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头人 > 第四章

第四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九六六年,申村又一次改朝换代。上边打倒刘少奇,村里让打倒老孙。打倒老孙倒也不难,公社章书记都让打倒了,何况一个老孙。接替老孙当支书的,是金家一个后代叫新喜。老孙这人很奇怪,支书被打倒了,倒有了些支书的样子。过去当支书时,坐无坐相、站无站相,头点屁股撅的,没个头人的样子;现在不当头人了,倒学会了头人派头,在街上走来走去,迈着八字步,敞着布衫,说话也英勇了,说:

    “这个jī巴支书,咱早不想当了!”

    当然,仍改不了双手相互乱抓的毛病。

    新喜这人三十多岁。上过中学。据说他小的时候,有过小偷小摸的习惯。五岁那年,曾跟随我孬舅到宋家掌柜的高粱地里刷高粱叶,被捺到村西土庙前跪着,一直跪到星星出来,还被罚了五斗高粱。解放后上学,上学放学路上,也断不了和一帮孩子偷些瓜枣,曾被老孙审问过。但他成人以后,表现比较好,不偷东西,做好事,半夜下田砍高粱,背到队里打麦场上。第二天大家又去砍,见高粱已经集中到场上,知道是新喜干的。新喜成了活学活用积极分子,站在村西土庙前给大家讲用。大家都说:

    “新喜这孩子疯了似的,尽做好事。”

    惟有新喜他妈说新喜不好,说在家懒死了,尿盆三天不泼一次。大家反说他妈:

    “砍高粱累得不行,还说尿盆!”

    后来新喜讲用到公社,被新上任的书记老周看中,正好老周讨厌申村老孙的模样,萎萎琐琐,头发与眉毛接着,哪里像个支书?便在各家安的小喇叭上一宣布,老孙就被打倒了,支书选成了新喜。

    新喜爱穿一身学生蓝,上衣布袋里插一杆大头帽钢笔。他上任以后,清算清算老孙的罪行(土改时多拿回家一个土瓮,合作化时偷拿回家二升芝麻,吃大伙时吃过一个豆面小饼,四清时他四不清等),斗了他两把,撤了孬舅的治安员与小路的村务员,另换了一班也常半夜砍高粱的人。然后就组织全村的人做好事,半夜半夜砍高粱。我当年十岁,也被新喜一干人叫去砍高粱。一砍到三星偏西,我就困得不行,说:

    “新喜哥,因得不行。”

    他趴到我脸上看,说:“是困得不行,拔下一根眼睫毛试试,肯定就不困了。”

    然后谁说因他就让谁拔眼睫毛,后来大家都不因了。高粱一摞一摞地堆到场上,大家倒都挺兴奋。这年高粱大丰收,大家说:

    “多亏了新喜,申村从来没有这么红火过!”

    老孙、孬舅、小路、宋家掌柜余下的后人,这时成了五类分子。也被叫来砍高粱。唯一不同的是,别人高粱砍完可以回打麦场睡觉,老孙一千人仍得留下继续修桥补路。新喜对他们说:“你们可是五类分子,以前尽做孽,现在做些修桥补路的好事吧!”

    新喜唯一不该做的,是把孬舅与宋家掌柜的后人编到了一个组。桥没修,倒发生了冲突。孬舅一铁锨上去,打在宋家第三代孙福印头上,一个大窟窿“突突”地往外冒血。村里一阵小喇叭响,让新喜断案。新喜看看孬舅与福印,说:

    “狗咬狗一嘴毛,都去村西土庙前坐飞机!”

    孬舅屁股朝天坐上了飞机,还有些不服气,瞪着福印说:“照我过去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你!”

    新喜说:“嗬,你倒厉害了,我让你飞机坐到三星偏西!”

    一个星星出来,孬舅飞机就坐稀了。胳膊老在头上翘着,时间长了不是闹着玩的。孬舅说:

    “新喜,收了飞机吧,过去咱俩一块玩过尿泥!”

    新喜说:“玩过水泥也不行,你倒厉害啦!”

    自此以后,孬舅不敢再厉害。过去那么鲁莽,当过土匪和解放军的人,不怕别的,就怕新喜的飞机。从此老老实实修路。

    这时村里仍不断发生些兄弟斗殴、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盗贼一类案子。新喜也有办法。他不搞染头和封井,而是一律开斗争会,坐飞机。谁当孤老破鞋盗贼就通过小喇叭传谁,让他(她)到村西土庙前坐飞机。这比染头和封井还管用,社会秩序马上根本好转。大家又说新喜:

    “多亏新喜,申村从来没有这么平稳过!”

    公社周书记常组织人来参观。新喜将村西土庙扒了,新盖了三间瓦房。开会或让人坐飞机,就在瓦房前。有时新喜晚上不回去,就住在瓦房里。

    新喜支书当了两年,有了些变化。由于村里实行了砍高粱和坐飞机,村里秩序安定,事情不多,新喜身体开始发胖,腿开始发粗。由于行动不便,他本人不再砍高粱做好事,让别人砍,他不砍,他在三间瓦房里通过小喇叭吆喝。同时委托一个叫恩庆(以前一块砍高粱做好事的同伙)的,选他一个副支书,让他带着大伙砍,他再回到瓦房里睡觉。第二天尿盆也不泼,弄得瓦房里挺骚气。大家倒没说什么,时间一长恩庆有些不满意。有一次恩庆说

    “新喜,这是办公室,别弄得太骚气!”

    新喜大怒:“不选你当个副支书,你也不说支部骚气了!”

    但自思庆说过以后,新喜倒是常常泼尿盆。有时别人去砍高粱,他也不再喊喇叭,跟着去,不过不再下手,就站在地头看。或转悠转悠走了,随便转到哪家的后园子里,搞些瓜果梨桃吃。不过这时他不像小时候偷着吃,吃后都告诉人家:

    “老二老三,今天吃了你一些瓜果。”

    老二老三倒说:“吃吧吃吧,些个瓜果,吃不得了?”

    以后老二老三再找新喜办事,新喜也痛快给办,不说别的。大家反倒说新喜仁义:

    “新喜仁义,不是白眼狼,吃吧也就一些瓜果!”

    以后大家都欢迎他去吃。不到谁家后园子里,这家还不高兴新喜,以为什么地方有了不合适。没有瓜果树的人家,赶紧栽瓜果树。连老孙孬舅小路宋家后代一干五类分子,每到该摘瓜果梨桃,都主动送一些给新喜,新喜也不说看起谁看不起谁,一律收下,说:“我这人从小养成的毛病,爱吃些瓜果!”

    弄得大家皆大欢喜。

    公社周书记仍不断下来检查工作。周书记一来,新喜就打扫打扫三间瓦房,弄得不骚气,然后陪周书记在那里坐,给他汇报工作,然后一块吃小鸡。周书记这人抓工作挺有魄力,当干部没有干部架子,见谁都跳下自行车说话,就是爱吃些小鸡。最后捎带上新喜也爱吃小鸡。这时村里的村务员换成新喜一个本家侄子叫三筐。周书记一来,三筐就去瓦房里收拾小鸡。三筐很会整治鸡,小公鸡一刀抹死,开水里一过,一把捋到头,鸡就成了光的;然后剁巴剁巴,搁些大料、胡椒、盐、辣子,两个小时下来,新喜工作汇报完了,鸡也炖烂了。

    “吃吧吃吧。”新喜让着。

    周书记也爽快,说:“吃!”但停一下筷子又说:

    “不过新喜,这鸡你得交钱!”

    新喜也爽快:“交!吃!”

    吃过以后,新喜就拿着钱去找小公鸡的主人:“老二老三,这是小公鸡钱!”

    老二老三一脸不高兴:“新喜,一只小公鸡还吃不得了?以后还找不着你了?”

    新喜只好将钱收起:“好,以后再说,吃!”

    渐渐吃小鸡吃顺了嘴,周书记不来时,新喜自个儿也吃,也将村务员三筐叫去收拾鸡。一次三懂不在,新喜只好将修桥的小路叫来。可小路只会烙饼,不会收拾鸡,炖得满锅鸡毛。鸡还没炖熟,新喜就将他踢了一脚,撵他出去。晚上三筐回来,又重新炖了一只。有时新喜也将恩庆叫去吃鸡。可恩庆从小不吃羊肉不吃鸡,也就是在一旁于看着,还老催:

    “快些快些,一只鸡再吃不完!”

    弄得新喜挺不高兴:“你不吃算了,骨头里的鸡油,吸出来才好吃!”

    以后再不叫恩庆吃鸡。

    一次老孙我孬舅修桥回来,路过大瓦房,新喜叫他们站住。老孙我孬舅赶忙站住。新喜却说:

    “屋里还有半只鸡没吃完,你们去吃吧!”

    两人大喜,进去吃了,连汤儿都喝了。老孙抹着嘴对孬舅说:

    “咱们当了那么多年jī巴干部,也没吃上一只鸡!”

    没想这话被站在院子里的新喜听见了,大声说:

    “你jī巴没吃鸡,申村不照样让你饿死那么多人!”

    弄得老孙我孬舅赶忙站起,不再言语。

    第二天修桥时,我孬舅埋怨老孙:“你咋jī巴说话哩!再跟你吃不到鸡!”

    新喜吃鸡吃了两年,渐渐连吃瓜果梨桃的习惯也戒了,只吃鸡。谁家还有几只小公鸡,他心里一本账,清清楚楚。渐渐弄得街上的小公鸡见了新喜就犯愣。新喜一见犯愣的小公鸡就生气:

    “看你那jī巴头脑,还发愣,看不吃了你!”

    后来别家的小公鸡吃完了,就剩下思庆家的没吃。新喜三天没吃鸡,像犯了大烟瘾,让三筐到处找鸡。三筐找了一遍回来说:

    “没了小公鸡,就剩下思庆家的!”

    新喜躺在床上说:“管他什么思庆不思庆,去抓过来吃,吃了给他钱不是!”三筐就去抓,抓回来就吃。弄得恩庆心里很不满意:“jī巴新喜太不够意思,吃鸡都吃到了我头上!当年做好事砍高粱,你也不比谁多砍到哪里去!”

    从此不再去大瓦房,也不理新喜。后来因为一件工作上的事,新喜又打了恩庆一巴掌。恩庆大怒,指着新喜说:

    “好,新喜,你等着,这村里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然后在家里整理材料,告到县里。县里一见申村副支书告正支书,忙派工作组下乡调查。可调查组一到公社,就被周书记拦住,说:

    “新喜这同志作风简单些,但工作也都干了。就是有一点毛病,跟我一样,爱吃个小鸡!可诸位哪一个不吃小鸡?到我这为止,调查个jī巴啥!”

    “是哩,是哩,周书记。”调查组连连点头,又返回县里。

    然后周书记将新喜叫到公社批评一顿:“以后吃鸡注意些!再吃撤了你!”

    新喜连连点头,对周书记感激涕零。回到村里却沿街叫骂:

    “吃个jī巴鸡,告到县里!咱弄不了这村,咱不弄!咱不服别的,就服咱没本事!”

    从此躺在大瓦房,不吃鸡,也不吃喝喇叭,不泼尿盆,弄得一屋骚气。村里没了头人,开始大乱。老孙、孬舅、小路、宋家后代一帮人,倒眉开颜笑,不再去修桥,纷纷去种他们的自留地。村里又出现一个孤老和一个盗贼。恩庆见告状不准反倒弄乱了村子,也自觉没趣,也呆在家里不出。大家也都埋怨恩庆:

    “见人家吃个鸡,就告人家,多不是东西!现在倒好,领导人一闹不团结,村里跟着遭殃,连五类分子都猖狂起来!”

    大家纷纷去充满骚气的大瓦房,安慰新喜。新喜见挣了面子,也就起来主持工作。一用砍高粱和坐飞机,村里马上又风气好转。老孙孬舅一干人又开始乖乖去修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