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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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蒙蒙的天空中,突地扫来一阵凉风,不消片刻便淅沥淅沥地下起雨。秋意浓,此刻秋天的北京城,似乎连雨都染上了一股萧瑟味。

    一阵雨过后,乌云缓缓向西飘去,天空恢复了原有的湛蓝。

    一察觉到雨歇,翔韫贝勒搁下笔墨,推开窗棂,让雨后的清新土息随著微凉的秋意漫进书房中。

    谁知道窗才推开,打小一直伺候在他身边的随从挪移著沉稳的步履,正朝他走近。

    “三爷,王爷和福晋在厅里候著您。”脚步一定,生性刚毅正直的阿图鲁张口便说出了来意。

    翔韫挑起眉,一脸不置可否。“你同他们说,我出去遛弯儿。”

    语落,他一派悠闲地撩袍出了书房,脚步迳自朝种在墙头边的蜜金枣树走去。

    这棵额娘种在书房外墙头边的蜜金枣树,一到秋天,浑圆淡绿微黄的蜜金枣结实累累,缀在椭圆形的细叶中,总引得人垂涎。

    不其然的,一抹温柔淡雅的纤影闯入翔韫的脑海。

    他记得,那姑娘最爱吃蜜金枣不知道她醒了没?

    思绪转至此,翔韫随即扬了扬唇,打消了四处闲晃的念头,当下便决定要到豫亲王府探探卧病在床的腾玥格格。

    这时,眸子随著主子的脚步转的阿图鲁突地开口。“王爷和福晋候不著三爷,定会扒了奴才的皮。”

    不愠不火地瞥了阿图鲁一眼,翔韫温雅地笑着开口道:“那你就不怕我扒了你的皮?”

    主子这话虽说得不软不硬,但温缓的音调却带著无比的力量。

    “奴才不敢。”阿图鲁咕哝了句,登时没了词,直挺挺的身子必恭必敬地杵在原地噤了声。

    翔韫瞧阿图鲁这模样,悄悄打量著他的眸子却深沉起来。

    十年如一日,仿佛从阿图鲁出现在他身边开始,他便是这模样,武功好、为人忠耿,口拙性子直,往往三拳打不出他一句话。

    几年相处下来,万般种种,他格外明白,阿图鲁与他的性子实在差有十万八千里。

    想到这儿,翔韫没好气地晃了晃头,尽是书卷气的俊雅面容勾起玩味的笑痕,丢了颗蜜金枣给他。“喏!接著。”

    阿图鲁怔了怔,精准无比地接住主子朝他砸来的蜜金枣。

    “好功夫。”翔韫由衷地赞赏,顺手又摘了几颗攒入怀里后,嘴馋地大口咬著多汁、甜脆的果肉,一脸享受。

    当朝对皇室子弟及近支亲贵的教育特点,在于“满汉并重”要求既懂四书五经,又精于骑射的文武双全之才。

    而翔韫从六岁开始念书时,就和其他兄长不同。

    兄长们在每日漫长的学习中,均是如坐针毡,一脸痛苦,巴不得到外头去练习射箭、骑马,活动活动身子骨。唯独喜爱拈墨弄笔的翔韫,乐得沉浸在书海里。

    他视诹满文、蒙文,特别喜爱汉人文化,他广闻强记、满腹词赋,算是所有兄弟里文采最丰的一个。

    遗憾的是,因他从不费神去练功夫,所以在骑马、射箭、打拳脚等武术训练上,自然是没半点长进。

    不过也许是因为如此,翔韫一直把拥有一身好武艺的阿图鲁视为兄弟、哥儿们,彼此之间并无所谓主仆的分别,感觉就如同他对待挚友腾铎一般。

    见主子一派悠闲的模样,阿图鲁僵著脸,莫可奈何地开口道:“三爷若想遛弯儿,让阿图鲁陪您出门。”

    “说是遛弯儿了,去哪没个准头,你留在府里。”说著,翔韫脚步沉稳地穿过东墙月洞门,直接打去阿图鲁的如意算盘。

    他一个人自在惯了,实在没带著随从出门的习惯。

    “三爷去哪,阿图鲁就去哪,最好出门前再同王爷和福晋报备一声。”阿图鲁考虑得万分周详。

    翔韫听著他万分忠诚的语气,半揶揄半玩笑地开口。“你倒挺会顺竿儿爬的,今儿个偏不让你跟!”

    “奴才不敢。”他抱了抱拳,义正严词地为自己辩解。“阿图鲁跟著三爷,只是为了三爷的安全著想。”

    翔韫拍了拍额,实在拿他这耿直、固执的个性没辙。

    思忖了片刻,他只得附在阿图鲁的耳边,说出实话。“我要到豫亲王府找腾玥格格,你想碍著我们说悄悄话吗?”

    “奴才不敢。”阿图鲁脸一臊,赶忙噤了声。

    贝勒爷同豫亲王府的两兄妹感情好,是众所皆知的事,王爷及福晋又极渴望贝勒爷早日娶妻,若他的存在真碍著两家结亲的好事,岂不罪孽深重?

    见阿图鲁两道浓眉紧锁著,翔韫拍了拍他的肩朗声道:“若王爷及福晋问起,你这么说便成了。”

    能拒绝吗?阿图鲁叹了口气,为难而生硬地顺了主子的命令。

    摆脱了阿图鲁,翔韫暗暗松了口气,在凡事都得中规中矩的亲王府里,要率性、要自由,似乎也需要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哩!

    ***

    无止尽的黑缓缓拢覆,随著默然的沉寂,空气好像有了重量,将她勒紧、再勒紧。

    “唔”好痛苦!鳖异的感觉袭来,她猛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手中那拿著利刃的自己,缓缓逼近。

    逼人的锋芒,在暗夜折射出锐利的光芒,映入她恐惧的眼底。

    “不、不要”她嚷著,似已明白将面临什么可怕的遭遇。

    “这世上,只能有一个腾玥格格”

    当那冷若寒霜的声音落入耳底时,伴随而至的是穿肤入骨的刺痛。

    “唔”瞬间,意识抽离

    聂云棠猛地睁开眼,强烈感觉到急遽的心跳好像要跳出胸口似的,让她不得不用力喘着粗气。

    “格格、格格!你醒了?”

    感觉到沁冷的帕子在额上轻压,聂云棠这才知道,冷汗已由她的额头蔓延至背后,将中衣濡得一片湿。

    聂云棠瞥向一旁,茫然地眨了眨眼,是隔著纱帐的原因吗?为何映入眼底的景物及人全都模糊而朦胧?

    “格格你还好吗?”婢女带著惊喜与不安的话语飘入她的耳中。

    “这是哪里?”婢女着急的眼神加深了她心里的茫然,不由自主的,聂云棠的眸光落在此刻异常涨痛、灼烫的抓痕上,失了神。

    这是某一夜,她刺杀腾玥格格时,对方在她臂上留下的痕迹。

    即便臂上的伤痕早已结痂,那似猫抓的痂痕却清晰而深刻地烙进心口,成为蚀心的魔咒。

    于是在她易容成腾玥格格、真正当起腾玥格格后,她日日佯装成意识昏沉的病人。

    睡睡醒醒,她的魂魄处在那孤零零的雾茫空间当中,那一个“自己杀自己”的恶梦,竟也如影随形地跟著她。

    每每梦醒的那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婢女闻言,怔了怔才道:“格格在自己的闺房里。”主子虽问得傻,她却没笑话主子的权利。

    “在闺房里”默默的垂下眼,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尖嵌入掌心的痛意拉回了她的意识。

    是呀!这世上,只能有一个腾玥格格,而她现在的身分便是腾玥格格!

    “谢天谢地,格格病了好久,今儿个总算醒来了。”相较于她的恍惚,婢女却欢天喜地直接把主子异常的行为,解释为卧病太久造成的浑噩。

    “我病多久了?”

    婢女曲指算了算。“算一算,格格躺在榻上也快一个月了。这期间,贝勒爷同翔韫贝勒都来探过您呢!”

    那又如何?聂云棠不带半点情绪地扬了扬唇,缓缓挪移著身子,半倚在床榻上。

    在“倚青会”得到组织名册落入腾铎手中的消息、并将任务指派给她之后,她便乔装成婢女、混进豫亲王府,日夜监看、仿效著腾玥格格的一举一动。

    算准了时机,她取了腾玥格格的命,取代了她活在世上的机会。

    而必须尽快拿回腾铎手中的组织名册,则是她此次的任务。

    正当她思绪正沉之际,婢女伸出了手,想探一探她的额。

    “不要碰我!”出于自卫的直觉反应,聂云棠忽地隔开对方的手。

    婢女被她赫然一斥,惊讶地怔了怔,慌忙的神情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她服侍腾玥格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性情温和、从不摆架子的主子有如此强势的一面。

    聂云棠心一凛,为出于自卫的直觉反应暗自懊恼。“我”

    她尚未开口,婢女便整个人抖成一团,匍匐于地。“奴婢该、该奴婢该死!”

    这时晨鸡初鸣,阳光缓缓穿透白雾,洒落了大把金光,落在“咏月苑”的雕花窗棂上。刺眼的阳光,唤醒聂云棠的意识,啁啾的鸟鸣将她的神魂带回“咏月苑”的床榻上。

    糟糕!现下她是生在王府、娇生惯养的腾玥格格,她实在不该有那样的反应。

    “我有点渴。”看着服侍她的婢女吓得直打哆嗦,聂云棠生硬地开口。

    “奴婢帮格格倒茶。”婢女闻言,连忙起身倒茶。

    瞧着婢女唯唯诺诺的背影,聂云棠心里其实有些过意不去。

    她是个生在民间的汉人女子,对著豫亲王府里的规矩,可是一样也没法适应。

    只是,再怎么没法适应,她还是得咬牙撑过。进豫亲王府后,她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整个组织的未来。

    如今,既然已成为腾玥格格,得以在王府中自由活动,就得尽快把腾铎手中的组织名单给弄到手。

    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她润了干燥的唇,过份沉静的脸庞正思忖著下一步的计画。

    婢女见她喝光水,马上趋上前问道:“奴婢帮格格更衣、拭身,要不格格出了身汗,再受风寒可不好。”

    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婢女,神魂归位后,便也恢复了原有的机伶,以探问的语气试探主子的想法。

    “不用了。”她可以由里到外把腾玥格格仿得透彻,偏偏内在的性子是难以转变的,更别说要让人服侍更衣。

    婢女闻言,瞠著一双受伤的眸子怔愣在原地瞅著她,显然主子的拒绝让她不知所措。“我饿了。”她软了声调,转了话题。

    婢女如梦初醒地回过神,一扫阴霾,兴冲冲笑开了。“那奴婢让厨子替格格备些膳食,再通知福晋格格醒了。”

    瞧着她的模样,聂云棠的脸僵了僵。她强迫自己露出柔软的神情。“那你先下去吧!”

    “嗯!”见主子恢复往日的可人,婢女笑得灿烂地福身退下。

    待她离去,聂云棠松了口气,她想,温言笑语,是扮演腾玥格格的重点之一!

    ***

    离开铺著锦绣的绸面炕床,聂云棠起身下榻做了简单的梳洗。

    聂云棠缓缓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铜镜里映出的脸庞,她自嘲地扯了扯唇。

    莫怪那日腾玥格格乍见她时会露出万分讶异的神情,连她此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也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简直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十指轻轻压著覆于原有五官上的人皮面具,她轻声喃著。

    即便心里万分不想承认她与腾玥、腾铎两兄妹相像的程度,但事实摆在眼前,让她不得不面对,她与豫亲王府的

    聂云棠还来不及细思,一堆人突然挤进了腾玥格格的闺阁里。

    转瞬间充斥著闹哄哄的氛围,让她的头痛了起来,闷闷地重新躺回榻上。

    霍地,一股威严却又带著一丝慈祥的沉徐嗓音介入,让寝房恢复原有的静谧。“大夫到了吗?先让大夫瞧瞧格格的情况。”

    “回福晋,大夫正赶来。”婢女福了福身应话。

    老福晋微微颔首,朝寝屋打量了一番,才徐步朝聂云棠走去。

    聂云棠看着老福晋穿著旗服的雍容身段,心口顿时涌上一股莫名的恨意。

    见老福晋逐渐逼近,她五味杂陈地垂下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

    “怎么了?玥儿才病了几日,便不认得额娘了?”亲蜜地挨坐在女儿的床榻边,老福晋爱怜地拉著她的手,细细地打量她的脸庞。

    女儿的脸色虽然苍白,披垂于肩的一头黑发也有些凌乱,但精神看来不错。老福晋露出微笑,稍稍安了心。

    被老福晋软嫩温暖的掌一握,聂云棠稍稍一怔,她竟忆起了另一双粗糙却温暖的手内心一阵揪痛,她漠然地挣脱对方的束缚。“额娘放心,我没事。”

    “玥儿”老福晋被女儿疏离的怪异行径给吓住了,注视著她的目光很忧心。

    别开脸闪躲老福晋的眼神,聂云棠颦了颦眉嚅道:“额娘,女儿困了,想再睡一会儿。”听她这么说,老福晋诧异地看着她,迟疑了好半晌,才由震惊中恢复过来。“不舒服吗?”

    聂云棠背对著老福晋,咬著唇默不作声。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真正见著老福晋后,心里的怨忿竟任性地掩没了完成任务的使命感,那沉甸甸的恨意压得她神魂无力。

    就允她任性这一回吧!聂云棠蜷缩著身子,背对著“腾玥格格”的额娘,在心底疯狂呐喊著。

    老福晋瞧着她这模样,红了眼圈,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自从丈夫过世后,儿子腾铎统领军事,终日忙碌甚少回府,两母女守在偌大的豫亲王府里,话家常、做女红,感情可是比一般母女更好。

    而此刻来不及欢快,女儿竟一声不吭地蜷曲著身子背对她,这莫名的冷淡,顿时让充满怜爱之情的老福晋感受到浓重的沉寂。

    “女儿只是困了。”聂云棠的声音由锦被中闷闷地传来。

    老福晋拿她没辙,沉了片刻才语重心长地开口。“也罢,你先歇著,待大夫来了再唤你。”

    聂云棠一听到“大夫”两个字,便倏地翻起身,扯住老福晋的衣角。“额娘,我病好了,不见什么鬼大夫!”

    她是假病非真病,若让大夫一眼识破她身强体壮、无病无痛,那她的戏可就甭唱了!老福晋不明究理地瞥了她一眼后,好半晌才柔声劝道:“让大夫瞧过,额娘才安心。”

    听著老福晋关切的语调,聂云棠内心的那一股酸苦味儿莫名地翻腾了起来。

    老福晋怔怔地看着女儿抿著唇、垂下眸,没啥反应,暗叹了一声,来到了卧房旁边的小花厅里坐下,担忧的心绪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

    女儿莫不是犯病的期间,让什么妖邪给迷了心窍,才会有如此反常的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