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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得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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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简生在回北京的飞机上眺望窗外平流层上的白色云海。像是无边无际的广袤雪原,在冰蓝色的有着平缓弧度的穹庐之下,寂静得空无一物。阳光剧烈,近在眼前。

    他反复思忖,若辛和不能同意自己去照顾淮,是否应该当即提出离婚。他知道无论做出怎样的取舍,都终有一人注定受到伤害。不管是对淮,还是对辛和。而他自己,自当要长久遭受良心的谴责。有时候,他甚至仇恨自己欠下他人太多的恩爱,以至于到了偿还的时候,狼狈得分身乏术。然而辛和的无辜,是如此地令自己于心不忍。

    尽管他知道,人若自己选择了善良和知恩,就必有更多的承担与苦痛需要甘愿地面对。

    简生回到家中的那个晚上,母女俩人给他备好了丰盛的家常晚餐。辛和开门迎他回家的时候,欢喜得抱着他,双手环绕他的脖颈,跃上去亲吻他。简生,我真想你!

    他却有着接近颓然的表情,看着辛和为他的回来而天真欢喜的模样,为她的无辜心酸得百般不是滋味。眼前这个善良美丽的女子,是和自己从二十多岁起就携手相伴的妻子。她挽起的发辫,露出洁白脖颈,与淮有着莫名的神似,却更为天真娇柔。

    卡桑看见他,高兴地大声喊,爸!

    简生这才陡然如梦初醒一般,被她们拉进屋子里。

    在饭桌上,辛和给她做了他最喜欢的饭菜。清蒸鲈鱼,香菜豆腐丝,盐焗海虾

    她一直都知道简生喜欢吃咸的东西,有时候她明明已经放了很多盐,他还总嫌味道太淡。然而她自己并不喜欢咸食,却为了让他欢喜而一再迁就他。久而久之,自己都习惯了这样的口味。这是大凡一个女子深爱另一个人之时都有的软弱,或者包容之心。

    简生这近半年在外,住酒店,吃餐馆,应酬奔波,后来又遇到父亲和淮,诸多纷扰,只觉得疲累。此番回到家中,这饭厅顶灯的柔和光线,桌上的食物散发着的阵阵热气腾腾的浓香,品尝起来感觉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口味和火候一切都这般熟悉,洋溢着其乐融融安宁祥和的家的味道,叫人无限安逸舒心。三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欣地团聚,辛和与卡桑脸上的笑容让人随之愉悦而动容。

    餐桌上辛和一再问及他父亲的事。她并非追问对质,却只是因为相信他,因此连一个谎言都听信,还为此分外挂心。简生支吾其词,他又怎能告诉辛和,自己与父亲不过是短暂相遇然后不欢而散,却一直都在淮的身边,不得以才被叫回来,一路上预谋着离开妻子?

    这样的谎言,永远是令人无奈而心酸的。

    夜里,厚重的窗帘已经拉上,卧室空间非常封闭,令人感觉安全。躺下来的时候,家里的床独有的舒适之感熟稔而窝心。他已经很久没有与辛和睡在一起,身边的身体会忽然令自己的觉得无端产生陌生之感。她趴过去抱住简生,抚摸到他胸膛上的伤痕,然后埋下头甜美地亲吻他的疼痛。她的手一寸寸摩挲简生的脸,晶亮的瞳仁隐约闪烁,她在抬头看着他。房间里的黑暗犹如油画上凝重的色块,可以覆盖一切谎言和真相。

    她说,简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个晚上。

    他呼吸格外沉重,回答,我记得。

    大地之灯寂静得空无一物(2)

    内心对于感情有隐约的不可确定的女子,通常会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去卑微地求证。辛和亦是如此。而他也已经非常习惯在她一再的提示和温习之中将感情变成一种生活的惯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简生——

    辛和——

    两个人沉默了一小会儿,刚想说话,话音却同时脱口而出,声音重叠到了一起。气氛就偶然地尴尬了。

    你想说什么,简生?

    他看着辛和在这暗夜之中闪着光亮的瞳仁,想要说的话忽然就被咽了下去。他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爱我吗。她问。

    爱。

    辛和仿佛获得某种确凿的保证一样,天真地舒心起来,俯下身去亲吻他。睡吧,我知道你累了。她说。

    简生再次闭上了眼睛。他是知道,此时此刻,两个人抱有的心情注定南辕北辙。她的全部甜蜜如此真挚而简单,只用建立在他的任何一句善意的敷衍上便可心满意足。这毫无疑问更加加剧了简生内心的矛盾与不忍。他已经万分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一段惨烈的挣扎的序幕。

    而事情无可挽救的是,此刻在辛和的身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淮。

    他已经无路可走。

    那些日子,简生在焦灼的心情之中束手无策,于是只好无可选择地遵循了最原始和最笨拙的逻辑,做一件看似不愿意让人知道却又最终绝对会让人知道的事情,然后让辛和自己去迫近这一切最初动机。这是残忍的,但却残忍得体面而缓和,他自认为这总比自己唐突地去摊牌要好。

    于是一个星期之后,他辞去了在美院的教职工作,却没有告诉辛和。很快的,辛和的母亲问及她,为什么简生辞职了。

    她毫无准备地获知这一消息,不可置信地说,怎么会,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天是周末,她依然平静地做好饭菜等待简生回来。卡桑在厨房里帮她打下手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发现有何异样。直到此刻,她依旧是相信着他,如此一来即使站在真相的门前,亦因为无知而与其擦肩而过。

    晚餐气氛依然很好,三口之家的团聚。辛和在饭桌轻描淡写地问他,母亲告诉我你辞职了。

    是。

    为什么。

    他沉默,手中的筷子略有迟疑。简生并非十足坚强和决绝的人。他的软弱与善良总是丝丝入扣的,相互盘根错节,因此某种程度上他的原罪有着足以掩人耳目的善美的面目。他注定如此。而同时被此注定的还包括连他自己都不能左右的恋长情结。

    他面对辛和的追问,不知该怎么回答。连卡桑也在饭桌上,这样的事情,叫他怎么开得了口。

    于是他强作镇定地说,对,我正要细细跟你谈谈,先吃完饭再说。

    卡桑用鹿一样澄彻而敏感的眼神探望着这对相敬如宾的父母,她知道或许简生是在回避自己,于是她懂事却又胆怯地说,爸,是不方便在这里说吗那我回学校去

    简生听了又是一阵揪心的难过,他立刻挂上柔和的笑容地对卡桑说,不,不是的,怎么会因为你呢。你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我们都想着你呢。别走,好好吃饭,什么事情都呆会儿再说。

    一家人不再作声。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轻微声音。格外的静。像极了简生和母亲共同生活的记忆之中,很多个痛楚的夜晚毫无预兆来临之前的波澜不惊的晚餐。

    大地之灯她要他的真相

    13

    简生,或许是时候你告诉我一切。她注视着他说。

    那天夜里,辛和早早地进了卧室房间,她等待多时,简生才进来。她要他的真相。

    她说,这些年,也许在你看来我只是个天真得毫无趣致的女子。但人非草木,我自知自己在卑微地一再用妥协和关爱来维护和你的感情生活,而一再忽略投入和回报的不成比例。所幸的是,我们之所以可以延续到今天,是因为你仿佛也习惯了在我不断的提示和温习之下学习怎样保持感情的惯性。我们在一起都是一种习惯,因此顺带还构建了安逸的壁垒,助长这种习惯,使之成为真爱的假象——

    辛和,你难道认为我不爱你吗,我——

    ——那你又真的爱我吗。你越来越频繁地敷衍我的时候,你以为我真的又天真到什么都感觉不到,看不出来吗。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之间的相敬如宾是古人举案齐眉式的相互恩爱么?这很可笑,简生,女子的敏感时常是超乎你想象的。她们只不过选择了为了某种目的而隐藏失望或者说自欺欺人。而我的目的就是,和你永远在一起。因为我是爱你的——

    辛和。请你停止——他突然极为苦恼和伤感,俯身伸手捂住了脸——我说过,那是不同的。但是辛和,我想我的确不能够再回避。有件事情,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支持。

    你知道,这次画展的时候,我遇见我父亲了。我和父亲一起回老家去给母亲扫墓。我必须告诉你,我去找了淮。我原本只是想探望她,而我得知的消息是她早已经离婚,并且患了很严重的病。她至今孤身一人,看在她过去对我恩重如山的份上,我想要去照顾她,这样的慢性病拖延的时间很长,症状也十分复杂,我想——

    简生——她不愿意再听下去于是打断他——这就是你辞职的原因么。

    是。

    而你去扫墓之后其实就和父亲分开了是吗。

    是。

    一个月里你是和淮朝夕相处是吗。

    是。

    所以你是在欺骗我是吗。

    是。

    而你在我的面前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说什么“看在她过去对我恩重如山的份上”仿佛这是你毫不情愿却又迫于无奈的任务而事实上,简生,我对你真的很失望。你软弱并且虚伪。

    辛和的嗓音陡然提高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声调和语气和自己说话。

    辛和请听我说完,他说,是,如果我选择毫不留情的言辞,说我多年来依旧深爱她,所以我要去照顾她这会多么壮烈而体面,可是你又怎能承受。辛和,我的错,在于我的不忍,这成就了我的虚伪和全部感情的本来面目。我对你们都不忍。因此我不知怎样抉择!我所有的希望只在于你,若你能够接受我去她身边陪她了却余生,那么我我将不知怎样表达感恩之情,我将——

    辛和突然掉泪。

    看着眼前这个挚爱了多年的男子,他的英俊的面孔,以及被自己的双手所深情抚摸过的刚硬俊朗的线条她很轻很轻地说,简生,原来我多年的深爱,从来不够你表达感恩之情么。

    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单薄而哽咽,听之让人锥心地难过。

    辛和,你不需要这样。我并非是要离开你,我终究会回到你身边来和你永远在一起。我只是想在淮的最后的日子里好好陪伴她,她患病孤身一人,需要人照顾——

    你想得太完美了,简生,恕我刻薄,如果恰好她承蒙你的照料,病愈好转,健康长寿,那我岂不是永无时日可待?即使她最终先走一步,你到了那时又真的还有心情回来?而这一切都不是关键,关键之在于,简生,你的童贞的最初感情不属于我,对我而言更糟糕的是,你将它延续成了一生最深的感情,所以你任何形式的爱和挂念都从来没有真正给过我。而你又认为我真的可以完美到连这个都要妥协你的地步吗。

    简生,我过去可以对你做任何的妥协和迁就,那是因为你还在我身边,我还有着和你相伴一生这个希望用以自我支撑。而现在,连你人都要离去,我又怎么能宽宏到接受你如此冠冕堂皇的不忠呢。

    我是你的妻子,却需要容忍你的欺骗和不爱,还要让你去无限期地陪在另一个你深爱的人身边,照料她度过余生抱歉,如果我是你的众情妇之一,只为你的钱财而存在,那么这伦理的混乱还有可能在我的想象之内。

    即便是如此,那么我们的女儿呢?卡桑呢?她怎么办?你当初一再问我,是否思虑成熟,可是如果我现在同样反问你,你又该如何解释?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声调高昂,情绪激烈。任何真性情的女子面对这样的事情,也都难免难以克制。

    简生就在她背后,怔怔地听着辛和字字叩出。

    两人皆无言,背对而坐,沉默良久。

    沉默与黑暗,于年轻而初升的炽热恋情,是酿造甜蜜与羞涩的温床。而于末路上远涉光阴而来的感情,是抹杀温存与忍爱的秋霜。

    他眼前只有辛和单薄似少女般的背,大理石雕像一般静美,却因了这钝重的失意而美得苍颓。仿佛年华被抽离躯体的怨妇,连发泄都是一种变相的卑微。她给他以青春和感情,还有实实在在的惠利——学业,事业,婚姻——所有的一切都这样客观地以幸福为征象包围着自己,犹如母性无坚不摧的壁垒,钝化了诸多犀利冰冷的命运的棱角,给他一个甜美并且原本永恒的归宿。

    而这样的恩爱,是因为自己习以为常所以熟视无睹。这注定是施舍和无情的始与终。而他也没有力气再去追寻这一切的根源。人若身处命运,便时常由不得自己掌握。

    简生,她的声音像光线一样微茫,扪心自问,我唯一的错误,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自欺。而人一旦一厢情愿起来,便已经谈不上自尊。你苦恋她,大概也莫过如此。我们竟是同病相怜。只是感情交付的对象并不铆合。有缘无分。想来你也真是有情有义之人,这么多年念念不忘,恩善是图。但毕竟你盲目贪恋早已逝去的幻象,几近反常情结,更为此伤害无辜的旁人,却又是软弱无情的表征。

    我只觉得遗憾,未能有淮的福分,成为你感情的童贞和延续。

    而事已至此,我的确无能为力。我现在深知,我的感情所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成全你的希望。若再有哀求和挣扎企图挽救,都是徒劳,亦只会给你平添矛盾和痛苦。毕竟我是爱你的。因此不忍纠缠你,彼此折磨。简生。

    他们的对话陷入沉默。寂静之中,卡桑推开了卧室的门。门的直线将她的身影分割成两半,一半被屋内灯光照亮镶嵌在打开的缝隙,一半看不见的暗隐匿在门后。辛和走过去,说,卡桑,你怎么进来了。

    卡桑一言不发,伸出手将母亲揽过来抱在怀里。卡桑已经比母亲高出一个头来,此刻紧紧地抱着她,只感觉到母亲轻轻颤抖。她温暖似血的眼泪逐渐洇湿了卡桑的领口。她抱着母亲,直视坐在床沿上的简生。四目相对。

    大地之灯最合适的选择

    14

    十月的城市变成一面映满了秋色的镜子。树叶掉落一地的金黄,却又一再地被风带走,贴着干燥的路面灰尘般低低地飞舞起来。间或风停了,它们便又颓然跌落,再也追不上一路飞逝的烟尘。如果足够安静,便可以听到这满街树叶遁走的回声。

    闻之萧然轻细,犹如美得最洗炼的裂帛之声。又如传说中饮泪的枯蝶,因了绝恋的凄惶而相忘于世。落叶颓然跌落的瞬间,有着惶然无着的失落之感,如同一只姿势空洞的手,伸去欲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尾来不及逃逸的风的末梢。

    想象中的秋天,就应该是这样的。而南方,却有着终年模棱两可的绿。任何的季节,一抓就是一把绿。只有用温度来感知季节的更替与时间的真相。天空因为囤积的雨水而总像是一张常年饱含泪水的面孔,有着灰暗的语焉不详的怅然。

    他和母亲生活在靠海的城市。台风过境的时候,站在空旷的楼顶,会与大片大片的低低的乌云错肩。风的剧烈与肆虐,让人身处室外的时候被吹得步履摇晃,却因为察觉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力,而得以体会前所未有的惨烈的快感。高大乔木的树冠被猛烈的风狠狠压下去,然后又弹起来,昏暗无着地反复着这样的凌虐。倾盆大雨瞬间就来临,硕大的雨点密集地像厄运一样坠落,在地上溅起一层雾蒙蒙的水花。苍灰的暴雨的天空,清脆如打碎瓷器一样,裂开一道道分支紊乱的闪电,触目惊心,接着传来震耳的雷鸣。暴烈得仿佛是为了人类的福祉而浴血作战的诸神,却目睹了他们的创造只带来了世间的遗憾与罪恶,于是愤然倒戈。

    曾经有次这样的暴雨来临之前,大风骤起,一片飞沙走石。母亲还未回来,她洗好的厚重毛毯还挂于铝制长杆上,晾晒在被焊接在阳台外壁墙体上的钢铁支架上面。毛毯被吹得剧烈摇晃,似乎马上就要掉下去。

    简生赶紧关好门窗,然后跑到阳台上去收毛毯。阳台的围栏很高,他拼命向外探出身子,但是还是只能够得着毛毯边儿。下午阴霾,厚重的毛毯还未完全晒干,裹着水分,变得格外地沉重。简生抓住毛毯的角往里拉拽,结果力气太小,一不小心,毛毯直接从六楼掉了下去。它被风吹得像一张纸片一样飘远,淋得湿透,落到楼下的花圃的泥地上,弄得很脏。

    他知道自己闯了祸,不巧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刚好回来,知道她在楼下恰恰撞见了毛毯被他弄得掉下来的一幕。他胆战心惊地在阳台上看到母亲跑过去把湿透了的沉重毛毯给抱起来,狼狈地淋着雨,烦躁而盛怒地咒骂着往楼上走。在剧烈嘈杂的风雨之声中,简生清晰地听见母亲因为暴怒而口不择言的咒骂。她从楼下就开始破口骂着,声音随着她匆促的脚步从院子里一直迫近至家门口。

    母亲是因为命途坎坷而变得怨气丛生的寻常女子。简生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母亲患过更年期甲亢,由于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激素原因,性格更是格外的暴躁无常,发怒都是不由自主。

    简生在母亲走上楼来的时间里,怕得瑟瑟发抖。他怯生生地去开门,等待母亲上来。

    母亲淋得湿透,跨进门来,喘着气一把将又脏又湿的毛毯扔在地上,然后沮丧而盛怒地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瞪着这个男孩。

    他正低着头,缩着肩膀,一副对自己生分而畏惧的样子。母亲气不打一处来,牙关紧咬,甩手就是啪的一记耳光狠狠地扇过去。简生被打得后退好几步,眼前一阵发黑,转过身侧对着母亲,委屈而无助地嘤嘤哭了出来。

    你他妈的能做一件好事给我看看,少给我惹点祸吗。

    母亲的声音从牙缝中间挤出来。不由自主的涌起的强大烦躁已经忍无可忍。她又伸手过去一把将简生推搡开。简生一个趔趄,侧着身子被绊倒,鼻梁响亮地撞在柜子棱角上,当即鼻血横流。

    母亲心中一阵揪紧和歉疚。却碍于刚才权威而盛怒的架子下不了台,竟然没有管他。孩子就捂着脸瑟缩在那里,眼泪和鲜血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地染得满脸鲜红。

    他疼得眼泪不由自主地流,用小得几乎连自己都无法听清楚的声音说,妈,我只是想要帮帮你如果我不去多管闲事或许就用不着挨打了

    温热而粘稠的血。这是他童年时代畏惧却又渴望的东西。那次记忆当中,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不是被打,不是流血,而是得到一个结论。好心并不都是意味着好报。一个善意的初衷,却极有可能被弄巧成拙。这就是这个世界里最不公平却又最现实的逻辑——不要多管闲事。无论多么正当和迫切。

    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信奉这个准则。一直到淮用她的恩慈教会他改变这个想法之前。

    这一次是否又会是一样。只不过比收回一张毛毯要复杂得多。他若只是想要给与一种回报,大可只需给淮一些治病的钱,却不用选择回到淮的身边去。但是他仍然选择了后者。尽管从开始起,淮就总是对他的感情和存在抱有疏离的态度。

    内心坚韧的女子,大都有这样的屏蔽,感情的取舍看起来稀薄,并且平静如水。他是清晰地看得到自己对于淮一直都仿佛可有可无,可来可去。他来,淮便善心宽待,他去,淮便平静走远。这种疏离与淡薄,让人辨不清是她对他的感情本质,是爱还是恩。抑或两者皆有。而唯一可以辨清的是,辛和的感情方式与这不尽相同。她的希望并不复杂,只求两人能够安稳而长久地携手。但是他却不能够满足她。

    这对于辛和来说,并不公平。

    伤害若迟早要做出,那么拖欠只能更加糟糕。他必须把自己当作是盲的。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念,要回到淮的身边,并且一切都可以放弃。带有一种接近偏执的决绝。

    但当他们还未正式交涉离婚的时候,卡桑却向这对养父母提出了结束收养关系的要求。

    简生问她。你这是干什么,卡桑。我和你母亲的事情,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不需要这样任性。

    她说,父亲,我跟你们原本非亲非故,但却被你们抚养和照顾这么多年,获得前所未有的美好生活和关爱。我内心的感恩之情,并非言语可以表达。我知道你要与母亲离婚,这样一来,我将会是你们中间多么尴尬的一个角色。你要去照顾别人,自然是不能够带上我,而难道要让母亲一个人平白无故地摊上一个毫无血缘的女儿去独力承担吗。

    这对她而言,是多么的沉重和不公平。自小我就是独立的孩子。何况现在我已经成年,所以我想,我有能力独立生活。不应该再给你们再增添尴尬和矛盾。我先离开,你们离婚也都可以直截了当,不用节外生枝。

    父亲,我已经反复思忖过了。你不用再多想。这样做,能够算作我对你们的恩情的报答。并且这也是最合适的选择。

    大地之灯他选择沉默

    15

    初冬。天空有肃杀萧瑟的气色,终日刮着大风。空气干冷,扑面而来,贯彻心肺,让人无限冷静畅快。窗户的缝隙之间,有呼啸的风声凛冽地穿越着,玻璃长久地抖动,发出凄惶的声响。突兀赤裸的树已经褪尽了枝叶,望眼满街萧然。

    那天卡桑和父母从民政部门办了终止收养关系的手续回家。这将是她和家人最后一次相处。三个人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各自望向窗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卡桑在学校门口下了车。然后对父母说再见。仿佛只是普通而例常的一次返校。但是她知道,这一别,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家里。她重新在这个世界上,孑然孤身。这是她选择的回报的方式,亦因此心中至为平静,只觉得一切都寻找到了圆满的解决,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并且不会成为他人的负担,非常的好。

    人总是需要安然遵循命运最初的旨意。常常绕了很远的路,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起点。这又有什么不同。

    卡桑下车。辛和忽然不忍。她亦从车上下来,走过去抱紧她。说,卡桑,以后要是再有什么困难,我都在这里,会帮助你。辛和在这里打住,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欲言又止。她抬起眼睛来看着眼前并无血缘的女儿,两人相视一瞬,辛和却又忽然不忍面对,挑开了目光。

    辛和的发丝被吹乱,缠绕在鬓角,表情颓然。连日的无眠,已经面色黯淡,眼睛红肿,血丝遍布。形销骨立的身影裹在黑色大衣中,裙摆在寒风中飘摇,猎猎作响。这温和心善,为着感情作出牺牲的女子,最终也将是一无所获,孤身一人。看着令人叹息。卡桑不知该说什么去劝慰。她原本早已平静坦然,但此刻面对这依依惜别之情,却也忍不住眼眶中泪水充盈。

    她只说,母亲,好人平安。今后自己保重。

    她转身离去,渐渐消失。

    简生在车内目睹这一幕。他的手肘撑在车窗边缘,拳头抵着脸部颧骨,牙齿阵阵咬紧。

    他选择沉默。闭上眼睛,仿佛最暗的夜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大地之灯唯一静下来了的东西

    第六章

    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就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

    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简桢海誓

    1

    一岁光阴将尽的时候,冬天渐深。那年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陈旧而狭窄的宿舍门窗紧闭。夜里枕着黑暗中窗缝中呼啸的风声,在安全感中可以很快入睡。暖气管咕噜咕噜地发出轻微响声。清晨,小格小格的玻璃上有着模糊的雾霜。

    宿舍的单人床,硬而窄,辗转反侧的时候,不停摇晃。清晨天未亮,宿管拉开电闸,日光灯陡然照得原本黑暗而安静的宿舍一片煞白。室友们顿时一片嘀咕和翻身的声音,有的赖床不起,有的迷迷糊糊地起来,打水洗脸,穿衣梳妆,叠床理柜,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嘈杂起来,汇成一股股声浪,吵得卡桑头疼。

    她昨晚起就有些发烧,此时已经微醒,但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酸痛,眼睛干涩得睁不开,身上一阵冷一阵烫。她不打算起床。裹在被子里昏睡。

    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开门关门的巨大响声将她再次惊醒。接着宿舍里逐渐安静下来。室友们离开。最后一个走出的人,啪地把灯关上。房间里陡然回到一种混浊压抑的昏黯之中。

    天已经微亮了。风声却依旧穿越着,呼啸作响。

    过于长久的睡眠使人头痛无力。她发烧,间或醒来,却没力气起床,翻身又继续闭上眼睛睡过去。在深深浅浅的梦境中,模糊混乱的意象和人事构成一卷电影胶片,倒错并且快慢不一地从眼前拉过去,声音变得扭曲。

    她最后梦见自己静止在一片无垠的月光之下的雪地。视野中只有一片苍茫的银白,像是一段平铺直叙的絮语,冗长无尽地蔓延。黯蓝的夜空中,除了皎洁夺目的月,再无其他。天地阒静地如同是世界的终点。一切都可以原谅,一切都可以忘记。人的一切将被洗濯,以没有罪与爱的赤子之身,消失到另一个世界去进入下一世轮回。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冰天雪地之中,忽然感觉到死亡一般的终极解脱和洁净。

    这又像是故乡的轮廓和面容。它如故人一样站在你的记忆里,缄默地站立多年,然后轰然倒下去。你回首,只看见一切的虚空,遗憾。太迟。

    她从梦境中醒来,浑身是汗,醒过来的瞬间便觉得冷。嗓子烧灼,无法出声。眼中干涩,睁开的时候,视线却被迷蒙。

    她想要身边有一双手,可以暖暖地抓住,感受到那只手的掌心的柔和温度。还有抚摸她的额头的时候干燥而踏实的质感。这会是多么盛大的安慰和平复。

    然而事实上,她身边空无一物。

    卡桑从床上起来,倒开水喝,从箱子里翻出了药片,吃下之后又缩回床上去,继续睡。她睡了一整天。下午室友都回来的时候,她终于起来。烧退了,但是睡得太久,整个人几乎软得站立不稳。有室友问要不要帮她买一份饭回来。她不要,自己穿上衣服,走出门去。

    在宿舍楼下她给迦南打电话。她听到他的声音,觉得陌生和唐突,有种无着的盲目之感。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连自己都不清楚。她直接对他说,过来接我走,迦南。

    迦南在电话那边呼出一口气,说,我现在忙,不能过来。你可以自己坐车到西三环紫竹苑来。紫竹桥下有一个停车场,你在那里等我。

    你一定要来,迦南。

    他答应下来,说,我会在那儿接你。但你自己必须先过来。到了再给我打电话。

    她心中有失落,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然后裹紧了大衣,埋头走进了雪中。

    她去吃饭,要了一碗热的馄饨。她饿了太久,饿得胃里发酸。校门口的小餐馆,简陋的招牌,门口积着雪水,餐馆的地面被踩得很脏。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吃饭,喝啤酒,笑声阵阵。她独自坐了角落的一张桌子,捧起热乎乎的馄饨,顾不得烫,飞快地吃。已经很久没有觉得有这么香的食物了。温暖得全身渐渐好受起来。冻得僵硬的手捧着热的碗,渐渐恢复了温度。

    外面依旧飘着零星的细雪。天已经黑了,空气凛冽。在车站等车,周围满是瑟缩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有的在身边驻足等车,有的从背后快速地走过去,留一阵空寂的脚步声。彼此沉默,相互疏离。呼出的气息却碰到一起,在空中凝结成雾气。

    她终于跳上一辆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华灯初上的夜色,灯箱广告绚丽光彩,展示着城市最荒凉寂寞的繁华。街边堆积着残雪,路面湿润而肮脏。公车走走停停地蠕动着,疲惫而仓促。

    她下车之后又打车走了一段,然后终于到了紫竹桥下。

    夜色下的西三环比较畅通,路上车辆穿梭得飞快,速度的声音,迅疾无情地拉过去。城市中每一个客体都有着这种旁若无人的无情。每个人甚至每辆车都无时不刻地在盲目奔波着,毫不理会与眼前目标无关的其他事情。掠过你身边的时候轰轰烈烈匆匆忙忙,拉过一阵风,然后迅速消失。留下巨大的空白和遗弃,非常令人孤独。

    她在桥下等着,望着眼前飞速驶过的车,那种速度的声音更加清晰苍凉。她极度地冷,瑟缩着徘徊在阴暗的路边,觉得手脚已经僵硬得没有知觉。前面破旧的停车场里面停着的车,像墓地的尸体一样黢黑地缄默着,和她一样,是这个张皇的世界唯一静下来了的东西。

    她觉得等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看见迦南的那辆保时捷开了过来。

    她上了车,一阵暖气混合着烟碱味道扑面而来。

    大地之灯空洞而悚然的回声

    2

    房间在第九层楼上。电梯有些破旧,电压不稳,因此里面的灯一直在闪。上升过程冗长沉闷,机械运行的噪音很大,在电梯井里形成空洞而悚然的回声。让人觉得似乎马上绳子就要断掉,然后这个电梯厢会轰轰地掉下去,啪的一声摔得稀烂。

    迦南靠着电梯壁,神情疲倦,嘴角挂着暧昧不明的隐约笑容,看起来又有勉强。他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我了?

    卡桑不言,说,白天发烧。睡了一整天。不想再在宿舍呆下去。可是又无处可去。

    男子听完低下头点烟。他说,我已经三天没有睡觉。

    房间里面的装修很简单,木地板,白墙。其他的也不成什么格调。这并不是迦南在北京的房子。他的房子在全部重新装修,因此租了一套暂时出来住。

    摆放的东西十分凌乱,到处都是烟。他落拓而随意地说,想喝什么自己喝,想坐哪儿自己坐。电视自己看,也有电脑。

    迦南说话都好像提不起力气一样,十分疲倦的样子。

    然后他径自进了卫生间,很快传来了洗澡冲水的声音。

    卡桑局促尴尬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无聊至极,翻阅手边的一本杂志。她某一瞬间想要走。她好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男子的家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要干什么。她只是头脑发热然后过来了。

    但她还未来得及走的时候,迦南已经从卫生间出来,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宽大睡衣,头发很湿。好像有了一点精神的样子。从额头上滴下几滴水珠,沿着线条朗致的面孔缓缓下滑。他走过来,站在卡桑面前,俯下身从茶几上拿起烟和打火机,又开始抽烟。

    两个人在昏暗而静默的空间里对峙,没有言语,面无表情。

    短暂的沉默过后,迦南俯下身,抱着她的头,亲吻并且抚摸她。身体摩擦并且呼吸急促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空洞的房间里面回荡。末了,他抬起头来,说,跟我过来,卡桑。

    他一把就将卡桑抱起,走进卧室。

    她童年时代已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却因为发生得突然和乖戾,时间已久,好像已经不再真实。她有时候想也许是因为回到城市中,置身一个完全迥异的生活环境的原因,自己竟然可以这样就忘记,并且原谅。

    她此刻并非面对一个青涩的少年,会因为缺乏经验而觉得新鲜,紧张或者尴尬。对迦南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不再有什么新意和犹豫,仿佛只是一个苍白简单的过程,用身体弥补一次终极短暂的安慰。

    情欲是成年世界洞开的一道门。无论怎样的年轻,但凡被情欲覆盖的身体,就立刻会以迅疾的速度垂垂老去。无论怎么形容情欲的华丽和苍凉,从中寻欢,抑或受苦,它都终究不过是最彰显人类动物本性的一种行为而已。而一切越接近本性的东西,越会因为失去面具而变得空洞淋漓。

    肌肤相亲的时候,她离他的身体从未那么近。她离他的灵魂从未那么远。

    迦南像是沉溺在刺激游戏之中的孩子,被快乐完全麻醉。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而她抱着他赤裸并且陌生得充满了否定感的身体,心中无限地荒凉。她说,带我走。迦南。我再也不愿留在这里。

    他毫无反应,完事之后转身翻过去就睡着。

    大地之灯从陌生的床上起来

    3

    她凌晨从陌生的床上起来。天还未亮,却已经有稀薄的晨曦。窗户上厚厚的一层雾水。什么都看不清。屋子里的安静和压抑,将空气冻结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穿衣。在洗手间去用冷水泼脸,漱口。冬天的冷水冰冷蚀骨,双手在冷水下面冲着,冻得发痛。脸上留着水珠,整个人变得一下子就清醒。

    卧室里沉睡的迦南一直未醒。卡桑洗过脸,走到房间门口,靠着墙壁停下来。她就这么站在那里凝视着床上还在沉睡的迦南,看见他此刻安静的脸。沉睡中的迦南,不再有疲倦的神情,不再有那种淡漠的独属于男人的笑容,只像一个孩子。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梦境。

    她觉得这个瞬间非常美好。便走过去,伏在床边,靠近他。她伸出手顽皮地挠他的头发,把他弄醒。迦南被弄得不舒服,捂着被子,抬起眼皮恹恹欲睡地看着卡桑。她说,我要回去了,迦南。他在床上模糊而低沉地嗯了一声,然后就又闭上了眼睛,想要睡觉。

    卡桑不说话,抚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就站起来,转身离开。

    清晨,城市还陷在迷蒙的雾气之中。她坐的那辆早班车,空荡并且缓慢,却像是破冰船一般,缓缓地,锐不可当地穿刺在这个尚未苏醒的城市里,直到它的深处。冗长枯燥的行驶,她渐渐感到疲倦。把头靠在玻璃窗上,觉得自己快要孤独微渺得彻底消失。

    时间暂灭,幻象清晰。她骨子有从高原的土地那里汲取而来的鲜活勇戾的血液,为着对颠沛流离的生活的追索,从生下来起就具备了万般独立。她内心的光,是幼年时代记忆深刻的月色下的雪原。那种原始洪荒一般壮阔的洁净与纯白,归根结底是命运的谶语。她受此吸引,追索的只是内心对于路途的盎然兴致。自从离奇而唐突地被扔进了这庞大而森然的城市,她觉得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路。反而像是藏在一口深井的底部,四壁徒然,身处黑暗。唯有抬头时所见的一束炫目日光,从命运深处照耀进来。她对光只有好奇。而不是希望和依靠。

    那一年的圣诞节的时候,叶蓝回来,去学校找她。先是打电话,卡桑看到电话上那个陌生的号码,犹豫地接起来。卡桑,是我,叶蓝。我刚下飞机。我去找你。到学校门口来。

    她的声音阔别了许久,撞击着卡桑的鼓膜。卡桑抱着欣喜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匆匆地跑去门口。就像她们还是小小少年的时候,每当一听见叶蓝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她就咚咚地跑下去一样。

    冬日的寒风一刀刀刮在脸上,整个城市在风中都显得疲倦而颓萎。周围有稀松的人影晃动,进进出出。天色渐渐暗下来,一瞬间,一路整饬的华灯倏然就亮了。她并不介意等上太久,索性坐在花台边上,晃动着站僵的腿,双手搓着冰冷的脸。抬起头来意兴阑珊地望着路上的人群,面无表情,桀骜凛然的样子。

    叶蓝的车开过来。看到她下车走出来的时候,卡桑一个雀跃站起来,奔跑过去,几乎是撞上去抱她。叶蓝张开双臂拥着她过来,被她扑得直趔趄后退。叶蓝贴着卡桑的脸,感到冷得像冰。她说,我明明跟你说好我刚下飞机,你为什么不等一会儿再出来,非要傻站在这儿等上这么久。

    卡桑的脸埋在叶蓝的大衣上,紧贴着她,深深地吸气,说话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我想你,叶蓝。

    我知道,我也想你,叶蓝说,去我家吧。卡桑。

    好。

    路上很堵,开开停停,十分缓慢。两个人坐在后座。叶蓝让司机把暖气开足。过来,卡桑。你冻坏了。她说。

    我已经跟我的父母解除收养关系。叶蓝。我现在离开家一个人生活。车又停下来的时候,卡桑把事情告诉她。

    叶蓝有些震惊,她伸出手一遍遍抚摸卡桑的头。手指细碎地捏着打结的发稍,一点点地解开。她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父亲要跟母亲离婚。搬到他原来的城市。他有一个爱了很多年的女子在那儿,听说是因为患了病,父亲放不下,要去照顾她。据说是要一直到死,或者一直到活。谁知道。

    卡桑声音变得很轻,脸转过去心猿意马地望了几眼窗外,不屑的样子。

    她又说,我总不能还留在这个家里,等着法院判定我该属于哪一方。父亲当然不会要我,而把我判给母亲未免太沉重,太残忍。我本来就于他们非亲非故,他们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已经觉得恩重如山。再拖赖下去,我只会鄙视自己。

    她在这里打住,没有继续往下。叶蓝不语,怜惜地伸手把卡桑揽过来,卡桑索性躺下来,睡在叶蓝的腿上,仰望着车窗外的夜色以迅疾的速度陷入越来越深的黯淡。城市又恢复夜里灯火通明的繁华苍凉。

    她躺在那里,抓着叶蓝的手,是放在自己额头上。说,叶蓝,我始终觉得,有时候注定了的宿命,无论绕多么大的一个圈子,终究会回到原来的状态。我很早就孑然一人,没有父母地活着。后来又突然又被好心的人带走,扔进城市,仿佛这样就可以人为篡改我的轨道。但是你看,我现在长大,最终还不是要孤身一人。

    叶蓝抚摸她的面孔,说,你错了,卡桑。我们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只不过有时候陪伴簇拥的人多了,便有了错觉。到了一切恢复原本的时候,觉得自己万众离弃。其实只不过是幻象消失,还你一个本来面目而已。

    不要再想,卡桑。起码现在我们在一起。

    她在叶蓝的家里吃饭。叶蓝叫人把已经摆在餐桌上的饭菜端进自己的房间里面来,两个人豪情大发地坐在地上吃,放肆地开了古巴朗姆酒来喝,故意东倒西歪,弄得一片狼藉。

    叶蓝挪过身子来,坐到卡桑旁边,放下手里的酒杯,把卡桑的头抱过来,当成一个球一样,像孩子一般顽皮地而亲热地啃。两个人尖叫着扑倒在床上,不停打闹,煞是热烈。她们始终都是肆意的孩子般的姿态,十分纵情。闹了很久,最后累了躺在床上。

    忽然间变得安静。两个人侧身面对面地躺着,静止中注视着对方。叶蓝的手停在卡桑的铺散开来的头发上,轻轻把玩。

    我想跟迦南走,我要跟他结婚。卡桑突然念叨。脸上有含义复杂的笑容,带有自嘲。叶蓝说,你疯了。

    不。我爱他。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要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呆在这里,浑浑噩噩地度日。

    那你这么盲目地跟他走,就不算浑浑噩噩吗?

    这是不一样的,叶蓝。你知道的。

    夜里她们躺在一起睡觉。细声碎语地聊天,说到很多遥远的过去和今后。说到曾经那些出现过的人,说到生命中遗失第一个吻的时刻,说到初夜里腥甜的温暖与疼痛,说到对那种粘稠而空洞的感情的绝望记忆和忘却相互交替,断断续续,却持续很长时间。言语像水一样流动,也像水一样柔软无着。平日的生活里都是从不谈论心事的人,言语简单,丝毫不会多余。但是只有面对一两个特定的人,才会有说话的兴趣。毕竟说话是让人疲倦的事情。

    她们最终在凌晨的时候沉睡过去。

    她记得叶蓝最后说,看,我们从十二三岁起就这样躺在一起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能如此。真好。

    天又快亮了,卡桑。晚安。

    大地之灯没有后退的可能

    4

    寒假快要来临的时候,众人又开始为了考试而奔忙。又回到仿佛没日没夜的浑浊的日子。在图书馆看书,一坐就是一整天。

    迦南那日似乎精神很好,去学校接她。她还在图书馆看书。接到电话,却放下手中的书就去见他。

    她觉得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见着他站在车门旁边,便雀跃着奔过去扑进他怀里。男子被她逗乐,笑着叫起来。

    她身上始终有着纵情肆意的品格,只是长久没有崭露。有时候会异常镇静安定,有时候却又活泼如孩童。她遇到迦南,便选择一种没有顾忌的肆意的姿态去接近他。因了内心的无望。

    在和迦南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她被他接走,在他租住的家里,纠缠在一起上床,睡觉,外出吃饭。两个人在一起,不会逛街,不会看电影,不会去打电玩,不会泡吧,不会坐在一起看电视,除了会在一起吃饭之外,没有年轻普通情侣的例行公事。

    但是他去拍卖行办事情,去展览会实地看样,或者买家要求鉴定古董的时候,却会带上卡桑一起去。那段时间卡桑从这些经历中学到的东西,比在大学里面读了几年书的所得都要多。他们两个人偶尔同时出现在街上的时候,无疑是醒目的:卡桑有着藏族血统所赋予的颀长高大的骨架,肌体线条紧致爽快,显得非常的瘦,脸上依旧留着童年时代的阳光给她扑上的胭脂一般的绯红,五官格外清晰,透着一种锐利的骏马一般的豪情,一身麦色的皮肤,漆黑的长长发辫,引人侧目。身边的迦南有着混血特征明显的面孔,凹凸有致朗然悦目,高大粗犷的体格,古铜色闪亮的皮肤,走在一起与卡桑十分般配。两个人步态高昂,吸引得路人们频频回头。但两个人并不喜欢这样的注目,因此在北京很少一起外出。

    她若不是跟迦南一起去办事,就是和他窝在的家里哪也不去。

    那日在床上,两人身体赤裸,相互靠得很近。长时间的亲吻和抚摸。若隐若现的模糊言语。迦南捧着她的脸说,再过大半个月我就要离开北京,要去西藏进一批古董,之后要托人把它们转手到香港,完了还要回尼泊尔,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够回来。

    我是想带你一起去西藏看货,卡桑。

    那除非让我嫁给你。

    我在家里已经有两个妻子,还有很多孩子。这些都是我父亲的安排,也是我们的传统。

    卡桑微微一愣。末了,她依然说,好,那也就不多我一个。寒假我就跟你走。迦南。

    好啊,他淡漠地笑着,又有疲倦的神情,声音很浅。

    我可以帮你办护照和签证。他又说。

    那年春节快要临近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铺满了街道。地面的雪被踩得坑坑洼洼,也很脏,只有房顶和树稍是洁净的银装素裹。一些破败的旧胡同里,肮脏的雪水污浊泛黑,在墙角积成一摊。紧闭的门户上还贴着去年的剪纸画和对联,颜色却已经褪得很浅,显得潦倒颓败。挟着积雪的树枝桠光秃秃的,偶尔露出一两个破的鸟巢。一根根低矮的电线,偶尔缠着破风筝的残骸,孤魂一般招摇在瑟瑟寒风中。运货的三轮车,锈迹斑斑地停在胡同口。贫穷总是在寒冬的盛大节日里更加显得苍凉萧索。

    大街上的繁华区却尽显热闹和喜庆。举家团圆的大好节日,张灯结彩,一些商店门口挂了五彩的条幅和大红灯笼,进出商场购买年货的人们大包小包,热热闹闹,喜上眉梢。有很多放了假的孩子们,裹着厚厚衣服和长长围巾,满街闲晃。

    而这冷暖不均的世界之上,天空总是寂静的湛蓝,冬季白亮惨淡的日光照耀着城市的大街小巷,在贫穷和富裕之间并无偏倚。只有时光又无情地走过了一年一岁的聚和散。

    学校里有些外地同学已经买好了回家的票,打电话给家人告诉回来的日子,甜蜜而急切。还没有寻到票的,着急地四处打听。她却什么也不过问。这不是她的生活,或者说,这不是她现在的生活。

    她只想过走之前要不要回去看望一下辛和,看看她这些日子生活是否还好。但是她不想让辛和觉得她是因为放假了找不到地方住而回来,那样的误会会十分尴尬。于是她依旧没有回去。不打算再有任何留恋。

    那年的冬天放假之前,她去学校办理了两年的休学。非常肆意落拓,毫无顾忌。一个人独自拖着行李,跟着男子毫无目的地离开。她所能面对的天地,都是雪盲。身边的人,无论在情欲中如何靠近,都是隔岸之花。只要这个人对她的要求没有拒绝,只要这个人还愿意出一张机票带她走,她就会上路。

    脚底的世界踩起来是空的,永远摇摇欲坠。唯有如此危险的美感才是路的本身。她在这个世间一直向前走去,每跨过一步,路就在她的脚后跟上断裂并且消失。没有来的时候的印记,更没有后退的可能。只有不断地走,并且停不下来。除了路,她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