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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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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世纪第一、二个十年之际,上海这颗“东方明珠“的地位正在扶摇上升。它像一块巨大的威力无比的磁石,吸引着东南数省乃至全国各地希望寻觅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人们。时代的风,也吹到了江苏北部的一个向来闭塞的小乡村。宁静的生活之湖,便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夜来下过一场小雨。此刻而脚虽停,天却墨黑。

    季文玉踩着潮湿的泥地走近自家那间小小的草房。

    她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但那已破损不堪的笨重木门仍然发出了“吱吜吱吜”的呻吟。

    还好,娘和哥哥还没有睡,文玉想。因为她已听到母亲纺纱摇动的“咯吱咯吱”声,和哥哥文良搓草绳的沙沙声。

    “娘,你们还不歇歇?”文玉边说边从钉在墙上的一块搁板上摸到打火石,要去点燃油灯。只听母亲说:

    “不用点了,省省油吧!玉儿,我们是在等你呐。你疯到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文玉听话地放回了火石,蹲到母亲的纺车前,帮母亲整理那些待纺的棉条。

    “娘,我在菊仙姐姐家,听她说上海的新鲜事儿呢!她说”文玉的口气充满了兴奋。

    “昨天听了一晚上,还没听够?”

    一个低沉而有点暗哑的声音,说话的是文玉的哥哥文良。

    “啊呀,菊他姐姐说啦,大上海那些新奇事,就是再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哩!”文玉转过脸来,对着手不停搓的文良,撤桥地叫道“不信你也去听听,可好听呢!”

    屋里黑黑的,文良看不清文玉的脸容和表情,但文玉撒娇时那可爱的模样,早已活生生地刻在他的脑子里了。那黑黑的眼珠灵活地一转,纤巧的唇微微噘起,眉头一皱,丹凤跟上那一对直插鬓边的修长的眉毛好像要飞起来一般文良不禁怜爱地抿嘴一笑。

    “娘,菊他姐说,她帮佣的那户人家,原先侍候太太的丫头结婚走了。太太让她这次回家时看看,有合适的,就领一个去。娘,我想跟菊仙姐去”

    文良一惊,扔掉绳头,几乎从条凳上跳起。幸而,这时

    母亲已开口反对:

    “不行。玉儿,你人太小,上海那种地方,你怎么能

    去!”

    “十七岁了,还小啊!”文玉嘟起嘴巴“再说,有菊仙姐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啊,别以为上海什么都好,”母亲轻轻叹一口气“出去做佣人,是很苦的。你这丫头,在家又娇惯了,能受得了人家的气?”

    “娘,菊仙姐说,那户人家只有老爷太太两个人,没多少事。她在那儿三年了,做得可好呢。要不,她怎么这次回来卖家里那块宅基地呢?她准备在那家长做下去。”

    “菊仙命苦,早早守寡,儿子也没能保住,出疹子死了。唉。她在这儿无根无绊了,你可不同”

    “这我晓得。我不过想出去见见世面,赚点钱,顶多一、两年就回来的嘛,”文玉一边帮母亲摇着纺车,一边又低声哀求道:“娘,菊仙姐这次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以后,我上哪儿找这么个好机会呀娘,你就答应我吧!”

    纺车咯吱咯吱,母亲沉思不语。对于这宝贝女儿,她从来百依百顺。女儿想离开这个穷村庄,去大上海看看,赚点儿花粉钱,她能理解。她也听说过方圆左近有不少人到上海去,都赚了大钱,何况菊仙是个信得过的稳重人。只是她望了望埋头不语只顾干活的文良,他究竟会怎么想呢?

    季文良并不是她的亲儿子。那年安徽发大水,文良全家就死了,剩下他跟着逃难的人群来到苏北。文玉爹把他从河滩边领回来的时候。这个十岁的孩子已饿得皮包骨头,几乎半死了。文玉爹给他改名叫季文良,做了自己的养子。十多年来,文良早把这儿看成了自己的家。特别是在养父病逝后,他义不容辞地用自己的双肩担起了家长的责任。并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良和比自己小七岁的季文玉已互生了爱慕之情。文玉娘有所觉察,也从心底默认了。

    这一家三口跟当时多数农户一样,习惯于在黑暗中做活,交谈。虽然文玉娘没向文良问话,文良也能感到母亲的眼光这时正落在自己身上,而且一定满含着询问的神色.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又一向木讷的他,说什么好呢?他只能更深地埋下头,用更大的劲搓着草绳。

    夜深人静,季文良在自己那傍着草屋搭出的半间披屋里,辗转难眠。

    门外,响起了文玉轻轻地呼唤。

    “哥,你睡了吗?”

    文良跳下木板床,打开门。

    文玉刚跨进门里,就被文良那有力的双臂紧紧抱住了。

    “小玉,哦,我的好妹妹,你不要走,不要”

    仿佛怕文玉马上会化成一缕轻烟飘走似的,文良把她抱得那么紧。他把脸深埋在文玉的头发里,恳求着。

    文玉贴着文良的身子,温柔地用自己的手摩挲着他的脸和脖颈,一声不吭。好一会儿,她才从文良的拥抱中挣出身子,拉着文良一起在床沿上坐下.

    “文良哥,妹妹今天求你来了,”文玉那一双动人的眸子,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灼灼地凝注在文良脸上,文良只觉得一颗心咚咚地猛跳不停。

    “小玉,你就是要哥上刀山,跳火海,就是要哥死”

    “谁要你死!”文玉用手堵住文良的口,小嘴一噘:

    “今天,只要你答应妹妹一件事,就算是你真心待我好!”文良的心往下一沉,他预感到了什么,但仍诚挚地问:

    “你说,什么事?”

    “刚才,我好说歹说,娘总算同意我跟菊仙姐去上海

    了。只是,她说,还得你点个头才行。”

    “不,我不点头。这事,我不答应!”文良急急地说。一边就抓紧了文玉的手。

    “你!”文玉生气地叫了一声,狠狠地挣开文良的手。一跺脚,从床边站起,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文良。

    文良知道,文玉生气了。他忙走上前去,带着乞求的口吻央求道:

    “文玉,你听我说,我”

    “不听,不听,”文玉用双手捂住耳朵。“你要不答应我去上海,我从此再不理你!”

    文良自从来到季家,认了这个妹妹,就从来没有违拗过她。这几年更是如此。可今晚这事不同一般啊。

    “文玉,”文良硬把文玉的双手拉下,他的声音都颤抖了“你这一走,我怎么办?我们俩的事”

    “哈。原来你担心这个!”文玉刚才还满脸气恼,这时一下子笑开了“你啊!我又不是走开一辈子,过一、两年就回来的么。”

    “文玉,明天我就去和娘说,我要娶你,我们今年就办喜事”

    “我不么,我还小。再说,家里穷得这样,你拿什么娶我呀?”文玉不满地说“反正,你不让我去上海走一趟,我不会死心塌地嫁给你。”

    文良深深叹一口气,不知再说什么好,默默地在床沿上坐下。

    屋里静寂下来。

    文玉慢慢走回到文良身边,她叫了声.“哥。”

    见文良低着头,没答理,她抓住文良的手臂,轻轻地摇晃着说:

    “哥,你从来最疼我,你就答应了吧。出去过这一回,我也死心了。以后我就跟着你,守在这地方过一辈子。再说,我想挣些钱回来办嫁妆。我们总不能这么一身破衣烂袋就成亲吧。”

    文良抬起头来,猛地捏住文玉的手,急切地问:

    “你真的一、两年就回来?一回来我们就结婚?”

    文玉点点头。

    文良一把搂过她,让自己的头紧贴在她胸前,喃喃地说:

    “小玉,你这一走,我会想死你的,我舍不得你走”

    他那抑制不住的泪水很快弄湿了文玉的衣襟。

    文玉轻轻地抬起他的头,俯下身子,把脸凑近他,柔媚而又坚定地说:

    “文良哥,我的好哥哥。我赚上点儿钱就回来,今生今世我永远是你的人!”

    转眼之间,季文玉来到上海夏家帮佣已经三个月了。她被派在太太房里,主要的事务是服侍多病的太太饮食起居。

    夏家的情况,正如菊仙姐她在这里被叫做季妈所说,人口极简单,事情也不多。可是,聪明灵俐的文玉。三个月来,却已看出老爷太太之间深深的不和。

    为了躲避太太严氏无休止的唠叨,老爷夏中范在晚饭摆上饭桌前,绝不走进客厅。好在祖上留下来的这里外三进、一底一楼一顶层的大宅子,地方宽敞房间多,他要找个清静些的处所并不难。太太要找他,从卧室找到大书房,从大书房找到藏书室,再从藏书室找到小书房,这就得找上一阵子呢。

    这会儿,文玉秉承太太之命,去请老爷吃晚饭。根据经验,她想先到小书房试试.

    她在小书房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果然听到老爷在里面答应了一声。文玉推开门,走进来,只见夏中范正在书桌上写字。

    “老爷,太太到处在找你呢,”文玉小心翼翼地说。

    夏中范的眉头皱起来了,一脸厌烦的神色,连哼都没哼—声。

    文玉想,老爷可真是不愿看见太太,他们这个日子怎么过法呵!

    听菊仙姐说,太太比老爷大三岁,老话讲“女大三,抱金砖”太太娘家有钱,老爷的买卖,本钱几乎全是太太陪嫁过来的。太太今年虽说才三十多岁,看看却像四十开外的人,又老又丑,成天捧着葯罐子,还直嚷心口疼。嫁过来十多年也没给老爷添个孩子。文玉常想,这样的女人,要放在乡下,还不早给男人休了?可她还仗着娘家有钱,霸道得很,连老爷都怕她三分,对佣人就更不用说了。文玉初来时,对菊仙叫不惯“季妈”就被她狠狠说过,吓得文玉从此不敢当着太太面称菊仙“姐姐”了.

    文玉的同情全在老爷这一边。老爷知书达理,对下人也是温文尔雅的。又长得一表人才,白净面皮,架一付金丝边平光镜,不管穿长衫还是西服,都仪表堂堂。太太往他身边一站,两人哪能般配!特别是太太常常不顾老爷脸面,当着佣人面就对老爷又吵又嚷,文玉真为老爷抱屈。

    这时,她见老爷无意起身,又叫了一声:

    “太太请老爷吃晚饭呢!”

    夏中范这才放下毛笔,对站立在桌前的文玉说: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文玉刚转身要走,想起一件事。她从花布围裙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说:

    “老爷,这是邮差刚送来的。”

    夏中范接过信一看,又交还给文玉说:“这是太太的,你给她送去吧。”

    “啊哟,我真笨,老是搞错。”文玉羞涩地一笑。

    望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丫头那粉嫩的面腮,娇羞的神情,夏中范不觉多看了她两眼。

    文玉觉察到老爷的目光,更是窘迫得根紧了嘴,慢慢低下头去。

    文玉转身向门口走去,只听夏中范喊道:

    “你等一等,过来。”

    文玉迟疑地回到书桌前,只见夏中范拿过一张白纸,提起笔来,在上面写上两个宇,然后指着它们对文玉说;

    “这个字念‘夏’,夏天的夏,是我的姓。以后,信封上有这个字的,就交给我。这是严’宇,是太太的姓。看清了吧?”

    夏中范指着这两个字,认真地教文玉。

    文玉仔细地看着、比较着。她觉得这两个字写得真好.怪不得客人们都称赞老爷的字呢!这字儿真像画儿一样好看。

    她忽然想起哥哥文良,他也算识几个字的,可他写的那字呵,歪歪扭扭,丑死了。他也想不到教我识几个字!

    “老爷,这两个字,能给我吗?我要记住它们,以后就不会把信搞错了。”文玉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急切地看着老爷。

    “当然可以,就是给你写的嘛。”夏中范微微一笑,把写着字的纸递给她。

    文玉把那张纸仔细叠好,放到围裙口袋中。出门去了。

    夏中范呆呆地看着文玉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听人说崇明岛上有个尼姑庵,里面住持的老尼姑会给人算命、求嗣。特配一种葯。吃了包生贵子。灵验得很。那庵里备有客房,求子的女人在那儿住上个十天半月,诵经服葯,只要心诚。回家之后再不会肚里空空。

    夏太太心动了。正好夏中范要去南京洽谈一笔生意,估计半个月才回来,她决计等夏中范走后,就带上季妈跑一趟崇明,因为那庵里只肯收住出了嫁的女人。

    文玉受命和看门的阿昌伯留在家中,守着这空空的大宅子。

    菊仙倒是悄悄问过文玉,要不要趁这个空儿回老家看看?如果去,她可以代为向太太求情。

    文玉考虑一下,摇摇头。来回盘缠钱差不多要化去这几个月来辛苦攒下的大半工钱,回家又住不了几天。再说,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她正可天天上街去逛逛大上海哩!到上海虽说已近半年,上街却只有限的几次。上海的繁华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大街上一排排高楼大厦,叮当响着驶过的电车,商店里令人眼花缘乱的货物和变幻不定的霓虹灯,还有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佬,特别是那些穿着高跟鞋,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们,样样都让她惊叹不已。那次季妈带她上街,一个时髦女郎从她身旁走过,她看呆了似地伸出舌尖,傻站了好半天。她多么渴望把这一切看个够呵,对了,听说还有个什么样的戏文和耍子都有的“大世界”

    所以,她虽然很想念母亲和文良,但终于没让菊仙姐向太太开口请假。

    谁知,太太走后第三天,老爷就从南京回来了。他说,南京那边的老板,家中老太爷突然中风身亡,奔丧去了,一切要等过了“七七”忌日再说。他不能在南京白等这一、二个月,便决定先回上海。

    听文玉说太太去了崇明岛,夏中范只是淡淡笑了一声。

    这天的晚饭,老爷让摆在他最喜欢的那个壁炉前.虽说才十一月,老爷却兴冲冲地让阿昌伯点燃壁炉,阿昌伯走后,他又亲自动手把炉火弄得旺旺的。

    文玉从没见过壁炉这玩意儿,她好奇地在旁边给老爷充当下手,一边听老爷给她讲,怎样使用一个特设的机关让壁炉通风,使火烧旺。

    老爷吩咐文玉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布下一张矮桌,他自己脱掉长衫,盘腿坐在炉前的地毯上,等着文玉给他上饭莱。

    文玉去开客厅的灯,被老爷制止了,他说:

    “今天难得清静,我要就着壁炉的火光喝上几杯。”

    文玉跑进跑出地上莱。她没注意,老爷正端着酒杯,细细打量着她呢。

    上到最后一个莱,夏中范对她说:

    “文玉,再去拿一副碗筷来。”

    等文玉拿来碗筷,正要离开时,夏中范突然叫住她:

    “别走,文玉,你来坐下,陪我喝一杯。”

    他边说边用手指指那副空碗筷,意即这就是为你准备的。

    这怎么可以?哪有下人跟老爷一桌吃饭的?太太知道了还不骂死!

    “老爷,不,我”文玉站在原地趑趄不前。

    “来,太太又不在家,怕什么?”夏中范把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把酒杯举向文玉“米,喝一口!”

    文玉双手直摇,身于朝后退去:“我不会喝,老爷”

    夏中范把酒杯一放,板起脸,沉重地说:

    “你一口一个老爷,是不是你觉得我很老。很怕人?”

    “不,老爷,哦,不是老爷”文玉不知所措了。

    “既然不是,你那么怕我干吗?”夏中范站起身来,走过去把文玉拉到桌边,便叫她坐。

    文玉只得半跪半坐在矮桌旁。夏中范在她面前的空碟子里挟上两块肉,说:“吃吧。”

    文玉哪里肯吃。她低着头,羞红了脸,双手无意识地捻着自己的衣襟。

    夏中范自己干了一杯,又把杯子斟满。他看着壁炉的火光在文玉脸上跳跃,把她青春焕发的脸映得愈加妩媚可爱。忍不住赞美道:

    “文玉,你真漂亮!你今年几岁啦?”

    文玉头垂得更低,心里却因为老爷的称赞而喜滋滋的。她轻声答道:“十七了。”

    “在乡下有婆家了吗?”

    文玉脑中闪过文良的影子,但她仍然害羞地摇了摇头。

    夏中范满意地微微一笑。他见文玉还是不吃,便拿起筷子,硬塞在她手里,一边指着桌上的几个菜,说:

    “这都是你的手艺吧?烧得比季妈好。你自己尝尝。”

    文玉迟疑地要把筷于放回桌上,夏中范故意沉下脸说.

    “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见文玉终于小口地吃了起来,夏中范舒心地出了一口气,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

    “文玉,你很聪明,以后我教你识字好吗?”

    “真的?老爷,你肯教我?”文玉惊喜地问。

    “当然,你以后每天到我书房来,一天认两个,一年就是七百个呢!三年你就能看书看报了。”

    “这可太好了,我先在这儿谢谢老爷了!”

    文玉兴奋地朝夏中范作了个揖。

    “不过有个条件。”

    文玉听了一愣,问;“什么条件,老爷?”

    “你不能怕我。在我面前老低着头,那可不行。”

    原来是这样,文玉忍不住笑了,她抬起头来,大胆地直视着夏中范说:“我不怕你,老爷。”

    “那就好.我就收你这个学生。”夏中范欣赏着面前这张消美的脸,爽朗地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挨得很近了。夏中范忽然俯身贴一近文玉,在她耳旁轻轻地说:

    “文玉,我从南京给你带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给我的?”文玉稍稍朝后让了一下。

    夏中范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个扁扁的小盒子,又朝文玉跟前凑了凑,打开盒盖。

    “啊!”盒中是一支花样精巧的簪子,正在壁炉熊熊火光下闪烁着。

    文玉不禁抬头看了夏中范一眼,那眼光里除惊奇,还有感激。

    “来,我给你戴上。”夏中范取出簪子,把它插在文玉浓黑的秀发边。然后仰身朝后观赏着,轻柔地说:“文玉,这样,你更漂亮了!”

    文玉抬手摸了摸金簪,双目流光溢彩,心头激动万分。这可是她拥有的第一件金首饰啊。

    她转过脸来,刚想说一声“谢谢”猛地接触到夏中范。那痴迷欲醉的眼光,心口不禁一阵狂跳,脸烧得滚烫。

    夏中范那英俊的脸庞渐渐向文玉贴近。她已清晰地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和身上那种昂贵的香水味。就在她尚未明白该怎么做时,夏中范的嘴已经紧紧贴在了她的双唇上,接着,她的整个身子就被夏中范一把揽进怀里,一阵被电击中的酥麻感流过文玉全身,这是以往同文良亲近时,从未体验到过的。她颤抖着,闭紧眼睛。

    文玉感到老爷的手在解她衣襟上的布纽扣,她霎时惊醒了,呻吟般地哼着。“不,不要”

    但夏中范把她搂得更紧了,他的嘴已经从文玉的唇下移到颈部、胸口。他已经把文玉压翻在地毯上。

    不知为什么。文玉没有喊叫,没有拚命挣扎,她只是徒然地自卫着,一面听着自己一向崇拜、敬畏的老爷在耳边喃喃地说:

    “哦,文玉,我的玉,跟我吧,跟我吧。给我生个儿子,你就是夏家的恩人。我要把那个不会生蛋的老鸡婆一脚蹬开,让你做我的太太”

    太太?就像大马路上那些穿绸衫、戴金链、坐包车的阔女人那样?

    “你不信?我赌天发咒”夏中范仿佛了解文玉的心思,喘咻咻地说。

    文玉的意识模糊了,她全身瘫软,不再挣扎,听凭夏中范的任意摆布

    以后的十天,太太从崇明岛回来前的十天,文玉简直像在梦中度过似的。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十天,但也是仅有的快乐的十天,让她付出惨重代价的十天。第二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季文玉突然回到离别已一年多的家乡。

    母亲和文良喜出望外。文玉在上海给他们的信不多,每次托人代写的书信,又总是老一套的平安家报,根本无法慰藉他们对文玉的思念和牵挂。

    “玉儿,我的乖乖,你总算回来了。”正在门前大树下

    就着月光纳鞋底的母亲,伏在文玉胸前,又哭又笑,双手

    不断抚摸着文玉的脸颊“快让我看看,哦,瘦了,瘦多

    了!”

    文良激动地在旁边搓着双手,不知说什么好。趁母亲低

    头抹泪的当儿,他一把拉住文玉的手,把她往屋里拖,一面兴奋地说:

    “小玉,你回家来了,真好!你来看,我把我们的柜于都打好了”

    文玉一手挽着母亲,一手被文良拉着进了屋。她已不太能习惯屋里的昏暗,用力眨了眨眼,才勉强看到屋角站着一个涂着红漆的五斗柜,似乎正面那块小小的玻璃上,还描画着五颜六色的花草,显得挺乡气的。

    文良留心着文玉的神色。这柜于是靠他去年冬天打短工挣来的钱做的,专等与文玉成亲时好用。他多么希望文玉能喜欢他用辛劳和血汗换来的这个柜于。

    但是文玉那漠然的表情使文良忐忑不安:看来她不大中意这个柜子?

    “玉儿,这次回来,不走了吧?”母亲充满期望地问,这也是文良心里急着想问的。

    文玉没有答话,她吃力地在床沿旁坐下,用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母亲和文良这才发现,虽然天气很热,文玉身上却还不合时宜地披着什宽大的布氅。

    “傻孩子,天这么热,还不快脱了!”母亲伸手便帮文玉解斗篷的衣带“文良,快打点水来,让你妹妹洗洗脸。”

    文良欢快地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文玉把母亲的手轻轻拨开:“娘,我自己来。”她一边动手解斗篷,一边用极平淡的语调说:“我这次回家,是来坐月子的。”

    母亲吓了一跳。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坐月子!她两眼瞪着自己的女儿,结结巴巴地问:

    “你说什么,坐坐”

    其实,问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斗篷一脱下。露出裹在花洋布衣衫下那鼓得圆圆的肚子,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妊娠已将足月,说话就该临盆了。

    “你,怎么”母亲像遭到雷击一样,愣了愣神,才手抖抖地指着文玉,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娘,老爷已收我做了二房。”

    “二房?”

    “是的,是的,”文玉不容母亲再问,急急地说:“太太不会生养,她很喜欢我,劝老爷收我做二房。老爷人好,我就答应了。现在我是夏家的二奶奶,不是佣人了”

    “哐咚”一声,是盛满水的木盆砸在地上的声音。

    母女俩一齐朝门口看去,只见文良傻站在那里,水流了一地。

    猛地,他双手捂着脸,转身冲出屋去。

    文玉身子一晃,差一点晕倒在床上

    一夜功夫,季文良足足老了十岁。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那半间披屋,胡子拉碴,满脸憔悴。

    文玉正在屋里等着他。见他进门,文玉怯怯地叫一声

    “哥”泪珠儿就串串滚落下来。

    文良先是呆了一下,随即跑到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嘟嘟直灌下去,扔掉木瓢,就拿脊背对着文玉。

    “哥,我想去死”文玉哽咽着,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你当上二奶奶了,从此荣华富贵,说什么想死!”文良声音嘶哑,头上青筋直跳,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那,都是我骗娘的。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

    “怎么?没那么回事?那你这肚子里”文良转身一步冲到文玉面前。

    “是老爷的。”

    “这个畜牲!”文良一拳砸在小桌上“我要去杀了他!”

    “不,不,这只能怪我自己,”文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怪你自己?”文良一怔。他一把抓住文玉的手,狠命地捏着,眼看文玉疼得流出了眼泪“这么说,是你心甘情愿的?你”突然,文良用力丢开文玉的手,疯狂般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柄尖刀直刺文玉的心脏,搅得她的心直淌血。但她并没去阻止,一直等文良笑够了,她才神色黯然,但却字字清晰地说:

    “哥,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也好,打我、骂我也好,我这一辈子,欠了你,只好来世报答。哥,除了娘,你就是我最亲的人,看在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份上,我来向你讨个主意。”

    文良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脸,泪水从他那粗糙的手指缝里滚落下来。他的两条腿就像被抽去了筋,软得撑不住,不由自主地在那张吱吱直叫的小床上坐下。

    文玉默默地坐到他身旁。

    “哥,你听我说,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老爷胆小没用,斗不过太太。太太不让他收我做二房,不准我把孩子养在他家。老爷只好叫我先回乡下,生下孩子再说。如果我能生个小伙,给他夏家续了香火,不怕太太不承认我们。”

    文玉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这几句轻得就像是在对自己低语:“真没想到,我就是这么个命!在轮船上,我真想往江里一跳了事,可是,我还想看看娘,还想看看你”文玉啜泣起来,她那悲伤的哭声,使文良心中一阵阵地疼。他一把捏住文玉的手臂说:

    “小玉,去他的夏家老爷,去他的大上海,你再也别去那火坑了。等孩子生下,我们就结婚。”

    “哥,你疯了!这怎么可以。”文玉边流泪,边摇头,

    “你会被人笑话死的。”

    “我不怕,只要你跟我过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和这个孩子。”文良急切地说。

    “不,文良哥,我没脸再嫁给你。我不能一辈子让人指着脊梁骨糟践”文玉哭得更伤心了“再说,还有娘,她怎么受得了。”

    文良默默松开文玉的手臂,他不能不承认文玉的话是有道理的。半晌,他才沉重地说:

    “我不能勉强你。不过,你不该老想到死,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长。”

    一提到母亲,文王心里就更难受。这一年来,娘明显地瘦弱了,苍老了。昨晚,当她看到自己的大肚子时,差一点昏过去。后来总算相信自己真的成了夏家二奶奶,却又担心起自己往后在夏家的日子来,流了半夜的眼泪,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如果自己真去寻死,娘可怎么活呵!

    想到这里,文玉咬了咬牙,狠狠地说:

    “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哥,你说得对,我不去死。生下孩子,我就回夏家去,我要去讨个公道,我要我该得的那个名份!”

    八月十五中秋节刚过,文玉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一过满月。她就狠狠心把儿子留在母亲身边,只身回上海去了。

    夏中范一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高兴得子诩合不拢。他一个劲埋怨文玉,不该把儿子留在乡下。

    “不是太太说过,不认这个孩子吗?你要儿子容易,得先把我的名份定下来再说。”文玉冷冷地甩出这一句。

    这回夏中范不知哪来的勇气,为收文玉做二房的事,跟严氏大闹了一场。经过一个多月的冷战热吵,最后两人终于达成了一个协议:严氏同意给文玉一个姨太太的名份,如果文玉再生孩子,当然是夏家的子女。但已经生下的那个,却绝不准进夏家的门。

    “谁敢担保这小杂种准是夏家的根?皇宫里还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呢,就不兴这小贱人骗你!”她一面抽着水烟,一面拿着报纸捻子点着夏中范的鼻子说。

    依文玉的意思,她绝不接受这个条件。但经不住夏中范软哄硬求,菊仙也劝她:

    “事已至此,只好先走这一步了。你有了这个名份,总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好。孩子的事,以后再慢慢说,这么个活人儿一天天长大,太太不认账也不行啊!”文玉只得点头。于是夏中范叫人在距夏宅不远的徐家汇赁了几间房子,要文玉到乡下去把母亲、哥哥和孩子一起接来。他告诉文玉,已经给季文良在自己的一个店铺安排了个事做,以后,他们就可好好在上海生活了。

    这回,文玉真是凤风光光回乡搬家去了。可是文良不愿走。母亲对文玉说,既然文良不去,她也不想离开乡下,直急得文玉要对他们下跪。

    文良又一次心软了。他从来没有违拗过这个妹妹的任何一个意愿,这次也以他的让步告终。

    但文玉的另一个建议却被他断然拒绝。原来,文玉这次带了些钱回家,说要帮哥哥娶门亲,一起到上海去。她才一提这话头,文良就眼睛一瞪,额上青筋乱跳,嘴角直抽,气得说不出话来。吓得文玉再也不敢提这档子事了。

    文玉当然不知道,文良之所以最后同意去上海,实在也有他的想法。虽然今生只能与文玉兄妹相称,但能常常见到她,也就满足了。何况,他已离不开文玉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在心底里,这孩子不是他季文良的外甥,而就像是他的儿子。

    他们刚刚搬进新居,夏中范就赶来了。他是来看儿子一的。抱着那已经半岁,会笑,会呀呀叫的胖小子,夏中范竟然热泪盈眶。

    他给儿子取名亦寒,并对文玉母亲和季文良说;“生活费我每月让文玉送来,只要你们照顾好亦寒就行。”

    相信多子多福的夏中范很想让文玉再为他生几个孩于。可不知为什么,这以后文玉虽也怀过几次,但都流产了。结果几年过去,夏府并未有添丁之喜。

    每次文玉小产,严氏就冷笑不止。喜形于色。季妈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有点怀疑是太太暗中捣鬼,在文玉吃的东西里下了什么葯。那年太太在尼姑庵里服葯念经白白折腾半个月,孩子没怀上,但关于怀孕、流产这方面的事儿和偏方奇葯倒听得不少。可是,也没有抓到什么证据。

    夏中范起初还沉得住气,好言安慰文玉,可是一连几回功败垂成,也弄得他伤心失望起来。眼看亦寒成为他的独苗,当然也就愈加喜欢和金贵。他几次想把亦寒接进府来,无奈太太严氏死死咬住当初的协议,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文玉的痛苦可想而知。每次怀孕,她就感到有了希望,于是处处小心在意,盼着足月临盆。可是,谁知天不从人愿,一再流产不但弄得她身体虚弱,而且心情坏透。暗地不知流过多少泪。她觉得对不起夏中范,又想念小亦寒,曾几次要求搬到徐家汇去跟儿子同住。但夏中范不答应,她母亲也不愿意,说:“这算怎么回事,就好像玉儿被夏家赶出来似的。”于是文玉只得留在夏家,每天忍受着严氏的横眉竖目和冷嘲热讽。

    一转眼,亦寒已经七岁了。

    这一年早些时候,夏中范的一位叔伯大哥过世,按照排行和本族的规矩,一整套祭祀祖先用的礼器使移交到了夏中范手中,以后每年岁末祭祖的仪式就由夏中范主持。到那一天,夏氏在上海的所有同宗兄弟,都将携全家老少前来参加祭祖之仪。保存祭器,既是一种义务,更是一种荣誉,表明了在本族中的地位和威望,所以夏中范对此十分看重。

    一过腊月十五,季妈就领着两个女佣;在太太指挥下忙开了。文玉不懂那些规矩,插不上手。

    临到祭祖的正日,夏中范起个大早,亲自检查一遍,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很是满意。

    吃过早饭,他踱到文玉房里,兴冲冲地说.

    “文玉,你去打个电话,让文良把亦寒带来。今晚祭祖,亦寒要在祖宗像前磕头的。”

    文玉没有马上答应。她想起,夏中范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她依了他的话,特意去把儿子接来给爹爹拜寿。就在文玉牵着小亦寒的手,要给高坐在堂上的老爷太太磕头时,严氏竟当着满座宾客,冷笑一声,说:“我没那么大福份,”然后拂袖而去。闹得复中范和她都尴尬万分。

    自此以后,文玉就再没让亦寒来过夏府。孩子一天天大了,懂事了,她不忍心让天真的孩子受这种委屈。想到这儿,她对夏中范说:

    “我看算了吧,免得又弄出什么事儿来。”

    “她敢!”夏中范知道她的意思,把眼一瞪,朝意想中严氏所在的方向一扭头,理直气壮地说:“今天是我夏家祭祖,亦寒是我这一支的长子,怎么能不来?她又不是不懂家规家法,我倒要看看,她今天敢不敢胡闹!”

    文玉在心中轻叹一声,老爷啊老爷,这些年来,我还没摸透你的脾性吗?背着太太,你说话尽可气壮如牛,可一到太太面前,就像挨针扎了的皮球,泄了气。哪一次闹事,不是你让步,陪罪收场呵!早先我受了委屈还对你说说,现在连说都懒得说,你还没觉察出来吗?

    不过,文玉觉得夏中范待她还不坏,不想让他难堪,所以,今天见他又摆出一副大丈夫气概,她只是苦笑摇头,并不说什么。

    夏中范见文玉不动身于,忍不住去推她:

    “文玉、快去打电话,让亦寒早些来。你给他换换衣服,我还要教教他晚上该行的礼节。今天可得让我们的儿子在众人面前给我长长脸。”

    文玉不忍拂夏中范的心意,勉强答应了一声,说等会儿就去打电话。

    夏中范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房门。他心里清楚,论长相、论灵性,亦寒都是他们夏家下一代中最出色的。他早想有个机会让亦寒亮亮相,杀杀那几个嘴尖傲气的堂弟媳的威风了。

    快吃中饭的时候,文良带着亦寒来了。文玉和夏中范正在客厅,季妈闻声也急急从厨房跑了来,一见亦寒,就高兴地嚷道:

    “哟;小少爷又长高了!”

    七岁的亦寒确实长得比同年龄的孩子高。此刻,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衣裤,神清气朗地站在客厅中间,见到这几个大人,既有礼貌,又不胆怯地—一招呼着。

    夏中范乐得心花怒放,弯下腰牵住亦寒的手,喜孜孜地说:

    “亦寒,爹爹上礼拜教你念的那首唐诗,还记得吗?”

    “记得,我会背了。我还会默写呢!”

    “真是好孩子!”夏中范高兴地一把抱起儿子,在小脸蛋上亲了好几下,才又把他放下来。

    “季妈,是谁来了,吵吵嚷嚷的!”

    客厅门口响起严氏冷冷的话语声。

    谁都没注意严氏是何时下楼来的。这时,只见她故意把头昂得高高地走了进来,似乎客厅里除了季妈外,谁都不存在。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两眼直直地瞪着季妈。

    “太太,这是小少”季妈“小少爷”三字没来得及吐出口,一看太太脸色不对,赶忙改口道:“这是亦寒呀,太太,你看,他又长高不少了呢。”

    季妈一边说一边推了推亦寒:“亦寒,快叫大妈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严氏突然大喝一声,硬生生把亦寒已到了舌尖的那声“大妈妈”吓了回去。

    “季妈,我不是关照过,今天家里祭祖,事儿忙,东西也摊得多,除了请来的客人,谁都不准进客厅来,你的脑子哪儿去了?”

    “不关季妈的事,文良和亦寒是我叫他们来的,”夏中范皱起眉头,沉着脸说。

    “哦。原来是这样。”太太严氏故意拖长语调:“他们来干什么?”

    “今天祭祖,亦寒是我儿子,他当然应该在场。”夏中范口气很硬。

    太太微微一怔。她用眼角扫了一下亦寒,孩子那酷似中范的长方脸形、白净面皮、饱满的额头、浓黑的头发和那一双象极了他母亲的大眼睛,配合得是那么和谐,自然天成。醋意和妒火顿时在她心中升起,只见她头一仰,发出一阵子干笑:

    “哈哈,中范,别肉麻了!这是你的儿子?你要是会生儿子,这几年怎不见生出半个?”

    说着,突然把脸一变,冲着文玉喊道:

    “哪来的杂种,竟敢冒充夏家的后代!”

    “你!”客厅里除亦寒和季妈外,另三个人几乎同时发一出这个字。

    但还没容他们说出一句话,严氏已扭着腰肢,快步走出客厅去了。

    门外随即传来她提高了的嗓音:

    “季妈,仔细看好那些祭器,这都是很值钱的。要是有哪个穷疯了的偷了一件半件去,看我不找你算账!”

    文玉愤怒、委屈得浑身发颤,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她紧捏着拳头,瞪着夏中范。她倒要看看,她和儿子受到这种凌辱,夏中范准备怎么办!

    夏中范又能怎么办呢,他也气得直抖,就凭严氏刚才那番话,他真想狠狠抽她几嘴巴!可惜的是,他从来没有学会过打人。即使在自己儿子面前丢了脸,他也只能悲愤地长叹一声,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文良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如果不是拼命抑制,他那粗大的拳头早揍在那满嘴喷粪的雌老虎脸上了。他看看文玉,文玉双泪直流,他心疼得犹如刀绞。他又看看夏中范,那副狗熊样子让他咬牙切齿、不屑一顾。

    客厅里,只有七岁的夏亦寒头脑最清醒。他抓住文良的

    手,镇定地说:

    “舅舅,我们回家去。”

    然后,不是文良领着他,而是他牵着舅舅,像个大人那

    样,身板挺得直直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厅。

    祭祖仪式冗长而烦琐,一直闹腾到很晚。事儿一完,文玉

    就回去锁上自己的房门。等夏中范送毕客人来睡觉时,她早熄了灯,而且不管他怎么敲、怎么求情,就是不放他进屋。

    以后几天,她也很少搭理夏中范。夏中范自知理亏,又无可奈何,便也沉默寡言,成天紧锁着眉头。只有严氏暗中好笑,独自在心中庆祝自己的又一次胜利。

    就这样僵持了一周。夏中范突然宣布,他在南洋有笔生意,要出门较长一段时间。他悄悄留下一笔钱给文玉,又去徐家汇看了看亦寒,就离开了上海。

    夏中范走后,文玉的日子更难过了。严氏总是没事找事,指桑骂槐。文玉实在忍无可忍也跟她吵过几回,可是,这改变不了根本的局面,严氏总是“大”的,文玉总是“小”的。严氏唯一不争气的是她的身体,她的病愈来愈重,一天下床的时间不如在床上的时间多,有时竟一连几天不起床。可是,她躺在床上照样作威作福,许多事情不要季妈,而偏要文玉去做,摆出一一付你是“小”的,就得服侍我的架势,好像时刻在提醒文玉:别忘了你本是我的丫头!

    有一次文玉回徐家汇看孩子,母亲对她说:

    “玉儿,本来老爷在家,我不赞成你回来住。现在,既然老爷出门了,你就来和我们同住吧,何必天天看那女人的脸色。”

    文玉这回却坚定地摇摇头,说:“娘,这些年我可算看清了太太的心思,她恨不得把我赶出夏家,恨不得我死。我偏不让她称心!现在,那儿就是我的家,我偏不走。”

    看着母亲满脸忧虑的神色,她又劝慰说:

    “娘,你放心,有菊仙姐在,我们俩有伴,太太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自从祭祖那天后,严氏也一直在心中盘算着一件事。

    她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母亲也已病笔,如今乡下只剩老父亲一个人。她的父亲严华堂是家乡严氏家族的族长,在当地颇有势力。因此,几年前,当严氏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完全绝望后,就要父亲在老家帮她物色一个本族的侄子由她领养。但严华堂来信说,这事有些麻烦,他们严氏家族男丁不旺,男孩家家金贵,很难找到合适的。

    这事儿就拖下来了。祭祖那天,严氏见到夏亦寒,突然感到一种威胁已迫在眉睫。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家产(她从来认为夏家是靠她严家才发达起来,夏家的一切都应算是她严家的)不久以后就要落到夏亦寒手中了,这是她决不允许的。看来,领养一个属于她的孩子来继承家产,已不能再拖延了。

    于是,一封快信寄往苏州乡下。她再次要求父亲赶快帮她找一个严氏本家的孩子送到上海,没有男孩,女孩也行。

    严家塘距苏州市大约二、三十里,村里人家大部分姓严,由此得名。据说严家祖上出过不止一个翰林,也放过道台,做过县尊,曾有过十分显赫的时期。但近年来却不可收拾地沦落了。上海、苏浙一带城市兴起,商贸发达,族中男子弃文经商的越来越多,再不把代代相传的祖上基业看重,稍有点本事,谁不想往外飞?加上江北连年逃难来的农户落地生根的倒不少。相形之下,严氏家族的势力是越来越薄弱了。

    夏太太严氏的父亲严华堂从三十多岁起就继承父亲充当了族长。他眼看族中的青壮年被外边世界的繁华新颖所吸引,纷纷远去,弄得严氏家族只剩下些老少孤寡,显出一副颓败垂亡的景象,却无回天之力,其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严华堂常独自怨恨上天对严氏家族过于苛待。最要命的是族中男丁不旺。拿自己这家来说,三代单传,到了他,更是除一个独养女儿外,竟然无得子之福。

    为了求得子嗣,他和他的老婆什么事儿没干过?菩萨也拜了,签也求了,多难吃的葯也喝了,到头来还是膝下空空。没有办法,只好把女儿当男孩养,寄希望于未来的外孙吧。

    女儿远嫁上海,他拿出不少家产作陪嫁,一手帮女婿开了几爿店。说实在的,这其实也是他的梦想。如果他不是独子,没有接替父亲做什么族长,他也早就仿效那些叔伯兄弟和本家子侄们,离开这个令他厌烦的小乡村了。

    不幸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比她妈还不争气,不但连个丫头也生不出,而且竟连一次象征性的“有喜”都没有过。这成了严华堂的一块难以言传的心病,每念及此;便郁郁不乐,摇头长叹。

    两年前,老婆病笔,偌大一座宅子,除了一男一女两个帮佣的长工外,就只剩他孤身一人。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生活了无意趣。也曾起过到上海和女儿女婿同住的念头,又怕族里人笑话他是到女儿那儿寄居。想来想去,他只得认命,准备老死在这困了他一辈子的家乡。

    这阵子严华堂的咳嗽气喘犯了,成夜不能躺卧,不能入眠,只好斜倚在床榻上呼哧呼哧喘气。那天,他让长工阿庚到十里路外小镇上请来一位当地有名的中医,吃了几副葯后,这两天才觉精神稍好一些。

    午饭时喝了一小碗粥,严华堂正半躺在床上养神,阿庚拿了封信进来。一看信封,就知道是女儿寄来的,他从床上爬起来,抖抖地用剪刀开了封,抽出信纸细读,原来是女儿决心领养一个孩子,要他赶快在族里物色一个,没有男孩,丫头也行。

    严华堂颓然叹气,躺回床上,信纸却仍捏在手上。他微微阖上眼皮,在脑中把还留在本乡的同族,象过筛子似地一户一户过了一遍。没有啊,实在没有合适的啊!他觉得女儿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蓦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

    那是两个月前吧,本家侄儿喜官的寡妇春芹发病死了。因为是个死绝户,他以族长身分去点收房产,才知道他们留下了一个女孩,不过三岁左右,倒长得蛮讨人喜欢的。这个无根无绊的孩子,不是正合女儿的要求吗?想到这里,严华堂一挺身子,叫道:

    “阿庚、阿庚!”

    “老爷,有什么吩咐?”阿庚匆匆跑了进来。

    “两个月前,死了的那个绣娘春芹,她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

    阿庚没想到老爷会问起她,愣了愣,才迟迟疑疑地说。

    “老爷是问绣莲?”

    “对,是叫绣莲,”严华堂想起来了“她现在怎么样?记得当时是被林阿发的女人领走的。”

    阿庚以为老爷关心孤女,心里很是感动,忙把他了解的情况,做了详细汇报:

    “绣莲过得蛮好。春芹在世时,孩子就认了她家隔壁阿发嫂做了寄姆妈,现在林阿发家待她跟亲生囡一样。也是绣莲讨人欢喜,又聪明、又灵巧,那张小嘴可甜了,见了我”

    “别啰嗦了!”阿庚正说得起劲,突然被打断“去,把林阿发给我叫来,”严华堂吩咐道。

    阿庚奇怪老爷怎么会突然想起苦命的春芹留下的孩子,又为什么要叫林阿发来?他本想问一声,见老爷面孔铁板,终于什么也没敢问,就退出屋来,直奔村东头去了。

    傍晚时分,阿发才垂头丧气地从严华堂家出来。

    阿发嫂见他进门,忙问:“严老爷叫你去做啥?”

    阿发叹口气,落座在板凳上。他看着绣莲和自己的儿子小牛在屋里玩得正高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这个死鬼,回来一声不响,到底怎么啦?”阿发嫂的粗嗓门响了起来。

    “严老爷说,他在上海的女儿要领养绣莲。过两天,他就来领人,亲自送孩子去上海。”

    “什么?”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阿发嫂一下子呆了,稍停,她猛地冲到阿发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狠命地摇。

    一面大声地喊道:“我不答应,我不给!”

    她的喊声把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吓呆了,他们紧紧依偎着,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两个大人。

    阿发任妻子摇撼自己,愁眉苦脸地说:

    “唉,你不答应又有什么用。”

    “难道你在严老爷面前已经点头了?”

    阿发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阿发嫂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奔过去一把抱起绣莲,仿佛阿发马上就要把绣莲送走似的,一面朝指着丈夫痛骂:

    “你这个该死的!你怎么这样糊涂,这样没用,你对得起春芹吗”

    阿发低着头听凭老婆叫骂,他并不怪她,只是觉得没办法而已。

    阿发嫂终于骂累了,她抱着绣莲在凳子上坐下,一只手又把怯生生靠过来的儿子揽住。这才听阿发对她说:

    “小牛娘,我跟你一样舍不得绣莲走。我对严老爷讲,春芹临死,把孩子托付给我们,你是孩子的寄姆妈,现在就是她的亲娘。”

    “我们又没有亏待绣莲,问问绣莲,她肯走吗?”阿发嫂说着,发现绣莲在怀里依偎得更紧了。她温柔地拍拍孩子,说:“囡,不怕,寄姆妈不让你走!”

    “严老爷摆了三条理由,”阿发又说起来“第一,绣莲是他严家的人”

    “放他的屁!”阿发嫂火了“现在来认严家的人了,春芹死了男人,自己又有病,成天绣花连眼睛都要瞎了,他严老爷除了逼债,管过这苦命的母女俩吗?”

    “严老爷第二条理由就是,春芹男人欠他的债到现在都没还清。他拿出一大叠借据,说是只要绣莲到她女儿家去,他就当面把这些借据烧掉。要不然就要我们负责还债。第三,他说,这也是为绣莲好。她到上海,是去做大小姐,吃穿玩乐,享用不尽。他要我们替绣莲的将来想一想”

    阿发嫂听着听着,两眼发直了。半晌,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她死命地搂紧绣莲,哀衷地说。

    “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你走啊!”绣莲只见过寄姆妈哭过一次。那就是妈妈躺在床板上,被人抬走的那天。寄姆妈也是这么紧紧搂抱着她,一边哭着,一边告诉她,妈妈死了。三岁的绣莲不懂什么叫死,但她害怕寄姆妈这么大声地哭。今天寄姆妈是怎么了,为什么跟寄爹吵架?朦朦胧胧地,她感到好像跟自己有关。

    她用自己的小手帮寄姆妈抹着眼泪,又急又怕地说:

    “寄姆妈,不要哭,绣莲听话,绣莲跟小牛哥哥好好玩”

    小牛也在一旁轻轻地拽母亲的衫袖。

    谁知阿发嫂却哭得更凶了。两个孩子惶惶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阿发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说:

    “还是帮孩子收拾收拾衣服吧,过两天,严家就来领人了。”

    “我不,我情愿一辈子受穷。帮绣莲还债,也不把孩子给他。”阿发嫂一扭身子,气呼呼地说。

    “唉。你呀,妇人见识!还债事小,我们是孤枝无根的外姓人,住在这严家塘里,斗得过他们吗?再说呢,你也要

    想开些,何必让绣莲这孩子跟着我们在乡下过穷日子呢?一

    天三顿连饭也吃不饱。不如让她奔高枝去吧。她日子过好

    了,她那苦命的妈在地下也就闭眼了。”

    阿发嫂不再开口,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紧绣莲,嘤嘤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