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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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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租界区内咖啡馆,华洋杂处,充满不同的语言。来喝咖啡的东方人,完全不似西方人的优闲。盛重的打扮,盛重的妆点,盛重的举止,像做学问一般地严谨、专注、且傲慢。

    临窗的位子固然有好风景观赏,但自己也同样成了风景给人观赏。

    喜棠一行人低调行事,自然往深处落坐。

    她以为,来者就只有喜柔姊姊和那不知好歹的死大学生,怎知会冒出另一个怪异的存在

    “你不是派对上的那个”

    “我姓顺。”中年男子依然笑容温雅,唇上浓密的小胡子修得颇富书卷气。

    “喜棠,你认顺叔叔?”姊姊喜柔诧异。

    “请问这位是”他有礼地朝曼侬颔首。

    “我朋友,张曼侬。”有个外人在,谅他们也不敢把事情搞得太难堪。

    曼侬自知是来看热闹的,除了微笑,一个字也不说。

    “姊姊找我有急事?”

    “这话说来丢脸。但我和时嗣私奔时没想到的问题,现在一个个都冒出来。”

    “十四?”喜棠皱脸。她还以为自己的名字已经够俗滥,这人倒跟她有得拚了。

    “是这个时、这个嗣。”姊姊羞惭地在桌上急急指画。

    “不,喜棠小姐说得对,他的确是十四。”

    “我不是小姐。”早嫁为人妻了。

    “你永远都是我们顺家伺候的小姐。”顺叔叔恭敬道。“顺家代代都是生来服侍纽祜禄氏的,特别是你这一支。”

    打什么哑谜啊。“今天不是来谈私奔的后续吗?”

    “没有后续。因为仆人的后代,永远不得跟主人联姻。”

    “怪了。我看你西装笔挺的,怎么脖子上装了个腐朽脑袋?你何不剃头梳长辫算了。”

    “喜棠。”姊姊已够为难,不想再惹人反感。

    “你咧,十四?”有胆拐跑人家千金大小姐,现在却像木头人似地一声不吭。

    温雅的青年郁郁寡欢,望向顺叔叔。得他颔首同意,他才敢开口。

    “这事是我不对。我当初喜欢上喜柔,全凭著一份单纯的感情。可是当我知道彼此身分的渊源后,才明白我的这份喜欢,有多么不配。”

    喜棠故意将态势摆得很不客气,精锐观测著这个大学生的反应。他是真心的,至少他眼底那份对生命彻底的绝望是假不了的。

    本以为这学医的现代青年会很叛逆,不够定性,但看他对长辈的恭敬和顺从,嗯,不错喔。

    不过,他既然抢走了姊姊,让他多难过一些也是应该的。

    “那现在怎么办?”故意给他哎得很无奈。

    “我是不会离开时嗣的。”姊姊喜柔温弱而坚定地宣告。“除非时嗣他坦白,他不要我。”

    “你不要我姊姊,嗯?”用始乱终弃的眼神鄙夷他,给他死。

    “没的事!”时嗣激切起身,震得杯盘叮当响。“我对喜柔我”

    “坐下。”顺叔叔一句冷语,打散两人的可能性。

    一对苦命情侣,被桌面硬生生地分隔在两岸。四眼迷蒙相望,根本不见他人存在。

    曼侬感动得心头火热。本以为如此的浪漫情怀,只会出现在周瘦鹃等人的鸳鸯蝴蝶派杂志里。没想到故事里的是现实,现实里的就是故事。

    “好,事情大致明朗。”喜棠正色搁下加满一大堆糖的变味咖啡。“十四跟我姊姊相恋。姊姊都已经抛下一切,死心塌地地追随,为了爱情背上不孝的罪名。请问你呢?你若抛下一切,跟我姊姊双宿双飞,你会背上什么罪名?”

    “不忠。”

    这倒有趣。“你不怕对不起顺叔叔?”

    “我只怕对不起对我恩重如山的主子。”

    “你主子?”见十四一直痛苦地垂头,她只能瞥向顺叔叔。

    “我们的主子与你同宗同族,算是远亲。”

    极其遥远,又极其相近的血亲。

    “别扯了。”她不是来聊族谱的。“既然你们顺家自称是我们纽枯禄氏的仆人,就该是你们听我的。”

    “喜棠小姐打算如何处置?”顺叔叔问得甚是诡异,像在测探。

    “放十四和我姊姊走吧。”她傲然下令。

    “可是喜棠小姐,这会坏了主仆该有的规矩。”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喜棠端起架子料理大事的优闲气派,令人微怔。

    不知那份迷糊娇憨的真面目,究竟为何。

    “十四,你既然和我姊姊两心相许,你就得安养她一辈子,拿你对主人的忠心,去忠于你对她的感情。因为你此生此世,只剩这么一个纽祜禄氏可以服侍。”

    他震愕于这话后头的暗示。

    喜棠暗喜。这家伙不赖,挺聪明的。不过咧,她还是得板著冷脸扮黑脸。

    “喜棠小姐?”顺叔叔唯恐会错意。

    “我以主人的身分,将你十四,逐出家门。你再也算不得是我们家族的仆役。”

    这道命令,既是解脱,也是放逐,狠狠切断了十四的归属。

    被逐出世代承传的队伍,逐出平日也不觉得有何重要的零丁家族。这感觉,像被刀子深深割入。因为割得太深太急促,反倒将一切感觉凝住。

    他和喜柔自由了。这是用与亲人恩断义绝换来的自由

    十四高兴不起来,反而悲恸,痛到掉不下一滴感情。这时他才深刻明了,喜柔为了跟随他,得承受多大的内心煎熬。

    顺叔叔往后靠入椅背,面色凝重。曼侬僵坐原处,一动不动。

    可是喜棠并未停手,继续淡然追击。

    “你们不能再留在此处。我们纽祜禄氏,或者我娘家、我夫家,以及一干亲戚,全是南北有头有脸的望族,留不得你们做话柄。”

    “吾棠小姐,你已经将十四逐出家门”

    “我还要将他俩逐出国门。”

    四座惊愕。

    “你们马上收拾东西,细节由顺叔叔打点。欧洲也好,美国也好,你们就是不能留在中国。”

    姊姊喜柔心意已决,所以处之泰然,任风吹雨打她都不退缩。十四则否,咬紧牙根垂头,极力不出声,却掉下连他都未曾预期的颗颗水光。

    整个人生,彻底颠覆,从今以后,是条完全不同的路。

    所幸,他走得并不寂寞,他握有掌中与他紧紧纠缠的小手。为了这柔软的小手,任何磨难,他甘愿承受。

    十四深瞅喜柔,渐渐地,破涕为笑,喜柔却蓦然涌上泪意,激切啜泣。

    面对未来,她不是不怕,也不是不曾后悔,却仍将一生系在这个人身上,他就是她唯一的希望。直到此刻,她才明了自己内心深处,原来始终恐惧于他会放弃她

    一旁的曼侬起身绕过桌缘,搂在喜柔身畔,为她递上手绢,给陌生的她一个温暖而祝福的拥抱。

    “姊姊约见我时,我心底就大致知道你们有什么难处。”喜棠递上一小箱巧致的朱古力盒。“这个拿去,做你们的盘缠、安家费,以及十四的学费。”

    “这个?”姊姊喜柔眨巴泪眼。送她一盒糖果做盘缠?

    “这可是世界通行、最保值的东西。”呵呵。

    十四拧眉。“黄金?”

    “是啊。”货真价实,沉甸甸的。

    “我不能收这么”

    “少逞英雄。你有本事,就在国外继续把书读完,做个嫌冢当的人物,让我姊姊扬眉吐气,到时你再连本带利地还我。看在你抢走我姊姊的份上,利息方面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就算你”“喜棠!”姊姊喜柔尴尬地快快压下她比画的手指。

    “就比照目前银行贷款利率来算,如何?”顺叔叔专心垂眸燃著雪茄。

    “笑死人,我这可是上等黄金咧。”哪能拿那种廉价纸币跟她比。

    “这样。”顺叔叔比个手势。

    “不,这样。”她狠狠比回去。

    “这样。这已经是我的底限了。”他好歹也得替十四讨个公道。

    “与其那样,还不如这样!”哼。

    “成交。”

    “喜棠”姊姊都快羞死。圣洁的爱情竟像市场买卖鱼肉般地讨价还价。

    “你放心去谈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恋爱吧,现实生活,我来替你买单。”喜棠一脸节哀顺变,拍拍姊姊肩头。“我早存了些小钱,就是为这种不时之需。只是你这一需,真把我给弄虚了。”

    “喜棠,你打算在上海买栋房子给额娘的事”

    “别担心,我已经事先存妥了,你没动到我的那笔金额。”房子还是可以买,只是会小很多。

    “不是,我是说,世钦哥早就知道你有秘密存款的事。”

    “啥?”小脸吓到变形。

    “他连你预备给额娘买房子的事也早查得一清二楚。”不过姊姊喜柔现下不便说明自己就是泄密的元凶是世钦哥私下抓她去逼供的,不是她的错。“可是世钦哥说,岳母的房子他早已过在你的名下了,他不会让自己的爱妻悲惨到得自掏腰包买地方给岳母住。”

    “哎哟,死相!”她万分娇羞地推了姊姊一记,差点害她摔到地上去。“世钦最讨厌了,老是背著我胡说八道。”

    “那么,请问喜棠小姐,对于我这个做叔叔的,你又打算如何处置呢?”不但丢了自己反对小儿女私奔的立场,还被迫丢了十四。

    “你得了吧,我看这事你心里八成早就有谱。”否则哪会这么爽快放手。“但的确是该给你一些补偿。”

    顺叔叔苦笑。“谢谢喜棠小姐。顺家自己也有投资事业,过得还挺顺遂,不需要你破费”

    “给你纽枯禄氏的传家印玺,如何?”

    她说得太俏皮,以至于顺叔叔愣到被烟灰灼到了手,才愕然回神。

    “你不是很想要吗?”甚至在派对上刻意向她搭讪。

    “你知道那印玺?”

    “但我不必让人知道我早就知道吧?”嘿嘿。

    他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你就这样赏给我?你不想想那可是董世钦的护身符?”

    “别耍白痴了。他本来就是个人物,哪需要啥子乌不拉叽的护身符帮衬。”她的男人还没窝囊到那地步。“你有空再到董宅找我领赏吧。这里有没有朱古力蛋糕或热可可啊?我实在不喜欢喝这咳嗽藥水。”她苦著小脸搅咖啡。

    咖啡馆的角落里,笑声阵阵。

    十四后来果真争气,在北美闯出了名堂。六年代初期,透过各种管道竭力抢接出在座的一些亲友,险险避过随后爆发的十年文革浩劫。

    不过那是后话,不多赘述。

    待咖啡馆内这一小桌的人群散去,顺叔叔才缓缓步往装饰花坛后侧的那一桌,对一名戴时髦圆框墨镜的优雅男子伫立躬身。

    “四爷,如何?”

    绝俊的隐约容颜,淡淡扬起嘴角。

    “她处置得很好,就照她的意思去做吧。”

    “是。”

    喜棠近来连连挨骂,旁人不禁狐疑,自己服侍多年的世钦少爷最近是不是中邪了,居然会当场骂人?

    平时他就很少表现情绪,对属下有意见时,也多半是叫入书房私下提点,给人台阶,也给人面子。但凡事一碰上二少奶奶喜棠,他就完全走样。

    “不止我们,连在扬州的爸妈听见了也变脸。”璋大姊跷著长腿,坐在书房弥勒榻旁优美地吸烟。

    “都是世钦啦。”喜棠躺在榻上,一边含咬国外新进口的朱古力糖,一边翻阅礼拜六杂志,任大妞妞蜷在她肚子上打盹。“他就爱大惊小敝,害我丢脸。”

    “你怎么不想想你害他丢多大的脸。”璋大姊慵懒地呼出缕缕白云。“他一听说你肚子疼、痛到整个人窝在床上发冷,想也不想地就抱著你火速驾车杀入妇产科,生怕你有个万一。结果呢?”

    “好啦好啦。”别再提这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以后不会再空腹吃冰淇淋了啦。”

    “真好。”哎。“世钦被你克得死死的,他自己却还不知道。”

    “我哪有啊。”嗯,还是比利时进口的朱古力好吃。

    “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告诉世钦,你跟他的第一次不是在北京老家,而是在这张榻上?”

    “我干嘛告诉他?哪,你要不要吃?这个咖啡色的很甜喔。”

    “你这样会害他一直内疚下去。”她拣了个小黑砖放入口里。

    “我就是要他心里带点儿内疚,才会宠我宠得比较起劲儿。”

    世钦在她北京老家客房里醉酒,醒来后衣冠不整,一床的血,都是真的。但她始终没跟世钦讲明,他们那次什么也没发生,她也没失身。

    本来差一点点就要失身了啦,可她就是好狗运,在醉鬼世钦将她剥得差不多时,才赫然惊见她正值生理期。他醉得一脑子糊烂,仍然很尊重女性,没有趁她“不方便”的时候霸王硬上弓。但她在那时就认定,自己已是世钦的人看都给看光了,这也算是一种很亲密的肉体关系吧。

    只是她想不通,世钦酒醒后为什么那么笃定他必是侵犯过她了?好啊,他既然要这样想,她就顺著他,将错就错,打蛇随棍上。虽然世钦因此误认为她有点随便,无妨。吃这点小亏,结果赚到大甜头。

    “世钦八成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衣冠禽兽,竞把你的初夜搞砸成那样。”

    “他是搞砸我的初夜啦。不过不是在我家,而是这榻上。”

    “你真会利用他的内疚感。”勒索世钦更多的关爱。“不过我必须承认,这招的确有效。”

    “喔?姊夫浪子回头了?”

    “大概吧。”璋大姊不太自在地摆弄指间的长烟,双颊微红。“最近他都有回家吃晚饭,甚至常与我一同赴宴。”

    “很好很好!”喜棠兴奋地撑肘坐起身子。“但你绝不能再犯以前那种兴师问罪的老毛病,一见面就逼供他。否则,他一定又会被你气回野女人怀里,好闪避你的唠叨。”

    “我会尽量忍住。”为了使丈夫回心转意,她愿意做任何的努力。“只是,我心底仍然一大堆问号,真想问清他跟外头那些狐狸精的所有细节,问清我有哪一点不如人,问清”

    “我了解。”哎。“我明知世钦的荒唐已是过去的事,但我还是好想好想查清他那些旧帐。虽然知道了也没多大用处,我就是疯了似地好想知道。”

    “这种事不是我们想知道,他们就会乖乖让我们知道。”

    “所以啊,不能力敌,要以智取。”

    璋大姊微蹙蛾眉。“你要怎么智取世钦?”

    “灌醉他!”她双眼火亮有神地伸指斥道。“我渐渐发现,他有很多真心话和真性情,一定要在醉酒后才会显露出来。而且,他常常醒后都搞不懂也记不清自己发了什么酒疯。”

    “真好。”红唇无奈地呼出缕缕叹息。“我就没你这好运。”

    其实这好运风险挺大的,但喜棠多少也有点好面子,才不想泄漏自己老被醉鬼世钦整得昏天暗地。她还比较喜欢平日一板一眼的世钦,好压抑、好性格,而且常常被她整。多有成就感啊!

    “都是妈给他下跪的结果。”教他这个做儿子的永不得解脱。“世钦这辈子最大的叛逆也不过是在欧洲小小自由一下,妈却吓得好像他开始杀人放火,宁可向他下跪也一定要他回复成她心目中的乖儿子。”

    “世钦好像很怕激怒妈。”喜棠探问。“妈的身体到底有什么病,那么虚弱?”

    “心病。她太了解世钦,就一直卖可怜来勒索他的关心。其实所有兄弟姊妹之间,她并不特别疼世钦,却要每个儿女都视她为最特别的。”

    璋大姊和大哥世方都不买老妈的帐,觉得她的演技实在太烂。世钦则否,明知妈在作假,也耐心地顺她的意、听她的命令。

    “真是吃亏的个性呀。”喜棠娇慵地瘫回榻上伸伸懒腰。“幸好他娶了我这个贤内助。”呵啊“你算哪门子贤内助。”璋大姊冷睨。“你简直跟我妈一样,净会欺负世钦。”

    “人家哪有”大妞妞,快来替姊姊作证。咕叽咕叽!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还跟狗玩”

    “不好了!世钦出事了!”

    一楼大厅冲来的惊喝,震到宅里优闲的人们。

    世方一脸惨白,身后跟著几名公司亲信,急急将事情告知宅里家人。

    “绑架?”众人大愕。“现在才刚过午饭时分,哪有人挑在这时候绑架?”

    “不知道,戴秘书在世钦座车遭人拦截时好像曾经反抗,结果被枪托之类的东西打破头,现在人在医院急救,内脏也有些破裂。”

    “被人踢破。”一旁凑兴的纽爷爷淡淡评道。

    全家人慌成一团,不敢报警又不知该向谁求援。唯独喜棠,格外镇定。沉寂半晌,才幽幽开口

    “今天下午世钦不是要亲自去竞标一块土地吗?”

    世方狼狈而又不甘心地认同她的敏锐。“他是要亲自去没错,因为公司内似乎有不少人遭人收买,恐怕底价早已泄出去。”他只得御驾亲征。

    “之前董事长还召开非常董事会,几个部门经理全被换下来,竞标对手收买的内贼几乎被一举铲光。对方可能怕董事长顺利抢下那块地,便出此下策。”在场的公司主任坦言。

    “有说要多少赎金吗?”一名旁系表亲急问。

    “有”

    “幌子。”喜棠淡淡放下怀抱的大妞妞。“对方不想把事闹大,所以就做做样子。最终目的,是要那块地。”

    “现在该怎么办?”

    她倾头懒懒一叹。“替我拨个电话给曼侬,说我请她和张妈妈喝下午茶,务必赏光。”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喝玩耍!”世方急到大骂。

    “是啊。你要是有本事的话,就去替世钦标下那块地吧,我要上楼换衣服了。”

    登时场面大乱,没人再把她的话当回事,只吵著土地的事、赎金的事、挖角的事、安危的事。

    喜棠却很看得开,照样悠哉。因为她早看穿,不必奢望土地会得标了。现在该想的是,世钦会被切下的是耳朵,还是手指,又该如何保住他的耳朵和手指。

    因此,优雅富丽的花园午茶,她有点吃得心不在焉,不是挖了一匙蛋糕搅进茶里,就是执起奶油盅一口喝下去。

    甚至,她还丢下客人半途离席。

    当喜棠出现在饭店房门口时,世钦一时怔住,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她首先发现他的下落。

    “再过一段时间,你会更明白纽爷爷本领有多大。”她宛如女皇登基般傲然入内。

    “你一个人?”他瞪著俊眼,亲手为她带上门扉。

    “你一个人?”她瞪著大眼,直视奢华大厅内悠然沉坐沙发内的身影。

    “嗨。”对方弯起醉人明眸,状甚亲切。

    “这是怎么回事?”张丹颐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出绑架闹剧是你们俩主演的?”

    “不,是真的。”世钦一头性感的乱发,衣装不整,凌乱脏污的衬衫扯落了好几颗扣子。壮硕胸肌若隐若现,撩人遐思。

    丹颐安然小啜红葡萄酒,一派事不关己。

    “戴伦情形如何?”世钦紧蹙眉心,彷佛冷静,却十指纠结。

    “头破血流,肚肠被人踢烂而已。你呢?”她坐在蓬软的单人沙发内,成三人鼎立之势。

    世钦深深埋首在爬梳乱发的双掌间,试图摆脱自身的疲惫,应付别人不断丢来的麻烦。

    “中午我的座车遭人拦截,我警告过戴伦不要反抗,但他不听。”

    “可是你乖乖与绑匪合作,所以毫发无伤,还可以跟丹颐一起在这里喝酒?”啊!

    “我只能大致告诉你,我和绑匪达成某种交易。他们只要有利可图,绑我也行,放我也行,差别只在于利益大小而已。”

    “哪来的绑匪?”

    世钦不语,丹颐悠哉啜饮,她马上怒睇罪魁祸首。

    “是你!”这个可恶的张丹颐?

    “丹颐也是出于无奈。”他慨然拦住张牙舞爪的小怒娃,以免丹颐被扒皮。“他交友不慎,惹上青帮,硬逼丹颐让他们分一杯羹,进行围标,所以我才会遭青帮挟持。”

    “我才不管什么青红蓝绿帮!张丹颐,你自己闯的祸,为什么要我老公替你收场!”还嫌董家一窝专给世钦找麻烦的人不够多吗?

    “没办法。”他闲适耸肩,懒懒饮尽小几上水杯内的清水。“世钦欠我人情,只好替他找个机会还。”

    做小人还有脸理直气壮!

    “好了。”世钦乾脆将她拉入身畔,一臂环紧她的腰身与双手,牢牢扣押入座,省得她发狗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抓烂他的脸,也解决不了事情。”

    “世钦欠你什么人情!他不想娶你妹,也是他和曼侬的私事,你这外人起什么哄、操什么心?曼侬早就看淡了,也跟我讲明她对世钦不再有感情,你还替她报什么仇、讨什么公道!”

    “喜棠,你坐好”“你为你妹感到不值总有个限度吧!”她气到几乎自沙发上弹起爆炸,轰烂饭店屋顶。“你还要为你妹嫉恨世钦到什么地步?”

    “喜棠!”世钦烦到直想捂死她的嘴。“你先冷静下来,我再跟你”“你心疼你妹妹、保护你妹妹、就是要替她出这口怨气,我没话讲,你大可冲著我来。姑奶奶我吃饱坐著等你!可你凭什么迁怒世钦!”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喜棠。”世钦咬牙在她耳边狠狠咕哝,却差点被她挣脱了铁臂的禁锢。

    “我也心疼世钦、我也保护世钦、我也会替他出怨气!”不是只有哥哥会这样爱妹妹,妻子也一样会这样捍卫丈夫。“不信你就拨个电话回去,问问你的妹妹和妈妈现在在哪里!”

    丹颐当场冷下狠眼,气焰阴森。“你挟持她们?”

    “我一听世钦出事,就知道与你脱不了关系!”而且还是出于他妹的警告。

    “你对她们怎么样了?”丹颐森寒地冷睇著,吐息如兰。

    “就看你打算对世钦怎样!”她恶斥。

    “我会对他怎样?”

    “今天要不是你,他会被人绑架吗?”

    “是他自己要出面干涉我的事,我还能怎样?”

    “你要找死,也犯不著拖著世钦去替你收尸!”

    “他就是得收。”丹颐隐然动怒。

    “你们够了”

    “不管我闯了多大的祸,世钦就是得负责。这是他欠我的。”

    “世钦从来不欠人什么!”

    “他却欠我一份感情。”

    “放屁,你妹根本不需要世钦的感情!”

    “可是我需要!”

    喜棠脑浆凝结。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她完全转不过来。

    这个也就是说,不是曼侬苦恋著世钦,不得结果,所以丹颐这个做哥哥的就陷害世钦以替妹妹出口气了。而是

    “你在中国,不能接受我的感情。到了欧洲,还是不接受。”丹颐俊美的冷脸满是怀恨。

    “我不接受,与地缘无关。”他身心俱疲,好想直接入土为安。

    “我也没有强迫你接受。但你为什么在我坦白后,态度完全改变,让我连你的友情也失去了?”

    “我没有不要你这个朋友,我只是还没厘清自己该怎么面对你。”

    “你觉得我很可笑吗?我的这份感情很丢脸吗?”丹颐扯起荒谬的笑容。

    “我没有这样想,你也别离题”

    “是你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妈的!世钦一掌重重打在桌上,震得人人心中一凛。

    他马上懊恼于自己的失控,烦躁得抓起水杯仰头猛灌,企图冲掉一切混乱。

    他喝得太快,惊觉之际,连吐出来都来不及

    “我到现在都还深爱著你。”

    丹颐缠绵的低喃,幽怨而凄凉,听得喜棠小口大张,呆若木鸡。

    “你给我的回应太残忍,我无法不报复你。”

    世钦只忙著呛咳,想反驳都没法子说出一个字。

    “他、他回应你什么?”

    丹颐根本听不见其他的狗吠,一迳痴痴凝睇他情动多年的男子。“你为什么在巴黎跟那些母猪疯狂做ài、疯狂作画?你为什么宁可为这种货色倾注你的才华,却不肯为我画一张?”

    面对丹颐伸来的萧索食指,喜棠呆到不知她“这种货色”该说些什么。

    “这不关喜棠的事。”世钦捂口垂头,一脸痛苦。“我也不想再”

    “不关她的事吗?”丹颐苦笑。“你每一个模特儿都一个样儿,一定是黑发大眼小蚌头。我一看到你带回上海的新娘,马上就知道你为什么总是找那样的模特儿作画、找那样的女人做ài。”

    什么什么?她怎么都听不懂。

    他想念她,深深思慕她,那个遥远时光、遥远北方的玉娃娃。单纯的恋慕,渐渐随著欲念成长,令他饱受内心煎熬。最下流的渴望,与最娇贵的憧憬,在画布上融为瑰丽而诡艳的幻境,令人望之目眩神迷也令丹颐隐恨。

    “尤其是你珍藏的那个破烂布偶。”

    “它已经被你拔掉了脑袋,你还想怎样?”世钦淡淡低狺,气息险恶。

    “可你还去珍藏那坨垃圾。”

    “关你屁事。”

    “什么布偶啊?”为什么这两个男人净在那儿打哑谜?

    丹颐失声大笑,瘫回沙发内。

    发什么神经?

    “这就是你情有独锺的北京格格?”荒谬至极。“这就是你心底宝贝得要死的小情人?”

    他又是一阵狂笑。世钦一脸凶煞,她则一脸痴呆。

    “是,她自己小时候说了什么,她全都不记得,甚至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尽管笑,笑死最好。

    她转瞪世钦。“你以前就认识我?”

    “你甚至黏世钦黏得要死。”

    “你为什么知道?”她鄙视丹颐。

    “我就是知道。”他胜利地哼笑,不打算告诉她世钦多少次在醉酒后一再地炫耀往事,重述甜美回忆。

    “你闹够了没?”世钦寒吟。

    “你很感动吧。”丹颐的笑中渐露失落。“有人竟会为了你的安危追杀到这里,还拿我家人的性命来要胁。”

    “我不想跟你谈我的心情。”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想跟我谈。”

    丹颐悠然起身,潇洒地步向大门。

    他虽然选择了不会有结果的恋情,却拒绝沦为被人同情的悲惨角色。世钦接纳他也罢,不接纳他也罢,起码他已经坦诚心境,没有什么遗憾了。

    跨出房门的刹那,他却仍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但他不回头,绝不回头。他有他的傲骨,这份傲骨不容一个不懂他感情的人践踏。

    “我不后悔自己喜欢上你。”他背对房内,向门板哑然低吟。“我也不会因为你的排斥,就停止继续喜欢你。”

    忽地,一只巨掌有力地扳过他,面对严峻的容颜。

    “别在我身上浪费你的感情。”世钦无情道。

    丹颐垂眸,自嘲一笑。“我高兴浪费,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我不可能对你有那种感情。”

    这一句深深刺穿他最后的尊严。他一咬牙根,转身离去,却受制于仍箝在他臂上的铁掌。

    “放手。”丹颐冷斥。

    “你忘记一样东西。”

    “什么?”

    “我在巴黎时,忘了还给你的回应。”

    一个沉重而有力的深吻,紧紧覆上丹颐错愕的双唇,丹颐怔忡半晌,任世钦专注而投入地拥吻著。他吻得何其激切、何其灼烈,让丹颐破碎的迷恋进发为灿烂的晶光,绝望深处乍见另一种新的希望。

    “你那时给我的吻,我收不起,现在还给你。”

    丹颐被他高超吻技慑得眼冒金星,无法言语。

    “我们永远成不了情人,却永远都是朋友。”

    世钦贴在他唇上呢哝。随即,一把推他出去,悍然闭门落锁。

    一团软噗噗的抱枕,忿忿飘入他怀里里。

    小人儿简直气炸了。

    “你这个男女不拘、老少咸宜的滥情家伙!”她尖吼,火爆投掷枕头炸弹。

    她为他的安危急到心乱如麻,还得一派自若地应酬各方,安定民心。结果咧?这个死没良心的,居然当着她的面跟别的男人又搂又吻,还情话绵绵!

    “你不要脸!你忘恩负义!我要跟你离”

    声泪俱下的小小黄脸婆倏地被卷入精壮的胸怀里,惨遭世钦恶狠狠的深吮。小手小脚一阵疯狂反击,南拳北腿全部上阵。好一阵子过后,通通瘫挂,被妖怪世钦汲走所有力气,整一个人融成破布娃娃,挂在他臂弯里。

    “怎么样?还要继续抗战吗?嗯?”再啄一下。

    “好恶心”

    “你就忍忍吧,替我消毒。”他再次深入吻噬,品味娇美柔润的口感。

    小脸皱成一团,虚软地努力扭头闪避。“不要”

    “我要。”把小脸扳回来。

    “不要啦!你满口酒臭味,好恶啊!”她骇然失色,这才发现重点。

    世钦喝到酒了!

    “我也是刚才发现的。”他性致勃勃地挤捏她的俏臀,压她贴近他的欣然亢奋。“八成是丹颐在我的水杯里作怪,给我装满了伏特加。”

    喜棠几乎休克。

    她绝对要把张丹颐剁个稀巴烂!

    “我刚一口灌下去时也吓了一跳,可是已经来不及吐出来。”他悠然搂著她顺道撩起她的裙摆,不觉愕然。“你穿这么多累赘?”

    “你以为我是什么浪货!”不穿亵衣亵裤出门,像话吗?“你上次也根本是在耍我,说什么这样去挑逗平常的你,一定可以把你整治得服服帖帖。结果咧?”反而是她被整得服服帖帖!

    “只能怪你妖力太高强。”他推起她身前的重重掩覆,剥出娇媚雪嫩的两团丰乳,疼惜地捧著它们呵护。“瞧你是怎么欺负这对可怜的小东西,糟蹋在你那惨无人道的肚兜里。”

    “走开!我现在没心情跟你搞七捻三!”她讨厌酒醉的世钦,一点都不像平日那般规矩。

    “你翻脸还真的跟翻书一样。”他霍然将她抛上床榻。自己单膝跪在床边拉扯身上衬衫。“平常在我面前娇嗲得要命,我一喝醉了你就大摆晚娘脸。”

    “要你管。”她没好气地从另一边爬下床。“既然你没事了就去竞标你的地,我回家继续招呼我的客人喝午茶。”

    “怎么会没事呢?”他笑得可歹毒了,一把将她拦腰捞回来。“我们之间要算的帐可多了。”

    “少来。”她不爽地挣扭著。“我才不要再任你摆弄那些丑怪姿态。”

    “喔,是吗?”他闲适地替暴烈反抗的小人儿剥除层层身外之物。“瞧你上次鬼吼鬼叫的那副德行,我还以为你玩得很高兴。”

    “可是我讨厌你酒醒后的死相,好像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忿忿一把抓去,扑了个空。“衣服还我啦!”

    “没办法,我好歹也得维系点大男人的面子。”

    “那我的面子怎么办?”怎么不想她每回面对他那副概不承认的死相有多难堪。

    “你的面子很好啊。”他无辜地捏起她粉嫩双颊玩呀玩。

    “干嘛啦!”小粉拳气得随处乱挥。

    “那咱们来谈谈你的另一张面子,怎么样?”

    他太过亲切的笑容吓得她毛骨悚然,赶紧卖可怜。“人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私下玩股票玩得还高兴吧,嗯?”

    “你怎么呃我”她僵笑到不知该先应付他的逼供,还是先处理被他高高分箝的脚踝。

    “稻谷收割?洋行七叶谷?”啧啧啧。“我看你对农业的兴致也挺高的。”装傻的伎俩高明到令他肃然起敬。

    “我没有啦,我只是随便玩玩”

    他日露歹毒凶光,倾身贴近,手指挟持著嫩弱的开张禁地。“我成天在外应付一堆尽想投资却搞不懂状况的门外汉,没想到家里就养了一只老奸巨猾的小老鼠,躲在我身旁偷偷探门道。”

    “没有啊。”她颤颤抽息。“你的手可不可以别”

    “我看你是玩上瘾了,赚到让人眼红。”

    “我那是替纽爷爷筹措养老安家的费用”呜,她实在讨厌死这种乱七八糟的姿态,什么都给他看得明明白白,好像他想玩什么、想吃什么,一切任君挑选。

    “你替他赚到的那栋公寓还不够他住吗?”他指上狠狠拧捏,开始进行繁琐的严刑逼供。“你以为我会笨到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喜棠哪是这么好欺负的角色!就算她看来好像常给人欺负,那也不过是她审度评量后决定给对方个面子才故作很好欺负。

    想整倒她?她倒要他看看,最后是谁整倒谁!

    “世钦,不要这样”她痛苦地张腿娇吟,彷佛难以承受其间的折磨。“你这样,会让我很想要你”原本就已慷慨激昂的男性,顿时更加意气勃发。

    “少来。”他可没那么好拐。“你私下还在偷做古董交易的事又怎么说?”布局多到好像担心他随时会倒闭破产。

    世钦这个大老奸,原来他平日没事都在查她的底儿。

    “反正我闲著也是闲著嘛”她慵懒无助地撑肘在身侧,挺起丰乳,仰颈吟叹。“我好喜欢你这样揉弄我对。啊,世钦好坏”

    这死丫头,哪里学来的?差点逼得他奋然失控。

    世钦当然不屑败阵,喜棠也没那么好惹,两人你来我往,斗得死去活来。他酒醒酒醉两张脸,人前人后不一样,她岂会输他?

    结果,古今中外各家花招轮番上阵,淫声浪语娇嗲把戏悍然应战,外加黄金交易外币炒买房产投资的激辩,夫妻世界大战打得没完没了。自此,两人三不五时就相互开炮,战火绵延,连年不绝。

    当国民政府北伐统一完成时,他们俩早在这短短几年内生出一窝八国联军。而且正再接再厉中,仿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真是普天同庆,薄海欢腾。

    “这是普天不幸,薄海心疼。”大老爷他左拥右抱一票天真可人的宝贝女儿,叼著烟斗叹息。

    看来,若非大老爷的儿子们又在学校调皮闯祸,就是夫人她又有了近期之内,严禁房帏。

    都结婚几年,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如火如荼地彼此交战,如热恋情人一般,未免奇怪。

    “没办法,我要的就是这种怪人,谁教我自己也是怪怪的。”嘿嘿嘿。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