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人在欧洲 > 走跟我到小冷去

走跟我到小冷去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地雷上的乳牛

    我来到已经不是边境的边境。

    山丘绵延,正是秋色浓艳的时候。一群大雁正引颈南飞,掠过枫红的山头。可是边境在哪里?

    高耸的监视塔仍旧醒目地矗立在山头,只是墙漆剥落了,梁架断了,玻璃窗破得粉碎。这一地的玻璃碎片、断瓦残砖,像古战场上不死的鬼火,还挟着杀戮的阴惨。其实才只两年的时间,两年前的今天,在围城中被锁了廿八年的东德人把围墙给推倒丁。

    探照灯还在,但是灯架脚下露出一团一团剪断的电线。

    钢筋水泥墙看不见了,可是山坡上有那么一道看似新翻过的泥土,青草还没来得及长出来;你心里明白:再过半年吧!蔓草、爬藤、野花,很快就会覆盖了这道土痕。

    似乎铁丝网还残留一段,就在那森林的边缘。走近瞧瞧,网也没有了,铁柱在那儿平白站着,一根一根的,显得突兀。

    "从前,"卡斯纳说,把手插进大衣口袋,"离这关口还有几里路,心情就开始紧张,有生死未卜那种想呕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

    头发早白的卡斯纳,弯下腰,用手把一个石块上的泥土抹掉,石块上的刻字裸现出来:"民主德国",那个已经灭亡的国家。

    "离开民主德国的时候,"我问正在发呆的卡斯纳,"你几岁?"

    "廿一。"他回答,一只脚踏在石块上,"前脚才碰到西德的土地,后脚跟上围墙就竖起来了。不过,三十年来,我每年一度地回去看父母——每年经过这个关卡"

    一辆汽车在我们附近停下来,钻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一边咬着手里的三明治,一边放眼眺望;看看远处的森林,踩踩脚下的泥土,一徘徊,一张望,最后视线留在山坡上那道新翻的土痕。

    "来凭吊的人显然不少。"我说。

    卡斯纳趋前和男人打招呼,聊了一会,然后两人一齐向我踱过来。

    "你问他,"卡斯纳露出淘气的笑容,"你问他从前是干什么的?"

    戴眼镜的男人叫费雪;费雪对这儿的山陵熟悉极了,两年前,他是这个边境关口的驻防。

    "您看,平原上有块密林,"费雪指着不远处像岛屿似的一簇森林,"我的部队就驻扎在那里头,外边的人看不见的。"

    我们站在高岗上远眺,深色的森林和浅色的平原构成一片温柔静谧的田野风景。

    "管关卡的大多是年轻小伙子,我们是监视关卡守卫的人,不让他们逃走。我们这些人嘛,都是年纪比较大的,有房子家眷,政府算准了我们是不会逃亡的人。"

    "您看见那边的松树林吗?"费雪把手掌遮在眉心,指着黑色的松林,"沿着松林就是地雷区,边境部队自己都不敢靠近呢。"我看见什么?

    在地雷区上,有一只花白乳牛,低着头,大概在吃草。

    "听说你们在边境守卫之间都有奸细埋伏?"卡斯纳说。

    "那不止了!"费雪又记起了手里的三明治,咬了一口,说,"边境守卫不知道的是,不只我们这边有人监视他们,就是对面——西德那边的边境部队里都有我们的间谍,这种间谍我们称为v零号。如果我们东德这边的军人偷偷跟西边的守卫说上几句话,那边的奸细马上就有报告过来。"

    卡斯纳不住地点头,喃喃自语:"我早就这么说,早就这么说的"

    "躲不掉的,"费雪意犹末尽,"民主德国是个大监狱。那边,您看,还有个监视塔——"

    在平原和森林吻合的地方,有一个黑幢幢的东西。

    "那个塔有个地下室,很小,水泥地、水泥墙,就是专门刑囚拷打的小监狱;您现在去看,说不定地上还有血迹:"

    "费雪先生,您说——"我在小心地斟酌字眼,"您说,围墙的守卫在改朝换代之后受审判,公不公平?"

    他睁大眼睛,毫不犹疑地说,"当然公平。"

    "为什么当然公平?"

    "我不是自愿入伍的,我是被征去的,不当兵就得坐牢哇!那些年轻力壮的边境守卫可都是忠党爱国的狂热分子,自己争取要去的。当然,是总理命令他们开枪的没错,可是没人命令他们一定得射中呀!"

    "哦!"我深深看他一眼。

    "开枪可以说是奉命,不由自己,可射中,就是蓄意杀人嘛!"

    "那么总理昂纳克呢?他也该受审吗?"

    费雪的脸冻得红红的,点头说:"那当然。"

    "请问您母亲多大年纪了?"卡斯纳突然说。

    费雪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是礼貌地回答了:"八十岁。"

    "好啦!"卡斯纳急急地接着说,"如果您八十岁的老母在百货店里偷东西被逮着了——对不住,这只是打个比方——咱们的法庭不会把她怎么样,因为她年纪太大了,对不对?"

    费雪点点头。

    "咦,那为什么昂纳克要特别倒霉?他也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了,处罚他有什么意义?"卡斯纳振振有辞。

    费雪好脾气的,慢吞吞地说:

    "先生,您看他现在是个可怜的糟老头,可您想想,如果两年前的柏林围墙没被翻倒的话,这糟老头到今天可还神气活现地压制着我们呢!您说是不是?"

    我们往车子走去。六度的气温,把人的手脚都冻僵了。

    "人民军解散了,您现在做什么?从前部队里的同僚都到哪去了?"

    "我本来就是搞汽车修护的,九年以后,到西德宾士厂去实习了一年,今年回到自己家乡,自己开了个小小的修护厂,其他人嘛——"

    费雪想了一会,在车门边站住,"失业的很多,五十来岁的人了嘛,从头来起,辛苦是当然啦!"

    费雪打开车门,车里头露出一张盈盈笑脸,原来费雪太大一直坐在车里等着。

    "费雪太大,"卡斯纳弯下身往车里说,"您觉得统一怎么样啊——我这位中国朋友想知道"

    费雪太大有一张富态的圆脸,化妆得很匀整。她倾过身子,愉快地对车外大声地说:"简直就太好啦!"

    他们的车子慢慢驶上公路,轮胎经过从前安置电动铁门的轨迹,车身还跳动了一下。

    空口袋街

    从"边境"过来,一路都是建筑工程。修路的修路,补桥的补桥。中断了四十年的火车铁轨重新接上,生了锈的换上发亮的新铁;荒烟蔓草淹没了的老径铺上又浓又黑的柏油。残破不堪的工厂挂出了即将动工的招牌,废弃颓倒的老屋围上了层层叠叠的鹰架,整修蓝图醒目地悬在屋前。

    这条往小冷镇的路线,"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卡斯纳说。这是他三十年来每年一度的返乡路程。

    "右边那栋大楼,你看,本来是公安警察的办公大楼。"

    车子经过这灰色大楼的正面,我瞥见正门上一个崭新的铜牌:"德意志银行。"

    就是这个银行的总裁,两年前让极左的赤军给谋杀了,作为抗议社会主义破产的挑衅手势。

    那个铜牌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

    公路边有个个体户小摊,卖烤香肠和面包。

    五十多岁的老板娘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停下车来的客人。面包是冷的,香肠可是烫的,还在大树下那个炭火架上吱吱作响,肉香像一缕青烟,在空气里游走。

    "统一呀?"老板娘在我的纸盘上挤出一点黄色的芥茉,"当然好哇!不但行动自由,讲话也放心了。从前见人只说二分话,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不怕了。"

    趁着没有客人的空档,她抹抹手,走过来和我们在板凳上坐下。

    "报仇没什么意思,我说,"她摇摇头,"昂纳克受的痛苦也已经够了,让他去吧!何必呢!我们要向前看。"

    "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一头白发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后,手里挥舞着烤香肠的火钳,"咱们该让昂纳克住在一个一房一厅的小公寓里头,就和咱小老百姓一样;每个月给他几百块钱退休金过活,让他每花一块钱都要烦恼半天,就跟咱小老百姓一样。我说这才是最公平的惩罚,怎么样?"

    "哎呀——"老板娘笑着说,"四十年的烂摊子,也不尽是他一个人搞的"

    老板娘斜睨着男人的样子,很有女性的妩媚。

    "女人的处境有什么不同吗?"我问。

    她偏头思索了一会,边说边想地说:"没啥不同,女人永远是输家。您看嘛,在东德时代,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外出全天工作,但是男人可并不分担家事,女人就是头牛,得作双份工。现在嘛,您只要看看新的领导阶层,从省政府、市政府、到乡镇公所,哪有几个女人?反正,作决定的全是男人,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一样!"

    老板已经回到炭火边,用火钳敲着烤架大声说:"你们别信她的!在我家,只有听她的份,她是我的领导!"

    路的尽头,有一片萧瑟的山林,叶子落尽,山空了,没入天的灰色。山脚下,有一撮村落。

    小冷到了。

    是个冷冷的小镇,一万八千个人口,四百年前,有个叫马丁路德的人曾在这儿住过,躲避教廷对他的迫害。

    一进入市街,就觉得空气坏透了,一股冲鼻的煤烟味。家家户户的烟囱吐着长长的白雾,笼罩着深秋铁灰的天空。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黑漆漆、脏兮兮的煤。人行道上也散着煤屑。泥土、煤屑、湿烂的腐叶,挟着雨水,把街道弄得泥泞。

    我穿着高统皮靴。东来之前,我就知道一个定律:一个国家开发的程度,可以由它街道上的泥泞量来测量。

    人行道上立着漂亮的电话亭,崭新的西方格式。门锁着,透过玻璃往里头看看,啊,电话亭里没有电话,电话机还封在硬纸箱里,等着安装。

    走在灰黯的街景中。煤,混着雨水,把所有建筑的墙壁都蚀出一种肮脏的阴暗颜色,长年不经粉刷,阴暗之外又有一层破败的斑驳。每条街上都有这么一两栋残败不堪的老房子,鬼屋般地耸立。多数的"鬼屋",已经搭上了鹰架,蓝图上描绘着光辉的远景。'

    错落在灰黯的老屋之间,却是一间一间亮眼而摩登的小店。玻璃橱窗里装着特别设计的、具有现代风味的聚光小灯,灯光照着柏林和巴黎最流行的产品:时髦服饰、电视、微波炉、丹麦组合玩具、滑雪器材

    如果小冷镇有个李伯,在昏迷了两年之后突然醒来,站在小冷街心,就在我现在站的地方,靴上沾着泥土,他会以为,小冷镇挖到了什么金矿。

    我们的车,停在"德苏友谊街"。徒步转个弯,就到了"空口袋街"。

    "名字奇怪吗?"新店刚刚开张的老板,边擦窗子边说,"几百年来咱们这街一直是小冷镇的风化街、绿灯户。凡是从这条街'办完事'走出去的人,哈,口袋都是空的。"

    他放下抹布,慢条斯理地点起一根烟,对着街心徐徐喷出一口白雾,"民主德国时代,咱们彼此之间都喊这条街叫'共和国街',意思嘛,是说,这共和国和绿灯户一样,搞得人口袋空空!"

    他掏出两边裤袋,空空的,然后开心地对着空街大笑起来。

    山坡上的房子

    十一月的小冷镇是挺冷的,裹在靴子里的脚趾都冻麻了。找家咖啡馆暖暖吧!

    灰黯的街道上有一扇陈旧的木门,门上"咖啡"两个字,好像是上一个世纪写的。

    "这竟然还是个咖啡馆?"卡斯纳失声叫了出来。

    里头也只有寥寥几个客人,无所事事抽着烟的老头和壮得像树睁着眼睛看人的女人。屋顶很高,壁上没有画,整个房间显得寂寥、落寞。

    "三十年前,我们在这房间里跳舞,就在这地板上"卡斯纳不可置信地望着天花板中间悬挂着的一个玻璃旋转球,布满灰尘,"这个球竟然还在——"

    卡斯纳搔着白头,带着恍然如梦的神情看着冒热气的咖啡,对自己说:

    "时间在这房间里停顿了"

    厕所,在楼上。门把是坏的,不能上锁。热水笼头卡住不动;地板,不知哪年泡过水,翘起一角。

    这是个三十年没修过的厕所。

    小冷镇自然也有个特务总部,是栋很大的二楼洋房。现在洋房上挂着个牌子:"小冷职校"。

    铁门前竖着一个简陋的石碑,走近一点就可以读清碑上的字:

    "我们纪念八九年十二月在此地发生的群众和平抗暴运动。"

    蓄着小胡子的汤玛士把两手插进牛仔裤袋里,平淡地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什么样的事?"我固执地问。

    "嗯——我想想,"汤玛士开始回忆,"好像是十二月一号吧,那天晚上——您记得,十一月九号柏林围墙才打开——那天晚上,特务还在这房子里工作,灯火通明,小冷镇的人不约而同地拥来这里,把这房子围得密密的。后来,群众情绪越来越高,有些年轻人想冲进去把特务揪出来。我们后来知道,那晚特务在里头销毁文件。有一个年轻人爬了铁门过去,然后大家跟着喊打,就在快要出事的时候,镇里头的牧师到了。他在中间周旋,把群众情绪安抚下来,所以,我们小冷镇算是没有流过血的"

    汤玛士显得骄傲起来。

    他走了。卡斯纳看着堂弟渐去的背影,说:

    "他故事没说完。"

    "什么?"

    "那个牧师。"卡斯纳打开车门让我进去。

    "后来小冷镇开始满天流言,说那个牧师自己是特务的线民。没多久,牧师就上吊死在教堂里。留下两个很小的小孩。"

    啊!冷冽的空气使我颤抖。

    山坡上有栋大房子,四周围着菜田。深秋的菜田,不过是带着霜意的泥土,可是在夏天,这山坡上的房子想必是个瓜棚浓绿、桑麻丰饶的家园。

    "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卡斯纳停了车,望着山坡,树影中仿佛有只黑色的山羊在蠢动,"现在住的人叫维拿。"

    维拿长着浓密而长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长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热络地引我们入座。维拿的太大,带着眯眯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饼干来。

    水晶吊灯照亮了黄色的壁纸和厚实的地毯,房间透着温暖。卡斯纳和维拿好几年没见了,聊着天。维拿是小冷镇公所营建组的主任,从前是,现在也是。玛格在卫生组。

    "三十七年了!"玛格说,一边张罗着让大家吃巧克力夹心饼。

    "你要我说实话的话,老卡,"维拿喝着啤酒,一双手搁在肚子上,"我得说,统一对我没啥太大好处。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东马克,现在收进一千三百西马克。好,汽车是便宜了,洗衣机、冰箱、微波炉都买得起了,可是,相对的,牛奶贵了、面包贵了——"

    "肉贵了!"玛格插进来。

    "结果,"维拿点点头,"就差不多,扯平了。"

    "还有呢,"玛格眯眯的眼睛,总似在笑,"现在失业严重啦,警察没以前可怕啦,民主嘛!现在治安可坏透了——"

    "上星期六,"维拿抢过话锋,"一个晚上就有三起盗窃案——在小冷这地方,您想想看!"

    玛格直摇头,表示对人心不古的不惯,想想又说:"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现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里打毛线。"

    她拎起脚边的针线篓,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线,"我说呀,民主带来开放,开放带来乱,乱就造成社会不安"

    "玛格,"我说,"共产党垮台之后,你们地方政府里人事淘汰的比例怎么样?"

    "哦,"玛格不假思索地说,"换了起码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

    那又"红"又"专"的人,当然就被清掉了。那么像维拿和玛格这样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人,又是凭什么条件留下来呢?

    我正要张口问个彻底,看见卡斯纳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经黑了。我们踩着山坡上的小石阶,摸索着下去。在小径上,卡斯纳问:

    "你弄懂了维拿是干什么的吗?"

    我在黑暗中点头,"在镇公所搞营建呀!"

    "对!"卡斯纳似乎在笑,"他同时也是小冷镇大号特务!"

    我停下脚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满天星斗亮得令人晕眩。

    "你看得出维拿日子过得不错,为什么?别人可都穷哈哈的。因为他是特务,他有办法搞到种种利益。譬如说吧——"

    山谷里传来狗吠声。

    "好几年前了,我回来探亲,维拿私下问我是不是能帮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车安全带;那种东西,东德根本就买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职业共产党干部哇,伸手要资本主义的物质,这罪可不小。"

    我们总算走到了车子旁边,回身看看维拿的房子,温暖的灯光亮着,窗帘里有晃动的人影。

    "我帮他带了一套来。然后,他悄悄跟我说:嘿,小心一点,你跟你父母在匈牙利偷偷会面的事,公安局有记录呢!我吓一跳。所以,维拿和我是有过一次'交易'的。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车子发动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挡在车窗外。"我相信,"卡斯纳幽幽地说,"维拿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政治动物。从前小冷镇有多少人落在他手里,我是不知道而且这种人,永远属于那百分之三十的幸运者。"

    车子弯过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灯光也在苍茫中隐没。

    争吵

    在黯淡的街道绕了许久,总算找到了我们的旅馆。没有招牌,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只是这么一栋大宅,立在黑暗的街头。

    按铃。

    来开门的女主人,笑靥迎人。五十多岁的肥满身躯,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很让人担心地在前引路。楼梯的扶手上还遮着施工用的塑胶布,整个房子弥漫着新漆的气味。室内装潢以黑白为基调,配上诡谲的隐藏式灯光设计,一派后现代风格——这是晦暗颓倒的小冷吗?

    小房间里头的布置,像任何最讲究的柏林、巴黎、伦敦或纽约的旅馆,可是,女主人抱歉地说,这一间的浴室抽风机还没装上,因为供货来不及。那一间,什么都齐了,唉,就是没有门。门板嘛,就搁在走廊上,还没装上去,您不知道呀,小冷镇到处都在施工,工人赶场似的一天奔跑好几个工地,今天下午,这门还没装上,工人就被人抢走了。

    我的房间很好,有门,浴室里有抽风机,墙上贴着美丽的粉红色壁纸,床头小柜上搁着两颗包装精巧的糖。

    躺下来之后,发现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块。

    女主人打开一瓶香槟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里。

    "这栋房子,是我家祖产。共产党来了,而且看样子不走了,我们全家就逃了,逃到西德。"

    一个女人伸头进厨房里来,"克莉斯汀,三号房间的枕头套颜色不配呀,红色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说:"大概在楼下洗衣间,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头解释,"我们一块儿经营这个。"

    "这个房子,就变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几户人家。做梦也没想到,过了四十年,有这么统一的一天!"

    我们举杯相碰,水晶杯声音像高音阶的钢琴响。

    "我就从柏林回到小冷,向镇公所要回祖产。"

    门铃响,克莉斯汀的妹妹带进来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憔悴,但是眼睛透着精干,一股不服输的神情。

    "一块儿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只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们一起读中学的,现在是邻居。"

    考夫曼太太对我点头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继续说:

    "在自己的老家建设投资,当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从西方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整个德东都在动工,所有材料供不应求,缺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还很合作,我特别拜托他们:广告已经作出去了,客人就要上门了,他们是满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气得很,对工人颐指气使的,工人也都不敢说话,有时候,雇主的要求简直就没道理,工人也不吭声。我觉得,东德人对自己的权益还没什么概念,不敢争取自己应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摇头:"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在镇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斯汀,现在德东所有的雇主对他们的员工都是这么呼来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么民主不民主、权益不权益"

    "克莉斯汀,"考夫曼身体前倾,急促地说,"这里的雇主明白,工人也明白,每一个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个人在门外挤破头等着要。谁不听使唤谁就走路。我问你,你敢不听话吗?"

    "好嘛,我承认失业严重使业主嚣张,"克莉斯汀摆摆手,然后另辟战场,"可我还是觉得东边人比较——比较缺独立判断能力,因为他们有四十年的集体教育。"

    克莉斯汀看看考夫曼,考夫曼抿着嘴不吭气。

    "东德的女人都上班,生了小孩,才一岁就往托儿所送,早上天还没亮就送去,晚上天黑了才接回来,一天反正只要付托儿所一块半马克,作妈妈的可以生了孩子不养孩子,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聊天——"

    考夫曼太太面无表情。

    克莉斯汀越说越生气:"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长的时间,没有爸爸妈妈,过着军队一样的集体生活,接受共产党什么领袖主义国家乱七八糟的观念——这些孩子长大——"

    "长大得很好,我觉得。"考夫曼打断了克莉斯汀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觉得孩子们在托儿所幼稚园里过团体生活,可以学习合作、容忍、谦虚种种美德,那是西德小孩没有的美德。"

    女主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喏,你看那些用汽油弹攻击外国难民收容所的东德青年,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小在托儿所长大,没有来自父亲母亲的呵护、温暖,集体教育只教他们服从,所以一旦自由了,没有党在指挥他们,没有警察在监视他们,他们就杀人放火了"

    大概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克莉斯汀为客人又斟了一点酒,可是嘴巴不停:

    "你别生气,我可是说真话。我觉得,一个一岁不到就被送到托儿所去的小孩,长大了一定头壳坏掉不正常!"

    考夫曼不动新斟的酒,只是冷冷地,从鼻子里发出丝丝的声音:

    "这么说的话,我们新邦一千七百万人都是头壳坏掉的怪物了!"

    克莉斯汀不说话。

    我愉快地保持静默。

    我们就那么僵坐着。在小冷镇一个小小的厨房里。

    好朋友米勒

    一个身材高大、头半秃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弯着腰,正在擦车。

    "就是他,"卡斯纳缓缓把车靠边,"米勒,小学同学。你看,头比我还秃!"

    米勒转过身来,很爽朗地笑着,热情地伸出大手。

    "这两年啊,"我们并肩走着,"两年里的建设比四十年还多哟!"

    四十九岁的米勒,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曾经坐过一年牢,因为他拒绝入伍;曾经是东德大电脑厂的一个小主管。

    我们站在一户人家院子外面。冬天,叶子落尽,树篱因而空了,露出院子里一堆小山似的黑煤。煤堆旁,摆着个像防空洞那么大小的铁罐。

    "这是液态瓦斯,"米勒指着大铁罐,"渐渐的,煤就要被淘汰掉,我们就可以呼吸新鲜一点的空气。"

    米勒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看起来人很疲倦。

    "我还在电脑厂上班,不过只上半天。下个月,大概就要走路了。"

    多少人要跟着走路?

    大概有五千多人。

    退休金呢?

    什么退休金?每个人头给三千块,我在这厂干了十五年!人家西德人的退休金还是遣散费——我也不知道这该叫什么——比我们多好几倍。

    "嘿!"卡斯纳突然插进来,手臂搭上米勒的肩膀,"老朋友,你不怪我直说。西边人退休时领到的每一分钱,都是他平时一点一滴存起来的,是他流汗工作的收获。不努力的人照样没有。德东人领三千块钱当然是少,不过,你要想想,米勒,要多的话,谁来出这笔钱呢?西边人负担已经够重了!"

    米勒尴尬地搔搔头,自我解嘲地,喃喃地说:"是嘛是嘛,谁来出这个钱?"

    一直默默走在旁边的米勒太大笑着打岔,"我看哪,昂纳克的共产党应该出这个钱。他欠咱们的。"

    "哦——"我转头看她,"所以您认为昂纳克该受审判?"

    米勒抢着说:"那当然。他把我们害得多惨。我今年五十岁了,马上要失业,你要一个五十岁的人重新去做学徒不成?我最近常做梦"

    高处一扇窗户打开,一个女人倚出窗口,奋力抖动着被子。

    "梦里老在想,怎么这革命不曾早来个十年?早来十年我才四十岁,一切都还可以重新来过,现在呢?"

    窗户关上,一只大胸脯的鸽子拍拍翅膀,停在窗沿,往下俯视走动的行人。

    树林里有一家度假旅馆,餐厅里燃着灯;在这冰冷的下午,那灯光透着温暖。

    进去坐坐吧?

    米勒踌躇着。还是不要吧!这是小冷镇最豪华的度假旅馆,一向是那些特权干部和特务去的地方。时代固然变了,"总是感觉不舒服。"米勒皱着眉头。

    "我们听说,"米勒太太说,"那些特务大多隐姓埋名躲到西德去了。在西边比较不容易被认出来。其实,认出来又怎么样?我们这些被欺骗、被迫害了四十年的东德人,现在只顾得及往前看,看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前头的路怎么走,实在没有精力去追究过去的是是非非"

    '可我们隔壁那一对,"先生不同意地瞟着太大,"不吵得厉害?"

    "那是由于失业,以前社会主义大锅饭,男男女女都工作,现在不是男的失业就是女的失业,要不然两个都失业。每天窝在家里,谁都看谁不顺眼。我跟你说,这时候呀,要离婚的人家特多呢!"

    "您问我究竟统一好不好哇?"米勒太大闪着明亮的眼睛,"当然是好。东德已经坏到底、烂到底了,真是谢天谢地统一了。现在这一切的辛苦,我觉得都只是过渡的、暂时的。只有一点我搞不懂"

    她抬起脸望着丈夫,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怎么说呢?就是,不知怎么的,过去有势力的人现在还是有势力。说是改朝换代了嘛,怎么从前党部的头头什么的,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什么有限公司总经理您说奇不奇怪?"

    米勒沉默着。

    我们在他擦得发亮的欧宝车前握手道别。

    往小冷老街慢慢踱过去。卡斯纳扯扯我的袖子,要我回头再看看米勒的住宅。

    嗯,确实是栋好房子。两层楼,占着市中心枢纽的地位。墙壁经过粉刷,在灰黯的街景中特别显得漂亮。

    "你大概觉得,"卡斯纳用揶揄戏弄的眼光睨着我,"五十岁的米勒要失业了,可怜死了!?"

    我以静默自卫。

    "这房子,值好几十万,他可是小冷镇的资产阶级哪!我问你,这房子怎么来的?"

    我们在人行道的板凳上坐下。卡斯纳慢条斯理地点起一支烟,对着他家乡的天空长长喷出一口烟,看着烟回旋缭绕。

    "我从头说给你听。米勒工作的这个电脑厂,当然是国营的了,生产电脑。后来,党中央里头有人说,共产党得为小老百姓多效劳,所以下了个新命令,这电脑厂也得开始生产什么螺丝起子之类的东西。电脑厂当然做不来,就偷偷向别人买成品,拿买来的成品向上面交待。我的好朋友米勒先生嘛,当年就专门负责这秘密采买的任务。既然秘密嘛!当然账目就不必十分清楚。"

    "总而言之,"卡斯纳弹掉一节烟灰,站了起来,"总而言之,他那栋价值连城的房子,就是他长年收取回扣的收获。懂了吧?"

    我懂,咱们走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