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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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茶品茗,在中国已有几千的历史。茶香、茶趣、茶道,藏匿在层叠的史书诗文中,藏匿在文人雅士的壶盏中,从遥远的唐宋,从宫廷府苑,穿越历史的云烟,走过山川大地,走进寻常百姓的杯碗中。那一壶茶,被无数春秋熬煮,依旧汤色清澈,茶香醇郁。于我而言,只是成家立业后才真正开始正常饮茶,且爱上品茶。在童年的记忆中“茶叶”是一种奢侈品,而乡村生活中却不乏各种弥漫乡土气息的“茶”我且谓之“乡茶”

    七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初是我的童年时代,乡村生活很是贫乏,计划经济体制下什么都得凭票才能购买,而乡里的农民是不可能派到“茶叶票”的。那时候,唯有喝水不花钱,且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农村没有自来水,却到处有清澈的河流,饮、用大都是河水,后来慢慢有了水井,可大多数村民还是喜欢去河埠头淘米洗菜、洗衣刷鞋等。而解渴喝茶,也就是河水或者井水烧开了,灌在热水瓶里、倒在碗里,咕咚咕咚牛饮一番。这“喝茶”其实就是白开水,甚至就是生冷的井水。要说有“真材实料”的茶,也是有的,在一些特定的时间,特别的日子或者有了自产的“茶叶”乡茶的甜馨也会氤氲、温暖乡村贫乏的日子。

    (一)炒米茶

    炒米茶只有春节期间才能喝上,也是过年必备的茶点。冬月底、腊月初,家家户户开始蒸米饭、酿米酒,这蒸熟的糯米饭干松、黏软,除了酿酒还得留一部分晒炒米干。糯米饭搓成小团子摆在簸箕里,日日放在阳光下晒。晒得开始发干时,我们孩子就负责把饭团子捻开。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糯米饭团散发出阵阵奇异的香甜味道,引得我们垂涎,时常逢到还没有发硬的饭团,就悄悄塞进嘴里,那将干未干的饭粒很有嚼劲,越嚼越香,越嚼越甜,特别好吃。可是,我们也不敢多吃,要留着晒干炒炒米的。待饭粒晒干,一粒粒如同羊脂玉般晶莹乳白,这就成了炒米干了。

    年根岁末,请来村里炒炒米的老手,把砂子在大铁锅内炒得滚热滚热,倒一碗炒米干,用专用的扫把在锅里一顿搅和,那些米干一个个毕啵毕啵膨胀开来,在黑褐色的沙子间开出朵朵白色的米花来,神奇而美丽。不肖半分钟,炒米和砂子一同被铲进大瓢里,帮忙的人迅速在锅口摆上一把筛子,大瓢往筛子上一扣,拿筛子的人便抽风似的使劲筛动起来,没几下,筛子里便只剩下洁白的炒米,而砂子又进了大铁锅,开始下一锅炒米的任务。这炒炒米很讲技术,炒米干的干湿程度、烧火的柴火、起锅的火候、翻炒的时间、速度等等,都要精准无误,否则要不炒米不能膨化,要不炒米焦了。虽然炒炒米很繁琐,虽然年底村子里也常有爆米花机来吆喝,但乡民们还是喜欢自家炒炒米,因为这种炒米泡茶不容易糜烂,有嚼头,干嚼也更香脆。

    那时候过年,大年初一早晨不要像平时一样喝粯子粥,而是喝炒米茶就馒头。大半碗炒米,一勺砂糖,沿着碗边缓缓倒入开水,那炒米在水面慢慢浮起,顶层的炒米缓缓滚落,筷子轻轻沿着碗边搅拌,白亮的炒米慢慢被糖水浸润变色,好不诱人!炒米泡好了,沿着碗边吸上一口,糖水裹着半脆半软的炒米,卷进唇齿舌尖,那份清甜、香软、温暖让新年的第一顿早餐开启一年的甜美。而正月头里,但凡家里来了客人,不管在不在饭点上,父母都会给来者泡一碗炒米茶,以示热情。同样,我们到人家去,哪怕是邻居家,也会给新年第一次登门的我们泡一碗香甜的炒米茶。于是,整个正月(至少是元宵节前),我们的日子因被炒米茶的香甜浸润、包裹而无比满足。至今,村里大多数人家还沿袭着初一早晨吃炒米茶的习俗,只是家里不再炒炒米,而是去集市购买;只是来了客人不再泡炒米茶,而是泡茶叶茶,递糖果、水果。但炒米也还是只有春节前后才能在集市寻得,平时少见得很。

    (二)馓子茶

    馓子茶难得吃到,只有看产妇时才能一饱口福。小时候,特别巴望有亲戚、邻居生孩子,因为看产妇就能吃到馓子茶了。那个年代,油和白面都是很精贵的东西。用白面发酵做成油馓子是无比奢侈的,也只有坐月子的产妇才有可能享用如此美味。

    有人家媳妇要坐月子,会提前一年想办法积攒和省出油和白面,再穷的日子,看产妇的油馓子还是要炸的。因为“馓子”谐音同“产子”“散子”取义多子多福。村子里有人家生孩子了,邻里乡亲一般都会根据家里的情况,凑上一些鸡蛋、面粉、油或者买点红糖、麦乳精去看产妇。

    记得那年,我堂姐生了孩子,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去看产妇,我们开心得边走边跳,两腋习习生清风,似乎要腾空而飞了。到了堂姐家,刚坐下,一碗红糖馓子茶就摆到眼前。迫不及待挑起一根,被糖水浸泡过的油馓子,软滑肥美,入口即化,吮吸着油馓子里的甜汁,囫囵吞枣一番,一碗馓子茶就瞬间碗底儿朝了天。那个胃肠寡淡,严重缺油水的年代,吃上一碗油馓子茶,算是狠狠宽慰了一下清汤寡水的肠胃。最开心的是,送了产妇礼的人家,主家都会回礼,回的礼必有五搅油馓子还有几个煮熟红鸡蛋。带回家的油馓子,母亲不让我们一下子吃掉,隔天掰几根递给我们这些馋猫,我们也不囫囵吞吃下去,掰成一截一截模仿抽烟动作,先吸食馓子的油渍,再一点一点咀嚼回味。干嚼油馓子很香,可我还是更喜欢馓子茶,一大碗,热气腾腾,红糖、食油、面粉混合的味道让舌尖上每一个味蕾开花、颤抖,叫人欲罢不能,呼啦啦吸食一大碗真是大块颐朵、美不胜收。

    现在集市上油馓子还是有卖的,但想着食油质量、健康因素却难得吃上一碗馓子茶了。看产妇也不再用油馓子,偶尔买几把回来和南瓜煮菜吃吃,却也吃不出童年馓子茶的味道了。

    (三)糖茶

    平常的日子里,没有炒米茶也没有馓子茶。若是来了尊贵的客人,或是有人来家里帮忙,为了表示欢迎和感谢常常要奉上一碗红糖茶。那个年代,红糖同猪肉一样宝贵,凭票购买,一年一人才二斤糖。

    记得野营角那里有个供销社,我们孩子没有钱,却喜欢去那里转悠。红糖装在一口大缸里,盖着厚厚的木头盖子。来人买糖,掀开缸盖,一股浓郁的有些凝重的甜味钻进鼻孔,撩拨每根鼻毛,然后沿着气管冲进肺部,唤醒每一个肺胞,一时间难以消化这粘稠的甜味,常常会忍不住咳嗽起来。但我们还是喜欢凑在糖缸前使劲嗅、使劲吸气,仿佛能把缸里的糖吸到嘴里似的。营业员是个精瘦的老爷爷,他常常不耐烦地驱赶我们这些不买东西却占地儿、碍事儿的孩子们,我们就暗地里叫他“瘦猴儿”他抓起一杆小秤,用托盘在缸里一舀,便眯着眼睛看秤杆,用食指缓缓移动秤砣。二斤糖必是称得分毫不差,才倒进一张方方的灰报纸中。在我们羡慕、渴望的眼神中“瘦猴儿”一会儿就把糖包成一个四方的,上面小、下面大的梯形包包,收口处盖一小张长方形红纸,用一种纸绳扎好,交付给买主。收钱、收票,盖缸,我们开始吞咽唾沫。

    家里的红糖,被母亲装在一个宽口罐头瓶子里,上面用塑料纸盖着,用布绳捆着,放在碗橱的最上一格,我们拿不到,也不敢爬凳子去拿,因为解得开布绳,却扎不上去,被发现了,难免遭一顿打。而母亲也不是那种对孩子特别吝啬的人。有一次奶奶生病,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打针,母亲就给那个姓陈的医生“磊”了糖茶(我们的方言中不说泡茶,用筷子搅拌红糖,称“磊”糖茶)。也给我和哥哥“磊”了一碗,四只手捧着一个碗,你一口,我一口,生怕自己的一口没有对面的喝得多,三五口,一碗糖茶就喝光了,喝得太快,只留下口中残存的甜味,再无其它感受。于是巴望着那个赤脚医生客气一下,不去喝那碗糖茶。可是,他给奶奶打完针,端起碗脖子一仰就喝光了,我们只有咽唾沫的份了。

    (四)蛋茶

    除了糖茶,招待贵客,有时还有蛋茶。那时候,有靠“鸡屁股”过日子的说法,家用花钱除了生产队年终分红,日常开支全靠鸡屁股喽。鸡蛋都要攒起来去供销社换钱买油盐酱醋,所以只有招待最最尊贵的客人才会“打”蛋茶。

    这蛋茶,其实就是现在的水煮荷包蛋。水烧开,打进两个或四个鸡蛋,蛋白在水中翻滚、晕染,渐渐凝固在蛋黄四周,像盛开的睡莲,看着就叫人垂涎。盛到碗里,放上一勺糖,如果再滴上几滴麻油,简直要把辘辘饥肠给拽出来。日子不管多么艰难,乡民的质朴与热情从来不会丢。每每看到母亲把蛋茶端到客人面前,我们心中除了嫉恨还有渴望,渴望客人能推脱不吃或者留一半给我们。客人也一般也能读懂孩子眼中的渴望与羡慕,往往在推脱和主人的一再央求下,夹出一个荷包蛋,剩下的都给我们。那蛋茶,色香味俱全,食之无比满足,回味无穷。直到今天,我还是喜欢它独特的味道。

    (五)藿香佩兰茶

    平原乡村的田野不长茶树,乡民也不懂制茶的工艺,但他们却种出了自己心中的茶叶——藿香和佩兰。

    记得小时候,我家草屋前的墙角下都会种几棵藿香和佩兰。藿香叶子宽阔,味道浓烈似乎中药,我不太喜欢。但藿香泡茶喝清凉、解渴,是夏天解暑防酷的必备香茶。

    我更喜欢佩兰,我不知道它的学名,但很喜欢“佩兰”这个名字,显得雅气,透着清香。矮小的植株,初夏长叶,秋天开花。椭圆形的叶片粉绿、粉绿的,整个植株都散发着浓郁的、迷人的难以描述的香气。摘一片叶子放入茶碗里,茶水立刻泛出清澈的绿意,浓醇的茶香弥漫四溢,还没喝已然被迷惑、陶醉。喝上一口,清冽甘醇、唇齿留香,连说话都吐出的香气。

    记得家里有一个锡壶,大肚皮、长嘴巴,灰不溜秋的。夏天的时候,母亲总是一早起来烧开水,掐几片藿香和佩兰叶,扔进茶壶倒进开水,任它慢慢凉,慢慢喝。口渴了,拎起壶倒上一碗,咕咚咕咚一碗下去,全身清凉,每个毛孔都散发着香气;来人了,也倒上一碗,淡绿的茶水,浓郁的茶香,足以表达主人的敬意。

    秋天,佩兰开出一串串粉紫的小花来,米粒大小的花儿,奇香无比。这花从初秋开到初冬,早开的结了种子,后面的还续着开,直到整棵佩兰枯萎。母亲把枯萎的佩兰连同茎叶、种子剪成一段一段的,晒干后放进小布袋,拈几段用来泡茶,一样香气袭人。

    没有茶叶的日子里,乡村并不缺乏热情、真诚和茶香,各种乡茶在乡民粗糙的大碗里上演着甜蜜与温馨,流淌着淳朴与爱。多少年过去了,各种名贵的茶叶取代了土气的乡茶,精美的茶具取代了粗碗锡壶,纯净水。矿泉水取代了河水、井水,名正言顺的茶叶已走进寻常百姓的杯盏。只是,童年乡茶的味道时常氤氲着我的梦和我回不去的童心。

    (如烟完成于2017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