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河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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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河,我说过,你是我少年时的圣地。

    我喜欢去河堤树林里玩耍,因为,那儿有教室里没有的和谐。

    麻雀黄莺们在树枝上跳蹦欢叫,无忧无虑地安排着自己的小日子。一两只野兔或野鸡从树底下豁地惊起,在林子里乱跑乱撞。它们很开心,并不拒绝生活中这些偶然的刺激。雨天,我在树墩上捡拾肥胖的蘑菇木耳。或者,爬上树去掏鸟蛋。

    一次,干活偷懒,去林间闲逛,听见扑鲁一声,一只鸟跳起来,但跳得不高,飞得不远,好像受了伤。我兴奋地追过去,捉住了。我像得了件宝贝,高兴地抱回去。

    家人看了,都笑了。不简单,不简单,偷懒也有收获啊!

    爸爸说,是只布谷鸟,可惜了,腿断了,活不长。

    那只布谷鸟最终还是进了我的肚子,什么滋味,我通通不记得了。

    在和小伙伴的嬉戏中,我学会了爬树,游泳。每个夏天,我都沐浴在你的柔波中。从此岸一口气游到彼岸,去摘彼岸河堤上的野瓜和野果。与小伙伴们一道,放肆地闹,开怀地笑,没有责任没有义务,轻轻松松长大了几岁。

    在一篇作文里我这样写着:我有一个构想,是书本和锄犁的合唱。白天与父亲共理桑麻,夜晚一盏孤灯伴我夜读。把清风明月投入水中漂洗,把庄稼牛羊写入诗行。我做不了大江大河里的轮船,我愿做故乡小河中的舢板,载满汗水期盼,自由地舞起篙竿。

    不知不觉间,我的喉节渐渐变粗,在河堤上呼喊,声音显得陌生,连自己都不能辨出了。在水中,我吃惊自己身体的变化。渐宽的胸膛,恣长的毛发,变得有力的手脚。我惊讶,我要长大了。

    那一段时间,我心中时有莫名的躁动,发起狠来,跳到河水里,拼命游几个来回,以力气的透支来宣泄烦闷。有时就端详成年人的身体,比较自己和他们的不同处。比较完了,才放下心来。

    都说,有礼的山道,无礼的河道。

    伊河,你是劳作的男人的天堂,你是他们的天然浴场。你喜欢男人的汗水和粗犷的性情。也能包容他们低俗的笑谈。你好像是古希腊的奥运场,专纳男丁,拒绝女人。

    在河渡口,即便有过客,男人们也不躲避,该洗的洗,该晾的晾。

    那些渡船的女人,只好歪了斗笠,遮了眼脸,直怨渡船过的太慢,船刚靠岸,就一下跳上码头,两步并作一步,仓皇逃掉了,背后传过来男人们粗野的叫唤。

    终于,在一天正午,有两个女孩,打破了河面这单一的格局。

    说有一老汉,要去洗澡。刚到河边,就听到河里女孩的嬉笑声。老汉傻了。就退回树林,等了会子。

    女孩还不上岸,她们恣意玩耍,不在乎有没有人。

    老汉就暗骂,天热呀。

    过了会子,两个女孩才慢吞吞上岸。奇就奇在女孩根本没穿衣服。她们赤身上了岸,和男人一样,不带毛巾,不急着穿衣服,坦然走进林子,让林子里的凉风吹干身上的水滴。那饱满的身躯就在天地间骄傲地展现着。她们叉着腰,自在地走动,像男人那样享受着这河水与林荫。并且,她们丝毫没觉得不妥。

    老汉来了气,就破口大骂。两个女孩也就回骂,毫不示弱。

    老汉气晕了。见人就乱说:奇了怪了,阴阳颠倒,母鸡都打鸣了,小女人竟敢大白天到河里洗澡,反了天了。

    我们少年一伙,都不满老汉的嘴巴。寻思着,为什么就让这老家伙看了鲜事。为什么不是我。如果是我,我就拾她们衣服,藏起来,做回牛郎。

    可心里不禁暗暗佩服两个丫头,有胆啊。

    曾几何时,伊河是我无奈的选择。

    那年高考败北,搞得我很郁闷。我烧掉了为数不多的藏书,固执的认为是这些课外读物搞坏了头脑,让我没能全力以赴。

    时值酷暑,禾苗打蔫,树叶低垂,我抡着铁锄在体验汗滴禾下土的真切。我毫不在意手上磨出的血泡,没有戴母亲为我准备的草帽,任由毒日头舔着脸颜。一阵阵苦涩从心底泛起,往昔不切实的诸多念头也被这热气冲荡蒸发掉了。

    每天正午,我都要去河里浸泡一会,让河水冲洗掉身上的汗腥气,让河水镇一镇发昏的神经。有时干脆就仰浮在水面,懒的动弹,任由河水漂着拥着。

    天上的白云缓缓移动,它斜着眼不愿搭理我。看样子,谁都不喜欢自暴自弃的孩子。只有伊河,你一直溺爱我,为我清理蓬乱的头发,泥泞的身子,医治我的伤口,抚摸我的疤痕,擦拭我的泪水。

    我们是否在同病相怜?

    大运河疏浚后,成为南水北调的重要通道,伊河就被废弃了,不能走船,只能用于灌溉排洪了。你想必也感到失落了。没有汽笛的喧嚣,少了孩子的欢笑,只有孤单的渡口,守着夕阳,在等待着未知的觅渡者。

    那个夏天,我像一下子长大好几岁,胡子密了,声音沙哑了,一夜一夜睡不安稳。伊河,我要离开你,去寻找另一种生活。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你的收容。我是个男人,要去看看外边的天地,外边的人。

    但是,我能干点什么呢。我说我想跟三叔去南京打工。

    我不敢看爹娘的脸。在爹的叹息中,我有了沉重的负罪感。爹摸了一把我消瘦的肩头,许久才慢慢说一句,那不适合你,复读一年看吧。

    说实话,我无法享受这沉闷的田园之乐。我拒绝这向大地献祭一样的日子,我也不甘心去做都市屋檐下寄宿的小鸟,我还有一些梦要做。

    于是,我去复读了。埋葬了许多浪漫想法,开始了革命的现实主义。

    一年苦读,一年忍耐。终于,我考上了大学。

    那只是一座很小的大学,可我很满足,我清楚,自己不是能一跃而过龙门的料。但比起小池塘里的鲫鱼,自己还存有三分自傲。

    那年秋,我要和伊河诀别了。

    你默默地张望我得意的笑容,你无语,依旧慢慢流动。我感到你是那么狭窄那么简陋,两边的河堤也是那么矮,儿时,我可是把你当成长江啊。

    伊河,我该怎么待你呢?

    你还等我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