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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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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会在刚刚竣工的万人体育馆举行。乔怡和季晓舟及宁萍萍来到入场口时,正门还没有开。时间还早,都是季晓舟催得太急,他对音乐的虔诚使他决不肯少听一个音符。所以萍萍下班,没顾上吃饭就来了,身上一股强烈的来苏味。季晓舟去零售摊买了个面包与萍萍分食,对这样的晚餐两人都习以为常。

    一个夹小提琴的姑娘走过来。她的着装在这座内地省城显得很别致:下面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半旧,上身穿一件长过臀部的松松垮垮的月白绒衫。头发上没有一根发针或饰物,轻风拂过,那头发忽而盖住半边脸,忽而飘向脑后,显得相当生动。萍萍啃着面包上前问:“你们的指挥在哪里?能不能把他叫出来!”

    姑娘吃了一惊似的一扬眉,反问道:“指挥有好几位,您问的是哪位呀?”她有些做作地用极有教养、极矜持的声音说着上边的话。尤其那口标准普通话,突出地体现了各处都在倡导的语言美。

    萍萍却毫不自惭形秽,声音仍热辣辣的:“我当然是问廖崎。”

    乔怡道:“请您进去告诉他一声,他的战友希望能尽快见他。”

    “真对不起,”姑娘说“廖崎在演出前不希望有人打扰。他要酝酿情绪”

    萍萍怪腔怪调地把脸转向季晓舟:“他过去有这毛病吗?”

    “——这对一个指挥是很重要的。”姑娘说。

    “萍萍,算了!”季晓舟在台阶上低声叫道。看到这些音乐宠儿们,他显出一副可怜相,此刻几乎连头都不敢抬。

    萍萍回头看他一眼,怒火中烧:“有啥了不起!”她改用方言“我非要去蹚蹚这水有好深。走,乔怡!找‘了不起’去,问问他还认不认得我们!”

    三个人走进空无一人的环形大厅。上万个崭新的坐椅折射着天棚上的灯光,使这空间显得比它本身更大。各个角落都传来互不相干、又相互干扰的乐器声。小号的三连音似乎要穿透顶棚,长号发出沉闷有力的低吼,仿佛要钻入地下。他们四顾着,还没看演出就被这阵势慑住了。

    廖崎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躲在何处“酝酿情绪”?大概还是老习惯,等乐队全体就位,听众拭目以待时,他才露面,这是权威的首要表现。

    从他刚担任指挥时,这习惯就养成了。那时他嘴唇上刚出现一层茸茸的黑须,脸蛋还象孩子那样圆凸凸。每次排练,他要求乐队队员提前十分钟坐好位置,而他却比预定时间稍迟片刻,才阔步踏入排练场。他那急匆匆的模样,让人感到他刚从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场合赶来。这时的乐队队员自然而然地向他行注目礼。这是他最满足的一刻。而当他在总谱台前指挥位置站定时,要求下属们绝对寂静,接受他的审视。假如这时有人弄出什么响动,不管是乐器还是喉咙,这位年轻的指挥都会二话不说,又转身走出排练场,三五分钟后,他显得心灰意懒地再次出现,狠狠朝刚才对他不恭的部位瞟一眼:“如果你们没有准备好,我还可以再出去等待。”然后,他猝然抬起指挥棒,一语不发,傲视全台。他要用这种静默将大家钳制良久,方轻轻吐出“开始”二字。

    他这一套是为了所谓的“正规化”、“专业化”更主要的是为了尽快在乐队里建立威信。他对“威信”二字看得过重。为了“威信”他不惜践踏任何人的自尊。

    这时,宁萍萍轻声叫道“看!了不起来了!天老爷,他比过去更了不起了!”

    廖崎从表演场一侧的门里走出来,头上套着耳机,一根导线从他衣兜里伸出来,大概那里面装着袖珍收音机或录音机。他旁若无人,走路急匆匆的。战争中的脊柱重创,倒未给他留任何残疾。不象季晓舟,嘴唇上落个发亮的疤痕,一说话就令人担忧,仿佛会再豁开似的。从前线回来不久,廖崎父母都赶来了,坚持把儿子弄回首都,说是请了一位最高明的骨科大夫给他治疗。果然,三个月以后,廖崎重新站立起来,直接从医院走进了音乐学院。

    廖崎找了个居中的位子坐下来,仰在椅背上,两手捧着后脑勺。

    “架势太吓人!”萍萍说。

    “他在听什么?”乔怡对这个感兴趣。

    “那还用问?——‘老柴’的,要不就是‘老贝’的反正都是他老熟人的!”萍萍冷笑。

    乔怡捅捅萍萍:“走,咱们过去踹他两脚,让他酝酿的情绪见鬼去!”

    但季晓舟不准她们惊动他。

    “你们别胡闹吧。人家现在指挥的是一百多人的大乐团,不是闹着玩的”

    他赞美地从大老远眺望着那颗智慧的脑袋,那修长的、艺术型的双臂。他在距他五十米的斜后方找了个位置,轻轻坐下来,并坐得笔直,似乎对这个音乐骄子的背影也不能造次。不用说,他对他充满羡慕,在音乐王国里,他是王子,而他却相当一个弃儿——不公道在于他和他都把音乐视若神圣,他对音乐的爱与理解毫不亚于他。

    此时,乐队队员们已陆续从各个角落走进后台,他们需要换上笔挺的西服,就象廖崎身上那件

    —九七五年,军区举行军一级宣传队会演。为会演,军部开销一笔钱,为他们每人订做了一套演出服。幕启之前,乐队全体穿着一新,提前就位。合唱队也比以往积极,列好了队形。这动力来自新军装(而且是毛涤料子的)。然而第一遍铃响之后,廖崎却穿着一件圆领海魂衫走上来。黎队长急了,问:“什么时间了,你怎么还不换演出服?!”

    “演出服没有熨平,我拿回去重熨,今天忘了带。”他神情自若地答道。

    “那你就这身打扮?”

    他胸有成竹地一笑:“当然不行。我可以穿别人的。”

    “穿谁的?一人一套!”

    廖崎的目光直接投向坐在角落里的季晓舟,后者正埋头往琴弓上一遍又一遍地抹松香,抹得那么认真,那么卖力,他的心思早进入紧张的预备状态,以至廖崎叫了他三遍,他才惶然抬头。

    “只能这么着——我穿季晓舟的演出服。”廖崎口气笃定,毫无商榷意味“乐队不能没指挥,大提琴少一把没关系。”

    季晓舟屁股欠在椅子上:“那我我穿什么呢?”

    “我不是说了吗,大提琴少一把没关系。”

    “胡说!一共三把大提琴,怎么能没有关系呢?”说话的是杨燹,其他人用不满的嗡嗡声“协奏”“从整体感到音量,一把琴也不能少!”

    “音量?我从来就没发现季晓舟的音量对乐队产生过作用。”廖崎双手插在裤兜里,象是在存心激怒这个集体。

    “你没有权力说这种话!”杨燹带着威胁意味站起来:“攻击”的架势已拉开。

    “我当然有权力!”廖崎知道有领导在场,他吃不了亏“我要求的最低质量他从来都没达到。他常常跟乐队脱离几小节,这我最清楚。”

    季晓舟已将崭新的演出服脱下来。他里面穿着一件颜色褪尽的蓝运动衫,溜肩膀上还套着用松紧带绾住的白布假领,加上他进退维谷的尴尬面孔,实在狼狈乐队倾向杨燹的越来越多!

    “指挥就那么了不起?今晚咱们试试,没有指挥咱们弄得响不!”

    “谁说少一把大提琴没关系?我看少了指挥才没关系呐!”

    一个小提琴手用女高音叫喊。她是上海兵,平时极腼腆,这会却一嚷再嚷:“我看我们全体走光,让他一个人表演好了!”

    这姑娘有一次穿了件新从上海捎回的白的确良绣花衬衫,兴冲冲美滋滋地来参加排练。廖崎临时抓着自来水笔当指挥棒,打了一声响亮的榧子,表示“开始”那天他情绪很好,拼足全身力气挥舞手臂,钢笔帽被甩了出去,笔囊里的炭素墨水至少有一半落在小提琴手的新衬衫上,那一向洗得搽得很白净的脸上也未曾幸免。她摔下提琴哭着跑了。

    事后廖崎找她表示“歉意”道歉的话是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里引来的:“我们都要爱自己心中的艺术,不要爱艺术中的自己——你缺少的就是艺术中的忘我啊!”廖崎并不因他的全体下属造反而气馁。他习惯在对立情绪中生活。他把人们的这种情绪统统视为嫉妒。他渐渐学会从敌意中获得快感。但自从他挨了杨燹那两拳之后,对这个黑大个至少是避其锋芒,他不承认自己怕他,只是不屑与他一般见识。

    第二遍铃声响了。黎队长发火了:“你们乐队搞什么名堂?!”

    廖崎在众人的示威中悠然地一下一下欠着脚后跟,并把宽容大度的脸转向黎队长,那意思在说:请您裁决吧,是谁在无理取闹,是我还是他们?

    季晓舟聋拉着一双溜肩膀,似乎很为大家的骚乱对廖崎表示歉意。

    剧场灯暗下来,廖崎微微一笑。

    “大家肃静!今天我看也只有照小廖的法子办了。这件事小廖应该受批评。当然,我这个业务领导也应负一半责任”各打五十大板,伤的却是季晓舟。

    报幕员等在幕里,预先准备好笑容。观众席已静下来。

    而肃静了不到五秒钟的乐队又哄起来:“那我们今后是不是也可以不带演出服?我们是不是临时也去逼着别人脱下来给自己穿?季晓舟不能下台!要穿穿我的,他怎么不敢穿别人的,就知道拣烂柿子捏!”

    “曜——”一声长哨,黎队长打了个果决的手势“谁再吵谁出去!”

    没人吱声了。杨燹那把中提琴发出“嘣嘣”的拨弦声。这是这堆火里最后的几粒火星。廖崎懒洋洋地走到季哓舟面前,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演出服。大家眼巴巴看着他大模大样地把一个个纽扣扣整齐。季晓舟搬起属于他的一套家什:谱架、琴、椅子。众人向他投去近乎永别的目光,看他向后台蹒跚走去。

    穿着舞蹈彩服的萍萍立在侧幕里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等晓舟走过去,她蓦然哭了

    环形体育馆瞬时增加三倍亮光:顶棚上华灯齐放,意味着观众即将入场了。廖崎看看表,摘下耳机,快步走进后台。过了一会,他搬出一摞折叠椅。

    季晓舟等人奇怪地注视他的举动。

    他将椅子放好,又仔细调整着距离。然后站在指挥位置上审视一番,不满意,再去调整。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把每个谱架上的谱子都打开,把有的谱架升高,有的降低,似乎他了解每个乐队成员的身高和阅谱习惯。

    “他怎么啦?”萍萍左右看看,瞪着眼。

    季晓舟也表示他无法理解这一奇怪现象。一个了不起的、位于百人之上的指挥,能为下属们扛椅子、摆乐谱?他通常是在观众肃然起敬的注目下,在女报幕员陪同下,在全体乐队成员的期待下,昂然走出。那威仪不亚于走在红地毯上的国王廖崎不是一向在乎那样的威仪吗?

    乔怡却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廖崎或许不再是昔日那个“了不起”了。

    喧嚣声从敞开的门哗然涌进。观众入场了。

    廖崎正想退进后台,忽然看见了他们——

    “喂——”他跑过来“嘿!他妈的”

    从他优雅的嘴里喊出这句粗话,倒别有一番动人意味。他艰难地穿过椅子夹缝,一路乒乓作响。他显得比过去更漂亮,但脸色有些憔悴,显出睡眠不足的浮肿。西装穿在身上很配套,一点也不做作。头发比过去留得长了些,在那样的学府,可谓“入乡随俗”天生浓密卷曲的头发无论什么发型都显得合理,那半掩半露的宽阔前额,仿佛昭告他将有怎样广阔的前程

    前面的路堵塞着稠浊的雾。雾把天与地的空间灌注成灰蒙蒙的固体。天完全亮了。没有风,风吹不动这块无限厚的灰色帏幕。树象化石那样僵立着。

    了不起浑身透湿,刚才他爬过一片洼地时被那瘟臭的水浸泡了一遍。两只衣袖已磨破,身上挂着苔藓和腐草败叶。他整个感觉象在经历一场恶梦。这呆然的树,这浓浓的雾,象恶梦一样难以摆脱。他一个劲往前爬,往树林密处爬,希望能爬得很远,当三毛醒来时,没有一点指望再找到他。那么三毛就会增添一倍的生存把握

    树林越来越密,有的地方几乎只剩了个夹缝,将就着容他挤过去。疼痛已经适应,他能爬得比较快了。这都是些什么树啊?叶子这样阔大,干子却并不粗壮。它们亲亲热热,挤挤捱捱,一副自生自灭的无赖样,一副无人问津的可怜相,而它们竟然也组成了这样一片颇壮观的林子。

    他爬着,军装衣兜里掉出一个闪光的东西。他想回去捡,然而几次三番扭转不了身体。

    不,那东西非拾回来不可。它是一件宝物。他倒退着往后爬!,脊椎的疼痛直逼后脑勺,但他毕竟把这件宝物捏在了手里。它仍是闪亮的,冰冷的,对于污秽不堪的他来说,彼此不知是谁在嘲笑谁。一阵极度的悲哀袭来,他双手攥着它哭了

    演出就要开始,廖崎匆匆告别老战友。

    他一边走下观众席的甬道,一边从上衣袋里拔下貌似钢笔的指挥棒。这根指挥棒很特别,它能一节套一节地伸缩,缩到最短便可插在衣袋里。

    响了最后一遍铃。

    一束追光打在这个年轻的指挥身上。观众顿时为他咄咄逼人的风采倾倒,包括他的战友,也头一次象陌生人一样客观地欣赏他。

    他老练,沉着,挥洒自如。一刹那,他似乎已化为音乐本身。

    他抬起熠熠发光的指挥棒。

    全部乐器在这根指挥棒下齐刷刷抬起。指挥棒是无数双信赖的眼睛的焦点音乐从这根指挥棒挑破的决口中涌流出来音乐,荣誉,指挥棒,几乎从他记事起就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八岁那年,在人民大会堂,他指挥过全北京市少年大合唱。那次他得了奖,奖品是一棵松树。这奖品真可谓别出心裁,寓意深长。那松树种在一个六棱形的紫沙盆里,精心剪修过的树型象宝塔,远比一束鲜花、一枚奖章来得堂皇。当时他只比钢琴略高,自然捧不动这沉重的奖品。爸爸和妈妈在一片掌声中走上台,两人合力将松树举起来,面对四面八方此明彼陪的镁光灯。

    其实他本身就是父母的奖品。每回参加演出,父母都按时到场,坐在最显目的位置上。有时母亲心血来潮,甚至将他抱上舞台——这样更显得他年龄小。一次演出后,他被—群记者簇拥,有位记者问起他的岁数,母亲急忙替他回答:“他才六岁。”他不懂为什么母亲要替他瞒去两岁。而且每回演出,必须穿上母亲为他设计的服装,他腻透了那件背带裤和胸前别着的大手帕。那种打扮早在幼儿园大班就淘汰了。

    他终于反抗这种玩偶式的表演了。无论再隆重的晚会,再恳切的邀请,他一概拒不参加。母亲急得几乎要揍他。“你不想做音乐家了吗?你想想,你六岁就能指挥三百人的大合唱,将来还了得吗?”

    他嫌恶地嚷嚷:“我不是六岁!是八岁零四个月,马上就九岁,九岁了!明年我就要和你一般高了,谁还相信你的谎话?!”

    父亲哭丧着脸:“那你想怎样呢?从此不学音乐了?”

    “我要学真正的音乐!”他老气横秋地对父母宣布。

    终于,为满足他的要求,父亲把他带到音乐学院一位老教授那里去求教。这位教授是音乐界的巨星,气派十足,架子也大得骇人。未来的乐队指挥夹在父母中间坐在那张长沙发上,半个时辰内未受到老教授正眼一瞥。他从侧面瞻仰老头儿的风采,看见他那结实的身体端坐在琴凳上,简直象那架三角钢琴一样敦实。他已谢顶,脑门上仔细盖着薄薄一层白发。他在钢琴上弹奏一阕曲子,嘴里叼着个弯弯曲曲的大烟斗,不知是烟熏还是有什么烦心事,他微皱着眉,眼也半闭着。他认为老教授弹得并不比妈妈好,可妈妈却全神贯注地盯着,完全象个外行那样充满神秘的景仰。

    父母几次催促他去为老教授翻谱,而他动也不动,客厅里还有几个音乐学院的学生,这时全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为教授翻谱,相互间毫不掩饰地争宠。父亲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责怪他把献殷勤的好机会让给了别人。老头儿弹的是一支节奏相当古怪的曲子。他突然停下来问学生们:“我弹的是什么呀?”

    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伙子冒失地答道:“象舒伯特”

    “到底是‘象’,还是‘是’?”学生不敢肯定回答。

    而那个坐在父母中间的孩子却蓦地站起来:“您一定弹错了节奏!”

    老头儿顺着这尖细的童音寻去,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滑稽样子,同时“啊”了一声。

    或许因为被冷落得太久,孩子几乎带着愤怒地指出:“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是这样——”他忘乎所以地哼起来。

    老头儿颇感兴趣地看了他一会,笑起来,接着爽声大笑,仿佛这样的名望非得有这样的笑法不可。孩子窘了,但依然不屈不挠地迎着老头儿的目光。老头儿笑够了,慢慢道:“自作聪明的小朋友,干吗一定要认为我弹的是‘舒伯特’呢?假如刚才的曲子是我自己设计的,你觉得怎样?”

    孩子不吭气,感到受了捉弄后的懊恼。而老头儿却离开钢琴走到他面前说:“你能把我刚才弹的那一小段复述一遍吗?”

    “用钢琴吗?”

    “不,你就哼一哼,象你刚才那样。”

    “您的曲子半音太多,我怕唱不准”

    “没关系,试试看。”

    孩子回头看了看父母的脸色,他们大气不出地正为他担忧。老头儿对孩子诡秘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来,跟我来,到这儿来。孩子想出息,首先得挣脱父母的怀抱。来吧。”

    他在众目瞠然下把他带出客厅。在灯光暗淡的过道里,老头儿按了按他的肩膀;“现在好了,你哼吧,小伙子!”他闭上眼,微微翘首。

    孩子用固定调把他刚才弹的那支古怪的曲子哼了一遍。老头儿睁开眼:“好极啦,再来一遍,能用手势把节奏表示出来吗?”

    他又唱一遍,同时竖起右手的食指比划着。

    “对极啦!”老头儿突然在他脸上狠狠拧了一下,便大步回客厅去了。他怯生生跟在后面,尚不知从这个时候起,他辉煌的音乐生涯已定了调。

    老头儿走到孩子的父母面前,大声说道:“看看你们的孩子——是你们的孩子吗?你们干吗把他打扮成这样?这衣裳是为了见我才穿上的吧?这多做作!你们无非想提醒我注意到这个神童。可我首先是讨厌神童,其次不相信神童。小时候被人称作神童的,长大多半没大出息!”

    父母陪着笑,面红耳赤。

    而老教授却笑起来:“让我来宣布一下吧——过来呀,孩子,你不是神童,但你是个具备惊人音乐天赋的孩子!只需要刚才那一点儿了解,我就敢下这个定论。记住了,永远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神童。神童这词儿谁创造的?见鬼!”

    这个“具备惊人音乐天赋的孩子”当晚被老教授收为第七个私人弟子。老头儿毫不掩饰他的宠爱,很快走进卧室,取来一个满是樟脑球气味的缎盒。他打开盒子,郑重地捧到孩子面前。

    孩子惊呆了,在黑色丝绒的里衬上,躺着一根漂亮的指挥棒。它是用某种昂贵的金属制成的,通身闪着与它价值相符的光泽

    他凝视着这件闪闪发光的馈赠,它仍象昔日一样夺目。只是那行法文被磨得模糊了:“vousetesfier”意为“你是了不起的”

    他苦笑了

    他继续在树林里缓慢爬行。额上的汗流进眼角,蜇得眼睛发疼。树林仿佛没有边际,越来越密,越来越幽暗,象由此可通往另一个世界。他的脸被蒺藜划出无数道血口,血口又渗进咸涩的汗。双肘全破了。他再也没有力气了,这副残破的躯体将听凭大自然来处置。

    他又费尽周折使身体翻过来,仰面躺着,大喘着气。在这里,树叶铺成厚厚的褥垫,一股温热潮湿的腐殖气味。一会儿,成千上万的蚊蚋,带着等待太久的愤怒“敢死队”一般叫喊着,向他扑来。他已经没有精力理会它们了。

    雾正往高处升,大槪是早上八九点钟了吧?三毛这时一定醒了,他大概在四处寻找——不过你再也找不着那个不可一世的“了不起”了。那个可恶的家伙,那个曾多次捉弄你、辱没你的家伙现在正舒舒服服地躺着哩!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别去打搅他,把这时间留给他,去做一生中唯一一次反省吧

    音乐随着他的手势变得激越起来。好!廖崎想。我预期的,他们都达到了。他对整个乐队充满感激。

    暴雨,台风,泥石流,雪山崩塌音乐体现着他的幻觉,他的追忆

    “文化大革命”开始,一身傲骨的老教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终于被人踏上千万只脚。教授夫人素来温雅,这场大海啸顺理成章地卷走了她的生命。教授的两个女儿结伴去内蒙古插队,撇下了渐趋龙钟的父亲。因为他的傲气,工宣队将他从音乐学院、从首都驱逐,他只身前往遥远的北疆。那时只有十三岁的廖崎,赶到车站为恩师送行。那天是冬至,飞雪扬花,老头儿穿着一件破旧的呢大衣,迎着风,依然挺得巍然峨然。十三岁的孩子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踮起脚跟围在老头儿脖子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老头儿一动不动,慢慢垂下头,他的眼泪先流了出来,滴在那条孩子气的围巾上。但当他抬起头时,又恢复了平素那种笑容:“小东西,连你也来怜悯我了吗?”他的声音充满痛苦、自嘲,然而不减骄傲。孩子被老头儿冷酷的声音刺痛了,把预先准备的安慰话统统忘了。火车开动,他委屈而伤感地独自站在月台上哭了很久

    两年后,老教授重返北京。那时“样板戏”风起云涌,须集中全国精英大壮声势。音乐学院的新贵给了老头儿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要他培养“样板戏”急用的人材。

    廖崎去拜望老头儿时,见他穿一身黑布袄裤,头发全秃了,正伏在桌边很响地啜着一碗豆浆,一边把油饼往豆浆里蘸,连手指也一起蘸进去!。他立刻发现老头儿的手不再是那样白晳修长——带着贵族的病态,变得和油饼及黑棉袄很和谐,而昔日曾是多么典雅地抿着小杯的浓咖啡!见他进来,老头儿恍惚地看他一眼,似乎并不吃惊,并不兴奋,也不热情,仿佛精力全集中在这顿早餐上。他的手已出现了老年性震颤,不会再象当年那样轻拂琴键了。十五岁的少年再一次冒出眼泪,老头儿却似乎觉得他哭起来很好玩,专注地盯了他半晌。

    他掏出指挥棒,想让老头儿想起亲密的往事。而老头儿倒显出些许不耐烦,应付地笑笑。他不甘心,结巴巴回述着那些他视若珍宝的趣事,而老头儿仍打不起精神。他怀疑他是否丧失了记忆力,但他坚信他不会忘记音乐。他谈起贝多芬、舒伯特、柏辽兹、葛里格而老头将最后一口油饼咽下(他竟吃了三张油饼),打了个嗝,说:“拉倒吧!我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把音乐看得比油饼重要。”

    于是他滔滔不绝地、逻辑混乱地谈起他往日的信念,以至信念的破碎,并用这破碎的信念来摧毁这孩子的信念。他断言没有人理解音乐,正象无人理解他一样。

    孩子冒失而兴奋地接话:“可有我呀!”

    “你?你将来也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因为这是你唯一能获得成功的途径,你得去弄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如果那叫音乐的话,我不如去听拉拉蛄叫唤!”

    他们的久别重逢很不愉快地结束了。一个星期后,他获悉老教授病重,急忙赶到医院。教授的两个女儿也从内蒙赶回,正抱头痛哭。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景仰的恩师,带着他一生的骄傲去了

    老教授在临终时,用震颤的手写了一封信,把他推荐给一位朋友。他们曾经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虽相互仰慕,却碍于各自的骄傲而几乎不往来,如两座对峙的山峰。他在信中委婉地说:“请收下这个颇具才分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也为音乐后继有人,我愿意与你讲和”

    他不喜欢新老师,或许因为他太喜欢故去的老头儿了。新老师正得意,而“老”老师终生都太不得意。他对老师的感情只能有那么一次,再把同样的感情给另一个人,他受不了。他不否认自己对新老师过于挑剔。所以他得走,走得远远的。他拒绝了新老师的苦苦挽留,登上接兵的列车

    一声长而低沉的尾音,在万人体育馆上空回旋。年轻的指挥仰着头,整个身体仿佛要向后倾倒。他那雪亮的指挥棒在头顶划出一个光环——漂亮之极的收势,音乐止住了

    音乐消失了

    一时间这个万人体育馆多静啊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的乐队呐?他那个被他轻视的集体呐?此一时,彼一时。他端详着指挥棒,它太华丽了。他将它一节节抽出,抽到最应手的长度,象过去那样把握它——它现在也是孤零零的,去指挥谁呢?离开了乐队,它没有丝毫价值;离开集体,指挥是不存在的。他依赖集体,而不是集体依赖他,指挥棒是发不出任何声响的。他即或有超等能量,也必须靠那个集体才可释放,他的智慧需要众人来体现,否则便等于零。奇怪,命运把他抛在这荒僻的山林里,就是要他领略这么简单的道理吗?既然简单,他为何从未领略过?为什么要等一切都不可挽回时,命运才把做人的真谛告诉他呢?

    这是一根精致、高档的指挥棒,他曾经多次向人们讲起它的来历。这故事后来被众人听腻了,而只有一位听众始终是忠实的,就是那个笨拙的大提琴手。每次听他用一模一样的语言复述这个故事时,大提琴手总是惊羡地眨着眼

    大提琴手那样善良,毫不因他的骄横记恨他——可现在醒悟到这些太晚啦!

    静默了一刹那的观众沸腾了。

    季晓舟和乔怡从座位上站起来,希望廖崎能看见他们在为他鼓掌,为他骄傲。季晓舟的眼睛里甚至噙着泪水。

    而这时的廖崎却什么也看不见,他重重地从指挥台上坠落下来,眼神困惑,象在吃力地追索一个即刻就要消失的东西。他似乎不明白眼前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攒动的、热烈的脸。他有些倦意或遗憾。

    萍萍也慢慢站起身,鼓着掌。她似乎也意识到,这不是那个心安理得接受人们捧场的神童了。乔怡忽然捅捅她,朝前面两个空座位努努嘴:“丁万没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