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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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寄给燕老的儿子燕长青的信还没有得到回音。两个礼拜过了,我不断将从燕老那儿拿来的信封一个个寄出去,就算有的邮件会遗失,我寄了这么多他总会收到一封吧。

    圆圆笑我是多管闲事,不但帮他料理后事还帮他寻找失踪儿童。

    被燕老的事一搅,我对白氏集团的春酒晚会顿时失了兴致。

    当天我死赖在床上不起床,巩加法打了几次电话表示要来接我,被我婉拒了。要不是我的玫瑰妈妈一把将我从床上拉起来,死活都拖进浴室里梳洗一番,我大概就打算这样地老天荒地睡下去了。

    “人家老板都把衣服送上门了,你总该去的。你不是说那曲多年长得一表人才吗?我可不介意收个英俊多金的女婿。”老妈一边嘀咕,一边忙着打理我。

    “妈,别傻了。人家曲氏企业是何等的有财有势,曲多年又长得好,排队要当他家媳妇的怕要从这里排到三重去了。”

    再说,我算哪根葱?这种高攀的亲事我不敢做梦。

    但是,老妈哪是那么好说话的,她硬是将我套进曲多年送的白色小礼服里,又将我的头发盘起,把那朵原本是胸花的白色蔷薇系在我的发上。那串长长的珍珠项链摆在一旁,我把它拿来一圈圈地缠在手腕上。

    套上一双老妈的银色低跟细带鞋。我往镜子一看,愣住了。这是谁啊?

    只见镜中人一袭白衣,鹅蛋脸,两颊红扑扑、双眼亮晶晶地,不笑也有三分风情。那丝质的柔软衣料像云一样应着风绕在我身上,裙摆那些绣工精致的蔷薇花有若被春风吹动而盛开着。我腕上那串呈浅浅粉红的珍珠串更是温温润润、层层叠叠地握住我的手像个永恒的誓言。

    我露在小礼服外的小腿修长均匀,这都要归功于我在市立游泳池里努力不懈的结果。

    “看看镜子里这个小美人,当英国王室的王妃都足够了。”老妈十分满意地说。

    “呸呸呸!我可不要像她一样。”我说。

    老妈拍拍我“我是说,你这身打扮去准会迷倒全场的男人。”

    我笑“不久前你不是还在帮巩加法说话的吗?怎么一下子又倒向别人啦?”

    “女儿啊!女人结婚前最好眼睛睁大,货比三家不吃亏。但是到了婚后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才会长长久久。”老妈颇有感触。

    “知道了。我会水性杨花一点的。”我啵地一声给了她一个响吻。

    不料老妈动作快,她一挥手打了我一屁股。“要你多看看不是要你没事带男人回家,你给我听清楚。”说着,她还不忘朝我身上喷香水。真是服务到家!

    才踏出我家大门,横在我面前的是一辆雪白的加长型轿车。我正要绕过去搭计程车呢,站在车旁一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绅士已经帮我把车门打开。

    “白蔷薇小姐?请进。我是曲少爷派来接您的。”这位长相端正的翩翩君子笑容可掬,而且还礼貌周到。

    我受宠若惊,做梦般地轻轻坐进车里。车内宽敞舒适,我在车里显得娇小。我环顾四周的摆设,冰柜、美酒、水晶酒杯、果汁一应俱全,还有小电视及环绕音响。

    难道这位曲多年先生都是这样讨女伴开心的吗?原来有钱人过的是这样的生活,这也未免太奢侈了。唉!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已经是入夜时分了。车子驶向阳明山,离市区越来越远,山脚下的景色由大变小,渐趋模糊难辨。由车窗向外望,顺着弯曲的山路往上开,万家灯火辉煌,像一片着火的海洋。

    像梦一样,车子最终驶进两扇半开的镂空雕花大铁门;铁门应声而开有如开启生命;门一开欢乐的音乐便流泻而出一亏银铃般的音乐和笑声。然后,一栋童话中城堡模样的白色别墅出现眼前。

    我所乘坐的那台加长型轿车在街头备受人瞩目,但是一到会场变得平凡不已。因为城堡外停满的都是这样的豪华轿车。

    我像被魔棒点中似的无法言语。别墅显然经过精心的装饰,为了今天的盛会。院子里的每一棵树都缀满一闪一闪的小灯和红、白气球,甚至城堡四周、墙柱都挂满了灯;大门两侧各有一棵两个人高的树,树上挂满了银铃和琳琅满目的装饰品,还有最引我注目的,那一个个长了翅膀的天使,在屋檐墙角及树梢上飞翔着。在树下有成堆包装精美的礼物,不断拥进的服务生又将更多的礼物倾倒在树下。

    那该是要会后抽奖的奖品吧!那种阔气和大器已经让参加盛会的人觉得与有荣焉。

    院子里一个厨师模样的人正在为大家烤一只全羊,香味和着浓浓的烟飘满整个院子。长长的桌子铺着红白的格子桌巾,摆满了各式的点心、一瓶瓶冰镇在冰桶里的红葡萄酒和一大缸鸡尾酒,不断地有人自房子里送新的点心出来。

    司机将我放下后只友善地说了一句:“这就是曲氏山庄。请您尽兴。”

    这么大的场面真教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当然,我早已迟到了,但是这个酒会显然不是我想象中的一般酒会,它不会等待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既定的形式;不是一群人排排坐待上菜,吃饱了就好走人的那一种。

    我在院子里逛来逛去,摸着每一棵树上的装饰品,确定一下它们的真实。

    院子里、房子里都是人,衣着光鲜、交谈说笑;川流不息地穿梭在我四周。寂寞又如影随行地向我包围。在这个美丽的城堡,我,只是个陌生人。我是多么地渴望自己有一双银色舞鞋,穿上它便可以像公主一样出色,向平凡的我告别。

    但是,在这里,每一个在我身边出现的人都比我更像王子、公主。我不过是向曲多年借来一件舞衣,假扮成一个不是我的我。明日,脱下身上的一身舞衣,我又会是那个为五斗米折腰,为生活拼命的我。

    多么不像平日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成长是否象征着无形中对某部分自我的放弃?我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有了心事,只可能对自己灵魂坦诚的心事。

    我究竟在做什么?我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吗?一袭白色的舞衣已经足以收买我的灵魂了?我和我平日看不起的那些汲汲营营的嘴脸又有什么不同?

    我只觉自己的邪恶念头与罪恶感相互指责、抗拒,终至两败俱伤。

    我抬头看着这栋美丽的城堡,想象自己是那个等待王子救援的灰姑娘。但,故事情节未免太简单,我凭什么当一个公主呢?那将会让我快乐吗?

    我无聊地在点心桌旁尝尽每一道点心,看着厨师翻来覆去地烤那只令人垂涎欲滴的小羊,直到呈金黄色并透出浓郁的香味。他纯熟地将烤熟的小羊摆在桌上卸成等量的肉片,人群开始往长桌集中并动手取用。看着它太久,我反而不忍心去吃它;我拿了满满一杯葡萄酒,然后退开人群。

    我走上阶梯步入房子大厅,阶梯上冰冷的露水让我的脚有点冷。走进客厅,只有很简单的家具,深色的桃心木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靠里面的墙上有一座圣诞老人专用的壁炉,却真实地架着四平八稳的木头生起温暖的火。我一眼就看见圆圆,她也是今晚的客人之一。坦白说,她真是个出色的女孩,今晚她一身的火红低胸短洋装,美得像团火。淡黄的灯光衬得她的脸油光水滑像瓷器一样,她微仰着头用一种很甜的声音和一位高大的男生说话。

    我穿过长廊走到后院。后院寂静空无一人,和前院的热闹大不相同。

    后院是个小小的森林,面向一整座山陵。在明亮清冷的月光下可以分辨得出远山重重叠叠的轮廓。在矮矮的围墙边有一个圆形的游泳池,蓄满水,有一些落花和落叶孤孤单单地漂在水上。

    我的寂寞、忧伤毫无理由地澎湃、涨潮以至淹没了我。

    我多么地想念燕老。不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会这样消失在世上,我再看不见他、不能与他共饮一杯茶。第一次,我是如此地排斥当一个成人。如果成长只是带给生命痛苦与分离。

    我的思想过于专注,以至于一点也没有发现有人走到我身后。有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遮住我的眼睛。

    “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多么温柔的声音,是曲多年,只是此时此刻他的温柔让人想哭。

    我转过身,果然是他。一双带笑的眼睛。

    我无法控制地看着他,一眨也不眨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看着他。这个漂亮的男生,像极了曾出现在每个女孩梦中的情人;我仔细地看着他,他的棕色眼睛有一种孩子气的单纯;鼻子很挺,笑起来的时候连眼睛都装满了笑意。我想象着自己靠在他肩上的温暖,心里是止不住的悲伤。多么亲近又遥远的距离,像银河系的两颗星。

    千百个念头在我心里如快转的画面不断闪过,而曲多年仍一句一句地说着说着。我幻想着自己流泪、拥抱他,但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直到我那个笑再也撑不住。

    “你今晚很美。很不一样。”曲多年带着笑说。

    “那当然,今天穿的衣服是不必花钱的。”我说。

    曲多年笑了出来“你还是这么有趣!”

    我不悦,赞美我也就算了,说我有趣?这是哪门子赞美?

    “有趣?你当我猴子啊!”我老实不客气地说。

    我这头气呼呼地,曲多年却好像毫不在意,这种态度让我更是火上加油。

    “猴子?这倒是个好形容词。”他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你!你气死我了!”我握着拳,气得满脸通红。

    突然,曲多年一把将我抱起来,我的心也悬在空中。一张脸更是胀得通红。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小声地说。这是长大以来第一次被人像个婴儿一样抱在怀里。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但是又不好意思大声嚷嚷。

    “贵公司的两位美女,一位爱穿红,一位擅长脸红。真是好搭档。”曲多年说着将我抱离泳池畔,放在旁边的草地上。“我当然是会放你下来的,别担心。只是你最好离游泳池远一点,我想你这一身打扮大概不适合下水吧。”说完,他坏坏地一笑。

    “谢谢你的鸡婆。如果没事的话我要走了。”我很没礼貌地将他一把从我面前扫开,准备离他远一点。

    不料,曲多年一把将我拉住“哎!才说你一两句你就不高兴。开开玩笑嘛!”

    “知道了。我不会在意的,不过我真的要走了。”我敷衍他,使劲想抽回被拉住的手,没想到他的力气之大,让我不能抽动分毫。

    “开不起玩笑的,是不是?嗯?”曲多年说,一双带笑的眼坏得让我心惊。

    我一边与他拉扯,一边说“开得起,开得起,哈哈哈,很好笑”

    语未毕,他拉住我的那只手将我圈在怀里,他的唇堵住我的,在我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热辣辣地吻了我。

    在他怀里我失魂了几秒钟,但是更快地,我一把推开他,右手不由自主地挥了他一巴掌。

    啪!那巴掌之响,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曲多年更是不置信地看着我,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我会有这种反应。

    他轻轻抚着脸颊,上面有我清晰的五个指印。

    “你这个不老实的孩子。这也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为什么要欺骗自己?”他盯着我看,眼底的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沉的眼神,是我不认识的。

    我愣住了。心虚将我攫住,我好像一个被人识破的骗子,难堪又尴尬。

    就在我们面对面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长发及腰的美丽女子向他飞奔而来。

    那是一个身材一姣好的女子,穿着单肩的合身黑色长礼服,一道高叉直达大腿,在高叉下若隐若现一双模特儿般的长腿。

    那女子约是看见我们争执,但是幸好她并没有看见我打了曲多年一巴掌,否则我就是死罪一条。

    她奔到曲多年身边,亲密地挽着他的腰。一双大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我,她用一种很不客气的口气说“原来你买衣服是送给了她?也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特别的?”

    我此时大概是已经恼羞成怒了。横竖是死罪一条,什么了不起!你曲多年有几个钱就可以这样羞辱我吗?

    我一挑眉“我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哪像你长得三个眼睛四个鼻子,美得不得了!”

    这女人显然不知道我是这样麻辣的,她一愣,脸上的优雅全失,也开始和我对骂起来“你找死!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我当然不知道,但至少我知道你不是蒋宋美龄!”哼!我哪里有这种闲情逸致听她自我介绍?她还以为自己是哪个夫人不成?

    我转身就走,不管她在背后如何骂我要我站住,我就是充耳不闻。哼!她要我站住我就站住吗?我哪里是这样听话的人!

    都是曲多年那个冒失的东西!但是,光看他与那女子亲密的模样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这个想法更让我深觉自己是对的。曲多年,不过也是一个一般的富家子弟,仗着有钱到处拈花惹草。

    既然他是这种人,我又何必巴巴地去点缀人家的生命呢!

    走了几步,我顿时觉得委屈起来。这是什么世界?在有钱人家的屋檐下难道别人都不能有尊严的吗?我这下子反正是完了,完了!得罪了曲氏,我在公司的职位恐怕不保了。彭祥一定第一个不饶我。

    别说我完了,失去曲氏这个大客户,这下子公司可能也完蛋了!

    都是我,都是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我朝着门口狂奔起来,也不管厅里的人、前院的人用多么诧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只管往前跑着,跑着。

    快要穿过前院的时候,我撞到了巩加法,他一把抱住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脸的委屈与泪吓住了他。但是,我开不了口,我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美丽但是不属于我的地方。我将巩加法推开,什么话也没说地继续往外跑。

    我跑得那么急,以至于将一只鞋子跑掉了都无暇注意。

    穿过大门时我仿佛听见午夜钟响的声音,我又变成了原来的灰姑娘。

    我,不是一个公主。从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