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本色陈冲 > 第09章初恋之死亡

第09章初恋之死亡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海外赤子的外景结束了,陈冲从海南岛回到上海。黑瘦的陈冲扔下行李便冲上楼。

    “妈的信在哪儿?”她大声问。

    “喏!”外婆跟不上她,良久才步上楼梯,拿着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和一盘磁带。

    在外婆念念叨叨叙述母亲在美国的讲学、居住和其他琐事中,陈冲拆开了母亲的信。信中母亲以不小的篇幅介绍了磁带的歌者艾奥佛斯(猫王)。

    陈冲立刻把磁带放到录音机上。

    渐渐地,唱词开始对陈冲发生意义,旋律和节奏也扣住她的好奇心:“lovemetender,lovemetrue”

    这音乐对于陈冲是彻头彻尾的新异。她从没听过他这样粗犷到极至又细腻到极至的歌唱;他的柔情中总有种她不懂的痛苦;她的激情又往往被愤怒催发。“这人真棒!”她想着,赶紧找来母亲的信,更用心地把有关歌手的评价读了一遍。

    陈冲突然有些坐立不安。

    一直朦胧的对于国外的向往,这一刻清晰和强烈起来。似乎她对中国之外的世界的求知欲,就在这时,被这首歌一发不可收拾地诱引出来。

    “我要出国!多好的歌”

    外婆和陈川不是头一次听她咋唬“出国”但他们没太当真过,因为陈冲自己似乎也不是认真的。那次陈冲随中国电影代表团访问日本,回到上海她也兴奋得什么似的。好几天里都听她在谈日本的街道多么干净,日本人多么有纪律,排着整齐的队伍等公共汽车,她还告诉他们,日本的演员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汽车,是社会的最富有阶级。那时她也嚷过:“出国去!”

    都以为陈冲不会真的就出国去,扔了这儿所有的优势:名气、地位、观众的宠爱。父亲从美国来的信已给她泼过冷水:“这里不会有人需要你来演电影。要来,你就踏实地学些东西,争取更高更完善的教育。”父母觉得女儿应该以知识充实,而不是以名气地位。在父母的观念中,演几部电影还称不上事业。在他们看来,世上最不能胡弄的是科学。他们主张陈冲去美国学医。

    陈冲动过心。因为她感到自己的处境有些进退不是。一个中国电影演员所能及的最高荣誉,她已拿到;从形式上看,她已登了顶峰。往上走,她看不见路:似乎惟一可见的路,是向下的。似乎有如此一个规律:上来快,就下去得快;有上,就势必有下。不管她走到哪儿,总有记者簇拥,总有年轻的仰慕者相随。人们大声小声地叫着:“咦,陈冲!”从他们脸上,她似乎看到一种急切的期盼:我们等着你更好的一个角色!她已愈来愈感到一股压力——更好的。“更好”是不易的:像是她起了个很高的调门,她的观众自然期望她持续这个调门,最终能高于这个调门,如果她高不上去,就辜负了他们。

    陈冲这时真的体验到“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的道理了。高不上去,甭管你起调多高,都令人失望。而再那么一路高上去,一则太吃力,二则不太可能。这种情绪中她读到父母信中的“劝学篇”她便会在外婆和哥哥耳边叨咕几句:出国喽。

    激起陈冲出国向往的更重要的因素却是她的学院。在“上外”陈冲的主修是英美文学,两年时间,她泛读和精读了大量英语文学经典。她已体会到英文的妙处;它的精致与丰富。她渴望到这种被最广泛运用的语言流域,去听,去说,去感受。她渴望到海明威狩猎的山林,斯坦贝克的海滩及杰克伦敦的草原去走一走,去探索和历险。每当她读完一本英文原著,家里人也听他叹息般自语:该出国

    十九岁的陈冲有着巅峰状态的求知欲,她渴望了解生活的更多形式,更多的可能性,她感觉假若再死守这些已获的荣誉,所有可能性都会慢慢死掉,包括荣誉本身。

    一九八0年夏天,一个来自美国的电影艺术代表团到上海访问,陈冲充当翻译。那是她对自己口译水平的初试。团员们感到与陈冲有那么多的共同话题。他们发现陈冲对西方的历史、文化和艺术,都有相当全面的了解;她不像东方国家(长期对西方封闭)的女大学生那样孤陋寡闻;更不像一般女演员,仅专长与感兴趣电影艺术。陈冲几乎可以就一切话题参与对话和讨论。看得出她的紧张,她的不胜其累,但她的知识范围使团员们惊讶。她也会这样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听了解释,她往往再追一句:“给我一个上下文好吗?”接下去,她会将它记在自己的小本上。不久,人们便发现她的句子里开始出现这个词,并用得十分巧,十分确切。陈冲从不愿省力,找不到恰当词汇就用手势来拼凑表达力。她从一开始就养成习惯,控制手上动作,尽量找最准确的词。

    这个电影代表团一位电影教授问陈冲:“你对美国有兴趣吗?”

    “太有兴趣了!”她答得直截之极。

    教授又问:“那你考虑过到美国发展吗?”

    陈冲憨憨地一笑,说:“那儿不会有人需要我演电影的。”

    教授说:“我不这样想。你已经有好多的基础,才十九岁。许多美国演员在这个年龄只是做做上银幕的梦,甚至连银幕梦还不敢做。你没有意识到你的优越吗?”

    陈冲想,我的优越?我的优越大概就是少年得志,得了番运气。

    教授接着说服陈冲:“美国有很好的教育系统;美国也有非常好的电影传统。电影在美国被作为一门重要的学问来研究,来教学的。相对来说,你到那里会有更大发展。”

    陈冲在听这盘“猫王”磁带时想,不管怎样,我要去看看世界;看看世界的那一边怎么会产生那样的歌和歌手。我要去看看那样一种令人费解的疯狂。

    当陈川听到妹妹这番由一首歌引起的奇想后,沉默一阵说:“那就不能拍戏了,你想过?”

    陈冲道:“想过!”她仍在激动和莽撞中:“想想看,有这么多东西,我看也没看过,听也没听过!”她的表情在说:那我不太亏了?

    陈川问:“你想去美国学什么?”

    陈冲手一划:“随便!”

    陈川看着这个长大了却仍不成熟的妹妹,感到他似乎比她自己更懂得她这个人。她对自己目前的名气、地位十分矛盾。一方面她明白这一切之于她并没有实质性的好处,另一方面她不甘心马上就告别这一切。对于她已拥有的观众,她生怕自己的断然谢幕成为一种绝情。做了演员,观众对自己的好恶,永远是重要的。观众很少能从一而终地对待一个演员;他们是多变的,不易捉摸的,也往往由了他们对一个演员的爱戴而变得严苛,冥冥中希望她不要长大变老,不要当婚当嫁;他们在她(他)身上维系一份理想,她(他)的一个微小的变化就很可能导致他们的失望,从而收回他们的宠爱。从一个女孩子的天性来说,被众多人宠爱,似乎是幸运的。却也十分吃力,因为她并无把握自己总能合他们的理想。在最得宠的时候告辞,似乎颇得罪人,却也就不必吃力地去维系他们那份理想。

    陈川与妹妹玩笑道:“到美国大家都不来睬你,日子不好过哦!”陈冲明白哥哥的意思。她的成长过分顺利,对另一国度的境遇,她该有足够思想准备。她将从零开始;从白丁做起。

    “我早晓得!”陈冲用颇冲的口气答道。

    陈冲很看重哥哥的见解,却习惯地要与他较量几句。每次争论,她希望哥哥在说服她的过程中暴露他的思考程序。

    哥哥是这世界上最使她清醒、明智的人。他鼓励她,保护她,却很少一味地宠她。相反地,他总在兄妹玩笑逗嘴时刺她一记,让她对自己的明星地位看得更轻淡些,更重视内心的充实。哥哥还常把陈冲带到自己的朋友圈子里,这些朋友都年长于她许多,他们谈读书,谈政治,也谈社会和人。陈冲明白哥哥的用意是让自己在这里洗涤演艺阶层中常有的空泛、虚荣,让她受到朴素、智慧的人格影响。于是陈冲总穿着比上海一般女学生更朴素的衣裳,和哥哥一块骑车到这样的朋友聚会中去。她会一连几小时静静地听他们谈话,悄悄留意他们提到的陌生的书名、人名。

    “美国的中国留学生都要洗盘子”陈川说。

    “那你呢?”陈冲瞪着陈川:“你自己不也想去美国?”

    陈川笑道:“我洗盘子有什么要紧!”

    陈冲不服地:“你能做什么我一样能做!”

    陈川停顿片刻,说:“画家不同。画画不受语言和种族限制。人类的许多感觉是共通的。画家和音乐家的幸运,是他们能用共通的语言表达共通的感觉,甚至把不共通的感觉让它共通起来。对吧?大概只有画家和音乐家有这份幸运。”

    陈冲懂得哥哥的言下之意,那就是:演员是被语言和种族局限的,陈冲此一去,很可能意味着永别银幕。

    陈冲告诉哥哥,这回她走定了,不管前途是什么。

    陈冲的行李让外婆很不得要领:除了精减再精减的必需品之外,便是一箱子书和一只纸箱,纸箱沉得出奇:里面盛的是几百只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它们是陈冲和哥哥从小搜集的。外婆问陈冲:“带这些做啥?”

    陈冲只回一句:“我需要。”

    外婆听说美国的衣服很贵,许多出国留学生都整大箱地装足起码二年的寒衣夏衣。而这个倔头倔脑的陈冲却把航空公司的行李限量耗在这些东西上。

    陈冲到末了也没向外婆解释那个莫名其妙的“需要”她自己对这“需要”也不全然清楚,答案是她在美国开始生活后才逐渐出现的。

    这些红色像章代表着她人生中一个重要阶段,多日后她在美国的校园里这样想着。与美国学生、台湾、香港的学生相比,陈冲发现自已与他们的最大区别是理想——她曾经受的理想教育。曾和许多中国青少年一样,她相信过一种伟大的主义,渴望过为它奋斗、牺牲。她还想,不管国外的人怎样为中国人悲哀,为中国人在偶像崇拜时代的牺牲而悲悯,她应该尊重自己的青春。

    无论她幼时有过怎样的迷失、荒诞,她仍尊重它。

    她之所以将一箱子红色像章带过大洋,带到这个纽约州僻静的校园,便是这份对自己青春的尊重了。她不是一个对任何过时事物都不假思索地去否定,去抛弃的人。她不可能完全否定自己信仰和讴歌过的东西。说她怀旧,说她保守,都可以,让她割弃自己长达十年的一段生命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此,在香港、台湾同学们讲鬼故事一样讲到大陆中国的文革、穷困,她会正色告诉他们:“你们不了解我们。”

    在这些同学面前,她甚至自豪:我们的过去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毕竟不卑琐。我们不为一件得不到的生日礼物哭。我们或许不曾有生日礼物,但我们也不曾有这个微不足道的哭的缘由。

    陈冲担心那一箱子像章过美国海关时会受阻,却没有。只是因为它们太沉重,纸箱承受不住,刚通过海关便裂开,所有像章随一声巨响倾落到地上。人们朝狼狈而忙乱的陈冲注视,全是不解的眼神。

    连来机场接应的母亲也对陈冲的这一份行李感到好笑。

    同母亲来迎接陈冲的还有一位朋友。这是陈冲自乘飞机以来最冷清的一次机场相逢。曾经的每回机场迎送都是一场重头戏。先是镁光灯,然后是一涌而上的记者,再就是被这阵势惊动的人们。她总得四面八方地端着笑脸,尽量不口误地回答提问。她害怕这阵势,厌烦这阵势,存心用孩子气的唐突语言来削弱气氛的郑重,不然这气氛中的氧气太稀薄了,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曾常常想:就不能不把我当回事吗?她甚至想过悄悄改换班机,不宣而至,不辞而别,偷份自在闲散。

    在纽约的肯尼迪机场,她头一次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地走出关口。像是长期被迫收敛的她,此时放开来活动活动筋骨。

    “妈!妈!”

    这时的陈冲可以像一切十九岁女孩一样放任姿态,一头向母亲扎来。

    不久,她便独自待在朋友家了。母亲比在国内时更忙,连花出半天时间陪陪女儿都不可能。

    陈冲打电话给曾在北京拍电影时结识的朋友,竟没有一个人能马上抽出时间见她,所有人都翻着自己的小日历本,数着排满的日程,告诉陈冲他们将在某日某时和她会晤。

    “但今天不行,抱歉。”

    所有人还提醒陈冲:一个人别上马路;纽约对一个陌生国度来的年轻女孩往往是狰狞的,甚至危险的。

    陈冲却怎么也待不住。一个人试试探探朝繁华的市区走。看,投人注意她,没人跟随她,真的像轮回转世一样,她似乎在经历一次新的身世。她高兴一路走一路大啃巧克力,就去啃;她高兴穿一身宽松无型的衣裙,就去穿。然而,在天性得以伸张的最初快感过去后,她感到了心里的一点不对劲。她意识到自己的虚荣心此刻也想得到伸张:任何东西,一旦有过,就不想失去。曾经的那套排场真的从她生活中消失时,她隐约感到失落。

    陈冲走在这条拥满异国面孔的街道上,她想他们中最穷的人大约也比她富有。她衣袋里只有薄薄几张钞票,她的生活就要开始从这几张钞票开始。

    乘几站汽车就花掉这几张票的相当一个百分比。

    想着,走着。一张瘦削肮脏的手陡然伸到她面前,她惊得吞一口气。是个女人,有双干涸无神的眼和半启的嘴。她向陈冲说了句什么。请她重复,她说:“给两个小钱吧。”

    陈冲没料到,在纽约第一个来测试她英文听力的是这句乞讨。她告诉她:抱歉,她也没钱。

    女人突然说:“你是日本人。”

    陈冲马上说:“我不是日本人!”

    女人端详了她一瞬,说:“我不喜欢日本人。”

    陈冲急于脱身,她却拉住陈冲的手。“你没有钱,可我有。这钱给你。”说着她硬将一枚二角五硬币塞到陈冲手里。“再见。我不喜欢日本人。”

    陈冲呆呆地看着这个半人半鬼的女子飘然远去。她想,要学的太多:不仅语言、生活方式,还要学会和这类失常的人打交道。

    她把这个奇怪的邂逅告诉了朋友们,也写信告诉了他。

    他不十分高大,有着端正的脸容和聪慧的、大大的眼睛,还有一口俏皮的北京话。陈冲是在北京认识他的,那是她出国前夕。很快发现他懂古文、通音乐,画也画得不错。他是在艺术环境里长大的,他对于艺术的敏感和造诣,很快吸引了陈冲。他身上没有陈冲见惯的学者子女的严谨,他的气质,随和中带有潇洒。当俩人发现一场恋爱已开始时,陈冲已不得不回上海收拾出国行囊。

    陈冲的家庭影响,以及她对自己的要求,使她一直在爱情上严加看管自己。尤其十六岁以后,她有了名气,便更视爱情为禁果,她明白一个出了名的女子最容易被人议论,私生活上的一点不慎,便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她的父母和家庭给她的警语是:在这方面早熟的孩子多半没出息。读过大量古今中外小说的陈冲有足够的幻想来消耗她的情愫,来浪漫化她的内心。

    因为出国,她成了普通平凡的陈冲。十九岁的女大学生。除了她一米六三的个头,一百零四斤的分量“陈冲”二字不再有任何额外的意义。也就是说,她不必再对陈冲这名字负额外的责任。她写情书,发誓言,都只意味着一个叫陈冲的普通女学生的私人事物,丝毫不影响那个属于公众的“陈冲”的形象。

    离开中国之前,他将陈冲紧紧拥在怀里,热烈的吻着,他轻声许愿:“雪中的圆明园很美,以后我带你去圆明园。”从此,陈冲便把一个雪中的圆明园当作他们爱情还愿的所在。它神圣,像这些深而长的吻。这些吻之后,陈冲便有了以身相许的感觉。

    “我在美国等你。”分手时她说。

    他说他正加紧办理出国手续,正等一所艺术院校的硕士奖学金。他保证决不让陈冲等太久。

    很忙很苦的第一学期,陈冲用给他写信来慰藉自己。她向他描述纽约的第一个秋天的美丽,也讲起自己为谋一份学费和一份生活费而打工的艰辛。她头次感到钱在生活中的位置。她的家庭是朴素而温暖的,她从小到大几乎不懂钱为何物。在上影表演训练班得来的那一小笔工资,她总是如数交给母亲,一旦需要开销,朝母亲摊开巴掌便是。而美国是这么不同:

    等在你面前的这张脸只在你打开钱包,递出钞票时才会真正地笑;所有的机器在你填进硬币后才会运转,提供你饮料、邮票、洗衣服务。是钱使这世界活了。是你不断喂进的一笔笔钱使这活了的世界将你载入它的正常运行。

    在写给他的信中,她还告诉他,自己如何成了个家庭教师。这份工资收入要高于打餐馆,而且不必对付老板娘的刁钻以及顾客的难缠。她只有一个学生,是个美国小男孩,在她教中文的同时,她也从他那儿得到英文口语的练习机会。

    她还告诉他,她第一学期的成绩——四门课,四个a。一些她并不熟悉,并无兴趣的自然科学课程她也拿了五分。这是个证明:她或许可使父母如愿,做个医生。她拿到成绩单(它是封死的,像国内绝密的档案袋),拆开它的封线时,她感到一点儿晕眩。她看见齐齐地一溜排下来的四个“a”她躺到床上,流了很长时间的泪。那么多苦,那么多个彻夜的学习终于都被回报了,却仍感到一股说不清的委曲。

    也许这委屈来自社会地位的落差。

    也许只是因为思念。“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结识的朋友也比原来多了,生活也比较习惯了,但思念之苦却丝毫不见好转。”陈冲在一封家信中写到:

    我所思念的不仅仅是家庭的亲情、朋友们的友情,而是整个文化——与我有关的一切。我参观到特别好和特别美的东西或地方,总是在心里引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痛苦和嫉妒。到了美国,我才知道,我是那么爱中国。我从生下来就属于那儿的土地,一会说话就属于那儿的文化。这种联系,这种关系不是想要来就来,要断就断的。

    在另一封信中,她把自己的这份思念更写得具体:

    我现在居住有各种设备的屋子,但我却仍想念国内那种“乱七八糟”的生活。还想到以前在家里常常吃大饼油条,现在回忆起来,却引起我的一种渴望,似乎那才是我自己的生活。

    他没有食言。半年后他出现在陈冲面前。

    他的到来缓解了陈冲那股对故国故人的苦苦思恋。

    陈冲和他一起去看了纽约的艺术博物馆,又走遍soho区每一家画廊,出入了无数新、旧书店,也狠狠心去吃了几次中国餐馆。生活再苦,孤独总算被他分担了一半。

    当她依偎在他肩上时,她想:为什么那么多作家写爱情的痛苦呢?爱情彻头彻尾是件开心的事。有了爱情,她和他那么穷那么苦却是充满快乐和自信的。

    后来,他去芝加哥上学去了。繁密的情书往返又开始了。

    第二学期陈冲收到一份邀请书,发自在洛杉矶举办的中国电影节。电影节里有一部她主演的片子。让她意外的是,这个电影节结束了一个普通陈冲的生活,她再次被人注视了。当加州大学北岭分校打听到陈冲就在美国,便动员陈冲转学到该校的电影系,并提供她一份奖学金。

    在赴洛杉矶的途中,陈冲在芝加哥停了几天,与他再次见面。这次更亲昵的相会,使陈冲更加笃定了信念:他就是她的终生之伴;她也将伴他终生。她体会到她从不曾体会的欢乐和幸福;这欢乐与幸福源于彼此的坦诚和说不完的“我爱你”她想,文学家为什么只记述爱情的不圆满和苦涩呢?它明明是甜,可以无限度甜下去的一种感情。

    而就在她将离开的一个上午,他出去打工了。陈冲见他房里头零乱,便着手替他收拾。无意中,她发现自己写给他的所有的信。从她与他初识,她的每封信都被他保存着。她开始阅读自己的信,为自己傻里傻气的情感表达笑起来。她随惯性一封封信读下去,忽然发现一封信的字迹不是自己的。而信起端的亲昵口吻使她略有惊异。

    她赶紧停止阅读这封信。无论她与他什么关系,陈冲认为自己是不该干涉的。

    但陈冲感到自己有权力了解这个写信的女子。因此,当他回来,问她何故闷闷不乐时,她便开始发问。

    他否认,陈冲的疑惑却更甚。

    他说他只爱陈冲。她却流泪了。难道真有人把“我爱你”当句顺口溜?把她虔诚以待的事当游戏?

    他不知所措,问她究竟怎么了。

    陈冲压抑住一股莫名的失望与委屈,渐渐恢复了表面上的常态。她但愿这只是多余的猜忌。

    然而她有直觉,有女性的本能,一切都告诉她:她的猜忌不是无理取闹。果然,他谈到他与一个女性的关系,并暗示:这没什么呀,我们只是一同去了“圆明园”

    陈冲痴然听着“圆明园”他不止一次向他讲起圆明园,说它的日落,它的月照,以及它的雪景。他以一个艺术家的感受,讲到它的各种季节各种色调中销魂的美丽。他不止一次向她许愿:一旦回国,他将带她去那里。对于陈冲,圆明园已只属于她和他,怎么这样轻易地就和另一个女子同去了呢?

    陈冲发现,原来他并不把这事看得同样重。他长她八岁,经历比她丰富得多也繁杂得多。她仍爱他,却不能再百分之百地信赖他。

    又从别人口中,她确证了另一个女子的存在。但陈冲不愿刨根问底,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像一个无见识的小女人那样计较。

    她去了洛杉矶。爱情不再是纯粹的快乐和美妙。她初次尝到了苦、痛。她明白,爱情的荫庇下,会存在欺骗的游戏。她还意识到她明朗无瑕的心里竟也存在着妒嫉,也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妒嫉这种人类最卑琐的情感对她的折磨。她有足够的理由去妒嫉;她的妒嫉也占有正义,但她是那么厌恶这份妒嫉。

    妒嫉杀掉了她身上的天真和无私,陈冲缅怀那个只晓得一味去爱,尚未萌生妒嫉的自己。总之妒嫉是太不好受了。

    陈冲在回忆她的初恋时写下这段文字:

    我们毕竟年轻我当时也许还属幸运的那部分,因为我心里有爱情。我需要有一个知心的人谈一谈。但是,去中部的长途电话已经不管用了。因为我的爱情在崩溃的边缘。原来一度伟大、神圣、甜蜜的感情变成了庸俗的,甚至丑恶的欺骗、妒嫉。在觉得受骗、委屈、绝望之时,心里却忍不住还在苦苦地爱着在恨的同时爱着。真和诚实带来的不全是花朵和小提琴的乐声。

    陈冲想尽力挽回这场恋爱。有它痛苦,一旦彻底失去它,那痛苦将不堪想象。当她和他合作的电影剧本发表之后,她惆怅地想:即使我和他分开,我们俩人的名字毕竟并肩站立着;我的初恋毕竟有一颗小小的、惟一的果实。

    陈冲终于确证了另一个女子存在于她和他之间。她对他说:“你杀害了一个人。”

    他吃惊问:“谁?”

    陈冲说:“我。因为过去那个我已经不存在了。”

    他对她如此的宣判感到冤屈。他并不了解她纯情和痴情的程度,以为一个从小就在电影圈子里“混”的女孩在男女之事上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他并不完全相信,在他之前,陈冲从情感到生理,都是一片处女的洁白。

    陈冲仍是如常地打工和学习,区别是不再能从他那儿得到感情上的安慰。她不时感到苦闷和无望,同时发现自己仍在想念他,不愿最后放弃他。

    一次,在留学生组织的话剧排演中,她认识了一个很谈得来的青年。他善解人意,热情淳朴,与中部的“他”截然不同。他对陈冲的尊敬和爱慕使她感动。

    她便一点点地对他谈起自己,自己刚经历的爱情挫折。

    他没有想到一个像陈冲这样优越的女孩会把感情看得如此之重。他认为她被人欺负了。

    “你还爱他?”他问。

    陈冲点头。

    他的不解渐渐化为同情。又经过几次长谈,他向陈冲表示了爱。

    出于苦闷,也出于对他的爱的感激,陈冲默许了。

    也许还出于报复心理?陈冲感到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而这报复心理是出于妒嫉吗?她顿然清醒。

    “不行。我们不能发展下去。”她对这个可爱、但她不能爱起来的男友说。

    他问为什么。

    她告诉他:旧的爱不逝去,新的只能带给她混乱。

    他提出她已被旧的爱所伤;她应该主动来结束它,以新的爱来结束它。

    她也表示:她无能为力;尽管苦与痛,她的爱仍属于中部的“他”

    她对新的男友说:“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

    她已看清一个坏的逻辑:猜忌——妒嫉——报复——背叛。她认为自己也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他——她的初恋对象;更糟的是,她发现这个背叛,是对自己感情的背叛。

    陈冲回到自己宿舍便马上给芝加哥挂了长途电话。

    他很快答应到西部来看她。

    俩人都希望能有最后一次机会来挽回关系,来重新开始。

    谁也没想到一场斗殴的发生。新的男友打伤了刚从芝加哥来的他,打的动机自然是单纯的:你欺负了陈冲,你不珍重陈冲,因此你不配再得到她。

    陈冲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得如此不可收拾。斗殴事件后,她伤心地看着这份初恋彻底变质。一切都不再能够挽回。

    在他将离开洛杉矶,飞回芝加哥前夕,他约陈冲一同出去走走。那是一个下小雨的下午。

    洛杉矶罕见这样缠绵细雨的天。陈冲想,天也给我一个告别初恋的气氛。

    谁也不说一句话。他就要飞回中部,她明白这是个有去无返的航程。圣诞刚过,雨使空气湿冷湿冷,陈冲感到从内到外都湿透冷透了。

    而就在这时,他开口了。指着两株并生的小树说:“这种树,总是两棵长在一块的。”

    陈冲问:“开不开花?”

    他没有在意她的问题,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要是你砍了其中一棵,另一棵就会死。”

    陈冲又问:“叫什么树?”

    他也记不清它的名字,只说:“反正你看见这种树,总是一双一对长的。”

    陈冲潸然泪下。

    她意识到他的感伤。也许他渐渐意识到陈冲那份难得的纯和深,意识到如此纯和深的少女初恋是不能不郑重对待的。他或许还意识到他在陈冲身上所毁掉的。

    陈冲没有问他,他所指的树是隐喻还是真实。她不敢问,已经够痛了。

    这便是失恋,陈冲想。“我失恋了——”陈冲随后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我意识到自己的许多劣处这是痛苦的,但是我由于承认和接受自己——一个真实的自己——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还会有爱情,但不再会有初恋。

    几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又路过那一带,忽见两棵并生的小树已非常茂盛,并开了花。

    她停了车,缓缓走到树旁。她已成为好莱坞最初承认的东方演员,已是大班和末代皇帝两部片子的女主角,已拥有一切好莱坞明星所有的物质,初恋和失恋的感觉仍那样新鲜,宛若昨日。她在小树们身边沉思许久。她始终没有搞清它们是什么树。也不知他是否以即兴想象来寄托情绪。一切都无从知晓了,但一切都不是无关紧要。没有失恋,没有那个雨天,似乎也不会有今天的她。

    陈冲是很少缅怀的人。一是生活太匆匆,二是她不允许自己感伤,因为感伤会影响她做实际工作的力量。在人前她总有极好的克制,甚至被美国同行戏称为“toughcooky”(坚硬的饼干——直译),谁会想象她有此刻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谁会想象她站在这两棵并蒂的树下,凭吊她的初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