嬢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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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嬢嬢去了,在“三八”妇女节前一天凌晨,嬢嬢就是我的小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但接到哥哥电话时还是不愿相信,偷偷地在办公室流着眼泪。小姑患妇科癌症三年多来,要么在家里养病,要么在医院化疗,要么行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前后化疗好多次,在病痛中饱受折磨但从没放弃活下来的信念。每次稍微养了一点精神,小姑便要求去化疗,对久高不下的癌症指标,除了化疗,似乎别无选择。姑姑是个爱美的人,头发掉光了,就戴一顶红色毛线织成的帽子,在医院里临死前还吩咐女儿(我的表妹)给她买假发。

    小姑去世一个星期前,我去医院看望过她,她向右侧躺在病床上,在输蛋白和血浆,身上插着尿管,鼻子上接着氧气,氧气瓶里突突地冒着泡,氧气阀门已经开到最大,可姑姑还是喘着气,让姑父把氧气瓶开大一点。姑姑见我来了,挣扎着抬抬左手,让姑父拿香蕉给我吃,那声音极其微弱,像游丝般轻轻飘来。姑姑癌症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肝脏、胰腺,年前去看姑姑时,姑姑还能起床到阳台上晒晒太阳,可是这次化疗后,姑姑就起不来了。腿部和双脚胀气胀得厉害,双脚仿佛被吹了气,一按便是一个深深的凹槽,久久平复不了。弟媳正抓着肿胀的脚,给姑姑轻轻地按摩,以此帮助姑姑缓解胀痛和安稳入睡。我蹲在姑姑床前让她别说话,我抚摸着姑姑干枯的手,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安慰姑姑。我望望窗外,阳光明媚,医院楼下的一排树已经吐出新绿,我伏在姑姑耳边说:“姑姑,这次出院了,不许再化疗了,化疗太伤元气。你就在家里晒晒太阳,到田边走走,看看春色。天气暖和了,人就舒服了。”姑姑微微睁开眼睛,嘴唇翕动:“我这次回不去了”姑姑的语气和神情一样平静,好像刚刚下了一个决心而气定神闲。“别瞎说,医生说过几天就能出院,村子里的邻居们还等着你回去摸牌呢。”姑姑,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那是我跟姑姑的最后一次见面、说话。

    姑姑大事那天早晨,我们十来个侄子、侄媳,侄女、侄女婿集中在村东头的桥口,大家手里捧着花圈,拎着鸡呀、鱼呀、肉啊,水果、糕点等“祭桌”用品,还有包装精美的纸钱、“金元宝”、摇钱树等,队伍排成一条长龙,吹吹手乐声一起,悲从心底泛出,涌出眼眶,模糊了眼镜片。

    姑姑躺在冷冻棺材里,棺材四周装饰着塑料花还有色彩灯泡,一闪一闪的。客厅里、阳台上都摆着各色鲜艳的花圈、黑白的挽联,音箱里缓缓地放着“南无阿弥陀佛”的诵经声。当我们跨进大门的一刻,一声沙哑凄烈的哭声突然响起,仿佛是某种钝器划开了劣质的锦缎料子,一声哭,一声诉说,每一句,都是“亲娘啊,妈妈啊”开头,这话筒里传来的哭声响亮、浑厚、悲切,惹得我和几个堂姐失声痛哭起来,原来这是我的表妹和妹夫请来的专业“数哭”者在哭诉。我们这里老了人,家人一般要数了哭,边哭边诉说种种往事,种种辛酸来,我们这一代基本没有会数着哭的了,只好花钱请来专业的数哭者,以示对死者的尊敬和不舍。

    隔着透明的棺材盖,我看到姑姑安然地躺着,她头戴“凤冠”身着大红嵌金丝的织锦缎盘扣长袄,全身的仿古装束,让我有点恍惚,仿佛躺在里面的不是小姑,而是古代一位大家闺秀。姑姑面色白净,神情安详,嘴唇微咧,上下齿间咬着豆瓣大的一小块红纸,看着仿佛在嫣然浅笑。姑姑年纪不算大,才68岁。生前大块头,浓眉大目、皮肤皙白看不出多少皱纹,气质也好,加上会穿衣打扮,看着也亲和。我不愿意相信,姑姑已经去了。她的四个哥哥都还健健康康地活着,他们最小、最疼爱的妹妹怎么会溘然而逝?

    奶奶生了五个儿女,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有了二叔后,奶奶就想养个女儿,谁知接连还是两个儿子,后来奶奶从城里一户人家抱养了一个女儿回来“压头”希望再生个女儿,后来果然有了我小姑。大姑是抱养的,早就嫁到海边,这个小姑我们还是习惯叫嬢嬢(方言里姑姑叫嬢嬢)。小姑个子高、皮肤好,嫁到县城里。从此,我们家、我们村里的人,到县城都有了落脚点。

    姑父人特别好,个子虽不高,却有着极好的家教。姑父的父亲曾是县文化馆馆长,姑父会画画、雕刻,会拉二胡、敲扬琴,手巧得几乎什么活儿都会干,农活也不赖。农忙时,姑父总会去帮我奶奶、我家干活、掇忙,村子里人人都夸姑姑福气好。姑父和姑姑待人和气、大方,早前一直住在国防桥下老文化馆的宿舍,一个小院住着三四户人家,其中一家就是地方知名画家潘宗和家。姑姑家就一间房,然后在小院里搭了间小厨房,姑姑、姑父都在厂里上班,日子很是清苦。当时,附近就是县城的菜市场,姑父、姑姑为了改善生活,起早贪黑在家里做绿豆粉皮,一大早搬到市场去卖,卖完粉皮再去上班。尽管日子过得紧吧,但乡下不管谁去了,只要摸上门来,姑姑、姑父都会笑脸相迎,并留饭。那时候,交通不便,大都是步行,去趟县城不容易,早上去,下午回,中午能落脚的也就是姑姑家。爷爷隔三差五就会去城里女儿家,姑姑姑父再忙都要忙点菜,热点米酒让爷爷酒足饭饱后回家。

    我和哥哥是每逢寒假在姑姑家待的时间最长。姑父心灵手巧,每逢年前就要写对联、凿喜庆买前补贴过年的花销。我和哥哥放了寒假边去给姑姑、姑父帮忙,描对子,贴金字什么的,关于这些,我曾经在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那些快乐的记忆至今温暖。总之,在我们眼里,姑姑一家是街上人,天天住在街上,有电灯,有好吃的,我们无比享受。我记忆中,第一次吃香肠,吃兔肉,吃耳糕,吃肉包都是在姑姑家吃到的。我们帮姑姑姑父干活,姑姑在我们回家前总会包“红包”给我们,虽然不多,但对于平时身无分文的我们来说,简直是发了大财,让整个年过得格外满足。后来黄海路拆迁,姑姑又搬过几回家,住过简陋的宿舍,住过集资商品房,直到三年前,姑姑回到生她养她的村子,问一户人家买了农民集居点的这幢三层小楼加小院。

    姑父虽然出生和所受的教育比姑姑好,但是遭遇文化大革命后,家境并不好,当时找不着老婆,姑姑嫁给姑父,姑父待小姑特别好。不仅如此,对我们一大家子,乃至全村的人都很好。姑父跟我们这些侄子、侄女都聊得起来,我们各房的大事、小事,凡拿不定主意的,都得请姑父来定夺。大到建房、要儿媳、嫁闺女,小到抓猪仔、蒸馒头、做酒都要叫上姑父商量、帮忙。姑父对丈人家、舅子家的事情比自家的事情还看得重要。对姑姑更是恩爱有加、百依百顺,包括姑姑生病后反复去化疗都是听姑姑的,只要姑姑想去哪儿治,想怎么治都听姑姑的。姑姑生病的三四年里,基本都是姑父一人挣钱、一人照顾。只要听说什么药可以治疗癌症,不管多少钱,姑父都会想办法买回来给姑姑吃。姑父知道姑姑的病难以治疗,但他想尽一切办法就是希望延长姑姑的生命,多一天是一天。姑父对姑姑的那份呵护,那份真情让我们晚辈感动,甚至汗颜。

    姑姑出殡那天,天气特别好,姑姑家屋后的一棵小桃树开满了桃花,那些桃花深红夹着粉红,仿佛一只只哭红的眼睛。吹吹手开始了奏乐,那乐声尖锐悲恸,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在空气中舞动,切碎阳光,切碎风中的落叶。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求学、打工了。八个跟姑姑差不多甚至比姑姑还大的老人抬着姑姑的棺材,一步一步走出姑姑家的小院,走出村子。村子里,有人去留茶的习俗,亲朋好久家在姑姑灵柩必经的途中早已摆好水果、茶食,准备了纸钱和一碗糖茶。姑姑的女儿还有二叔、三叔、四叔家不在灵车要经过的路线中,他们就在姑姑家不远的路上用椅子摆茶、点纸钱。离姑姑家不远的一二十米远就有十来户给姑姑留茶,向姑姑道别。三个叔叔七八十岁了,姑姑的灵柩停在他家摆茶的椅子旁,叔叔们就一边点纸钱,一边抹眼泪,我们一行身披白袍的晚辈个个痛哭流涕,姑姑这是真要离开我们,离开村子了。青光正好,姑姑生前种的油菜已经含苞待放,姑姑却看不到那金黄一片了。灵车在前面缓缓地前行,风中有纸钱飞舞姑父一直跟在灵车后面,看一户一户人家留茶、磕头,然后默默地抹眼睛。送葬的车子越开越远,姑父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影,那蹒跚的腿啊,如此沉重。

    在殡仪馆,一道门隔开了生死,关闭了哭声和泪水。姑姑被拉走了,被送进烈火熊熊的火炉,完成生命的最后一道程。她高大的身躯,还有她的华服、闪亮的“首饰”都将化为灰烬。一个半小时后,工作人员喊家属前去观看焚烧后的尸骨,表弟和表妹夫妇赶紧奔了过去,堂姐、堂哥,还有姨兄他们也都围过去了,我不敢去看,我只想留下姑姑安然熟睡的样子在脑海。远远望着他们,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一阵骨头和化纤、塑料烧焦的浓烈气味裹挟着热气扑鼻而来,我捂着鼻子,泪水滴落在手背上,有寒气从腿部升起直至全身。难以想象,生命之于一种病,身躯之于一团火,是多么的不堪和难耐!

    骨灰盒是我帮姑姑挑的,清白的蓝田玉,雕刻着荷叶、荷花,符合姑姑的人品,也满足姑姑的喜好。从殡仪馆出来,表弟捧着骨灰盒,夹着一把黑色雨伞,雨伞里有姑姑魂灵,表弟一声声喊着:“妈妈,跟我家去啊!”从此,姑姑温和的笑容将在村子里消失,姑姑的大块头躯体缩在一个小小的方盒子里,盒子上姑姑在相片里露出灿烂的笑容

    从此,姑姑将活在姑父的思念里,活在我们的记忆里,直到姑父百年以后,直到我们老去生命的无常与被动,常带给我们悲痛和苦难,也让我们感受到爱与亲情何其重要和珍贵。

    明天是嬢嬢去世的“头七”谨以此文祭奠我亲爱的嬢嬢。愿嬢嬢安息!愿生者长久!

    (如烟写于2017年3月1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