也没有马厩,连浴间也没有,他们只好把马随意绑在客栈后的大树上,要是睡个觉起来就不见,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之后,两人刚放下包袱,正准备到镇里别处去用膳时,水仙刚踏出房门的脚步忽地又收了回去,继而扭头往窗户那边瞟了一眼。

    “红凤?”

    咻的一下,一道红影立时穿窗而入,一个美而冷的红衣大姑娘抱拳恭身。

    “属下见过小姐。”

    水仙点点头,并向房门外一脸惊讶的阳雁儒指了一下。“见过阳公子。”

    红凤娇躯一偏。“红凤见过阳公子。”

    “呃?啊!不敢!红姑娘。”阳雁儒赶忙回礼。

    水仙微微一哂。“查到了?”

    “是,属下查到了。”

    有意无意地朝阳雁儒瞄了一下“查到什么了?”水仙又问。

    红凤依然恭身谨立,声音却冷得像冰。“当年阳家满门血案的缘由、经过和结果,还有和锦衣卫的牵扯。”

    正如水仙所料,阳雁儒一听,便惊愕地瞠大了眼。

    “够详细吗?”

    “够详细了,小姐。”

    “好,那么,现在就告诉”

    “等等﹗”阳雁儒蓦然插了进来,他无奈地看了水仙一眼,而后叹道:“不敢有劳红姑娘,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

    水仙得意的笑了。“好啊﹗那么,红凤,替我们去找些吃的吧﹗”

    “是,小姐。”

    待红凤又穿窗离去后,水仙便装模作样地肃手就客。

    “请进吧,阳大公子﹗”

    不料阳雁儒却在门外猛摇头。“不可!”

    “为什么?”水仙纳闷地问。房里有毒蛇猛兽,还是孤魂野鬼吗?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

    “哦,天哪﹗”忍不住又翻白眼。“我又不怕你侵犯我,有什么好不妥的?还

    是你怕我侵犯你?”

    “别胡扯,玉姑娘,这”阳雁儒顿时哭笑不得。“这无关乎雁儒是否会侵犯王姑娘,或玉姑娘是否会呃、侵犯雁儒,而是对玉姑娘的清誉有损,这等事雁儒万万做不得!”

    “哦,拜托!饶了我吧!”水仙实在受不了了。“我这是在帮你耶!你没听过吗?出门在外,不拘小节,你就不能睁一眼、闭一眼的放我一马吗?”

    “不可,将来若真的出了差错,雁儒于心有愧!”阳雁儒依然顽固地坚持着。

    “愧你的头啦愧!”水仙低咒。“好啦、好啦!我们到客栈后的小树林里说,这总可以了吧?”

    语毕,她率先走了出去,同时忍不住暗暗计算着,她究竟还能够忍耐多久这个书呆子的迂腐个性,而不至于替锦衣卫宰了他呢?可转眼一想,她又不禁暗自庆幸着,幸好两人都有意退婚,否则要真嫁给了他,不出三个月,她就会被他逼得吐血而亡了﹗

    同样的,随在她身后的阳雁儒也在暗自忖度着,没想到他的未婚妻竟然还是个“山大王”怪不得脾气那等刁蛮又任性,幸好两人都无意婚娶,否则要真娶了她,不出三个月,他就会被她气到没命﹗

    这小村镇还真是小,连小树林都小得很,只有四周围的稻田大得非常惊人,一眼望去连绵一片,可惜在冬天里实在没啥看头,而且还荒凉得很,只平添了几分寒意而已。

    站定在树林边,眼望着那片落寞,阳雁儒沉默半晌后,才幽幽地开了口。

    “简言之,当年身为征讨将军的龙懋德看上了雁儒的大姊,虽然家父百般不愿家姊下嫁给那等邪恶之人,但龙懋德的阴险是众所皆知的,在不得已之下,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可是家姊早已和施家订有婚约,因此,趁着龙懋德到邻城去办事之际,家父欲先行和施家解释清楚并退婚,以免落人口实。不意家姊的未婚夫竟然坚决不肯退婚,并不顾一切的主动要求赶紧将家姊嫁过去,他以为如此一来,便可杜绝龙懋德的妄想了。

    “不料龙懋德比家父想象中的更缺度量,他在知晓家姊已然出嫁后,竟然老羞成怒地大骂家父轻视他,而后便暗中将家父和姊夫硬按上拥护前帝的支持者的罪名上报朝廷。

    “于是,阳家和施家在毫无一丝心理准备,且毫无机会申冤的情况下!于皇上当年那场消除异己的大规模诛杀中,被冤冤枉枉地砍了头,唯有雁儒侥幸获救而已。”

    “原来阳家”水仙低喃。“也是当年那场诛杀中的牺牲者呀!”

    “之后,我被送到邵家,”阳雁儒继续述说着。“为了感激邵家冒险收容我的义心,这些年来!我尽心尽力为邵家付出,但求无愧于心。直到现在,舍弟们都已有能力自立,雁儒才能放心离开,走上为阳家复仇的艰巨之路。这就是阳家灭门血仇全部的经过。”

    “是这样啊!唔”水仙沉思片刻。“可是,就算你到皇上面前去告冤,没凭没据的,皇上怎么可能会相信你?”

    “那么我就去找证据,只要我一高中一甲!龙懋德要杀我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若再能蒙圣上派下一官半职,要找证据也就更方便了。”

    闻言,水仙不由得眼神怪异地凝睇他半晌。

    这人聪明是很聪明,可惜个性太过耿直死板,脑袋瓜子里的纹路根本就没几个弯,思考起没经验的事来总是直来直往的不晓得该拐个弯儿。

    在商场上,也许他的确是很精明能干没错,可是对于官场上黑暗的一面,他明明一无所知,偏偏又爱自以为是的编织美好远景,简直像小孩子在玩办家酒似的。

    算了,既是师父要帮他,那她也只好卯上去帮他啰!

    “看着办吧!我们,”她豪爽地拍拍他的肩,算是安慰。“总会有办法扳倒那条蛇的!”

    可没想到她一时的心软,竟然被当成驴肝肺,她才刚刚碰触到阳雁儒的衣衫,他居然就一脸不以为然地身子一闪!闪到天边去了。

    “玉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请别再这等鲁莽!”

    男女授受不亲?

    鲁莽?

    水仙愣愣地看看自己的手,再望向那个一脸不以为然的书呆子,继而受不了地白眼一翻。

    “是是是,待会儿我会去洗手,你也去换件衣服,这总可以了吧?”

    就如同水仙所预测的,越近京城,也就越危险,对方来袭的人数不但更多,而且还开始不择手段地耍出下流无耻的招数来。不过这对性子一向刁钻的水仙来讲,简直是班门弄斧,实在是不够看。

    可是

    这日,他们在途中碰见了一个小孩在路旁捂着脸嘤嘤哭泣,不假思索地,阳雁儒马上下马要上前予以帮助。

    “你在干什么呀你?”水仙不觉气急败坏地叫道:“你忘了前日里上的当了吗?”

    “那不同!”阳雁儒头也不回地叫回来。“前日里是老人家,谁都可以假扮,可这会儿是个小童子,不可能是假扮的!”

    水仙不禁猛翻白眼“他是白痴吗?”而后忽地飞身离鞍,及时抓住“小童子”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另一手则粗鲁地揪住“小童子”的头发猛往后扯,露出那张绝对不像小童子的脸孔。

    “哪,瞧见没有?”不屑地斜睨着阳雁儒那副呆愕的模样,水仙慢吞吞地说:“这叫侏儒,即使七老八十了,他依然会是这般像小孩子的身材,学到了没有,阳大公子?”

    “呃、呃学、学到了。”阳雁儒吶吶地道,心里头不由得更窝囊了。

    水仙哼了哼,旋即随手一甩将“小童子”扔给一旁的红凤。

    “处理掉他!”

    “是,小姐。”声落,红凤便拎着“小童子”消失在路旁树林间了。

    苞着,水仙又将不耐烦的眼神瞟向阳雁儒。“我说阳大公子,你想报仇就得先保住你的小命不是吗?拜托你以后在莽撞行事之前,先通知我一声好不好?我才好先帮你订副棺材嘛﹗”

    阳雁儒咬了咬牙,正想说什么,一旁却先传来一阵朗笑。

    “小泵奶奶,才多久没见,你好象越来越威风了喔!”

    阳雁儒刚始愕然,即见大树后突转出一位异常俊美洒逸的年轻人,只见他一摇两晃,潇潇洒洒地踱过来,更令人吃惊的是,一向不是嘲笑,就是冷讽的水仙竟然欢天喜地的蹦过去。

    “姊夫﹗”她欢呼着,并亲昵地一把抱住年轻人的手臂。“我好想你喔﹗”

    “少来这一套!小泵奶奶,你才不是想我,你是想我怀里的牌子,对吧?”

    “哪是!”水仙一把就推到天边去。

    “不是?”年轻人饶逸风嘿嘿冷笑。“那好,以后你都甭想见我那牌子了,成吧?”

    “耶?啊,不要啦!姊夫,”水仙一听赶紧求饶。“你怎么老欺负人家嘛!”

    饶逸风冷哼。“谁教你只会耍赖!”

    水仙不好意思地皱皱鼻子,连忙转开话题。“啊﹗姊夫,师姊不是要生了吗?你怎么还出门?”

    “生了,早生了,”饶逸风霎时亮出一脸灿烂的光彩,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一对龙凤胎,都满月啦!”

    “真的?”水仙惊喜地咧开了小嘴。“师姊一定开心死了!”

    “老实说,她的确是比我还来得高兴些,”饶逸风笑咪咪地道:“她就是爱操心,说什么若是饶家无后就是她的罪过啦什么的。不像我,只要有她,就心满意足啦!”

    水仙也笑了。“师姊就是那样咩﹗不过,既然师姊才刚满月,姊夫怎么舍得离开她呢?”

    “没办法,”饶逸风心照不宣地眨眨眼。“有事得去办啰!”

    水仙马上会意地哦了一声。“那我跟你去帮忙!”

    “跟我去?”饶逸风瞄了一下满脸狐疑之色的阳雁儒。“小泵奶奶,你不也有正经事要办?”

    也跟着瞄了一下阳雁儒,水仙的神情马上沉了下来“哼﹗白痴书呆子。若非师父的意思,我才懒得理他呢!”

    “书呆子?”饶逸风挑了挑眉,随即撇下水仙,径自走向阳雁儒长长一揖。“在下饶逸风,水仙的师姊夫,敢问这位兄台是?”

    “不敢,”阳雁儒连忙回揖。“在下阳雁儒,饶兄请多指教。”

    “阳雁儒?”饶逸风双眸一亮。“原来是水仙的未婚夫啊!”“耶?”水仙马上接着诧异地怪叫了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

    饶逸风得意地扬起下巴。“嘿嘿!香凝现在可是什么事都不敢瞒着我哟!”

    小子邬马上就噘了起来!“哪有人这样的,”水仙嘟囔着抗议。“那是人家的私事耶!”

    “可等你们成亲后,”饶逸风笑嘻嘻地点点她的鼻子。“大家就是一家人啦!”

    “不会!”

    愣了愣“不会?什么不会?”饶逸风困惑地问。

    “我们不会成亲!”水仙断然道。“我们双方都同意,等办完正事后,两方就要解除婚约啦﹗”

    “解除婚约?”饶逸风呆了片刻,而后却又在唇角悄悄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这事不妨以后再说。话又说回来”他瞥一眼从林里出现的红凤。“我从京里出来没多久,就探得锦衣卫后卫全体集结要追杀某人,我一时好奇跟来看看,没想到却是你们,我说你们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吗?”

    朝阳雁儒那儿飞去一眼“是他的事,”水仙淡淡道。“不过我会处理,不劳姊夫操心。”

    “这样啊好吧!”饶逸风颔首。“那么我就先走了,我还有事要到顺庆府去处理一下,也许”

    “咦?顺庆府?”水仙突地又一声尖叫。“啊!正好,姊夫,拜托,顺便,顺便一下”说着,她就一把将饶逸风扯到一边去喃喃低语。“麻烦你顺道上马湖府去一下”

    饶逸风一面仔细聆听,一面点着头,边又往阳雁儒那儿看过去,一脸若有所悟

    的神情。最后,他拍拍胸脯保证“行,就交给我了,姊夫我一定不负重任﹗”

    “谢啦,姊夫﹗”

    “不客气。”饶逸风又近前向阳雁儒作个揖。“那么!阳兄,饶逸风告辞了。”

    “饶兄没有代步吗?”阳雁儒忙道:“我们有得三匹,饶兄可先骑一匹去。”

    “不用了,”饶逸风笑着摇摇头。“饶逸风天生劳碌命,两条腿已足够矣。倒是阳兄”他忽地靠近阳雁儒一些。“你真是自愿和水仙解除婚约的吗?”

    “没错,”阳雁儒的语气非常肯定。“雁儒和玉姑娘生长背景不同,个性亦不相合,婚后恐会时起勃溪,生活必定不安宁。幸好雁儒和玉姑娘皆同意解除婚约,以免将来后悔。”

    “阳兄此言差矣﹗”饶逸风大大的不以为然。“拙荆和逸风的个性亦是大不相同,然而,此刻逸风和拙荆却是相爱至深!生活美满至极,这也是当初所始料未及的,因此”

    “饶兄,”阳雁儒摇着头。“雁儒和玉姑娘相处这些日子来,早已有所觉悟,彼此确实都无法容忍对方的个性!所以,饶兄毋需再劝言,我和玉姑娘的心意已定,断然不会更改了。”

    “是吗?”饶逸风神情古怪地瞧了他片刻,而后耸耸肩,那抹神秘的笑意再度浮现在他唇边。“既是如此!那就随阳兄了。”话落!他又转向水仙。“水仙,好好保护阳公子呀!”

    “知道了,姊夫。”

    随即又转向红凤。“红凤,好好看着你家小姐,别让她闯祸哟!”

    “是,三姑爷。”红凤仍是冰冰冷冷的。

    “姊夫!”水仙跺脚娇嗔。

    然后,在阳雁儒震惊的注视下,饶逸风哈哈大笑着翩然一晃身便消失无踪了。

    “嘿嘿,瞧见了吧﹗旸大公子?我姊夫也是个举人,可他虽然跟你同样一副穷酸样,甚至还有点吊儿郎当的,但他那身武功却是天下间少有人能及,所做的事更教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男人哪!就得像他那样,否则,光是像你这样死读书又有啥屁用?若是没碰上我,恐怕什么事都还没做成,你的小命就先没啦!”

    在水仙的嘲讽声中,阳雁儒垂眸藏起懊恼的眼神,兀自就自己的代步爬了上去。

    唉他实在应该去学武的!

    即使在寒冬里,林谷幽深的紫金山依然松柏苍翠、花朵飘香,特别是南麓的梅花山,更是红梅朵朵、清幽高远。

    这是一栋完全用松木和斑竹筑成的小屋舍,红梅苍林环绕着小屋舍,后方临着一条清澈的涓涓小溪流,一座三曲竹桥横过其上,益发增添了这栋小屋的优雅朴致。

    屋内除外厅之外!尚有三进房,主房内则是简单几张斑竹桌椅衬着壁上的几轴飞马图,小玉鼎内檀香袅袅,古筝斜对着剑,坐榻上铺设着朴素的棉布坐垫,一座素雅的屏风半遮着坐榻,看去真是纤尘不染,飘然宁静。

    此刻,阳光已经斜了,林间飘游着淡淡的暮霭,衬着绵绵细雪更显清雅脱俗。眉睫落着霜,鼻前呼着白雾!十根手指头几乎就要冻成冰了,阳雁儒却浑然未觉地捧着书本靠在窗闾边发呆。

    会考之期已近,为何他却老是会如此这般的心神不定呢?

    虽然大多数时刻,他都能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之上,然而,每当他念书念累了,想稍微休息一下时,脑海中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刁蛮的倩影、任性的嗓音与那张不耐烦的脸蛋,教他困惑、令他烦躁,好似老天存心要他好好思索一下两人之间的差异似的。

    没错,她刁蛮,说的话却往往都是正确的;她任性,却也是她的一番好意!然而,他就是无法接受如此这般爽朗豪放的女子。

    而最令他不堪的是她的轻蔑。

    她轻视他,因为两人之间是如此的不同,就好象他看不惯她的言行一样,她也受不了他的思想与举动;她不想嫁给他,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和她共处一生;但是,他从未轻视她呀!他只是无法接受。

    犹记得初到京城那日,水仙便要直接带他到她的住处住下,可待他问清楚她的住处只住了她和红凤两人而已后,便坚决反对此种安排。以他的严谨家教而言,这是绝对不适宜的。

    于是,两人再起争执。

    “拜托,你别选在这种时候玩你的迂腐好不好?这是非常时期呀!”

    “这不是迂腐,这是礼教!”真不可思议,她是个姑娘家,怎么连这都不懂吗?

    “狸叫?我还猫叫、狗叫咧!”

    “无论如何,我不能住到玉姑娘那儿去。”她不懂!他懂!

    “那你要我如何保护你?”

    “这儿已是京城”

    “京城才危险呢!”水仙怒叫。“好,你说,你到底是要命,还是要礼?”

    “命不可失,礼亦不可废!”阳雁儒唱喏似的念道。

    “哦,天哪,你饶了我吧!”水仙拍额长叹。

    “玉姑娘以后会感激我的。”阳雁儒严肃的目光毫不妥协地迎向水仙不耐烦的视线。

    等出事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还是现在先杀了你吧!”水仙咕哝。

    “玉姑娘”

    “别叫我,真是麻烦呀你!”水仙低吼,随即开始攒眉苦思。“唔不住我那儿又能住哪儿呢嗯唔啊、对了!”她忽地拍了一下大腿,继而招手唤来红凤。“红凤,来来来,我告诉你,你现在去”然后就在红凤耳边细语交代了几句。

    听罢吩咐,红凤随即离去了。

    那一晚,阳雁儒是在客栈房里睡着的,可翌日醒来,却躺在这栋清雅小屋里的床上,而且床边还有个神情恭谨的男人。

    “属下左林,是奉命来伺候阳公子的。”

    阳雁儒忙坐起身。“奉命?奉谁的命?”

    “大爷。”

    “咦?”“水仙小姐的大师兄。”

    “啊”阳雁儒怔愣之际,左林又继续往下报告。

    “属下昨夜趁黑背着阳公子过来,这儿附近也没有人敢随意闯入!所以暂时不会有人知道阳公子住在这儿。阳公子的日常生活将由属下负责,若公子有什么特别需求!请尽管告诉属下,属下定当竭尽所能的为公子准备。”

    “啊,不必了,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不敢有劳左兄。”邵家虽然富有,但阳雁儒向来都是自己动手处理自己的事,连房间也都是自己整理的,从来不曾让任何奴仆伺候过他。

    “阳公子,为了避免让锦衣卫的人追查到你的行踪,恐怕你也不能随意离开这儿。”左林歉然道。

    “啊我明白了,那么请教这儿原是何人的住处?”

    “大爷。”

    “那他”

    “大爷有公事在身,在三月前是不会回来的。”

    “这样那就麻烦左兄了。”

    就从这日起,他便不曾再见过水仙了。他颇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又不自觉地感到有些惆怅。

    那个刁钻的姑娘,尽管言行教人不敢恭维,可的确是帮了他,难道他连当面道声谢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煞人。(童试、乡试、会试)

    春闱会试在依然寒冽如冰的二月举行,位于夫子庙东方的贡院适时大开龙门,迎进各地考生入号房。面对龙门,位于贡院中尽头的则是供监临、监试、巡察等官登楼眺望的明远楼,楼宇层出不穷,呈四方形,飞檐出甍,四面皆窗。

    考生在号房内的生活是十分艰难的,环境差,啃的是冷食,大小便也只能在号房里,在这种状况下、考生们是很容易生病。熬得过寒天,却不一定熬得过病痛的侵袭,即使一切都熬过来了,难说考试成绩不会因此而低落。(注)

    不过,这一切种种,坚强的阳雁儒都熬过来了,他疲惫,但自信满满地从号房里出来,左林马上把他接走了。

    好好地洗了个澡后,阳雁儒便在左林为他准备好的热食前大嚼一番,而左林也同往常一般伴他同桌而食,并闲聊谈天。

    “看公子的模样,约莫考得不错吧?”

    “如无意外,应是没问题。”

    “那就好,不枉四小姐为您日夜守候。”

    “咦?”一惊,阳雁儒险些被一块葱油鸡给噎住,赶忙把鸡块吞下去之后急问:“玉姑娘一直守候着我?”

    “是啊!您在号房里自然不知道,但锦衣卫可是试了好几次想除去您呢!”左林淡淡地道。“虽然四小姐吩咐过,这事不用刻意让公子知道,可是属下认为,这种事还是告诉公子一声比较好。”

    “但但”阳雁儒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怎么可能?那里是考场呀!有朝廷官员监试的考场呀!”

    左林喝了口酒。“您忘了,公子,锦衣卫的职责之一是监视在朝官员,官员哪个不怕他们,所以,只要是他们在办事,官员们通常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到。”

    阳雁儒呆住了。

    “四小姐就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您一进号房之后,她就在附近守候着,以防锦衣卫作怪,没想到还真让四小姐给猜中了呢!”

    阳雁儒更觉不可思议。“既然锦衣卫如此厉害,那么玉姑娘玉姑娘又如何阻止得了他们?”

    左林神秘地一笑。“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做法呀!鲍子。”

    这么说,阳雁儒也不懂,但至少他懂得水仙又为他付出了多少,心头不禁感动莫名。原以为她护送他到达京城之后就不再多事了,岂料她却仍在暗中不辞辛劳地守护着他,甚至还不想让他知道。

    蓦然间,他领悟到一件事实。

    水仙刁蛮任性,甚至豪放粗鲁,可又是细心善良得那么可爱又窝心呀!

    不用说,阳雁儒顺利通过了会试,得偿所愿地取得了参加四月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机会。

    可是水仙依然没有来见他。

    她只委托左林转告他“即使中了一甲,最好不要在面圣时就急着告御状,待皇上派官后,再设法收集完整的证据,如此才能一告成功,免得皇上反要治你一个诬告的罪名。”

    阳雁儒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沉不住气。

    “玉姑娘为何不亲自来告诉我?”

    左林耸耸肩。“四小姐很忙呀!鲍子要知道,只要您一出这梅花山,生命就如同风中之烛,四小姐必须先替您安排好一切,否则搞不好下回您一出梅花山参加殿试,连皇宫都到不了就先回姥姥家叙旧去啦!”

    闻言,虽然失望,阳雁儒却安心了。

    至少她不是不想见他。

    当然,他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为何会有这般矛盾的心境!不久前他不是才因为终于得以与她分开而松了一口气吗?可是现在他却只想到殿试过后,她就会来找他了,或许

    他只是想当面向她道谢?

    历来殿试一向都安排在皇宫殿前举行,由皇帝亲自主持,御史监试。但殿试虽然只试策问一场,却要求考生在黎明时分便来到殿前恭候,直到皇上升殿,众官员及考生们参拜行礼后,礼部官员才散发考卷,考生们下跪接受,再归到自己座位上开始答卷,这已然耗费几个时辰了。

    而且,由于殿深光线黯淡,矮几仅一尺之高,考生需盘膝书写一天,坐得腰腿酸痛、头昏眼花之余,还得思索出两千字的策问文章,并书写工整,赶着在日落前交卷,其紧张辛苦之状是可想而知的。

    但阳雁儒依然自信满满地交出了卷纸,一出殿门,又被左林腾云驾雾般地接走了。

    然而,过了三日后,水仙却仍旧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玉姑娘她”阳雁儒忍不住又问了。“不来吗?”

    “公子,并不是卷纸交出去了就没事了呀!”左林一边为他按摩依然酸痛的腰腿,一边回道“只要有银子!或者有权有势,甚至论点恩情,殿试结果都很有可能被擅改的,也或许您的卷纸与别人交换了也说不定。为避免这种状况,四小姐还是要替您去看着,直到放榜为止。”

    无言片刻!阳雁儒才轻轻地说:“她比我还辛苦啊!”左林忽地笑了。“四小姐说没办法呀!她说公子虽然聪颖,可有些地方却笨得可以!要是不帮您看着,就算死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阳雁儒苦笑。“以前我并不认为如此!可是现在似乎不能不承认了。”

    “那么,公子以后就不会再跟四小姐起争执了吧?”左林试探着问。

    “这”阳雁儒沉默半晌。“即便如此,有些事我还是不能不坚持。”

    “哦?譬如何种事?”

    “若无礼,道德仁义何存?”阳雁儒义正辞严地念道。

    左林沉吟片刻。

    “说得也是,可是江湖儿女秉性豪放,四小姐又特别外向,公子何妨从权?所谓: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这点公子应该比属下更了解吧?”

    “事急从权,我懂。但是,玉姑娘她无论轻重缓急皆完全不遵礼法,总是率性而为,这点我实在无法苟同!”

    真顽固啊,这位公子爷!

    “或许四小姐对需要遵守礼法的时机认定与公子不同而已吧?”

    “左兄此言差矣,遵礼法如何能讲时机?鹦鹉能言口,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夫能知自别于禽兽矣!笔此,为人当要时时谨守礼法,否则又与禽兽何异?”

    哇哇哇,洋洋洒洒一大篇之乎也者,最后居然骂起人来了!

    难怪四小姐老说他是书呆子!

    算了,反正三小姐只要他觑空从旁劝言几句,将来的发展还是要靠他们自己,他就到此为止吧!再说下去的话,恐怕真会像四小姐所说的:吐血!

    “总之,”左林扶着阳雁儒坐起来。“如果可以的话,往后若是公子又将和四小姐起争执之前,请公子先行考虑一下,有必要为了一些浮面的虚礼和四小姐起争执吗?”

    静静的让左林再为他套上袄袍,阳雁儒思索好半天后才回答。

    “我会的。”

    为了水仙替他所做的一切,至少他可以办到这一点吧?

    注:自龙门至明远楼东西两侧是东西文场,各有南向成排、形如长巷的号房数十排。每间号房约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东西两面砖墙离地一尺多至两尺多之间,砌成上下两层砖缝,上有木板数块,可以移动。在考试期间,考生经搜身后,携带笔墨、卧具、蜡烛、餐食半夜进入号房后,号房门便被锁上,之后他们的吃饭、睡觉、写文章都离不开这几块木板。白天,考生将木板分开,一上一下,上层是桌,下层是凳,晚上,将上层木板移至下层,并在一起,又成了卧榻。也就是说,在考试期间,考生的吃喝拉撒睡全都堆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