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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名字叫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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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别

    妈妈从城里回来,小男孩挣脱保姆的手,沿着花径奔跑过来,两只手臂张开像迎风的翅膀。

    妈妈蹲下来,也张开双臂。两个人在怒开的金盏菊畔,拥抱。小男孩吻吻妈妈的颈子、耳朵,直起身来瞧瞧久别的妈妈,又凑近吻妈妈的鼻子、眼睛。

    妈妈想起临别时安安呕心沥血的哭喊、凄惨的哀求:

    “妈妈——安安也要——进城去——买书——”

    脸颊上还有眼泪的痕迹;这一场痛苦的久别毕竟只是前前后后六个小时。

    妈妈牵着嫩嫩的小手,走向家门,一边轻声问:

    “宝贝,妈妈不在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其实不问也知道:吃午餐、玩汽车、与保姆格斗着不上厕所、到花园里去采黑草莓、骑三轮车、湿了裤子

    可是这小孩平静地回答:

    “我想事情。”

    妈妈差点扑哧笑出声来——两岁半的小孩“想事情”?偷眼看看小男孩那庄重的神色,妈妈不敢轻率,忍住笑,问他:

    “你想什么事情?”

    “嗯——”小男孩庄重地回答“我想,没有妈妈,怎么办。”

    妈妈一怔,停了脚步,确定自己不曾听错之后,蹲下来,凝视孩子的眼睛。

    安安平静地望着妈妈,好像刚刚说了“妈我口渴”一样的寻常。

    快乐

    “为什么一个男人忙于事业,就没有人想到要问他:你怎么照顾家庭?为什么一个女人忙于事业,人们就认为她背弃了家庭?这是什么白痴的双重标准?为什么你公务繁忙是成功的表现,我公务繁忙就是野心太大、抛弃母职?”

    咆哮了一阵之后,妈妈就背对着爸爸,不再理他。

    安安拎着根细细的柳枝,从草丛深处冒出来,草比人高。

    他看见爸爸在生火,腌好的烤肉搁在野餐桌上。他看见妈妈坐在草地上,阳光透过菩提树叶,一圈一圈摇摇晃晃地照着她的背脊。

    “妈妈,你在干什么?”像个老朋友似地挨过去,和妈妈肩并肩。

    “妈妈在——”做母亲的迟疑了一下“在想事情。”

    安安握着柳枝,做出钓鱼的姿态。

    “想什么事情呀?”

    “想———”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愿意敷衍这小小的人儿,因为她觉得这不及草高的小小人儿是个独立而庄严的生命,她尊重。然而,她又怎么对两岁半的人解释:婚姻,和民主制度一样,只是人类在诸多制度中权衡利弊不得已的抉择;婚姻幸福的另一面无可避免的是个人自由意志的削减。她又怎么对两岁半的人解释:这个世界在歌颂母爱、崇敬女性的同时,拒绝给予女人机会去发挥她作为个人的潜力与欲望?她怎么对孩子说:妈妈正为人生的缺陷觉得懊恼?

    “你在想什么,妈妈?”钓鱼的小男孩提醒深思的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说:“妈妈不快乐!”伸手去揽那小小的身体。

    小伙伴却站直了身子,摸摸妈妈的脸颊,正经地说:

    “妈妈不要不快乐。安安快乐,妈妈快乐。妈妈快乐,爸爸快乐。”

    母亲像触了电似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安安很快乐呀。安安快乐,妈妈快乐。妈妈快乐,爸爸快乐。”

    妈妈抱着头坐着,好久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她其实在倾听那草丛后面小溪淙淙的流声。那不说话、不讲理论的小溪。她终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草,牵起小伙伴的手,往溪边走去。

    “我们去找爸爸,”她说“他一定在捡柴。”

    你的眼睛里有我

    “女娲就捡了很多很多五色石,就是有五种颜色的石头,又采了大把大把的芦苇,芦苇呀?就是一种长得很高的草,长在河边。我们院子里不是种着芒草吗?对,芦苇跟芒草长得很像。

    “女蜗就在石锅里头煮那五色石,用芦苇烧火。火很烫,五色石就被煮成石浆了。石浆呀?就和稀饭一样,对,和麦片粥一样,黏黏糊糊的”

    一个白雾蒙蒙的下午,母子面对面坐着。华安跨坐在妈妈腿上,手指绕着妈妈的长发。

    “你记不记得女娲为什么要补天呢?”

    安安沉吟了一下,说:“下雨,共工。”

    “对了,水神共工和火神打架,那火神的名字妈妈忘了——”

    “祝融啦!妈妈笨。”

    “好,祝融,打架的时候把天戳了一个大洞,所以大水就从天上冲下来,把稻田冲坏了——稻田呀?

    “草原那边有麦田对不对?稻田跟麦田很像,可是稻田里面灌了很多水——不是不是,不是共工灌的,是农夫灌的。那稻田哪,好香,风吹过的时候,像一阵绿色的波浪,推过来淡淡的清香”

    妈妈想起赤脚踩在田埂上那种湿润柔软的感觉,想起在月光下俯视稻浪起伏的心情。她曾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一个不知名的旅店中投宿。清晨,一股冷冽的清香流入窗隙,流入她的眼眉鼻息,她顺着香气醒过来,寻找清香来处,原来是窗外弥漫无边的稻田,半睡半醒地笼在白雾里

    “我讲到哪里了?哦,女娲看到人受苦,心里很疼,想救他们,所以去补天。可是安安,你记得人是谁做的吗?”

    安安不回答,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有一天飘到一个湖边,看见清水中映着自己的影子:长长黑亮的头发,润黄的皮肤,好看极了。她想,这美丽的地上没有像她一样的东西,太可惜了。

    “所以嘛,她就坐在湖边,抓了把黏土,照着湖里头自己那个样子,开始捏起来。

    “哎,安安,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听呀?不听我不讲了?!”

    安安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捏出了一个泥娃娃,然后,她对准了泥娃娃的鼻眼,这么轻轻地、长长地、温柔地,吹一口气,那泥娃娃,不得了,就动起来了。跳进女娲怀里,张开手臂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大叫‘妈妈!妈妈!’女娲看见那泥娃娃长得就和湖中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样。”

    “安安,你到底在看什么?”

    小男孩圆睁着眼,一眨也不眨,伸手就来摸妈妈的眼珠,妈妈闪开了。

    “你在干什么,宝宝?”

    宝宝情急地喊出来“妈妈,不要动”一边用两只手指撑开母亲的眼帘。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安安专注地、深深地,凝视着母亲的眼睛,声音里透着惊异和喜悦,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

    “妈妈,你的眼睛,眼珠,你的眼睛里有我,有安安,真的”

    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伸出手指就要去抚摸妈妈的眼珠——“真的,妈妈,两个眼睛里都有”

    妈妈笑了,她看见孩子眼瞳中映着自己的影像,清晰真切,像镜子,像湖里一泓清水。她对着孩子的眼瞳说:

    “女娲欢欢喜喜地给泥娃娃取了个名字,一个很简单的名字,叫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