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就这样的,在我反锁房门后,两个星期过去了。

    七月二十五口的下午三点,又有人按门铃厂。从门眼望出去,像一个进入魔镜里的阿丽思(alice),在朝门眼这边看。门眼的弧度虽然使人变形,但仍可看出,这个漫游奇境的,是个中分长发的女孩子,长形的脸、背心式t恤、牛仔裤、背袋、典型的大学生打扮。"是谁呢?"我心里奇怪,但我没有开门。

    她走近门边,又按了一次门铃。看了一下手表。她等了一下,东张西望的朝我的山居研究着。第三次,她又按了门铃,这次时间较长。又等了一下。她开始敲门,敲得很轻,前后敲了两次。她又看了表。最后她打开背包,拿出一包东西,放在门下,转身走了。

    我等了一下,开了门,一包东西原来是作家大学生送的两本书。我恍然大悟,这个送书来的,还会是谁呢?我穿上了鞋,立刻走出山居。

    这是一个晴朗的周末下午,阳明山仰德大道上,别有一番情味。到处是一片绿,绿得使人充满了生机。在绿的前面四十多公尺,我看到了她。她孤单的走着,走得很慢,偶尔停下来,研究路边的植物,所以,我也放慢厂脚步,在四十公尺的距离上,维持恒定。

    最后,车站到了。车站旁边有一幢洋房,她停在那边,好奇的望着。这时候,我已经走到她的背后了。

    她的背心式t恤白底红花,伸出的两臂又嫩又白。牛仔裤是新的,紧裹在她修长的大腿上,在牛仔裤和身体之间,甚至看不到内裤的边痕,在我眼里,像是没穿内裤一样。再看下去,她穿着露出全脚的平底拖鞋,脚清秀而小巧,使我有一种想轻咬的冲动。这样漂亮的脚不该止于看,该咬咬看。

    因为身材太好,她比她一六七的身高,看来更高一点。看到这种身材,我才想到那幅她家中的速写像是太不够了的。那个画家叫什么来着,他真该杀。

    公共汽车来了,远处的一声喇叭,使她立刻发现了,于是,她结束了洋房研究,准备上车。在车快停下来的时候,我向前,从后凑到她耳边,说了我向她说的第一句话——

    "搭下一班车吧,叶葇。"

    她突然侧过头来,看到了我、认出了我、闪出了惊喜的笑。公车来得很猛,我赶快用右手抓住她的左臂,把她从站牌向后拉。公车停下,司机开了门,看着我们,我向他摇着左手,表示不上车了,他摇一下头,车开走了。

    我的右手还在她的臂上,她的臂,一条白嫩而下,瘦得几乎露骨,接触起来,兴奋之感,立刻传遍我的全身。对女人,这种不经意间接触到的一小部分肉体,和刻意遍摸肉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界,从看蜻蜓点水和看选手跳水上,可以感觉这种不同。点水的点,特色就是不经意间短暂的、不预期的、意想不到的接触,它别有一种意趣、一种情致、一种含蓄、一种保留、一种余味。怎想得到,在我跟叶葇说了第一句话后三秒钟,我就抓住了她的裸臂,并且,一直抓着,直到公车开走了,我还忘情的保持原状。

    那样近距离,我终于仔细看到了速写像的女主人。

    她的小脸瘦长而清秀,非常好看,好看之中,另有一股忧郁与苍白,更显得楚楚动人。她的眼睛极美,如水而含情,纯洁得像漂亮修女,她真是做修女的好材料。

    我凝视着她,慢慢放开我的手。

    我笑着说:"你运气真好,别人上山看不到我,你一上山,就看到了万劫先生。"

    她慧黠的——笑。"这么好运气,该感谢上帝,使我在劫难逃。"

    "你真会讲话,小朋友,你真会讲话。"

    她抿嘴笑了一下。

    "既然运气这么好,就顺便到我家坐一下吧?"

    她笑着,点厂点头。

    "不过,我可能要先检查检查你身上——"我故意停了一下,她好奇的注意我。"看看有没有带武器,到我家把我洗劫一空。"

    "会洗劫一空吗?搞不好洗劫的人被万劫先生给万劫不复了。"

    "说得也是。万劫先生的厉害是有名的,从长远看,站在他对面的人都没奸下场。"

    "上帝保佑我,让我站在你的背后。"

    "你已经提了两次上帝了,你信教吗?"

    "我不信,我是学哲学的。"

    "那你为什么老是上帝上帝?"

    "只是好玩吧,上帝象征安全和好运而已。"

    "上帝最好玩的地方在多妻吧?那么多修女嫁给他,真荒谬。噢,对了,提到修女,我一看你就觉得你是做修女的好材料。"

    "为什么?"

    "又纯洁又漂亮,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修女专找这种人。"

    "那我可要躲起来。"

    "怎么样,躲到我家里?"

    "你一个人在山上隐居,其实你家就像修道院。逃犯怎么能躲在监狱里?"

    "我这个修道院快倒闭了,你可以躲一阵就逃出来了。"

    "逃出来不会被抓回去吗?"

    不会,因为抓逃犯要画影图形、要有照片c大家都没有你的照片,只有我有一幅在我记忆里的你的速写像。"

    "速写像?"

    "在我没看到你本人以前,我很喜欢你家客厅中那幅速写像,一直在我记忆里。"

    "噢,你见过那幅速写像?"她惊喜的望了我。"那是我的一位画家朋友画的。"

    "是谁?是不是姓莫,叫迪里亚尼的家伙?"

    她笑了。"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你真是神出鬼没的人。"

    "但我有的也不知道,比如说,我就不知道今天有人要上阳明山来神出鬼没。"

    "我按电铃的时候,你想到是我吗?"

    "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这一生中能认识你。我想我大概只认识了速写像中的女主人。"

    "你大概认为,这样就够了。"

    "那也不是,只是觉得有些缘分。还要听自然发展,不要太努力才好。"

    "听说,你的女朋友很多,都编了号的,这大概也是你不太努力的原因吧?"

    "但对号外的,我还是该努力啊!比如说,我努力去了一个人的家去参观了她做的陶艺。你大概听说过,我是极难得去别人家的,我去了一个人的家,表示我已经努力了。"

    "你的努力、好像大深奥了,可能很多人都领悟不到。"

    "领悟不到的就让这机会失去也好。你不能教别人如何去领悟。那样就大杀风景了。"

    "所以,你的女朋友,应该个个都是聪明的,不然的话,就失去了机会。是不是?"

    "你最聪明。"

    "我不是吧?我不是号内或号外的吧!"

    "那你是谁呢?"

    "我?我吗?"叶葇笑了一下。"忘了我是谁了。"

    "忘了你是谁吗?很好,但别忘了阳明山有forget-me-not,你喜欢这种紫草科的勿忘我"吗?"

    "在阳明山上,有许多都是令人难以忘记的。它跟台北不同。台北倒有许多没格调的、不值得一记的。"

    "这样说来,比照希腊忘川"(lcthe)神话,阳明山该叫忘山才好,到了这山上,把山下的都忘了,那该多好!"

    "可是我的家在台北啊!我不能忘了自己的家啊!"

    "你怎么知道你的家不在阳明山呢?"

    叶葇似有所悟,她好像浑然若忘,不说话了。

    回到了山居门口。

    叶葇注意着门前的小花园,高兴的看着。抬起头,看到了大椰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

    "我笑这棵大椰树,它好像最欢迎我,它在上面,头点得最凶。"山风吹在她脸上,她右手掠着飘逸的长发,左手指着这棵树。

    "欢迎你的,不只这棵树。"

    "如果我没吃过闭门羹,我会相信你这话。"

    "我真该向你抱歉,因为我不知道来的是你。"

    "如你知道是我,你会开门?"

    "如我知道是你,我门不会关。如果关的话,我愿一同和你关在门里头,或一同关在门外面。不要用门隔开你我、分别你我,你我永远在门的一边。"

    "照你这么说,我们可能是一对门神了。"

    "当然我是门神中黑脸的那一位,你知道,我喜欢扮黑脸。"我笑着,拿出钥匙,开了锁,可是没朝前推,我敲了敲门。"你不喜欢过这扇门,是吧?"

    "现在不会了。"她轻轻的说,伸手摸了门一下。"做了门神,你必然喜欢门。"

    我推开了门,请她进了山居。

    我的家是阳明山上的一幢小洋房。原有的四房两厅被我敲掉,改成了两个大间,一大间是书房兼卧室,一大间是书房兼客厅,我的客厅不是接见客人的,实际上,是另一大间有长沙发的书房而已。客厅旁边是一间厨房兼餐厅,也布置了许多书。总之,这是一个到处都是书的家。这个家极有特色,没有任何家像它,一如没有任何人像它的主人一样。

    没有心理难备的人,进了我的屋里,会有完全意想不到的惊讶与惊叹。首先,在一般人的家里,绝对看不到那么多的书。书不是一架两架三架五架,书是成排的墙,我的墙就是书,书就是墙。书架中有龛,大小不同的龛,龛中就配上大小不同的绘画、拓本与照片。我的藏书很精,旧版本的书占了大比例,所以整个书墙的感觉是古朴的、精致的,而不是图书馆式的。图书馆是通俗的、冷冷的、没有个性的,真正第一流的大思想家的工作地点是自己的书房,而不是图书馆。我从来不在图书馆做研究工作,因为它远不如在自己家里有效率。在自己家里,我有一面又一面的大书桌、有复印机、有各种文具、有多样的设备、有音乐、有拖鞋在图书馆中,那有这么全?这么周到?这么自在?何况,在我做专题写作的时候,我的书桌,总是堆了满满的材料,在写作过程中,如同时进行其他的专题,我就无法搬下这批满满的材料而换上另一批,我只有用不同的书桌来同时写作,只换桌子,不换人,我用了舞女的术语——"转抬子"——来描写这一情况,我真的活在"转抬子"之中!没有心理准备的人,看到我这种"写作工厂",一定忍不住不断的惊讶与惊叹。另一件引起惊讶与惊,叹的,是屋里出奇的清治、整齐,乍看起来,好像是一两个以上佣人的例行整理结果、维护结果,其实没有佣人,只有我自己,全部的清洁、整齐工作,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外面传说我的生活水准是美国式的、很阔,但他们不知道,不请佣人、没有中国主人的臭架子、没有四体不勤的懒惰,这才真是美国式的。

    据我所知,十个单身汉,九个的家里是狗窝。我很看不起把家里搞成狗窝的人,我认为这种人不及格。我并无洁癖,但我认为基本的清洁整齐是打一个人分数的重要项目。一个以"文化美容"号召的女星,津津乐道她日常生活的邋遢,说她房里如何蟑螂满地、脏衣服成堆,这个岛的新闻界还大力代为宣扬,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品质。

    单身汉家里有这么多东西,又不是狗窝,当然是令人惊讶惊叹的。

    叶葇走进屋里的时候,她晶莹的眼睛告诉我她心里的一切。她来,不是全没心理准备的,因为她该听说过我家里的种种。但是,我敢说,不论怎么心理准备,都无法抵御突然的现场目击。思想家的家毕竟与世俗不同,它没有金玉满堂的庸俗装饰、没有酒柜、没有水晶灯。它有的,是世俗没有的;世俗有的,这里又少之又少。叶葇显然全看在眼里,我带她参观了整个房子,她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我问她要不要洗洗手,她点了头。"你用卧室的洗手间吧。"我说,把她带入了我专用的洗手间。

    她望着墙上一幅裸体的少女像,那是一幅华特奥图(waltotlo)的"夏日即景"(summerldyll)油画复制品,画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在湖边,张开两手,用左脚尖试着水的温度。那幅画是我在十五年前的一家书店发现的。那时我正念大学,穷得买不起。六年以后,我有了钱,特别请这家书店为我订购一张。书店职员在采购目录里翻了好一阵,才找到六年前的底卷,他们奇怪我有这样好的记忆力,我说我会记得我想要的任何女人,如果她青春永驻的话。叶葇望着这幅画,她不会知道,那是我十五年前就从画上"认识"了的漂亮女人。

    四十多天前,我从画上"认识"了叶葇,现在,四十多天以后,她本人竟坐在这里,简单的衣服里面就是她的裸体。叶葇亲自来为我做她具体的画像,——她是有生命的艺术品。

    叶葇和我,分别坐在摆成直角的沙发里。她看着我,喝着饮料,最后,她一声叹息。

    "是不是该恭喜我自己?为了我终于见到了你?"

    "该恭喜的,是见到了我,你却没买门票。"

    "我会买门票的,如果卖门票的话。"

    "你会买门票看什么呢?——看稀有动物?"

    "如果不冒犯的话,你真是稀有动物。我恭喜我又没花钱,又见到了稀有动物。"

    "我劝你别恭喜得太早。见了稀有动物,对人不一定好。"

    "为什么?"

    "会感伤。"

    "感伤?"

    "感伤。孔夫子七十一岁时候,见到了稀有动物——麒麟。

    麒麟戴鳞在传说里是太平之兽,有圣人的象征。孔夫子见到麒麟在不太平的乱世里出现,并且被打猎打到,感伤的说:吾道穷矣!我们的使命完成不了了!他从此绝笔,不写东西了,不久就死了。"

    "噢,那我真要恭喜我不是稀有动物,否则你今天见到了我,你的使命也完成不了了,你停笔不写东西,那就大可惜了,那我可罪该万死了。"

    "你可以不必这样有罪恶感,因为大有可能的是,我自从见了你,我真正的使命方才开始。"

    说到这里,我用两眼对她凝神看着,精神上,她显然被捏了一下,她脸红了,但她显然没有躲避,她用含情的眼睛看着我。

    "这样说,我不会罪该万死了。"

    "罪该万死免了,不过难逃一死。"

    "什么?还是活不成?"

    "怎么活得成呢?你看到了稀有动物,你知道了孔夫子看到了的结果。"

    "噢唤,"她把右手放在胸前,轻拍了两下。"原来如此!"她笑起来。她的笑,动人无比。"我不是孔夫子,不会死的。万死不会,一死也不会。万一死了?"她自问了一下。"也不会。"她又笑了。她那么可爱,我真想搂她一下。

    "好吧,我同意你万死不会,一死也不会。不但同意这些,我还同意你是一个不死的孔夫子。"

    "那可不敢当吧?人家是圣人呀!"

    "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圣人是叫我们也变成圣人的。圣人是叫我们做孔夫子,而不是做凡夫俗子。所以,你不是别的,你是孔夫子。我说你是孔夫子,你就是孔夫子。"

    "可是,孔夫子不是看不起女人的吗?他不是说女人难养吗?女人也能做孔夫子吗?"

    "有为者亦若是。你可以立志做个好养的女人啊!比如说,你可以立志做——做、做个养女。"

    她笑了起来,用赞美又责备的眼神看我。"现在我慢慢感到见了稀有动物的害处了。进门不到十分钟,我已经万死一生,已经从圣人变成养女了。"

    "你总算领教了稀有动物不是好见的。"

    "领教了。"

    "怎么样?还要见下去吗?"

    "你下逐客令了?"

    "不让客人进门,比进门再请他出去聪明。——我要笨得把客逐出去,我早就聪明得不让客人进来了。"

    "那你还是欢迎我做你的客人?"

    "当然,如果你也欢迎做我的主人的话。"

    "我不敢做你的主人。因为我自己做不了主。"

    "那我替你做主。"

    "替我做主干什么事?你不会把我卖掉吧?"

    "如果我把你卖掉,我带你去数钱,你都不会知道。"

    "早就听说你很厉害,但对我,你不会吧?"

    "对你我舍不得,所以不卖了。,留着自己用。"

    "照这样说,你是我的主人,可是我不是你的客人了,我成了你的财产。"

    "或奴隶、女奴。"

    "好可怕。"

    我站起来,走到书架,随手取下一本黄色封面的小书,走向沙发旁边,跟她并排坐在长沙发上。那是"本保罗赖丰丹内(paullefontenay)的"女奴研究"(slavctosin:thetradeinwomensflesh),是摩洛哥丹吉尔的一个前任警探写的专著,迎面有女奴的图片,我翻给她看。一张是一排女奴站在街上,另三张都是在妓院里。叶菜看了每张图片的说明,神情肃穆,把书还了给我。她看书的时候,我仔细看了-她的小手,修长而白细,梁嫩得惹人想握住它,并且要它握想要它握的。

    "真可怕。你,你真的不是女奴贩子吧?"

    "我真的不是,我只是女奴主人。"

    "天哪!说了半天,你还是我的主人。"

    "谁说不是啊?我是你的主人,我替你做主。"

    "替我做主干什么事?"

    "替你做主决定做圣人呢,还是做养女。"

    "你决定好了?"她好像认命了似的。"做哪一个呢?"

    "哪一个都不要做,哪一个都做,做圣人的头,做养女的尾,你去做圣女。"

    "我能做到吗?"

    "你能做到。你觉得你是圣女,你就先圣了一半。"

    "另一半呢?"

    "另一半要慢慢的圣。"

    她笑了起来,她的牙齿白白的、小小的,整齐得叫牙医失业。

    "那另一半在没慢慢的圣以前,是什么呢?"

    "是什么?你要是什么呢?"

    "我要?我有选择权吗?女奴也有选择权吗?"

    "当女奴太可爱的时候,主人会让她选择一次。"

    "那要谢谢主人了。我选——我选是什么呢?"她右手托着下巴,右肘撑在膝上,想了半天。"我选不出来,你说呢?"

    "你要我做主了?"

    "你做做看,看你怎么说?"

    "要我做主,得先看从哪一个观点看这另一半。要是从上下观点看,这另一半大概是美人鱼的下半身;要是从左右观点看,这另一半大概是毕加索抽象画的左半身;要是从前后观点看,这另一半大概是聊斋画皮的后半身——当女鬼的画皮在墙上的时候,她的后半身是空白的。"

    "天啊!你的二分法好特别啊!还以为你是从抽象的部分看这另一半呢!原来你是从具体部分来分的。"

    "这是哲学吧?但没有具体,那来抽象?我可不要那么玄。"

    "哼,还说不玄呢?你说我是女鬼,还说不玄!"

    "也许你指摘得对,玄了一点。不过从你的造型里,全无人间烟火气,这不是女鬼,又是什么?"

    "噢,"她有点发愁的说。"我记得你刚才在路上说我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女的,怎么一下子又变成女鬼了?"

    "应该改一下,修女是人,女鬼是鬼,做鬼比做人幸福。"

    "可是,你怎么不说我是天使呢?全无人间烟火气也可能是天使啊,"

    "你不是天使,你是女鬼,因为女鬼比天使妩媚动人。"

    "女鬼也有不妩媚的啊,也有披头散发的。"

    "那是旧式的女鬼造型,太落伍了。现代的女鬼造型绝不是叫人恐怖的那一种,现代一切都漂亮了,包括女鬼在内。现代女鬼是高高的、白白的、瘦瘦的、清秀冷艳、才华照人,有一副好头脑,一对修长漂亮的腿,穿上午仔裤,像你一样。"

    "你不觉得你把女鬼太固定在一种造型上面了吗?"

    "我只固定在最完美的一种上面。最完美的造型只有-种。"

    "没有第二种?"

    "没有第二种。最完美的文章只有一种写法,最完美的雕塑只有一种刀法,最完美的绘画只有一种笔法,最完美的女人只有一种长法。中国以前描写美人,说增一分则太肥,减-分则太瘦,这就是恰到好处,美人如此,文章、雕塑、绘画也如此,人间万事,其实莫不如此。高手之所以为高手、美人之所以为美人,就在他们能够呈现得那么巧妙——既无以复加,也不能稍减。这种呈现,因为是最完美,所以只有-种,没有第二种。"

    "你把美人司文章、雕塑、绘画相提并论,但是文章可以改到完美、雕塑可以刻到完美、绘画可以修到完美,但是美人生来什么样就什么样啊!"

    "谁说美人不能修改来的?只要有美人基础,是可以改造的、整型的、加工的。你看萧伯纳(grorgebemandshaw)写的卖花女(pygmalion),那个语言学家,可以把一个有美人基础地础的乡下姑娘,有计划有柯步骤有方法的,高速训练成窈窕淑女,使她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完全脱胎换骨。可见只要有美人基础,从单纯到复杂、从单眼皮到双眼皮,全没问题呢。"

    "你一再说只要有基础,基础指什么?当然不是指所有女人吧?"

    "当然不是。我用的是有美人基础,特指以美人为先决条件。斜眼啦、歪嘴啦、兔唇啦、麻子啦恐怕不能包括在内。但没有斜眼、歪嘴、免唇、麻子还不够,还得有积极条件才成。积极条件要高高的、白白的、瘦瘦的、清秀冷艳的。要有这些基础,才能改造、整型、加工,才有从单纯到复杂、从单眼皮到双眼皮的余地,否则也是徒然!"

    "噢,原来如此!原来所谓改造、整型、加工,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并且也无非从单纯到复杂、从单眼皮到双眼皮之类,毕竟还得全靠天工、靠生来就有的条件。"

    "没错,但有一点,是无法得自先天的,那就是她的高水难。很多女人够得上是美人条件,但是只是像电脑做的美人,没有水准可言,更谈不到高水准了。结果呢,她们的美与她们的水准绝不相配,看到她们,你就觉得好可惜。至于我刚才说的萧伯纳卖花女例子,也只是剧本而已,人是没有那样容易被脱胎换骨的,所谓改造、整型、加工,也只是皮毛而已,真正高水准的美人,还是太少了太少了,尤其在才华与头脑方面,在人间更是少有。大概这也就是在我碰到以后,我要把她当做女鬼的原因。你说呢?"

    "叫我怎么说呢?我是你口中完整的女鬼、一半的圣女,都是你乱说的,你不能证明。你不能证明我是。"

    "你是不证自明的。像1776年7月4日美国独立宣言第二段第一行所说的selfevident一样。"

    "我不是,我要你证明。"

    "我能证明你是。先证明你是半个圣女。"

    "你怎么证明?像烧贞德jeannedare一样,用火来烧是不是?"

    "用火来烧的结果,不一定烧出圣女,搞不好烧出个女巫来。"

    "你说我是女巫。"她慧黠的鼓起小嘴,假装生气。

    "你不是,没有可爱到这样子的还会是女巫。"

    "可是你说我是,并且你烧我。"

    "我没这样说,我这里也严禁烟火。"

    "可是,我还是认为你说我是女巫,只是可爱一点就是了。"

    "好吧,如果你是女巫,我就是男巫,这样总公平了吧?"

    "当然不公平。本来是圣灵级的圣女的,怎么一下子就大降级变成魔鬼级的女巫了?"

    "你看,都怪你怕火,才有这种下场。"

    "如果女人是水做的,应该怕火啊!"

    "照中国说法,女人不是水做的,不但不是水做的,其中一个,还当了火神呢。"

    "噢,原来女人也玩火。"

    我走到书架,取下一本残破的线装书,封面上有张红条,上印"西药略释",右下方盖上一个大印——"叶德辉",拿给她看。"这是你们本家叶德辉的藏书,现在流落到我手里来了。叶德辉是中国近代最有名的藏书家,他对书的爱护,无微不至。他最怕书被火烧到,所以他在每部书里,都夹入一种照片,他说火神是女神,看了这种照片会不好意思,所以就不会来烧了!"

    叶葇没讲话。她显然知道我在说那种照片,所以她不讲话。

    "不过我的藏书里没夹这种照片。"我决定补了一句。"你可以放心看我书架上的书。"

    叶葇把西药略释推了一下。"可是我不要看这一本。我要你把它烧掉。"

    "可是,书是我命的一部分,你要烧书就是烧我。噢,我抓到你了,"我突然用手抓住她的肩。"原来你也烧我!"

    叶葇躲着、笑着。"没有啊!我这里也严禁烟火。"

    "你禁什么烟火?"

    "你说我全无人间烟火气!我岂不不食人间烟火了?"

    "不食人间烟火,你又升到圣灵级了。"

    "又升回去了。"

    "可是我呢?"我放开了她,装作无奈的样子。

    "你啊,你还是留级好。"她用右手食指指着我的鼻尖。"你还是做魔鬼好。"

    我伸出左掌,用右手食指点着掌心。"可是,想想看,我若是魔鬼,而你是圣女,我们同在一幢房子里,这房子又是魔鬼的家,你看会发生什么事?"

    叶葇用信任的眼神望着我,她一点也没有不安,她笑着说:

    "我看呀,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如果发生呢?"

    "不会如果。"

    "只发生一件吧,总要发生一件啊!你说说看。"

    "好吧,说说看要发生一件什么?我看可能发生魔窠圣占吧?"

    "魔窠圣占造成一个结果,你知道?"

    "什么结果?"

    "那时候,你就变成我的主人了。"

    "我不敢做你的主人,我说过。"

    "那不就矛盾了?"

    "那我宁愿把占领的退还给你。"

    "可是,太迟了。门锁住了,你走不掉了怎么办?"

    "那等门开了再走。"

    "万一,门像神话里的一样,不开了怎么办?比如说,门有定时开关,从现在起一连七天,门都开不开,你说怎么办?"

    "七个白天还好,七个晚上可不太好。"

    "你的意思是说,圣女和魔鬼可以共处七个白天,是不是?"

    "理论上,也许可以这样说吧。"

    "好,白天讲定了。依此类推,圣女和魔鬼当然也可以共处七个晚上,是不是?"

    "晚上可不太好。"

    "照你刚才所说,魔窠圣占,可见魔高一尺,圣高一丈,才有这种效果。圣既比魔占上风,又有什么不大好呢?"

    "那可不敢说。"

    "怎么不敢说我知道。圣女再圣,也是女人。女人容易被魔鬼引诱,这从人类第一个女人就开始了,是不是?"

    "就算是吧,所以晚上不行。"

    "那如果在南极日夜都是白天的时候,是不是就行了?"

    "也许可以这样说吧。"

    "那我们就假设是在南极。"

    "怎么能假设?我们事实上是在阳明山啊,是在亚热带。"

    "你不知道,其实这个岛是很冷的,冷得像在南极。我想起探险家理查拜尔德(richardbyrd)独自在南极渡过冬天的事,他一个人活在南极。我觉得我真像他,虽然我在这个亚热带的岛上,我觉得我真的在南极,不是假设。"

    "我听说你很能过孤独的生活,听说你有把自己关在屋里五个多月的记录,原来你是以在南极的心情过的。"

    "也不一定是南极。"

    "那是哪里?"

    "北极也一样。"

    叶葇又笑起来。

    我说:"讲定了啊!"

    "讲定了什么?"

    "讲定了圣女和魔鬼共处七个白天,也共处七个南北极的晚上。"

    叶葇又笑了。"我是说,理论上,圣女和魔鬼可以共处,不是说你和我。"

    "何妨是你和我呢?"

    "好把,让我想想看,等一下再说。"

    "好的,我让你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