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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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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傻啊!她告诉自己。回到过去,无异是要自己再经历一遍伤痛,因为,虽然培恩是她生活的中心,但她却从来不曾成为他生活的中心。

    不!她反驳自己,她并不真的想要回到过去,那不过是一种很普遍的怀旧之情罢了。这种伤逝情绪,必然是从家里老房子卖掉之后开始酝酿至今,而经过连日来的紧张、疲惫,加之解除婚约后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再混合着此刻的饥肠辘辘,才使这种情绪暂时崩溃了她的理智。人总是很容易回首往事,但她不可以因目前的困境而开始想走回头路,甚至于想在培恩身上寻求安慰。

    “我们在玩‘比手划脚’吗?”他似乎颇为不耐。“抱歉,现在太暗了,小咪。”

    她的思绪蓦然回到现实“我在找梯子和一个一百瓦灯泡,吉儿木屋里的灯坏了。”

    “我想想放在哪里”他说着闭上眼睛,但看起来却像是已经睡着了。“想到了,梯子放在储藏室里。”他身手矫捷地翻下吊床“我拿过去,太重了你搬不动。”

    他不只送梯子来,也帮忙换好了灯泡。而即使换了高瓦数的新灯泡,整个屋子仍显得不够敞亮。他并没有马上从梯上下来,却坐在上头饶富兴味地环视脚下一片狼藉。

    “我们要做一段时间邻居,直到我在城里找到适当住处。”凯琳刻意淡然地说,随即转进厨房整理纸袋里的食物,而他似乎并不急着离开。

    “别忘了你的牛排。”她最后只好提醒他“烤得很香,焦了就太可惜了。”一想到那块牛排她便垂涎不已,于是她把花生酱找出来,决意先安抚她的胃。

    他瞥一眼手表“再烤三分钟就恰到好处。”他目光落在花生酱上,接着又说:“那牛排够两个人吃,如果你喜欢就一起来。”

    她没有看他。“我没有在暗示什么。”

    “我知道。”他折好梯子,吹着口哨将梯子扛出门外。

    她的理智马上向胃投降。饥饿当头,她如何能抗拒得了那块色香俱佳的牛排?她只好跟着他走,但在经过他的屋子转角处时,她仍不由得抱紧双臂,生怕他会说出一些让她难以招架的话。然而他只是微笑着。

    他递给她一个盘子,一只手扇着烤架,架上的牛排已被整齐地切成两半。“你烤这么多肉,我还以为你有客人呢!那两辆车都是你的吗?”

    他四处看看像是要再确定似的“就我一个人,那辆货车是借的。燃煤升火是很讨厌的事情,所以我每次都多烤一些肉,剩下的隔天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就可以吃了。对了,要不要来罐啤酒?可乐?冰水什么的?”

    凯琳要了啤酒。他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她,接着把一块牛排盛到盘里“今天下午你不是有一场婚礼要举行吗?”他随口问道,并喂一些碎肉给土豆。

    “别提那场婚礼了!”她切下一小块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品味。“你真的确定不想养只狗作伴吗?如果你要在春岗待上几个月盖房子”

    他好一阵子没有反应,然后才心不在焉地说:“我想等土地买卖确定后再讲”

    她差一点被嘴里正嚼着的食物噎着。如果他没有买下迪兰尼那块地,也就是说,他不会在春岗待下来。这令她大大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已经签约了呢!”

    “功亏一篑,”但他显然不想再谈,话题一转:“今天那场婚礼怎么了?”

    “功亏一篑!”她重复了一遍,并告诉他有关那场狂欢会的事。而他听完的反应竟只是一阵大笑,着实令凯琳气恼。

    “好吧!”她忿忿地说“就算我古板吧!可是我绝对认为以这样的理由解除婚约是非常充分的。我想你大概赞同萝拉母亲的说法说什么单身汉狂欢会一定会有脱衣舞娘或是从蛋糕里跳出一个裸体女人。还有只要有机会送上门,任何男人都不会放过”

    “嘿,等等,等等,我可没那样说。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那么下流。”他想一想又说:“不过,我不认为萝拉这么做很恰当。”

    她把盘子推向一旁,倾身上前:“难道你也认为她应该一笑置之?”

    “噢,不!如果杰克还是像十几岁毛小子那样沉迷脱衣舞之类的玩意儿,萝拉离开他是明智的决定,但是她如果事先问过我,我会建议她等到今天。她大可在圣坛前当着所有来宾的面,交代清楚她为什么没兴趣结这个婚。”

    “你想嘛,”他热切地继续说“这样不是有趣得多!而且,如果照我的方式,所有的准备工作和花掉的金钱都不会白费,因为至少宴会还可以照常举行庆祝她又变成单身贵族。”

    凯琳收起她的盘子和杯子大步走进厨房,并重重地将纱门关上。她听见他进来,便说:“你对人真的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吗?”她没转身看他,只把清洁剂加进洗碗槽搅出一大堆泡沫。

    “我有啊!”他很惊讶似地“只是我看不出要我陪着萝拉一起掉眼泪有什么用?”

    她自然无从反驳,但对他的态度依然觉得不悦。她用力擦洗着杯盘,想着,为什么他非得以戏谑的态度看每一件事不可?不关你的事!她再次提醒自己。

    他煮上一壶咖啡后就帮忙擦拭杯盘餐具,待一切都清理得差不多,咖啡香浓的气味已弥漫整间厨房。凯琳端着杯子在厨房一张堆满纸张的桌子旁停下来。草图?她猜想,未经考虑便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凑近眼前。

    培恩把剩下的食物放进冰箱,也走过来,他双手插在背后站着,直直地看着她。

    凯琳抬起头,迟迟才感觉到他目光里的不满。“噢,抱歉!我想这是私人物品。”她小心地把纸张放回原位。他们一同走到甲板,她忍不住问他:“那图上画的正是你打算盖在迪兰尼那块地上的房子,是吗?”

    他怀疑地看着她:“谁告诉你迪兰尼那块地的?”

    “培恩,别这样,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你自己也说春岗根本不需要报纸!”

    “我同意,可是你为什么认为那就是我要盖的房子?也可能我只是画着好玩的啊!”她笑了笑“不可能!你当然是计划要盖,只是你不能在那片不毛之地盖那么复杂的房子,卖不掉的!”

    他走到她身边,挨着她一同靠在甲板围栏上“也许你说得没错。”但听起来他对于她是对是错并不真的感兴趣。这使得凯琳不再说什么,毕竟这不是她的事不论他的房子怎么盖、盖在哪里。

    橙金色明晃晃的满月已升上地平线,它的倒影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轻轻摇曳。月光下物影匍匐,静谧地横过沙滩、路径和小木屋。

    湖上的月光仿佛有着神秘的力量,总以它极限的美,轻易而完全地蛊惑凯琳不论她身在小舟、沙滩、甲板、或是培恩的臂弯里

    她微微转头,呼吸马上加快。不,这不是她的想象。他是那么自然地靠向她,把她圈在臂弯里自然地如一阵轻风拂过,使她几乎不曾察觉到。此刻他们是如此地靠近,如果她需要他吻,只需抬起脸向着他

    有何不可?为什么她不该尽情享有这片刻?这迷人的月、这美丽的夜、这静谧的湖,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一她需要再迟疑吗?既然他们之间不会也不能再有任何牵缠,放纵于一个单纯的吻又何妨

    他的唇柔软、温润、灵活而且和缓。那是一个轻吻,没有支配性的激情,也没有恣意放任的渴求。仿佛他完全自信这吻是出于他们彼此最自由的意志,也必须以最纯粹的自由享有没有强制或畏惧,也没有承诺或保证。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才突然领悟到,当她知道他可能不会留在春岗时,涌上心头的不是轻松,而是恐惧一一~恐惧会再一次失去他。这份恐惧竟是如此的深沉,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辨认

    十年来,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培恩已不存在,她可以再找到另外真正值得爱的男人,但这一切全是自欺欺人。她一直躲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没有勇气诚实地探索自己。迈克向她求婚的那个夜晚,她迟疑着无法给他回答,因为她知道在心底最深处那将是一个错误。多年的伪装俱已白费,此刻,已经和自己斗得筋疲力竭的凯琳,再也无法否认那个从来不曾改变过的事实她爱培恩,她真的爱他!

    她猛地挣开他,像是突然受到什么惊吓。

    “害怕吗?”他低声说。

    他的语气透着微微的惊悸,仿佛他突然察觉到整件事逾越了应有的分寸,而他自己也超过谨慎护持的安全防线。

    眼前显然又是一个令她无可回避的事实。对于培恩,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无足轻重。如果他真的在乎她,她和迈克的婚约对他来讲必然是一次严重的打击。但他并不介意,否则他不会拼命想着要送她什么礼物;或是戏谑她的新婚之夜;或是自愿为她打理婚宴。

    而现在她和迈克已解除婚约,培恩可能会怎么想呢?

    不会有任何想法,她很清楚。他只会耸耸肩,再开几个玩笑,如此而已。

    如果真是那样,她怯怯地告诉自己,她真的会心碎

    天黑了,她必须回去,培恩陪她一道走回吉儿的小木屋。“没有几步路,我又有土豆的保护”她低着头没有看他。他没有再说什么,只任由她独自离开。

    她的橡胶鞋底踩在砂石路面,发出扎扎的细碎声音,不禁让她想起那一个不堪回首的月夜她也是独自离开寇家小木屋,但却是不顾一切,毫无目的地狂奔,在身后追赶她的不是任何飞禽走兽,而是她自己意识中的恶魔

    她打开木屋的灯,心里估计该让灯亮多长的时间,看起来才像是她已上床就寝。她不愿意让培恩认为她情绪过于波动无法入睡,或是她只兀自坐在黑暗里沉思。

    但她随即啪的一声把灯关掉。培恩不会往这边看的!她断然地告诉自己。如果她真相信他会时时刻刻远眺她的一举一动,并试着猜测她当时正在想些什么,无非又更加显示了她迷恋培恩的征兆。为了她的心理健康着想,她最好停止类似的妄想。

    她蜷在一张面对空洞洞壁炉的沙发上,无意识地轻拍着土豆身上细柔柔的毛发。望着横斜入屋的月光,她让自己把那一夜重新拼整起来。属于那晚的记忆虽然早已深埋在她心底一角,但却仍然具有足够的力量绷裂她心头的旧创

    那时离寇家意外发生已过了近一个月,培恩因吸进燃油污染的湖水所引发的剧烈咳嗽尚未完全痊愈,但看得见的外伤则已复原,他的朋友们对待他的方式开始试着回归正常,有时候甚至还会有过火的冲突或玩笑。培恩总算开始有了笑容,虽然有时候笑得很勉强,但在凯琳看来,那总是一种复原中的迹象,而不由得为此心存感激。

    她尽可能花时间陪他,她的父母对她的死心塌地虽然有些担心,但也都能够谅解。所以在培恩突然决定搬离城里的家住进他们位于莎菲湖畔的小屋,以免继续触景伤情时,安莉也立即在湖畔租了间屋子和凯琳一起住进去。安莉尽她所能,像母亲一样的照顾培恩只要培恩愿意。但她一直不知道,许多个夜里凯琳会翻过阳台围栏,沿着碎石路往寇家小屋走去,和等在那棵巨大老桑树下的培恩会面。

    就算安莉知道,凯琳想着,他们在那些午夜里所做的事也没有一件会让她惊骇。那时他们都非常纯真,只是沿着湖岸散步,直到培恩觉得疲倦想睡。或者,他们会一起找个地方坐下,有时候交谈,有时候沉默。

    他们从不曾谈及那场意外,当话题接近时,培恩总会很快地转移;而凯琳也从不过问当时的细节或是刺探他内心的感受。她想,最好能让他忘记。怀着属于年轻的乐观,她天真地以为他已经好多了,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完全恢复过来。

    然而,有一天夜里,他却没有一如往常的在树下等她,她发现他在小屋里,他母亲生前沿湖散步所捡拾收集的玛瑙石散满炉床。他像一尊石像似地坐着,完完全全深陷于悲伤之中,甚至不曾察觉她已进了屋子。

    她默默上前,但愿能为他做些什么。而当他终于发现她在身边,转而向她寻求安慰时,她义无反顾地给了他她所能给予的一切。她爱他,不久就会嫁给他,如果这个时候她的身体能够松弛他的身心,让他知道他仍然深深被爱,那样做又有什么不对?如果她在他最最需要她的时候走开,那将是一件最残酷的事,而她也无论如何不会原谅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的经验,远不如她梦想和期待中那般美好~但她告诉自己,错误的也许是她的梦想和期待。事后,她紧紧靠拥着他躺着,就在她拨弄湿沾在他眉间的头发,款款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时,他竟猛然抽开身体,仿佛无法忍受被触摸。

    “不!”他嗄哑着声音“我一时冲昏了头!”凯琳永远无法忘记这句话,和他说话时看着她的目光一一仿佛他从来没有见过她。

    震惊之余,她仍想拉他回到怀中,但他断然拒绝,并开始自言自语这事不应该发生,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她记得初时她确曾感到短暂的宽慰,以为他在痛苦之中仍然为侵犯了她而自责,或是懊悔不应该破坏他们之间所议定的原则。于是她更试着要安慰他,让他明白他并没有强迫她,一切都是出于她的自愿。如果怀孕了呢?他问她,随即又说他怀疑她早有预谋。她不太确定他的意思,但却深感不安和畏惧。她告诉他,她并没有想得那么多,但是就算是真的怀孕了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很快就会结婚

    他的回答令她惊骇到说不出话来,他说他一时的错误判断却使她有机可乘,企图利用怀孕强迫他接受婚姻。她简直认不出来眼前这个冷酷的男人就是她所爱的培恩,他的话一字一刀如雨点似地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心、她的尊严、她的爱,全部割成碎片。她立即夺门而出沿着碎石径狂奔而下

    她生命初期的纯真岁月就在那一晚划上了句点。她对世界和人性坚笃的信心在夺门而出的一刹那完全瓦解。那一夜剥夺了她无邪的纯真,却教会了她对世事的嘲讽。

    接下来几天,她并没有停止去培恩的小屋,因为不这么做反会招致更多的诘问。但她不再看他、跟他说话。事实上,培恩对她也是淡然以对,丝毫没有表示过歉意。终于,她告诉他怀孕的顾虑已解除,见到他脸上难掩如释重负的神情,她几乎是恨定他了。

    、她只告诉父母,寇家的意外已把培恩变成另外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如果那时还来得及选择大学,她会毫不考虑地换一所和培恩不同的学校。

    然而她这层顾虑到头来只是多余的。培恩再也没有回到学校,秋季班开始前几个星期,他拎着一个背包离开春岗,交代他父母的律师封好湖滨小屋,把其他的一切全部变卖。

    这件事自然在春岗掀起纷纷议论,并持续好长一段时间。逐渐地,春岗又陆续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件、丑闻,取代了人们的话题,培恩的事才终于真正过去

    她把脸埋进沙发靠垫,发出凄厉、痛楚的啜泣声,多年来被忿怒所压抑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一发难止~他说得没错,对于当初他不愿娶她,她一直记恨至今,只是这愤恨一直被刻意压抑隐藏,直到现在

    泪水方歇,午夜时分,月亮已高悬中天。之前由窗口瀑布般流泻进屋的月光,已缩小成不平整的块状散在硬木地板上。她的双脚和身体因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僵硬发疼,但她的心却有着某种程度的平静

    她终于开启尘封的记忆,拂去尘垢,重新细细地检视。而今,历经多年生活磨练,她对整件事已有不同的看法,她甚至能够原谅培恩对她的伤害。她现在能够了解,当时的他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下,其实并不知道那一夜他究竟做了什么。培恩和她,少不更事的两个人,都被一股他们全然无从了解的力量攫住而淹没

    虽然她知道那一晚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她更明白说出那些话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培恩,而是另一个冷漠而忿怒的人,一个在惊怖痛苦中扭曲而出的人。那不再是她所熟悉而且深爱的培恩,也不是已蜕变但她仍能看得见其内在的培恩这位经过了这许多以后的她仍然爱着培恩

    在终于承认并能面对这事实之后,她感到内心出奇的沉静。“何去何从?骆凯琳!”她疲惫地问着自己。

    “我说回到起点,既然已没有别的路可走!”她自言自语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