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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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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若白絮,没有定点,仿佛他的魂魄早已归西,但鼻间有浓浓葯味,偶有雄鸡在鸣,又如在乡间,将他整个意识陆续迎回。

    兰青一个皱眉,掀动密密睫毛,徐徐张开眼。

    灰色的屋梁、黄色的砖墙真眼熟他转头,看见架上老旧的洗脸盆、毛巾、小小的凳子、茶几、桌子这不是他跟大妞的家吗?

    他是作梦吗?作了好长的恶梦。大妞还在云家庄练武吗?路上总是有野狗,她根本不知逃跑,他该去接她的。

    门轻轻开了,有个少女背着夕阳光芒,端葯进屋。

    “兰青?”那声音沙哑又低沉。

    大妞?怎么长这么大了?他略带讶异,想要坐起,长平又惊又喜奔到床边,叫道:

    “别起来别起来,你还伤着呢,兰青,你醒来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你”兰青忍住不问她怎么脸色不好,回忆慢慢涌进心口。“这是怎么回事兰绯呢?”

    她嘴角翘翘,似在淡淡微笑,但眉目尽是藏不住的狂喜她坐在床缘,用汤匙杓葯送到他嘴边。

    “一个问题,换一口葯,兰青乖乖。”

    “”兰青全身虚脱疲倦,一时没法抵抗,也不想推开她,张口含住葯水。

    “兰绯应该死了吧,我没问。”她轻声说着。

    他又喝了一口葯,目光直盯着她。“你送我回来的?”

    “嗯,其实是云家庄帮忙的。纸伯伯本来估计你应该昏迷个半年,但他说,你个性顽强,不出两个月一定会醒来。我们才刚到家,你就醒了。”

    “谁让你带我回来这里的?”

    长平直喂完他整碗葯,才松口气,露出满意的表情。“兰青不是提过不信赖其他人吗?你回兰家一定不放心,怎么养伤?还不如回家,我照顾你呢。”

    兰青轻哼一声。他浑身上下都是浓重的倦意,却也知道不管在哪儿,都会防备着人,这傻妞,还真以为他回这老家就安心了吗?

    她替他盖好被子时,天色已经黑了。她以为他又困极睡着,静静在一旁啃着馒头,填饱肚子后,刷牙擦脸,便打起地铺。

    她坐在地上,看着他方向好久,终于放下这一个多月的忧虑,倒在地铺闭上眼睛。

    她真的好累好累,从她十二岁彻底清醒后,她就好累。原来,当个正常人,是这么的累,她心里总是这么想着,这世上的人,都太累了而不自觉,能做到像今今那样什么都不管多好。

    她拉好暖被,微地靠向床边,只盼能多靠近他一点。

    兰青还在,兰青醒来了!这念头徘徊不去,如果她个性再活泼点,此时的狂喜肯定会让她满屋子跑来跑去。

    她笑容扩大,又傻傻地看着床上的阴影一阵,才合目睡去。

    兰青在,真好。

    她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她是怎么了睡了两天了,我摇她,她也不醒”那声音,有点迟疑但有更多的担心。

    “大妞是安心了吧。你以为她这身功夫是怎么学的日头未出,她就起床习武,日落了也不休息,这五年多里除了除夕那天不练武外,她哪天不是拼着命的?她这口气撑太久,如今你回家了,你让她好好睡一觉是怎样?”

    是纸伯伯的声音,她还有点累,让她再偷懒一下,起床后会好好感谢纸伯伯。如果不是纸伯伯担心她,一路往北方来,兰青也不可能活下来,所有的人都对她很好很好,她感激在心头,所以,她更不能行差踏错,丢了爹的面子,让大家失望。

    她有十二年无忧无虑的日子,那,这五年她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是应该的,只是现在让她再眯个眼,小小偷懒一下。

    “她练武,不是为她爹娘吗?”

    “哼,你这小白脸就不想面对事实吗?明知长平练武不只为关长远,她就盼有一天能救你出地牢,就算你出了地牢,只要没见到你一面,就不放弃练武,怕哪天你需要她,她却没法救你”“公孙纸,你人老了,话也多了”

    她想笑。纸伯伯话本就多,多到有时他来云家庄找她时,所有弟子眨眼消失,不敢与纸伯伯对话。可是,她喜欢跟纸伯伯说话,因为她一点儿也不爱讲话,纸伯伯一直讲,她负责听就够了。

    兰青回家了,兰青回家了,这令她感到无比心安,长年的愿望终于成真。

    她还不饿,再贪懒放松一下,就跟以前一样,她睡懒觉时兰青总让她睡个够,她不必去管是否世间其它心烦的事。

    真好,是不?

    “四天了你是老人糊涂了吗?有人因为安心睡上四天的吗?”

    “你是存心要跟我抬杠是不?我说了没事就没事有本事你把她叫起来啊”接下来的话她没听清楚。兰青,你别跟纸伯伯斗了,纸伯伯跟人抬杠的功力可以说是,就算有百人成队而来,纸伯伯也可以一一击破他们。

    她想她还是起床好了。偷懒的感觉真好,但她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她还有许多事必须做忽地,冰凉的掌心落在她的额上。

    是兰青!

    那掌心来回轻抚她的额面,长平暗暗满足叹息。有好久好久兰青没这样哄她了,以前她半夜睡不着时,兰青就是这样哄着她,直到她睡熟。

    兰青坐在床缘,愿意陪着她,那她再睡一下好了。他身上香气虽然扑鼻,但此刻她没有扑到兰青身上的冲动,她心头平静,平静到好高兴兰青,兰青终于回家了

    指尖轻碰到他的衣袍,她好安心,掩不住欣喜的心情沉沉睡去。

    当她再度清醒,肚子饿到咕噜噜叫着。长平饿得受不了,终于翻身下床,床上有红袍让她压着,显然是兰青留下让她安心睡的。

    她嘴角又扬,洗脸刷牙后,用力伸个懒腰。一出门,正好看见华初雪蹲在小客房前。

    与其说是小客房,不如说是小小棒间。自她过十岁后,兰青就将一路通到底的房子隔开,这间小棒间让她换衣洗澡,平常则是今今来做客时,跟兰青一块待在那里喝个小酒,而她就在旁乖乖喝茶。

    这屋子,一向只有今今来做客。

    她轻步来到华初雪面前。华初雪对她比手画脚好一阵,她也看不懂,她听见小客房里传来今今的声音,不知不觉就一块蹲下来。

    “兰青,你好样的!我想尽办法传信给你,你连理也不理,这绝不是一坛酒就可以解决的了。”

    原来今今是送酒来了,长平想着。

    兰青微微一笑,接过那满满一碗烈酒,一口饮尽。

    “你那些信,初时我都看过了,之后来一封烧一封。”

    李今朝疑惑看向他,问道:

    “那一年,真让你性子大变到连大妞都不要了?她是大妞啊,你从小疼到大的蛮妞,你就这么任她一个人”

    兰青目光落在窗口,淡淡插嘴着:

    “不过是个娃儿而已,疼的时机过了,就再也没有感觉了。”他瞟向李今朝,笑道:“今朝,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年里,我受过什么罪?”

    “好,你肯说我就听!”

    长平迟疑一会儿,本该离去,兰青想倾吐的对象是今今,不是她,她不该偷听,但她的双腿就是不肯动。

    兰青不说话,又喝了好几口烈酒,才缓慢地一一数来各种酷刑,长平连听都没听过,当她听到兰青被迫se诱他人来保住自己的性命时,她双拳紧握,掌心刺痛到连她的心口也痛缩起来。

    “他拿大妞的头骨来诓我,偏我就是中了计,我心里明白那时大妞早死了,却还是一次又一次信了兰绯的话。今朝,你说,我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为了一个傻妞,她家的血案我甚至是帮凶,为什么我要为了她受到这种无止境的折磨?这就是我的报应么?”

    李今朝沉默,一口喝尽火辣辣的水酒,再替两人倒上满满一杯。

    她不必说话,她只是个倾听者,只是,兰青是个男人,再怎么要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出他最难以启口的一面,但他说了,她就会听!

    兰青笑着接过那酒。“我很久没喝得这么畅快了。”

    “这话你可别跟大妞说,也别跟公孙纸说。”李今朝笑道:“你肚腹间那个缝上的洞,让一般人半年下不了床的,现在才多久,你不但下床还能喝酒,被发现了,我可不管的。”

    兰青面上始终噙笑,目光落在窗上。

    李今朝本以为他是随便定焦距,但他看窗外的眼神柔软,就像是

    兰青又笑着说道:

    “我告诉我自己,如果不把大妞自我心头割除,那我永远也出不了这牢笼,只要我能暂时把她的生死抛诸脑后,我就有余力应付兰绯,等我出去后,我要亲眼确认大妞的生死,最后,我终于出来了,却没想到入了另一个牢笼。”他轻笑一声,自嘲道:“当我掌握兰家时,第一件事做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今朝?我第一件事就是查大妞的生死。大妞还活着,竟然还活着那一个晚上我掩面哭了,好笑么?一个大男人竟然哭得难看了。”

    窗外的长乎把脸埋到双膝里。

    “男人哭,也不是件大事。”李今朝咕哝道。

    兰青哈哈一笑:“是小事一桩,却是我最后一次记挂大妞。今朝,你与云家庄捎信,提及大妞会说话,也不如以往笨了。那时,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见大妞了,不,从出地牢开始,我就知道大妞不能留在我身边了。”他一顿,又轻声说道:“我已经跟兰绯差不多了,她留在我身边,我时时疑她,她又如何过得下去?还不如让她在云家庄里过好日子,是不?”

    “这就是你不见大妞的原因?”

    兰青终于看她一眼,柔声道:

    “江湖吏上,是否有例子,傻瓜孩子遭遇重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今朝想了一下,摇头:“这我没注意过。”

    “都成聪明过人之辈。兰家祖上,也曾有一例,醒来后聪明绝顶,杀尽了所有曾瞧不起他的人。”

    “你你就是为此不见大妞?”李今朝筒直一头雾水。

    “今朝,你年岁也不小,主掌云家庄的背后生计,难道你就没遇过聪明之人?聪明人,心眼多,不如傻气时候,傻气时候她对你一心一意,不管你做什么她也只懂爱你;聪明人就不一样了”

    李今朝皱眉,道:

    “原来,你怕她报仇。你怕她用尽心思接近你,只为报仇;你怕她装傻,就为杀你报关家之仇吗?你就为此不见她?”

    兰青哈哈一笑,接着轻咳,似乎触及伤口。

    “我怕有人杀我么?兰青早在地牢里死了一半,还怕谁来杀我我唯一怕的,就是大妞她大妞她用仇恨的眼看我。那双眼睛一直在看我,今朝,不管在哪里,她总在看着我,看到最后,我心里好欢快,她心里有我,不管我做了什么,她心里总是有我的。”

    李今朝沉默了会儿,又替他倒酒。“大妞现在心里还有你,一直有你的。”

    “心里能有我多久呢?”有酒他就喝,连喝了几碗,他深吸口气,道:“今朝,你道大妞心里能有我多久呢?”

    “你这什么意思?”

    “你说,江湖史上有几桩认贼作父的例子,一朝发现,有多少人是美满收场?”

    李今朝呆住,随即反应:“这就是兰家曾上云家庄分庄借册的原因?”当时傅临春得到消息,问了是哪几册被誊写后,就说了一句:兰青最后一线渴望也被他自己毁了,从此兰青跟大妞还是分远点好。

    她不得其解,原来他借的,都是提及认贼作父的册子。

    兰青微微一笑:

    “正是!在关家庄我与她对谈几句,就知道她还是以往那笨拙的大妞明知道她对我没有仇恨,我还是不时疑她怨她,这已是我的本能了,甚至,我想害死她。她若死,我才能真正安心;她若死,我就不必担心。今朝,江湖史上,每一个例子都血淋淋的,认贼作父的人一朝得知真相,有的一刀杀了养育之人,但事后几年却传出那人疯癫的下场;有的不顾众人指责,放弃血海深仇,供养养育仇人,数年后受尽心理煎熬自尽了。大妞现在她不死,怎能把最美好的大妞留在我心里?她现在不死,将来她也不会好过,不如让她死在此刻,在她还不怨我的时候。”

    “你这个疯子,兰青!”

    他连连大笑,笑声又忽地中止。他柔声道:

    “是啊,我跟疯了没两样。鸳鸯剑的风声在这几年陆续传出,我早猜出是兰绯所为,所以我跟云家庄交换条件,只要云家庄给我那一把鸳鸯剑,我从此与大妞切割,其实,我想见她最后一面,我想说不定你会故意让大妞来,也说不定她会亲自前来报仇。只要这最后一面,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但她爬上我的马车今朝,她自己往死路走来,她想要带回家的是以前那个兰青,而不是现在的兰青。只要杀了她,从此,我再无迷惑;只要杀了她,我再无弱点。我心里只要那个美好的大妞,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就是这个孩子,我不要她毁了我的记忆!我无时无刻都想推她入死路,却又舍不得她今朝,你道,我这样的人,跟疯子还有什么差别?”

    李今朝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她能怎么说?兰青最终变成这样,是她所不能理解,但身为朋友她却得义无反头支持他。

    兰青眼底蒙蒙,心神不知飞至何处。他低哑道:

    “今朝,我甚至污秽到,想着诱大妞与我有肌肤之亲,她就能一心一意为我想着。今朝,你瞧,明明是我养大的孩子,为什么我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我压根无法把她与过往的大妞连结在一块,甚至,我跟她有了亲热,我也不会内疚,这样的人,多噁心?”

    李今朝掀了掀嘴,迟疑一会儿,轻声说着:

    “我不敢说我懂你全部心思,但,正因你还有这层该不该的想法,这样的兰青,才还有得救,是不?”一顿,她又恼道:“若是傅临春是我自小养大,我吃了他可也不会有什么罪恶感!又不是母子父女,你在那里作茧自缚什么劲!”

    —时之间,两人沉默。

    李今朝暗咒一声。真他娘的,她是兰青两肋插刀的好友,也是大妞的好友。大妞对她而言,永远是孩子,可是,兰青这一说,她才发现,大妞早是个大姑娘了。

    天色偏橘,已落黄昏。兰青面露些许倦意,道:

    “今朝,我累了。”

    “累了就休息吧。”

    兰青一笑,看着窗外。“我不会再去想了,太累了。你替我想吧,为什么大妞让我活下来呢?”

    “如果你现在死了,那你,将永远失去你最美好的一部分。”李今朝柔声道。

    “我也有美好的地方吗?”

    “那当然!你不是把你最美好的部分全给了大妞吗?真他娘的,她又闷又不讨喜,性子也倔,可是她懂是非、懂疼惜他人,你以为,这靠她爹娘就行了吗?你以为,没有你的那部分,大妞会这么美好吗?”

    “是么?她美好么?她这么的普通只有成衣铺的衣物才适合她,这么普通也叫美好?”

    李今朝一听他不屑大妞,拍桌而起。“兰青,你要搞清楚,以前那个蠢蛋大妞疼你,心里只有你一人,那是她单纯不知好坏!如今的大妞,明白好坏,却还是疼你喜欢你,现在的大妞,愿意走进这种对错难定的模糊境地去接近你喜欢你,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大妞,才是真正疼一个叫兰青的人?”

    “”他微地一震。

    李今朝也不笨,他说到中途时,她隐隐觉得有异。兰青可以聊他这几年过得如何,或者,除去多少他不顺眼的江湖人,甚至,连对兰绯的恨都可以跟她发泄,但他什么也不提,就是提在牢里那一年里最不堪的一面,提他对大妞的爱与恨,提他心里对大妞的所有丑陋。

    她目光落在窗外,她不认为兰青在看窗外的蓝天。

    那样柔软又复杂的眼神,是在看大妞。

    她轻叹一声:“都是些傻瓜。兰青,不管你是谁、干过什么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

    兰青终于转头看向她,笑道:“我知道。”

    “好!那今天,咱们就把这坛酒喝个精光!”她补一句:“在大妞起床前,一定要喝光,她是个傻孩子,不知打哪认定,她那袋蜜饯只能跟你我分享,每年年底我可苦了,直闹肚子痛,可这苦我甘心,她啊,一发现我肚子疼,隔年竟躲起来自己吃,傻孩子!傻孩子!”她有意无意强调那个傻字。

    兰青微微一笑,不再接话。

    屋内的人在比灌酒,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长平默不作声爬过窗下,再起身往门外走去。

    外头的街道本是她熟悉的。曾经,她以为她会跟兰青住在这里到老,她对旅游没有什么兴趣,对其它城镇更是想都不想去,只要在这个城里,有今今、师父还有兰青的城里,过一辈子就好了。

    忽地,她听见身后

    “关大妞,你到底是比我走运呢,还是比我倒楣?竟让血案帮凶救走。”说话的正是华初雪。

    “兰青不是帮凶。”她平静答着。

    “是不是帮凶,各人见解不同,但江湖史已经定案,我幼年在华家庄,曾特别注意过一些江湖血案,江湖史上关家庄之案,确实是黑鹰卫宫与妖神兰青连手,可是没人料到你被妖神兰青救下他到底是怎么教养你,让你对他如此死忠?还是你吃了什么葯,非得依赖他不可?”

    长平不吭声,就这么看着她。

    华初雪见她一脸神色凛然,并不因她的话而动怒,也不因她的话而心虚,她不知该不该说关长平被妖神兰青茶毒太深?

    那日她虽被兰青一时迷惑,但事后摆脱那种肉体诱惑,只觉得浑身发颤,甚至隐隐嗯心。尤其今天窃听他在地牢里所受所干的龌龊事,只觉他由里到外都令人想吐,但又听他对关大妞的情感,她觉得觉得

    “你这是认贼作父,你知道吗?”华初雪看在那天她在舱底下的帮助,劝她道:“如他所说,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其他人的指责而被迫杀了他的。”

    “我不会。”长平重复答道,嘴角竟然翘起。

    最美好的那部分全给了大妞。这句忽地滑过华初雪心里。

    原来,这就是最美好的那部分吗?为什么同样都是血案幸存,她就得不到最美好的部分呢?因为,她运气比关大妞差吗?可是,她又有点觉得她比关大妞好,不必处在那种可怕的挣扎里。

    “那天在客栈你也看见了,他像个毒素,明明已经自里面腐烂了,能左右人的欲望,可是他无法左右女人的心意。”她故意这么说着。

    长平皱着眉,没跟她吵,也不擅吵,只道:

    “兰青值得最好的。”

    华初雪沉默半天,正因她待在华家庄格格不入,又误伤师兄才逃了出来。她不够好也不够坏她要怎么做,才有人愿意把美好的部分分给她?就跟关大妞一样,不必让那一夜血腥记忆永霸占心头。

    “我怀疑你心里有一个魔鬼,迟早会爆发,你爹娘会恨你这个不报仇的女儿。”华初雪倔强道。

    长平闻言,微笑不语。

    不知为什么,华初雪眼眶忽地泛红,她道:

    “我想当数字公子呢,到那时也许我可以用笔杀个痛坑邙不必有任何内疚!念在我们出身相同的份上,若有一日我当上数字公子,我会将妖神兰青自江湖册上划去。但,我认为你就算有兰青的美好,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反噬兰青,那时,我会亲自将你的事记在江湖史上供后世警惕。”语毕,她觉得这个目标很有挑战性,就算在华家庄被施舍她也能忍下了。

    长平又听她说了几句,多半是提着“江湖史已将关家庄血案凶手定下,江湖人将永远知道兰青做过什么事”直到华初雪离去,她都只是微笑着。

    华初雪的背影虽是娇小,影子却长长拖曳在黄昏的地面上,长平想起无浪曾私下叮咛她,不要跟华初雪太接近。本是一株良苗,移种的地方不对了,也许将成兰青第二,当时,无浪是这么说着。

    当时她不解其意,如今明白了。如果当时她能回无浪一句:她这个大妞,一直被兰青小心翼翼地种植着,才能有今日的美好。那该有多好?她总是希望云家庄的人能够认同兰青,可惜她口拙,只懂固执地在心里认定兰青的好。

    长平不再迟疑,转身往反方向走去。出身类似的两人,各自往不同道路上走去,再也没有相见的一天。

    她找了间极为普通的小铺于,埋头吃了一大碗酱泡饭,才又慢慢在城里闲逛起来。

    夕阳余晖,将整座城染上浓浓的棂黄色,李今朝看见长平时,长平正在一间名声颇好的玉石铺里。

    她笑着步进铺里,来到长平身边,瞥了眼长平正在把玩的碧玉簪。

    “大妞喜欢吗?”

    “嗯。”“我送你吧。”这价值不菲。

    “我想买给兰青的。当年他给我的簪子被抢走了,我想送他。”长平没看向李今朝。“今今,我在这里发呆好久。”

    “因为没钱吗?”李今朝柔声问。

    “嗯,钱不够。兰青揽下的钱,还有我出门时师父塞给我的钱袋,都不够买下这玉簪。”

    “我不是跟你提过,若是要大笔金额,来跟我要就是。”

    长平嘴角扬起。“我现在才知道,没钱真不方便。今今,你说,也许鸳鸯剑所谓的许愿成真,其实不能让人许愿,我胎记像地图,有可能是黄金或者任何值钱的东西,而在古人心里,有了钱什么愿望都能成真,是不?”

    李今朝双臂环胸,看向她。“是有这可能。”

    “那,我卖给你好不好?”

    李今朝本是在想这玉簪该用什么名义买下送给这傻孩子,再由大妞转送兰青,反正意义都差不多,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思绪顿住。

    长平朝她笑道:

    “我把胎记卖给今今,换这个簪子。以后鸳鸯剑归你,不管你找到什么,那都是你的了。关家男子有特殊体质,配合葯物,但,我这代后将成绝响。”

    李今朝神色渐凝。“你想做什么?”

    “今今,等很久以后,江湖淡忘关家跟兰青后,我一定回来找你。”

    李今朝不说话了。

    长平又道:

    “我没想过会有跟今今分开的一天,可是,我一定要离开。将来今今听到什么大妞对不起爹娘而自杀,或者杀了兰青又发疯,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你别被骗。”

    “去他的江湖正义!”李今朝眼泪不争气滑了下来。她用力抱住这个小傻瓜。“一定要这样做吗?”

    “只要兰青在江湖的一天,人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他就无法摆脱以往的痛苦。我要跟他一块离开,他才有生机。今今,等大家都忘了兰青、忘了血案,我再跟他一块回来找你。”

    李今朝泪流满面,无法控制。本来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为什么能这么快做出这种决定?这么的绝情!可是,她又很清楚知道,如果此时不断得一干二净,就算此时兰青留下,终有一天他会再走回头路!

    她在与兰青的对谈里,早察觉兰青本质有所变化,十五年前的少年兰青只会为留自身生路下手狠辣;如今的兰青却是玩弄人命,不择手段。如果两岁的大妞遇上的是现在的兰青,不会有活路的!这妞,为什么想得这么透彻?

    “我等你回来!我等你跟兰青回来!等到有一天没有人记得你们,等到有一天兰青心里的伤痕被你抹去!大妞,大妞,我不养生,所以很短命,你最好在我死前回来,要不,我不甘心的!”李今朝用力抱住她。

    “今今童言无忌,今今长命百岁。”长平轻轻摸摸李今朝的头。她微笑道:“我跟兰青一定会回来找今今的。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大妞心里,会一直惦着你的。”

    回到家时,天色已暗。

    一入门,就见兰青坐在屋外长凳上看月亮。长平眼儿一亮,这种感觉很像回到很久以前她睡不着时,兰青跟她一块赏月。

    那时她傻傻的,哪会赏月啊,只是喜欢跟兰青一块坐在凳上发呆而已。

    如今兰青的气质与以往大不相同,清冷冷的又有点妖媚是啊,她不能老是拿以前来比较,既然这都是兰青不同的相貌,她就该全盘接受才对。

    “兰青不休息吗?”她笑道。

    “等你啊。”兰青也笑。

    她来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额又摸着他的脸跟颈子,确定体温尚可,便跟着坐在他身边。

    “不怕我的身味么?”他笑问。

    夜里空气甚凉,极易传递他身上的香气,但她当作没闻到,认真答道:“回到家后,我心里平静了,闻到兰青的香味也就没什么了。”

    兰青闻言,斜睨她一眼,他倒不知她的克制力如此坚持。

    她微笑地打开宝贝袋夹层,自里头取出蜜饯。蜜饯还是去年没出清的那一批,她捡了一颗含进嘴里,兰青也主动拿了一颗。

    她抿起笑花,眼睛亮亮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现在早已过了元宵,街上冷冷清清完全没有任何人声。

    “现在回头看看这家,还真是很破呢。”兰青道。

    “嗯,前年除夕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她指着门口:“有人敲门,我以为你回来了,正要跑去开门,师父就回来了。直到半年多前传出兰绯还活着,师父才把当年的揣测告诉我,他本以为当年是觊觎鸳鸯剑的高手,但如今想来应是兰绯无疑。”

    “从此你不必再担心,兰绯已死。”

    “嗯。兰青,咱们搬家吧。”她没有转头看兰青,又吃了一颗蜜饯。“就你跟我,咱们搬家,去其它地方住着。”

    许久,没有声音,她却一点也不心急,因为,不管兰青答案如何,她都不会去争,她只会去做。

    “傻妞,你以为兰家家主之位让江无浪得去,我就拿不回来吗?”

    她知道今今一定都已经跟他说个翔实,便笑道:

    “无浪觉得好玩,除了下手做菜外,他什么事都只做一会儿。我想他拿了面具冒充家主,也是觉得有趣。”她不清楚无浪为何对兰家之主感到兴趣,但兰家展示鸳鸯剑等事,全是无浪以兰家家主之身参与,云家庄去参与盛会的师兄们跟她提及,无浪似乎以此为乐,但她想,他多半还是为她代她解决鸳鸯剑之事。

    这里的人,她都舍不得,可是她必须割舍,才能有未来。

    “你对他,真是了解。”兰青淡淡地说。

    她转向他,朝他笑道:

    “我也是了解兰青的,所以,我带兰青回家了。”

    滢滢月光在那略宽的少女脸上流转,他凝视良久,才撇开目光,道:

    “哼,你话说得好听,要等我想回家时再回家,如今却是蛮干作风。”

    她难得咧嘴一笑:

    “因为我曾看着兰青十年,所以兰青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兰绯死了,以后兰青不必害怕他要折磨你而来害我,那你现在回家也是理所当然的。”

    兰青动了动嘴,本想反驳兰绯之事,终究没有说出口。最后,他轻声道:

    “你不怨我让兰绯带走你么?”

    “不怨。”

    “在那五天里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兰青当年在地牢里的感觉,一定跟我一样,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出去,我还要疼兰青,兰青一定要有大妞。”

    “是么?你是为我,远离江湖么?”

    “我想为我跟兰青,我想跟兰青在一块。”

    “我已非当日那个抱养你的兰青,大妞,咱们若在一块,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会捱不住心里怀疑而下手杀了你。”

    “嗯,我知道,等事情发生了再说吧。”

    他闻言轻笑一声:

    “若是到时你反悔了呢?我要留住的,是一心为我的大妞,而不是迟早背叛我的大妞。”

    “兰青,我跟我爹一样。你见过我写给你的信,爹在临死前还是信你的,他要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要我用眼睛去看,那时他便已信了你,我是他所出,我跟他都一样的。我想跟兰青一块生活,再一个十年,然后再再一个十年,到那时,我们再搬回来跟今今一块过着剩下的日子。”

    “你的计画真好啊。”

    “嗯。”“你知道,当年我入关家庄,曾想se诱你爹吗?”

    她没答话。

    “我没有下手。我想,就算我下手,他也不会像那些人一般压我在地。”

    她抿起嘴。

    “大妞,下午的话你都听得一清二楚吗?”

    “嗯。”“你也听见,我如何被那些人整得死去活来,最终一个个死在我手里的过程吗?”

    “嗯。”“觉得噁心么?”

    她直视着他,道:“不噁心。兰青活下来,我为此感到高兴。”

    是么这就是李今朝说的,大妞站在模糊界限上仍然毫不考虑拥抱他吗?“你就一心一意,只要我吗?”

    “嗯。”“你知道我以前送你的碧玉簪,兰绯夺来后在我面前亲手折断它吗?我以为,簪断人死,再也没有缘分了,如今那簪被丢到哪去连我也不知道了。”

    “簪子断了没有关系,兰青活着我也活着,还是有缘分的。”

    接着,兰青不再吭声了,长平却是一颗接着一颗蜜饯吃,途中偶尔兰青会捻一颗去。她知道兰青在挣扎,没关系,那就让兰青挣扎,只要当他挣扎时她在他身边,她想兰青不会有事的。

    一直到公鸡啼叫,远方泛起天光,她那袋蜜饯几乎要被清光了,她重复再问一次:“兰青,我们慢慢走,走到适合我们的地方,然后住下,好不好?”

    “我若说不好,你这头小蛮牛,怕也会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带我走吧。”

    长平没有腼腆的笑,只定定看着他。

    兰青转头看向她,美丽的眼眸一对上那双清亮的目光,就知道自己终究会屈服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

    没有江湖、没有仇恨,不用猜忌,只有大妞。

    只有一心疼他的大妞。无论他会不会有二心,都只会一心怜惜他的大妞。

    “好。”那声音轻轻淡淡地。

    在这一年的年初,这一个晨与夜交接的模糊时刻,他愿意放下曾有过的屈辱、怨恨、算计只想单纯地信赖眼前老实的少女。

    不管以后他是不是会做出后悔的事,不管以后他会不会面对她的背叛,甚至,他这次的决定将害了大妞,他还是放下开他一生中唯一挂在心上割舍不去的大妞。

    这么普通的大妞,只有成衣铺的衣物适合她,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有多高兴大妞的不出色。

    当年的兰青,就是要这么普通的大妞。

    大妞闻言,极力压抑面上喜悦,眼眶已红。“嗯。”“你很高兴?我不再是过去的兰青,不要奢想过去的日子。”

    “我没奢想。”她笑道:“兰青,我扶你进屋,你该多休息。我好困呢。”

    他闻言皱眉。“又困?”

    她揉揉眼,又笑:“有兰青在,我总是放松着。”

    兰青静默一会儿,才道:“别睡熟,明儿个你还要早起照顾我。”

    “嗯。我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