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毁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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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寿千年,但水火是纸的克星。火会冒烟,用水吧。关云长水淹七军,我也试试。
那天,他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儿,哗啦一声丢到垃圾箱里一包东西,就慌忙跑掉了。他用手电一照,心里便一揪,那是一包精致的官窑青花粉彩碎瓷片,当然,是要破的四旧。瓷器太硬,易碎但不能毁尸灭迹,我要做,会比他做得干净。
黑画!黑画!打倒反动画霸林风眠!
中午的阳光很充沛,阳台上的光线很浓。他坐在藤椅上,那些浮尘在眼前飘飘荡荡,看一会儿,觉得眼花缭乱。红尘浮躁,年青时,呐喊过,彷徨过,一切过后都是平静。
打倒反动画霸林风眠!大字报贴满了画院的墙壁。
中国是怎么了?艺术是怎么了?
我要为我的画找个好地方。今天天气实在太好。
他把画都搬过来,边看边撕,细长的手指不再犹豫。
浴盆里放满了水,水还在动,像一只只贪婪的眼睛,在盯他。
黑画!黑画!
不要了,一堆宣纸,涂了些颜料,有什么可惜的。这年头,心血值什么。
人物,花鸟,静物,一幅幅花花绿绿。还有裸女图,老头子画春宫,在革命群众眼里是流氓行径。学院里那些学生文人,也说是春宫,怪事怪事。他们是什么眼光,和日本宪兵一个水平。抗战时,他逃离画院,来不及带走那些油画。听学生说,他的画幅,被日本兵当成挡雨布。当时他心痛得不得了,毕竟是多年的心血。战火纷飞,我们民族付出的东西太多了。他那一堆画布,就不足言道了。
再说,他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不成熟。他要革新,探索一条中西合璧的路子,缩小西画和中画的距离。他对自己要求很苛刻,我要画出林氏底本,自己的独一份儿。
几百年了,诗书画印,锤炼于一道,多少代画师重复刻意经营,该变法了。
他在国外,看过许多博物馆画展画廊画室,对东西方艺术的优劣长短了如指掌。他要画有思想的画,自己的画。文章不能八股,字不能馆阁,画也一样,笔墨当随时代,笔墨更需有自己。
从学院领导的位置上急流勇退,他很坦然。风头叫别人出去,他要静下心来画自己的画。
现代派的表现方式,方块式西画布局,签名式落款,有力的笔触,鲜艳的色彩,淡淡的忧伤,诗的意境,还有,民间艺术的成分,陶瓷画的韵调。他追求这些,冶炼自己的笔墨。
金刚怒目式的东西,他画不来,应景歌颂式的东西,在他画幅里变了味。很显然,他的画笔配合不上时代,他只能落伍。
他的画,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赞的说有新意大胆革新。骂的说不伦不类,小资情调,颓废。人们普遍喜欢写实主义,刚健的苏联画风,色调鲜明,高歌猛进的样子。那时候,所有的艺术都搞得像吃了壮阳药,雄赳赳,好帅气。
他办不到。在画展里,他的画总被摆到不起眼的位置,有两次,干脆被退回来,也不说原因。
他也感到困惑。我画的叫国画吗?为什么群众看不懂。
自己的努力得不到肯定,叫他苦恼。但他不会改弦易辙,要坚持。艺术有自己的规律,坚持是艺术成功的必须。再说,还有那么多学生喜欢学习他的画法,坚持下去!
没想到,环境更恶劣了。中国之大,容不下一张安稳的画案。怎么办?
雪上加霜,妻子要带着女儿回国。这个西洋女子,受不了中国的环境,清苦的生活,叫她愤怒。她有些神经质,态度很决绝。他劝慰不了她。谁不追求好的生活呢,这不是背叛。他理解妻子,但妻子不理解他,他的爱国心,他的艺术追求。
我们还会见面的,妻子淡淡地说。女儿笑着招招手。再见,爸爸!她还小,不懂得生活。
走了,清静了。没有女人的房子是寂寞的。没了繁琐生活的打搅,正好静静作画。教完课,他就回家,生活越来越冷清。没有孩子的笑声,他受不了。他收养了一个孩子。他不能忘记女儿,他把父爱给了这个继女。天伦之乐,他需要。
他叹了口气,看画看累了。
他把画纸丢到浴盆里,浸湿了,揉烂了。他感觉自己这时很残忍,扼杀了自己的孩子,他的手越来越凉,像沾了血。那些上好的宣纸,洇着浮着软化了,成了纸浆。那些颜料在水里渲染开,五颜六色,好看极了,像花像西天的晚霞,灿烂残酷寂寞。
他突然有了灵感,想画出来,但又颓废地坐下来。歇手吧,这些遭罪的画。不画了。
对着这一池晚霞,他胡思乱想了。
这癫狂的时代,如果疯掉,会好过些吗?正常人生活太累,傻子疯子倒快活。在正常的环境里,梵高都会疯,疯子也要一个宽容的环境,今天糟透了,没有艺术生存的土壤。艺术就是一张纸,不影响家国,不关道统。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旧文人那么推崇山水花鸟,写意怡情,是对现实生活的妥协逃避,老祖宗聪明,逃避有时才是出路。
他不会想到,他离世后,他的画价被一再推高,真正是一纸千金。每次拍卖会,他的画都是角逐的焦点。一时间,达官显贵大贾财阀,以买到他的一纸画幅为荣。
谁又知道,他成熟期的画,被他毁弃殆尽。
浩劫过后,他申请出国,看望妻子女儿,一切恍然若梦,他们已无法交流。
他定居香港,养病。不再回去。他的精力不行了,八十岁的老人,你还要求他攀珠穆朗玛峰?手抖得厉害,笔力跟不上了,多病。坚持画了几年,就封笔了。他不愿意叫人看到他的败笔怯笔。美人迟暮,就不爱热场了。
硕果仅存的,都是大师了,传媒时代的产物。他活了九十多,应该算长寿。但没有齐白石、于右任、张大千的美髯,他脸瘦无须。他是个现代派,反传统,怎么会留长须呢。
读我的画,就懂我的心,他说。
凤鸣,早不叫凤鸣了。他愿在风中酣眠,叫累了,该睡了。
纸寿千年,但水火是纸的克星。火会冒烟,用水吧。关云长水淹七军,我也试试。
那天,他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儿,哗啦一声丢到垃圾箱里一包东西,就慌忙跑掉了。他用手电一照,心里便一揪,那是一包精致的官窑青花粉彩碎瓷片,当然,是要破的四旧。瓷器太硬,易碎但不能毁尸灭迹,我要做,会比他做得干净。
黑画!黑画!打倒反动画霸林风眠!
中午的阳光很充沛,阳台上的光线很浓。他坐在藤椅上,那些浮尘在眼前飘飘荡荡,看一会儿,觉得眼花缭乱。红尘浮躁,年青时,呐喊过,彷徨过,一切过后都是平静。
打倒反动画霸林风眠!大字报贴满了画院的墙壁。
中国是怎么了?艺术是怎么了?
我要为我的画找个好地方。今天天气实在太好。
他把画都搬过来,边看边撕,细长的手指不再犹豫。
浴盆里放满了水,水还在动,像一只只贪婪的眼睛,在盯他。
黑画!黑画!
不要了,一堆宣纸,涂了些颜料,有什么可惜的。这年头,心血值什么。
人物,花鸟,静物,一幅幅花花绿绿。还有裸女图,老头子画春宫,在革命群众眼里是流氓行径。学院里那些学生文人,也说是春宫,怪事怪事。他们是什么眼光,和日本宪兵一个水平。抗战时,他逃离画院,来不及带走那些油画。听学生说,他的画幅,被日本兵当成挡雨布。当时他心痛得不得了,毕竟是多年的心血。战火纷飞,我们民族付出的东西太多了。他那一堆画布,就不足言道了。
再说,他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不成熟。他要革新,探索一条中西合璧的路子,缩小西画和中画的距离。他对自己要求很苛刻,我要画出林氏底本,自己的独一份儿。
几百年了,诗书画印,锤炼于一道,多少代画师重复刻意经营,该变法了。
他在国外,看过许多博物馆画展画廊画室,对东西方艺术的优劣长短了如指掌。他要画有思想的画,自己的画。文章不能八股,字不能馆阁,画也一样,笔墨当随时代,笔墨更需有自己。
从学院领导的位置上急流勇退,他很坦然。风头叫别人出去,他要静下心来画自己的画。
现代派的表现方式,方块式西画布局,签名式落款,有力的笔触,鲜艳的色彩,淡淡的忧伤,诗的意境,还有,民间艺术的成分,陶瓷画的韵调。他追求这些,冶炼自己的笔墨。
金刚怒目式的东西,他画不来,应景歌颂式的东西,在他画幅里变了味。很显然,他的画笔配合不上时代,他只能落伍。
他的画,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赞的说有新意大胆革新。骂的说不伦不类,小资情调,颓废。人们普遍喜欢写实主义,刚健的苏联画风,色调鲜明,高歌猛进的样子。那时候,所有的艺术都搞得像吃了壮阳药,雄赳赳,好帅气。
他办不到。在画展里,他的画总被摆到不起眼的位置,有两次,干脆被退回来,也不说原因。
他也感到困惑。我画的叫国画吗?为什么群众看不懂。
自己的努力得不到肯定,叫他苦恼。但他不会改弦易辙,要坚持。艺术有自己的规律,坚持是艺术成功的必须。再说,还有那么多学生喜欢学习他的画法,坚持下去!
没想到,环境更恶劣了。中国之大,容不下一张安稳的画案。怎么办?
雪上加霜,妻子要带着女儿回国。这个西洋女子,受不了中国的环境,清苦的生活,叫她愤怒。她有些神经质,态度很决绝。他劝慰不了她。谁不追求好的生活呢,这不是背叛。他理解妻子,但妻子不理解他,他的爱国心,他的艺术追求。
我们还会见面的,妻子淡淡地说。女儿笑着招招手。再见,爸爸!她还小,不懂得生活。
走了,清静了。没有女人的房子是寂寞的。没了繁琐生活的打搅,正好静静作画。教完课,他就回家,生活越来越冷清。没有孩子的笑声,他受不了。他收养了一个孩子。他不能忘记女儿,他把父爱给了这个继女。天伦之乐,他需要。
他叹了口气,看画看累了。
他把画纸丢到浴盆里,浸湿了,揉烂了。他感觉自己这时很残忍,扼杀了自己的孩子,他的手越来越凉,像沾了血。那些上好的宣纸,洇着浮着软化了,成了纸浆。那些颜料在水里渲染开,五颜六色,好看极了,像花像西天的晚霞,灿烂残酷寂寞。
他突然有了灵感,想画出来,但又颓废地坐下来。歇手吧,这些遭罪的画。不画了。
对着这一池晚霞,他胡思乱想了。
这癫狂的时代,如果疯掉,会好过些吗?正常人生活太累,傻子疯子倒快活。在正常的环境里,梵高都会疯,疯子也要一个宽容的环境,今天糟透了,没有艺术生存的土壤。艺术就是一张纸,不影响家国,不关道统。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旧文人那么推崇山水花鸟,写意怡情,是对现实生活的妥协逃避,老祖宗聪明,逃避有时才是出路。
他不会想到,他离世后,他的画价被一再推高,真正是一纸千金。每次拍卖会,他的画都是角逐的焦点。一时间,达官显贵大贾财阀,以买到他的一纸画幅为荣。
谁又知道,他成熟期的画,被他毁弃殆尽。
浩劫过后,他申请出国,看望妻子女儿,一切恍然若梦,他们已无法交流。
他定居香港,养病。不再回去。他的精力不行了,八十岁的老人,你还要求他攀珠穆朗玛峰?手抖得厉害,笔力跟不上了,多病。坚持画了几年,就封笔了。他不愿意叫人看到他的败笔怯笔。美人迟暮,就不爱热场了。
硕果仅存的,都是大师了,传媒时代的产物。他活了九十多,应该算长寿。但没有齐白石、于右任、张大千的美髯,他脸瘦无须。他是个现代派,反传统,怎么会留长须呢。
读我的画,就懂我的心,他说。
凤鸣,早不叫凤鸣了。他愿在风中酣眠,叫累了,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