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德川家康13·长河落日 > 第三十章发病

第三十章发病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待柳生宗矩赶到,德川家康已经被人抬入卧房,无力睁眼,无力发话。

    “大人!大人”茶阿局拿湿巾敷在家康额头,不停唤着。

    “柳生,速速前往江户,禀报将军大人。”松平胜隆急道。宗矩看一眼家康那苍自的脸,急急离去。

    有人猜是食物有毒,但与家康一起用饭的人皆无事,故家康此次昏厥当是疲劳所致。

    柳生宗矩带着一个识路的武士,骑马连夜赶往骏府。他心中暗悔,为何未带医士随行!为了今春进京,他过于兴奋,竟忘此责。若是远行,定要良医随行。为何单单于这种时候发病?难道是天命?

    如此一念,令已跟随家康左右多时的柳生宗矩内中大哀:家康公已无半丝私心,心中所念只是后事。他成功压制住了伊达政宗叛,闭口不提忠辉一言,一心为竹下代进京元服准备。为了这最后的愿望,他倾尽全力,为了顺利进京,才到此处磨炼筋骨,谁曾想

    宗矩在马上不断擦拭着泪水。他不时想起家康公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觉心痛如割。大御所那孩童般清澈的双目,是否已看不到现世的肮脏了?

    宗矩赶到骏府,叫起本多正纯,大声道:“大御所病重。”

    正纯脸色骤变,急令侍童铁三郎道:“速去叫宗哲,医士片山宗哲。”然后急急开始换衣服。

    “什么症候?”他换完衣服出来,已异常平静。

    “晚上吃了炸加吉鱼,故有人说是中毒,实可能是过度劳累所致。”

    “炸加吉鱼?”

    “是。茶屋四郎次郎去拜访,亲自下厨,我们皆已试过。”

    “炸加吉?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东西。后来怎样了?”

    “丑时如厕摔倒,呕吐不止。”

    “若是中毒倒也无妨,想必应该带着些药物。只怕是中风。但愿我们赶去,大御所还能醒着。”说罢,正纯马上往江户派出使者,然后带着以片山宗哲为首的三名医士连夜赶往田中。

    当本多正纯带着医士赶到,家康已经微微睁开了眼。

    谁都认为大难将至。众人皆知,生老病死乃是世间铁律,但直面死亡,却还是均觉事起仓促。

    片山宗哲为家康把了约近半个时辰的脉,方道:“不是中风。”然后到旁边房中,望着一动不动的正纯、胜隆和宗矩等人,道:“只是感到腹中有异物,加上现在高烧不止,暂时当让大人在此歇上一歇”

    “不!”正纯厉声道“倘若在这种地方发生万一,该如何是好?必须赶快回骏府。你们几人好生商量一下,怎样才能把大御所平安抬回骏府。”

    此时,神原大内记、酒井正行和松平家信等人也闻讯赶来。众人都只暗暗往家康卧房看一眼,不敢说话。即便问候,家康也只是徽微睁开眼,不知是否明白。

    “不可。轻易搬动,只怕途中”宗哲眨巴着眼,还没说完,正纯便再次打断他:“若在此静养,便能康复?”

    “是。脉息还很正常,小人的想法,是让大人再静躺两三日,稍事观察。”

    “你为何不早说?不用急着把大御所儿女请来吗?”

    “这”“你到底是何意?平常就当熟知大御所的身子诸况。”

    “话虽如此,大御所毕竟年迈”

    “应将大御所儿女皆请来一见吗?”

    “这”正纯焦急地看了看胜隆,道:“该如何是好?不让大御所儿女们过来和他见一面,但有不测,便是我等疏忽。但,江户尚无吩咐之前,又不能因此引起轩然大波。”

    胜隆思索片刻,道:“在下觉得,还是照医士所言做,先让大人静养两三日。两三日后江户自会传来明示,就当是大人偶染微恙,先莫将消息泄露出去。”

    终于有了一个定论。众人不让侍女接近卧房,以家康公偶感风寒为由,先让他在此静养两三日,以观后效。若稍有好转,便马上返回骏府。如此,二十二日就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度过。

    秋日多云的天空,时而明朗,时而阴沉。家康却是时睡时醒。第二日,一直守护于身旁的正纯听到家康说了一句:“知会江户了吗?”过了片刻,又以对着茶阿局的口吻说了一句:“往后的事就拜托你了。”这种郑重其事的口吻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然后仅可听到轻微的喘息。

    “终于让我看到了生死啊。”这是二十三日正午,家康对正在为自己把脉的宗哲的感慨之言。当时他似甚为清醒。宗哲惊慌地应了一声,只听家康又道:“性命如生于地上诸物。”

    “是。”

    “朝着天空生长,如树如木,长高,长粗,几十人也合抱不住,直直地朝着天空生长。”

    “是。”

    “不会枯老不会。地上的巨木大树,怎会干枯?但枯了,凡俗之眼不见。”

    “是。小人看不见。”

    “神佛对我这般说过:现在就让我看看生死之树。是,我在那大树的枝叶之间,见了很多人。”

    “啊?”

    “今川义元停在最下枝条,如鸱鸺一般竖了双耳。上为信长公,他有如苍鸻。对了对了,还有太阁,也在树上,直似瘦削的白鹤。他托着我的手,哗哗落泪。他说对不住,对不住”

    宗哲为难地看了看正纯。正纯觉得家康在说胡话,皱了皱眉头,移开视线。但茶阿局和胜隆却贴在他身旁,不住点头。他们相信,此实为家康的感慨。

    “又右卫门在吗?”

    听见这话,在檐下守卫的柳生宗矩急急进来。

    “哦,又右卫门啊。我在那树上,也见到令尊石舟斋了。”

    “是。”

    “你父亲所在的树枝比信玄公还要高啊。他对我恭敬道:大御所的树枝还要往上,实乃正直之人。”家康说到这里,闭上了眼,又道“这生死之树伸向太阳,乃是连接大地和太阳的桥梁。人不会死,只是隐藏起来,回到这大树之上”

    宗哲听到这里,低声对正纯道:“小人以为,可以准备回骏府了。”

    从家康这番关于生死之树的言语中,宗哲感到了时日紧迫。实际上,最近一段时日以来,家康常被痰瘀堵,致呼吸不畅。然而,到了二十四日晨,家康却突然退了烧,主动提出要食随身携带的万病丹和起缘丹。

    家康的突然恢复让宗哲无法明白,他担心药物药效太强。但家康不听众人劝说,坚持服用自配药物,然后坚定地对正纯道:“明日,二十五,回骏府。”

    他竟然还清楚记着日子,这让始终守护在旁的几个人难以置信。之后,家康又说了一句离奇之言:“我只是从那生死树上借了一点时日回来,不可疏忽。”

    片山宗哲听到这话,脸色苍自“大人之思,果然乃我等所不及。”

    从骏府赶来的金地院崇传坐在家康旁边,不停往本子上写着。他是想给板仓胜重修一封急函,详述家康病情。

    正月二十五,家康回到骏府,见了从江户急急赶来的青山忠俊,随后又叫来藤堂高虎“江户应如原先所想,平静无事吧?”他已经大有起色,甚至能问起这些事来。

    当日,高虎和崇传联名给江户的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和酒井忠利三位家老写了书函:“大御所病情已逐渐好转,二十五日从田中返回骏府,气色愈好。”

    但此时家康已预感到自己天寿将尽。众人皆能看出,他从心底里感激上天给他延命之机,在静静品味天寿余霞。

    继青山忠俊之后,秀忠又派安藤重信和土井利胜前来探望。二月初一,秀忠从江户出发,赶往骏府。他现在才动身,仍是对伊达不放心。

    秀忠辰时动身,快马急进,于初二戌时赶到骏府,立即前来探望父亲。从江户到骏府要越过箱根山,约五百六十余里,平时需要五日,但秀忠却只用了十数个时辰。

    义直也从名古屋赶了过来。秀忠便带着义直、赖宣和赖房三个兄弟同至家康病榻前。负责照料家康的茶阿局红着眼迎接了兄弟四人。自己的儿子忠辉已被排除在外,想到这里,她心头涌起万般悲伤

    “躺着见将军,实在失礼。”家康看到秀忠到来,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问道“江户还平静吧?”

    “是,甚是平静,只愿父亲能早日康复。”

    家康不语,单是将视线转向与秀忠并排而坐的三个儿子,小声道:“你们都要记着,休要违背将军命令。”

    三人齐声答道:“是!”“将军,长兄如父,日后代我好生照顾他们。”

    “孩儿明白。”

    “还有大炊。”家康看着跪在秀忠身后的土井利胜,道“这三个孩子日后诸事,你已告诉将军了?”

    “是。已详细禀报将军。”利胜和秀忠对视一眼,道。

    他们三人便是后世的“御三家”如果秀忠无可继承将军之位的子嗣,便要从义直、赖宣家中选取嗣子。赖房一支则代代作为将军之副任辅佐之职。家康曾将此事认真地对土井利胜说过。

    家康九个儿子,存世只秀忠、忠辉、义直、赖宣和赖房五人。

    家康到如今也未提起忠辉。茶阿局坐在末席,低头不语,强忍悲伤。

    但,谁人会顾得上她的悲伤?家康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发出低低的呻吟。秀忠遂催促着三个兄弟离去。

    虽说家康有所恢复,但是谁也不敢期待他能完全康复。天寿将终,这只怕是暂时的好转。

    “我会暂时留在骏府处理政务。你们注意和江户联络,不可疏忽。”秀忠这般吩咐过土井利胜和本多正纯之后,从二月初二起便住在骏府城。

    家康的病情时好时坏,时而痰液瘀堵,时而脉搏紊乱,骏府城笼罩着紧张之气。

    进入二月之后,京都也陆续派来探病的使者,有上皇的妃子近卫氏、女院、亲王、公卿,还有各神礼寺院派来的人。

    初九,皇宫为家康的康复祈愿,在内侍所演奏神乐,令土御门泰重劝信徒布施。不仅如此,十一日,圣上亲自下令,各神社寺院祈祷,并于二十一日特意将三宝院义演招到清凉殿,命他修“普贤延命法”

    家康病重之后,众人才发现,对于天下,他乃是不可或缺之柱石。

    诸大名陆陆续续来到骏府。众人瞩目的伊达政宗也于初十从仙台起身,过江户而不停,一路来到骏府。当他到达骏府,已是二月二十三。

    家康的病情在秀忠抵骏府第三日略有好转,甚至偶尔能从病榻上坐起。伊达政宗抵江户的前一天,即二十二晨,他却突然再次昏倒,卧床不起。

    当接到政宗要来探病,并业已抵达骏府的消息,秀忠顿觉一股杀气。

    “大御所病重,万万不可把他带至病室。”

    “野心勃勃之徒,怎能对他笑脸相迎?”

    青山忠俊对政宗的怨恨尤甚,其次为本多正纯。正因为众人清楚,家康欲压制政宗叛心,伊达之请才令人大为棘手。但伊达政宗十分固执,声称若不能见到家康公,亦当即刻见将军。

    “惊闻大御所染病,在下日夜兼程从仙台赶来,只怕见不到大御所最后一面而后悔终生。伊达政宗之心,大御所必知,他定会盛情相迎。在下只想去问候一声:大御所,政宗来了。”

    土井利胜最终决定为伊达政宗通报。但此人毕竟为当代少有的枭雄,利胜让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守护在家康一旁,并打算令政宗摘下身上长短刀,才放其人房。但在入房之前,政宗已主动摘下佩刀,递给松平胜隆,方进去。

    土井利胜通报时,家康似已明白,又似正糊涂。

    将军亲信都欲将政宗带进,让他看一眼,施一礼就罢。这样,他便能知家康绝非装病,众人也绝无掩盖大御所归天消息之意。他若胆敢有半丝失礼,就把他带到将军面前,给他颜色瞧瞧。

    然而政宗进来时,家康竟已坐起身来。纯白的褥子叠了起来,家康靠在上面,裹着一块紫巾,望着政宗,清晰道:“哦,有失远迎啊!”他眼中发红,但目光清澈平稳“我原本想去迎你。你来了就好,就好”政宗往前踉跄了两步,扑倒在地。他两手伏地,浑身颤抖,大哭不止。

    柳生宗矩从来没见过男儿如此恸哭,那声音有如横吹残笛,其音哀哀不绝。

    “你是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想念的人。政宗啊,我见到你了见到你了。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你是我最想念的人我终又见到你了。”家康表情平静,屡屡点头“唉,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但是我得先去一步了。”

    “大人!”政宗大声喊道“您怎可先去!不,哪怕是再过些时日也好政宗日后该如何行事,还要请大人指点啊”不知家康是否听到了这些,不等政宗说完,他却道:“拜托你了!陆奥守。”又感慨颇深道“在我这一生中,遇到了四个可惧的、亦是世所罕见之人。其一便是信玄公。信玄公教会我如何打仗。再便是总见公织田信长这是一个令天地震怖的名字。我从他身上学到睥睨天地的大器。”

    此时政宗已经正襟危坐,他的心许也平静了下来“总见公?”

    家康道:“当然!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沉下心来,认真察看,便能发现,即便是一看之下甚是愚昧的下人,其身也闪耀佛祖的光辉,有着无限智慧。”

    政宗泪流不止。“我的另一师父便是太阁。太阁教给我如何应变,不,应当是以何种心思去应对世间变化。太阁以自身生死告诉我这些。我真有难得的福分啊。”

    政宗大声呜咽,但在哭泣的同时,他的一只独眼亦紧紧盯着家康。

    “下一个,便是伊达政宗如果你早生二十年,绝不会输给信玄公、总见公、太阁大人,不,即便是如今,你亦是不二雄杰。你乃神佛之子,将军就拜托你了我死之后”说到这里,家康的头突然歪到被子上。

    茶阿局忙把药汤送到家康唇边,但他似已无张嘴的力气。

    “我明白了!”政宗的声音大得惊人,把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吓得面面相觑“伊达政宗若未遇到大御所,便是一辈子都在黑暗中徘徊的野兽,绝无法变成人。现在,政宗看到了光芒,看到了照耀整个大地的神佛之光,这光照进政宗心间,照进政宗灵台。”政宗言罢,以拳抵在膝上,独眼紧盯家康,颤着身子,复又大哭不止。

    家康唯眼神还活络。他紧紧盯着政宗,浑身上下似生成万丈佛光,笼罩了对方。

    听到藤堂高虎长出了一口气,柳生宗矩也不由得放下心来:伊达政宗铁肠终被感化矣!二人默默对视一眼,沉浸在感慨之中。即如政宗所言,他许是真的受到普照世间的阳光一照,慈悲方使他还原成人。

    “莫要哭,陆奥守。”家康喘一口气,嚅动着嘴唇道“有心之人,并无亡故。”

    “嗯?”政宗惊讶收泪道“并无亡故?”

    家康复道:“对于有心之人,并无亡故。”

    “并无亡故大人是说,生死如一?”

    家康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世上有一生死大树,我们都是树上的枝桠。”

    “”“即便其中的一根小小枝桠枯了,却也不能因此说大树枯了。大树还会年年生长,年年开花,万世不休。”

    政宗屏住了呼吸。

    “你记着,我们皆不会亡故。”

    “是”

    “即便我的躯体不在了,还会继续活在生亡大树上。我会看着大树开出何样的花,能长到多高。我要做之事和先前并无不同。如何让此生死大树枝繁叶茂,便是我的责任。仅仅如此,既无生,亦无死。”

    政宗目光锐利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拍拍膝盖。这个动作究竟是何意,有人明白,有人不解。柳生宗矩似已明白:这莫不是一人在找到生命归属之时,不可言说的欢悦吗?

    “大人!”政宗再次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声音道“政宗日后也会活在这大树底下,日夜守护”

    伊达政宗刚说到这里,片山宗哲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时辰久了,对大御所身体不宜。请”

    政宗顿时面露愠色,却未发作,他此时发现家康已安然睡去了,遂喃喃叹道:“唉!一生劳苦啊!”“是。如今能言已是不易。不能再”

    “对不住!只因好久不见尊颜,大喜过望,一时疏忽了。”政宗转向众人,郑重施了一礼“就此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