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雪肌 > 第一章

第一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第一次觉得事情奇怪时只有三岁。

    “爸妈、哥哥与我到海滩散步,我找到一只大海星,妈妈同我说:‘小英,看完了把它放回海滩,它家人等它回家呢。’

    “我看到冰淇淋小贩,我走近。

    “有一家人已经在那里,他们也有一个小女孩,那小孩对我说‘你好吗’,我知道她表示善意,我朝他们笑。

    “小女孩过来拉我的手。

    “妈妈这时叫:‘小英,别走远。’

    “我转过头去,‘妈妈,妈妈。’

    “不料那家人大大惊异,他们看向我妈妈,又看看我:‘那是你妈妈?’

    “忽然,他们像是自觉失言,尴尬地走开。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看到我妈妈,有那样的反应?

    “妈妈叫林茜安德信,雪白的肌肤,碧蓝双眼,金发,在电视台工作。

    “她在沙拉罗伦斯女子大学毕业,读新闻及政治系,家族在一百年前自爱尔兰移民到多伦多。

    “外公姓奥都,经营小小咖啡店,渐渐扩充成为一间著名餐馆,叫做‘爱尔兰眼睛’,客似云来,许多明星艺人政客都是常客。

    “外公对我与哥哥十分钟爱。”

    小英问哥哥小扬:“怎么样,开头还过得去吗?”

    小扬笑笑:“若你还在十一班,我会给你甲。”

    “真气馁。”

    “你还紧记着小学老信居臣太太所说:文章开头需有特殊吸引力,叫读者追着看?”

    小英点头。

    “那真是过时的写作方式。”

    英不服气“双城记第一句是‘这是最好时刻,这是最坏时刻’,异乡人第一句是‘母亲今日辞世,或者是昨日’,都采取这种写法。”

    “他们是一级作家。”

    英笑了。

    “别理我,别听我,做一个写作人,第一步路就是寂寞的,别管别人说什么。”

    “扬,你第一次觉得事情奇怪是什么时候?”

    “三岁。”

    “同我一样。”

    “我不比你笨啊。”他笑。

    “你从来没与我讲起是怎么一回事。”

    “三岁,上学前幼儿班”

    “是,一切烦恼从那时开始,一与人接触,就会有摩擦。”

    “一个白人男孩骂我:‘那是你妈妈?你倒想,你倒想有一个雪白妈妈!’”

    小英恻然,紧紧抱住扮哥手臂。

    “我的皮肤比你更深色,我受到歧视,比你更多。”

    “三岁到六岁是最难受的几年。”

    “是,一过八九岁,孩子们也学会虚伪,知道当面奚落看低人家是自贬身价行为,所以都把真实感受掩饰得很好。”

    小英微笑“我在那时开始,在公众场所,不再大声叫妈妈。”

    “我也是。”

    “狡猾的小兄妹。”

    “后来就觉得爸妈真伟大。”

    小扬取饼钥匙“不与你说了,我有约会。”

    “玩得高兴点,早些回家,莫喝酒,小心驾车。”

    “你比妈妈啰嗦。”

    妈妈出差到英国去了,做一个特辑,访问英国一般市民,看他们对英政府刻意亲美作风的意见。

    林茜安德信在行内已是皇后级人物。

    英到国家电视台参观过,由衷崇敬母亲,只见一大班工作人员跟在她身边打理服装化妆,她一边看新闻稿一边坐下,最后助手喊:“三、二、林茜”妈妈抬起头来,艳光四射,眼睛如蓝宝石般湛出晶光,微带笑容,读出当日头条。

    比起妈妈,小英自觉又黄又瘦,真不像妈妈的女儿。

    妈妈不是生母。

    她与哥哥是安德信家庭的领养儿。

    这解释了一般人看到黄皮肤小孩唤白人妈妈时的讶异神情。

    妈妈生活圈子里全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拥有异常的智慧涵养,也拥有平常人不一样的机心,深沉阴暗。

    他们对不相干的事才不会轻易表示意见,看到安德信兄妹,一直亲切招呼问候。

    普通人就比较率直。

    嘴巴不说,眉毛也扬起,打着一个大大问号。

    有些会喃喃自语:“伟大,真伟大。”

    英幼时统共不知道特别,她一心以为白妈妈生黄女儿,或是白爸爸养黑小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一窝兔子,有白有黄有斑点,林林总总颜色,却仍是一家人。

    到了十岁八岁,才明白过来,人类血统十分奇妙,根据遗传因子,白妈白爸不能生黄皮肤女儿。

    约六七岁时英最羡慕雪白肌肤,时时用妈妈的粉搽白面孔,又用黄色毛线结成辫子戴在头上,闹了一年,母亲并不阻止,让她自由成长。

    到了十二三岁,升上中学,这种烦恼自然消失,她把乌黑长发的尾梢染成鲜红,比金发更加夺目,她开始接受自己,接受肤色,接受领养儿身份。

    林茜那时已经走红,时时出差,每周工作百余小时,顾得了事业顾不了家庭,她与彼得安德信协议离婚。

    小英听到消息哭出声来。

    小扬的脸色也好不了多少。

    “对不起,孩子们,这不表示父母不爱你们,你仍是我们至爱,我俩仍然会同从前一般爱护珍惜你们,只是,我们决定分开生活。”

    语气平静和气,友谊分手。

    那番话并非外交辞令,他俩说得出做得到,仍然尽心尽意照顾一对子女。

    英与扬功课有问题,彼得安德信曾经告假一星期在家亲自教他们微积分。

    他也是忙人,他打理一家证券公司。

    可是学校要见家长,他俩必定出席:运动会、开放日、音乐节林茜好几次特地自外地乘飞机赶回来参予,从不食言。

    家里有保母璜妮达,煮得一手好墨西哥菜,司机是印裔的赫辛,安德信家如联合国。

    英的周记总叫老师惊喜,一次她写赫辛的家乡孟买水灾,她帮他筹款救灾,老师叫她在课室里大声读出原文。

    英当时说:“多难为情,我出了一身汗。”

    英的童年及少年生活舒适富裕,备受父母钟爱,应当是一名快乐儿童。

    但同时又充满矛盾不安,时时需要克服歧视与不公平待遇。

    她自觉不普通。

    与小扬一样,他俩早熟,从来不问多余问题。

    许多华裔同学皮肤白皙,可是小英肤色略深,带一种蜜糖颜色,又像在阳光中沐浴整个下午,金光闪闪,十分亮丽。

    英是外国人口中所谓神秘美人:细长大眼,尖下巴,嘴唇微肿,黑发披肩,只不过她不穿旗袍不穿沙笼,她穿白衬衫卡其裤。

    电话响,英赶去听,原来是外公

    “英,来一趟,我做新甜品给你尝。”

    英笑“马上到。”

    她驾车到市中心,外公在餐馆外等她。

    祖孙拥抱一下。

    “有什么好吃的?”

    “昨晚大明星李夫斯带了十多个工作人员来用餐,包了一大间厢房,大吃大喝大笑,声震屋瓦,吵得不好意思,又请全场客人喝香槟道歉,结果所有人唱起歌来,我做了一客甜品,当场命名李夫斯巧克力甜心,你也来尝尝。”

    外公金发已经掉了八九成,蓝眼却炯炯有神。

    英笑“你不叫我来看明星。”

    “时间晚了,小孩不宜上街,我替你要了签名照片,电影公司过两日送来。”

    外公仍然把她当小孩子。

    “他们有否给丰厚小费?”

    “有,伙计们都很高兴,接着下来,整整三个礼拜订座全满。”

    “恭喜你,外公。”

    外公说:“上星期省长在这里与市长喝咖啡,保镖坐临座(原文如此,似应为邻座),一谈个多小时,终于站起来走了,忘记结帐。”

    “有这种事!”

    “后来市政所秘书打电话来道歉,说马上派人来付款。”

    “你怎么说?”

    “我说由爱尔兰眼睛请客好了。”

    英拍手“好极。”

    外公静下来,看着小英“你是好孩子,有你外公就有笑声。”

    “外公。”英紧紧握住外公的手。

    厨房端出巧克力蛋糕。

    小英并不嗜甜,可是她却把蛋糕吃光光,还拿起碟子,拿到面前用舌头舔干净。

    大家见她那样夸张,都笑起来。

    外公说:“前总理杜鲁多最喜欢吃巧克力蛋糕,一次,有人给他一大块,他笑说:‘这叫巧克力死刑。’”

    英说:“一家甜品店就叫巧克力死刑。”

    说说笑笑,大半小时过去。

    外公终于垂头“今日是你外婆冥寿。”

    “我知道。”小英声音放柔。

    “小英,你真乖巧,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好,外婆都看不见。”

    英把手放在老人手上“外婆一定看得到。”

    外公感动“是,你说得对。”

    这时有人提着一篮白玫瑰进来,一看,原来是哥哥与他女朋友。

    小英很高兴,原来他的约会在这里。

    外公忙着招呼他俩。

    小英坐窗前看街景。

    她几乎在这间餐馆长大,难得是外公一早就把小扬与她当作亲生。这家人真是没话说。

    她与小扬并没有爱尔兰眼睛,却一样受到钟爱。

    真幸运。

    半晌,小扬与他的红发女子走了。

    外公坐过来“你也回去吧。”

    英点点头。

    “你爸可有来看你们?”

    “每个月都有见面。”

    “彼得是好人,真舍不得他。”

    英改变话题:“今晚有几桌客人?”

    外公却说:“真像是前几个月的事:大雪天,傍晚,他们一人抱一个幼儿进来,说是我外孙。”

    这故事英已经听过多次,她微笑。

    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说:仿佛就似昨天时间与空间忽然变得模糊,其实是无法接受时间飞逝。

    “我先去看襁褓中那个,唉呀,小小一点点,才五磅多,只得十天大,眼睛很亮,褐色皮肤。”

    肤色,英伸出双手细看。

    “接着,我又去看手抱那个,扬比较大,一直笑,他有一头狮子卷发,可爱极了。”

    扬的确有尼格罗血液,但是可能混杂若干欧洲人血统,看上似南欧人。

    “我与外婆即时爱上你俩。”

    英微笑看着老好外公。

    “从此家里热闹起来,林茜事业又蒸蒸日上,可惜外婆身体一日比一日差”

    英让他说个心满意足。

    最后才说:“外公,我改天再来。”

    老人送她出门。

    转瞬间英已是大学生。

    外公姓奥都,妈妈原名林茜奥都,嫁人后随夫姓,离婚后却照旧沿用,仍叫林茜安德信。

    奥都,一听知是爱尔兰人,安德信不一样,是一个极普通全球化白人姓氏,全无区域性,更加安全。

    英读哲学,时时把姓氏问题细细推敲。

    哲学一字源自希腊,费罗,是喜爱的意思,索菲,是智慧,费罗索菲,即是喜爱智慧,两千五百多年前希腊人已懂得思考之道。

    英很喜欢这一门功课,毕业后她准备读教育文凭教书。

    至于妈妈的行业,英觉得太耀眼太紧张,不适合她。

    妈妈说:“英,电视新闻上有许多华裔面孔,你可有兴趣?”

    英也注意到,她们都漂亮得不得了,棕发厚粉红唇,一口美式英语。

    但是英喜欢平静生活。

    看着妈妈东征西讨,只觉钦佩。

    上了大学,英与妈妈约法三章,为着维持生活宁静,她决意把妈妈身份保密。

    同学偶尔到她家,只说妈妈出差不在家。

    有一次,好朋友蜜蜜来吃下午茶“从来没见过你父母。”

    英只是含笑。

    忽然电视荧幕出现林茜安德信访问某国会议员,蜜蜜马上说:“我的偶像来了。”

    她调高音响。

    只听得那议员笑说:“林茜,听说你新合约年薪千万,高过国会议员百倍,林茜,我等自惭形秽。”

    好一个林茜安德信,不慌不忙笑着回答:“但是,议员先生,你为爱国爱民才奉献自己。”

    那议员笑逐颜开。

    蜜蜜佩服地说:“看到没有,真是我辈榜样。”

    英咳嗽一声。

    “碰巧你的姓氏也是安德信。”

    同学都叫她安德信英,以为她是中加混血儿。

    安德信,安是平安,德是美德,信是信用,英是神气。

    蜜蜜说:“中文煞是美丽。”

    “完全正确。”

    “你的中文学得怎样了?”

    “还过得去,仍不能谈心事。”

    “要用母语以外的语言诉衷情,那是不可思议的功力。”

    两个女孩子都笑了。

    蜜蜜仍然是她要好同学,但却不知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就是英的养母。

    英到图书馆找资料。

    每次都如此:明明要找的是一样,忽然看到另一样,马上忘记原先要找的是什么,全神贯注读起不相干的资料来。

    英揶揄自己:旁骛这样多,怎似一个做学问的人。

    今日,她突发性坐在一角迷头迷脑读一本传记。

    忽然有职员过来低声说:“小姐,请你随我出来一下。”

    英以为犯规“什么事?”

    职员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英耸然动容,马上跟了出去。

    只见大堂入口处沙发坐着一个瘦小的华裔老太太,正在苦恼流泪。

    职员说:“她坐在那里已有半个小时,不谙英语,无法交通,我们有点担心。”

    英马上过去坐到老人身边,用粤语问:“婆婆,发生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

    那老人只是饮泣。

    英见她衣裳整齐,不像流浪人,正想换一种方言,穿制服的管理员也带来一个华裔年轻人。

    那年轻人用普通话问:“老太太,你是否迷路?”

    老人一听迷路,不禁开口,一边点头一边说:“迷路,迷路,不认得回家。”

    英松口气:“呵,是上海人。”

    老人说:“对,对,我姓王。”

    英改用沪语:“王老太,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职员见他们不住用各种方言试探,每种话都似足鸟语,不知怎么学得会,十分佩服。

    老太太像是遇到救星,拉着英的袖子不放。

    年轻人说:“我去斟杯开水。”

    “好主意。”

    这时,警员也来了。

    英问老人:“告诉我,你家住哪条街,电话几号。”

    “我住鲍主街,电话九三八一零三二。”

    这种号码,一听就知是华人家庭:久生发,一定生易,寓意吉祥。

    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也没有接到录音机上。

    女警查过说:“附近有三条公主街:玛嘉烈公主路,长公主道,以及历山公主道。”

    老人却说不出是哪一条公主路,记得那么多,已经不容易。

    女警说:“每一条街同她兜一圈,这三条路都是同一区的住宅路,不会太长。”

    年轻人斟来一杯暖水,小心服侍老人饮用。

    英想:这么多人帮她,她一定回得了家。

    她站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女警笑着拦住“你怎么可以走,这里只有你懂她的语言。”

    英也笑了“好好好,我留下来。”

    女警说:“请上警车,”又对年轻人下命令:“你,好市民,你也来。”

    年轻人咧开嘴笑,雪白整齐牙齿。

    他与英握手“唐君佑,多大电子工程系。”

    英说:“安德信英,哲学系。”

    “吴小姐你好。”

    “不,我姓安德信,名英。”

    女警扶起老太太一起上警车,王老太紧紧握住英的手不放,十分害怕。

    “带我去啥个地方?”

    英低声呵护:“回家去,今朝你是怎样迷的路?”

    她低头不出声。

    人老了似足小孩,返老还童。

    上了车,她才轻轻说:“我与女儿吵架,出门散心,上了公路车,一直载到远处下车,忽然不懂回家。”

    英点点头。她脱下外套,罩在王老太身上。

    英轻轻问:“什么叫长公主,难道还有短公主?”

    唐君佑微笑“长公主,即皇帝第一个女儿,读长大的长,不是长短的长,当今英国长公主是安妮。”

    “呵,真复杂。”

    “你家是上海人?”

    英笑笑“不,中文是我自己学的。”

    “学得真好。”

    “你也不差呀。”

    女警见他俩因此攀谈起来,微微笑。

    英请老人逐户辨认家门。

    老人疲倦了,有点糊涂“这一家,好像是,好像不是,门口有樱花那家”

    可是住宅区园子全种着樱花。

    英不停拨那个电话。他们正转往历山公主道,电话忽然有人接听。

    英连忙问:“你们那里可有一位王老太?”

    对方十分紧张:“你是谁,我婆婆怎么了?”

    女警停下车,接过电话:“我是警察,婆婆在我车里,你们家的地址是呵,原来是公爵夫人路,马上来。”

    若不是打通电话,怕找到明朝还无头绪。

    警车马上驶往公爵夫人路。

    一车人都松口气。

    王老太一直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鲍爵夫人路比较远,可是也片刻就到。

    已经有人在门口等,一见警车,奔出来迎接。

    那是一个中年太太,忍不住放声大哭。

    身边是她的子女,不住劝慰。

    王老太下车来,被她女儿扶进屋里。

    那一对年轻男女不住鞠躬道谢。

    “请进来喝杯茶。”

    女警很高兴完成任务,摆摆手,驶走警车。

    英谦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那年轻男子说:“我叫刘惠言,这是我妹妹惠心。”

    英与唐君佑也介绍自己。

    “今天认识好几个朋友,真要多谢王老太。”

    他们交换了电邮及地址。

    “婆婆一失踪我们就四处找,后来才醒起应该有人在家等电话,我一进屋就听见吴小姐声音。”

    他们都以为英姓吴,这两个字对外国人来说同音。

    英也不再解释,礼貌地道别。

    刘太太出来送客。

    英问:“婆婆好吗?”

    刘太太又流泪“睡了,像个小孩似的,老人既可恼又可怜。”

    惠言和惠心连忙去安慰母亲。

    刘太太却说:“惠言,你送两位人客下山。”

    惠言马上取饼钥匙“知道。”

    英说:“我的车在市中心图书馆附近,送我到那里即可。”

    唐君佑也说:“我们在图书馆还有点事。”

    刘惠言说:“开头,我以为你们是兄妹。”

    英笑了“不,不。”

    刘惠言也笑“接着,又觉得你俩是同学。”

    唐君佑不出声,这分明是试探他与英的关系。

    这刘惠言不怀好意。

    唐君佑认为是他先看见英,顿觉不妥。

    只听得英说:“我们也是刚认识。”

    车子驶到市中心,唐君佑说:“在这里下车好了。”

    他替英开车门。

    看着假想敌走了,唐君佑松口气“英,去喝杯咖啡好吗?”

    英想一想,微笑“为什么不。”

    唐君佑大喜。

    他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全神贯注蹲在老人膝前温言劝慰,大眼睛充满同情,这样纯真女孩已不多见,许多女同学注视一辆欧洲跑车及它的司机时更为专情。

    老人与幼儿?算了吧。

    他也喜欢她朴素的白衬衫与卡其裤。

    他们挑一张露台桌子。

    街角有艺人用小提琴伴奏卖唱。

    那是一首多年前的西班牙流行曲:“吻我,多多吻我,永远爱我,永远做我的爱人”

    艺人唱得热情洋溢,唐君佑忽然感动,掏出零钱丢在琴盒里。

    英微微笑,她照例沉默。

    是春季,咖啡座露台的紫藤花直探到他们脸前,年轻男女双双对对路过,又在他们邻座调笑。

    那艺人奏起另一首歌:“爱在空气中”

    唐君佑忽然说:“你等一等。”

    他走到隔壁小店去买了一只纸盒照相机。

    “可以吗?”他举起相机。

    英又笑“为什么不。”

    唐君佑把握时机,替英拍摄照片,又请侍者帮他俩一起合照。

    年轻人似有种感觉,知道今日会是很重要的一天。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英诧异“都讲了,学生,姓安德信。”

    “但,你是华裔。”

    英不愿多说。

    唐君佑马上识趣“我家是新移民,抵埗不到十年,父母退休前在大学教书,他们此刻在新英伦一带度假,我有两个哥哥,都已婚,一个在澳洲,一个在新加坡,都近着岳父母住,叫家母抱怨。”

    英忍不住笑“家里可有猫狗?”

    年轻人似要在该刹那一股脑儿把家事全告诉她。

    “有一只老金毛寻回犬,已经十岁”

    忽然发觉英在揶揄他,不禁也笑了。

    “有没有好好照顾它?”

    “做过一次手术,真舍不得。”他怕会露出婆妈之意。

    英笑说:“你是一个好心人。”

    她看看手表,喝完手上的咖啡。

    “英,改天可否再约你?”

    英对他也有好感,她答:“我们通电邮。”

    他俩在咖啡室门口话别。

    驾车回到家门,英以外看到有人坐在门前等她。

    是另一个年轻人刘惠言。

    他手中提着名贵礼盒。

    英一看,是燕窝与鱼翅这些补品。

    “太客气了,我妈妈不吃这些。”

    刘惠言以为英客套“我妈说很容易做:浸了水,放一点到汤里或是粥里,很滋补。”

    “谢谢,进来喝杯咖啡。”

    “求之不得。”

    “什么?”英转过头看着他。

    “呵,没什么。”他满不好意思。

    英请他到会客室,斟上咖啡。

    “你家布置清雅。”

    英但笑不语。

    “伯母呢?”

    英回答:“出差到欧洲去了。”

    刘惠言意外“呵,伯母有那样重要职位。”

    英又笑。

    “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英亦不想回答。

    刘惠言说:“家母叫我来道谢兼道歉:我家没把婆婆看好,麻烦外人。”

    “请她不要自责,廿四小时一周七日年复一年照顾长者是十分辛苦的一件事。”

    刘惠言叹口气“你虽然是陌生人,十分明白她苦衷,婆婆记忆衰退,有时竟误会女儿是她母亲。”

    英恻然“也许,她俩长得相象。”

    “我见过照片,她们三代的确相似。”

    英有点惆怅,她的五官可像生母?她的外婆与她是否相似?统统无从稽考,真是遗憾。

    刘惠言见英忽然露出落寞的样子来,不禁纳罕。

    是他说错什么吗?

    这时,忽然有人开门进来:

    刘惠言先看见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家务助理,她嘻嘻哈哈与一个硕健黑皮肤年轻人一起挽着食物篮回来。

    刘惠言一怔,那黑肤留粟米卷发的青年是谁?

    他高大硕健,穿短裤背心,露出一身肌肉,感觉原始。

    只听得他亲络地说:“咦,英,你有朋友?”

    女佣即说:“我去准备点心。”

    英连忙说:“让我介绍,这是我朋友刘惠言。”

    那黑青年伸出手来“我是英的哥哥扬,英与扬,即阴与阳。”

    刘惠言完全失态,他一时不知反应,英明明是华裔,怎会有黑人兄弟?

    “我要上楼做功课,你们慢慢谈。”

    扬朝他们睒睒眼,退出去。(“睒”是(目夹)的异体字,(目夹)打不出来,只好用睒代替)

    女佣璜妮达切了一盘水果捧出。

    刘惠言这时才回过神来。

    他想了又想,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英,大大方方地说:“本来妈妈打算叫我们兄妹阴与阳,后来一位中文教授知道了,说那两个字太霸道,故改作英雄的英,扬威的扬。”

    刘惠言过了一会才说:“你怎么姓安德信?”

    英忍不住取笑说:“因为家父姓安德信。”

    刘惠言知道暂时不宜再问下去,他说:“英,我们出去走走。”

    “今日也累了,我们再联络。”

    英送客人出去。

    回来时只听见璜妮达叫:“鸟的巢,鱼的鳍,华人还有什么不捞出来吃的?”

    英笑“璜妮达,说话不得带种族歧视。”

    她到楼上去找兄弟。

    扬在沐浴,电脑荧幕上亮着的是他正在设计的一个游戏项目。

    英敲敲浴室门。

    她进去坐在小凳子上。

    扬掀开浴帘看了妹妹一眼“客人走了?”

    英点头。

    “你很少带男朋友回来,也是时候了,妈担心你缺乏社交。”

    “他不是男友。”

    “可是你对他另眼相看,请他入屋。”

    扬穿上毛巾浴袍自帘子后走出来擦干头发。

    这时你可以看清楚他的脸容五官,很明显是个英俊的欧非混血儿。

    他坐在妹妹面前“刚才他看到我时十分诧异,不过,如果没有惊诧表现,也实在太深沉了。”

    “他只是普通朋友。”

    “他可有问你为什么姓安德信?”

    “我不想解释。”

    “他有听说我们母亲的大名吗?”

    英不出声。

    “他对非裔看法如何?”

    英伸手出去推他。

    扬笑“你什么都不说,不是羞耻不愿开口吧。”

    英扑上去打他,整个人跳到他背上,猴住不放。

    扬大叫,背着她跑出卧室。

    璜妮达看见了,斥责说:“孩子们,静一点。”

    英这才从哥哥身上下来。

    扬穿上背心短裤。

    “英,三言两语把家庭背景交代过,开心见诚,岂非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