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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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阳还没有完全洒落出来的那个时候。
黄春英已经洗漱完毕，并且为张杏菊灌满了两瓶开水，从廊道里的开水间提回来，又把张杏菊早上要吃的点心和方便面都规整地拿放到床边的小床头柜上来，这反倒使张杏菊变得局促起来，一个劲地催促道：“春英姐，你就快走吧。这些小事我自己能做的，你就别管了。今天是星期天，你赶早回去准备。今天是肖义订婚的日子，你要唱主角的，这事可晚不得。快走吧，快走吧，啊？我这里没什么事让你放心不下的了。该做的，你都做完了，就差没喂我吃了，我也不至于到了那种程度吧？你还是抓紧走吧。”
“那我走了啊。”黄春英这才准备告辞：“中午我让肖忠给你送饭过来。”
“不用啦。我这儿吃的、喝的都有。一个人怎么都能对付。就别为我瞎操心了啊！”
黄春英给自己换上了一件很合体的红色女式套装，十分满意地站在镜子前照了照，笑着，挥挥手走了。
太阳完整地从地平线上裸露了出来，把一片阳光暖暖地洒落在大地上。
刘红霞早早就来到了医院里，正在用那把木梳子，一下挨着一下在替刘姥姥精心往脑后梳理着黑白相间的发丝，用一根皮筋扎起来又盘起来，最后用一只椭圆形的大卡子将盘结的发丝完整的卡在脑后，给了刘姥姥一个满意的发式。
肖义跟红霞做了个手势，偷偷溜出去了……张杏菊提起一只暖水瓶，冲泡了一桶方便面，放到那只白色的床头柜上，然后慢慢踱到窗户前，感觉轻松地把目光投向楼下那个有花、有草、有凉亭的小花园里。
小花园里已经开始有人在慢慢地劈腿、抡胳膊、活动腰肢了。还有人闭着眼睛在慢慢地趟着太极拳。
一辆轮椅缓缓地沿着花园的小径滑过来，轮椅上的老妇人一边用手轮几下轮椅，让它往前走几步，一边又不时地停下来自顾地抡几下胳膊，做着力所能及的运动，让人感觉很自信，很轻松，又很清闲。
张杏菊很认真地注视着这辆轮椅以及坐在这辆轮椅上的那位老妇人的一举一动，心里十分钦佩又十分羡慕。
肖义鼓起勇气走进来，身子重重地在张杏菊身后跪了下来：“张阿姨，我来给您赔礼了。”
肖义的这个举动简直把张杏菊吓了一跳！赶紧奔过来用力往起去拉跪在地上的肖义：“肖义，你别这样，你给我起来。阿姨拉不动你……”
“张阿姨，您打我，骂我吧！我肖义浑啊！我肖义不是人啊！我不仅翻脸不认人，还嚷着要跟德君去拼命，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您的事情，不是我仅能用下跪就能得到您谅解的啊！”肖义痛心疾首地哭起来，勾勒的张杏菊眼中的泪珠也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肖义，你别这样，赶快起来，让人看见了笑话你呀！”张杏菊拼足浑身力气将肖义从地上狠劲拉了起来，自己却瘫软地跌坐在那张病床上。
肖义一双泪眼恳切地望着张杏菊：“张阿姨，您能宽恕我，您能原谅我吗？”
“阿姨宽恕你了，阿姨原谅你了。”张杏菊喘着粗气，恳切地说：“肖义，阿姨把心里的话都告诉给你：阿姨在心里一刻也没有记恨过你。你在阿姨心里永远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是一个什么都比德君要强的多的孩子。请你相信阿姨，我们还是好邻居，你和德君还是好朋友、好兄弟……”
“阿姨……”肖义感动地将头深深埋进张杏菊怀里。
张杏菊怜爱地用手抚摸着肖义的头颅：“肖义，今天是你和红霞订婚的日子。从今天起，你算是个大人了，可不兴哭呀。来，阿姨为你把眼泪都擦干了……听阿姨的话，抓紧回去帮你姥姥收拾收拾，护送你姥姥早些回去。你干妈还有大杂院里的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们回去哩。听话，啊。”
肖义沉沉地点着头，抹着泪眼走了。
望着肖义离去的背影，张杏菊百感交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大颗大颗的滑落下来……刘姥姥坐在那张已经叠放整洁的病榻上，心事重重地盯着正在一样一样帮她装包收拾东西的刘红霞，禁不住问起来：“肖义干什么去了？大清早的就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帮我收拾收拾。”
红霞停下手中的整理工作，回过头来。“哦，肖义说他有点事，出去一会儿，我一个人收拾就行了。”
刘姥姥道破天机地说：“你就别瞒我了。肖义昨晚失眠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就猜到这小子有心事了。这孩子我知道，他心里存不住事儿……我昨天夜里也没睡踏实，心里也在想那件事，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在肖义面前说出来。既然肖义不肯告诉我，我也只好装糊涂了。其实我心里明白，肖义心里哭着哩！他瞒着我，不敢告诉我，是怕我受不了……其实我打昨天起就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该做个什么姿态才合适？我担心肖义的心里压力太大，我怕他承受不起……我知道，肖义去了，不光只代表他一个人，他把我的那份心思也带过去了……”
“外婆，您老甭为肖义担心。肖义年轻，受点压力对他有好处。您也别想那么多，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话虽这样说，但我不能不做点姿态吧？红霞，你把那些食品都归结到一起，待会走的时候，你陪我过去一趟。”
大杂院里一派繁忙的景象。
从门外往里看：前庭和后院已经被早起的大头踮着脚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面的廊道小前庭里已经摆放好了两张重新漆好的大方桌。跨过前庭往里略大些的后院子里，挤挤挨挨地摆放了三张颜色不同的大方桌，上面摆满了洗好、切好、待烧、待炒的鸡鸭鱼肉以及必备的菜果。
白茹和晓芬正在两张小方桌上各自用刀剁着案板上那些准备汆汤做丸子用的精瘦肉。
从后院那间大厨房里溢过来一阵浓浓的香味，陈妈和黄春英正在两个燃气灶上忙着颠炒烧煮，不时将做熟的一些菜，分别盛放到几只平盘里，再由等在一旁的蓝瑛、德君和小刚他们一样一样的端出去，很规矩地码放在五张不同的桌面上……蓝芳手里拿着一朵她当“三好学生”时佩戴过的红色绢花，陪伴着曾姥姥在照看着两个电饭煲里正在焖着的香米饭。
老式梳妆台上的那只小闹钟已经指到十点三十分的位置上。
曾姥姥忙嘱咐蓝芳：“去，把你肖忠大哥叫过来，告诉他该去给你妈妈送饭了，该去接你刘姥姥回来了。”
蓝芳“嗳”地一声跑出去。
肖忠很准时地赶到了医院，并且在别的病友忙着要吃晌午饭的时候，非常及时又非常周到地把满满一保温桶的饭菜递到了张杏菊的手里。
张杏菊嗔怪了起来：“我早上告诉过你黄阿姨，家里那么忙，就不要为我送饭了，可她还是让你给送过来了。我刚吃完一桶方便面，这还没到中午哩，我哪能吃得下去呀！”
肖忠听完笑了说：“饭菜都是曾姥姥为您装上的。您现在不想吃，就待会儿吃，反正装在保温桶里一时半会儿也凉不了……我就是不为您送饭来，我也要特意到您这来一趟。阿姨，等喝完了肖义的订婚酒，我就要急着赶回去了，我是专程来向您辞行的。”
“非得那么急着走吗？”张杏菊有些不舍地问。
肖忠很歉意的说：“厂里的任务紧。我出来已经五天了，很多事情都要等着我回去作决策。本来我想等您出院后再走的，可厂里的电话打来好几遍了，催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厂子那头等着哩！没办法只好提前走了。真是对不住阿姨您了。”
“肖忠，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张杏菊很不满意地嗔怪起来：“阿姨的事，连累着大伙丢下许多重要的事情……你身为经理，丢下厂里那么重要的事情赶回来，曾姥姥那么大岁数了还赶过来劝慰我。我心里老感觉过意不去。这事都已经过去了，谁都别再往心里去了……这几天，我老在想，也许这是一件好事情。它会使我们更加看重和珍惜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友谊……刚才肖义上我这来了，又是赔罪，又是下跪的，弄得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你说，肖义还是个孩子，怎么也这么‘世俗’？”
“我刚才碰到肖义了，他把经过都跟我说了，他说他好后悔……我认为肖义应该这样做。这是我这趟赶回来的目的，也是我爸爸特意交代的。达到了这样的效果，我的任务也就圆满完成了，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北京去忙我自己的事情了。”
“今天是你们家大喜的日子；是肖义和你姥姥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杂院大喜的日子。只是你爸爸没在家，要是你爸爸赶上了这一切那该多好啊！他会高兴的。”
“我会在电话里把这一切都告诉给我爸的。”
肖义很小心地走进病房里来。
刘姥姥见状，立刻板起一张脸厉声质问起来：“这半天你都‘死’到哪里去了？你是存心要气我呀！你不知道我今天要出院啊？你就不能帮我收拾收拾？你好意思丢下红霞一个人在这里忙乎着帮我收拾东西呀？我算是白疼你了……”
肖义胆怯的回答：“我有事情出去了一会儿，这不是赶着回来了嘛……”
“你有事情！你有哪门子事情？”
“我，去上了趟厕所……”
“厕所里人多要排队呀？去那么半天？你以为你聪明？其实你最蠢了。你以为我猜不到你去了哪里？”
“我……”
“‘我’什么我，就你玩的那些小把戏儿，我一眼就能识破。你昨晚折腾了一宿没睡，我就猜到你有心事了。你小子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你身上哪根筋在跳，哪根弦绷紧了，我一看就知道。你当我是傻子呀？”
刘红霞忍不住笑起来：“肖义，你真笨，连撒谎都不会。”
肖义疑惑地看了红霞一眼，随即问道：“姥姥，是红霞告诉您的？”
“谁也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我连这点儿能耐都没有，那算是白活了。”
大杂院门口。
德君探头探脑地发现刘姥姥已经从停在胡同口的一辆出租车里慢慢钻出来，便毫不迟疑地用手中的一根焚香点燃了缠系在竹竿上的那一挂红色长鞭。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立刻把胡同里的人们以及正从这条胡同里穿行而过，匆匆赶路的行人全都吸引住了。
路人停了下来，大杂院里的人们涌到了门外，像迎接贵宾似的拥堵在胡同两旁，用看热闹和探究竞的眼光一齐朝着一个方向望过去……刘姥姥禁不住问搀扶着她的刘红霞：“是谁在大杂院门口燃鞭炮？这么响。”
刘红霞笑着，很小声地告诉她：“是张阿姨家的德君，听说您回来了，昨天特意去买的这挂长鞭。”
“唔……”刘姥姥点着头说：“真难为他这么用心了……真难为大伙想的这么周到。”刘姥姥由于激动，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了几下：“其实用不着这么排场，不就是我回来了嘛……”
“外婆，今天是两件喜事一块儿办，很难得的，您老应该高兴才是。”
“嗯，是这样。”刘姥姥微微点点头，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来，开始和胡同里熟悉的男女老少回应地打起招呼来。
胡同里几个“顽皮”后生拦住了去路，一边用眼光仔细打量刘红霞，一边佯装不知地问起来：“外婆，您身边这位姑娘是谁呀？长的这么好看。怎么没见过呀？记得您老家里没有这个亲戚呀？”
刘姥姥满脸骄傲地说：“这是我未来的孙媳妇，不许你们胡闹。”
“噢，原来是肖义的媳妇。”继而围攻起肖义来：“肖义，你小子本事不小啊！从哪儿弄了个这么漂亮的姐们儿回来？哪天也教教我们这里面的学问，俺哥几个还打着光棍哩！”
人们一阵哄笑。
肖义显得有些窘迫，刘红霞也涨红了一张脸。
几个稍上年纪的人忙出来打圆场，劝止这几个“胡搅蛮缠”的后生仔：“你们还有完没完呀？也不怕把外婆给累着。还不快闪开，让外婆先进屋。”
几个后生很知趣地闪开让出面前那条道来。
人们像众星捧月似的将刘姥姥和刘红霞簇拥到大杂院门口。
德君已经燃放完了竹竿上的那挂红鞭，见刘姥姥走到自己面前时，很有礼貌地首先打起招呼来：“外婆，您老回来啦？”
德君这一声招呼，倒使刘姥姥的内心涌起许多内疚和惭愧，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是德君啊，想妈妈了吧？。……别着急，用不了多久，你妈妈就会回来的……”
刘姥姥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语句显得吞吐，也显得很尴尬。
刘红霞很明事理地劝慰起来：“外婆，要说的话简直太多了，我看您是累了，咱们快进屋吧，大伙都在里面等着您哩。”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很小心地搀扶着刘姥姥慢慢迈上台阶，却又被蓝芳严实地挡住了去路。
蓝芳手里拿着她去年当“三好学生”时得来的那朵红色的小绢花，非要亲自给刘红霞别在胸前不可，把刘红霞和大伙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连刘姥姥都乐得差点没流出眼泪来。
刘红霞笑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脸上和嘴上依然挂着那一副笑态，躬下身子对蓝芳耐心地做着解释：“蓝芳，姐姐今天可不能戴花，要戴花也得等到过门成亲的那一天。”
“那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嗯……这个么……姐姐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那一天吧！”
“‘那一天’是个什么日子？”
“‘那一天’是个吉利的日子。”
“‘那一天’要等很长时间吗？姐姐，你不着急吗？”
蓝芳觉得红霞说的“那一天”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痴痴地弄不明白个所以然来。
肖义临进大杂院前，被站在台阶上和他齐茬高的德君照着肩头击了一拳，肖义也不含糊，回敬了德君一拳，俩人同时大笑起来，又同时拉着手踅进院门里……后院那三张大方桌旁已经坐定了人。
按照主次分明的原则，刘姥姥自然成了今天的当家太祖。按照辈分，刘、曾两位老人都被安排到了上首的位子上。两位老人死活不肯，对特意赶过来的薛主任谦让了好半天。
薛主任又是摆手又是作揖地摆出来一大堆理由：“这两个位次一定得归两位外婆，无论是辈分还是岁数都是任何人代替不了的。我今天不是带着身份来的，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来这里朝贺的。一切按规矩走，我无权越俎包办，我要是坐上去了，怕是要折阳寿的。”
实在拗不过，两位外婆只好率先在上首的两个位子上坐定了，又招手叫众人都入座。待大伙都落座之后，便有菜肴一盘一盘地从大厨房那里端出来、递过来，分别摆放到大桌上。
等把菜上完之后，黄春英忙把陈妈拉过来按坐在自己身旁的一张木椅上。征得两位外婆的同意后，扫视了一下众人，有些激动又有些窘色地说起来：“外婆今天回来了，赶上肖义和红霞定婚事，两件喜事凑到了一块儿了，这叫喜上添喜！两位外婆抬举我，让我当肖义和红霞的主持人……别看肖义平时左一声‘干妈’，右一声‘干妈’的那么叫我，真办这么大的事情，我这还是赶鸭子上架头一回啊……我老担心，怕自己不称职，怕以后会落下许多的埋怨……”
黄春英把话说得结结巴巴，没显出几分胆量来，大伙都禁不住笑起来。
刘姥姥一边笑，一边挺认真、挺坦诚地劝慰道：“春英，你用不着说那么多个‘怕’字。梅儿不在了，你是肖义的干妈，身份正合适。再说，这也没有什么复杂程序，一切按规矩走就是了，用不着那么多犹豫。”
“对，春英担这个角儿正合适，就按刘姥姥说得那样，一切按规矩走。”众人附和着，这倒给黄春英添了几分胆量。
“那好，那我就按大杂院里的规矩走了。”
黄春英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大红包，走过去递到刘红霞手里：“来，红霞，这是干妈送给你的订婚彩。我知道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可能不兴这个，也不习惯这个。可咱胡同里和大杂院里的媳妇都要经过这个，把这看成是一种象征和一种仪式。干妈当初也是这么经历过来的，只是当初的‘身价’和你们现在的‘身价’不同罢了。你要是同意这门亲事，就慷慨收下这份彩礼钱，要是不同意就拒绝，这是你的权利，一切由你。”
晨阳还没有完全洒落出来的那个时候。
黄春英已经洗漱完毕，并且为张杏菊灌满了两瓶开水，从廊道里的开水间提回来，又把张杏菊早上要吃的点心和方便面都规整地拿放到床边的小床头柜上来，这反倒使张杏菊变得局促起来，一个劲地催促道：“春英姐，你就快走吧。这些小事我自己能做的，你就别管了。今天是星期天，你赶早回去准备。今天是肖义订婚的日子，你要唱主角的，这事可晚不得。快走吧，快走吧，啊？我这里没什么事让你放心不下的了。该做的，你都做完了，就差没喂我吃了，我也不至于到了那种程度吧？你还是抓紧走吧。”
“那我走了啊。”黄春英这才准备告辞：“中午我让肖忠给你送饭过来。”
“不用啦。我这儿吃的、喝的都有。一个人怎么都能对付。就别为我瞎操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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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完整地从地平线上裸露了出来，把一片阳光暖暖地洒落在大地上。
刘红霞早早就来到了医院里，正在用那把木梳子，一下挨着一下在替刘姥姥精心往脑后梳理着黑白相间的发丝，用一根皮筋扎起来又盘起来，最后用一只椭圆形的大卡子将盘结的发丝完整的卡在脑后，给了刘姥姥一个满意的发式。
肖义跟红霞做了个手势，偷偷溜出去了……张杏菊提起一只暖水瓶，冲泡了一桶方便面，放到那只白色的床头柜上，然后慢慢踱到窗户前，感觉轻松地把目光投向楼下那个有花、有草、有凉亭的小花园里。
小花园里已经开始有人在慢慢地劈腿、抡胳膊、活动腰肢了。还有人闭着眼睛在慢慢地趟着太极拳。
一辆轮椅缓缓地沿着花园的小径滑过来，轮椅上的老妇人一边用手轮几下轮椅，让它往前走几步，一边又不时地停下来自顾地抡几下胳膊，做着力所能及的运动，让人感觉很自信，很轻松，又很清闲。
张杏菊很认真地注视着这辆轮椅以及坐在这辆轮椅上的那位老妇人的一举一动，心里十分钦佩又十分羡慕。
肖义鼓起勇气走进来，身子重重地在张杏菊身后跪了下来：“张阿姨，我来给您赔礼了。”
肖义的这个举动简直把张杏菊吓了一跳！赶紧奔过来用力往起去拉跪在地上的肖义：“肖义，你别这样，你给我起来。阿姨拉不动你……”
“张阿姨，您打我，骂我吧！我肖义浑啊！我肖义不是人啊！我不仅翻脸不认人，还嚷着要跟德君去拼命，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您的事情，不是我仅能用下跪就能得到您谅解的啊！”肖义痛心疾首地哭起来，勾勒的张杏菊眼中的泪珠也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肖义，你别这样，赶快起来，让人看见了笑话你呀！”张杏菊拼足浑身力气将肖义从地上狠劲拉了起来，自己却瘫软地跌坐在那张病床上。
肖义一双泪眼恳切地望着张杏菊：“张阿姨，您能宽恕我，您能原谅我吗？”
“阿姨宽恕你了，阿姨原谅你了。”张杏菊喘着粗气，恳切地说：“肖义，阿姨把心里的话都告诉给你：阿姨在心里一刻也没有记恨过你。你在阿姨心里永远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是一个什么都比德君要强的多的孩子。请你相信阿姨，我们还是好邻居，你和德君还是好朋友、好兄弟……”
“阿姨……”肖义感动地将头深深埋进张杏菊怀里。
张杏菊怜爱地用手抚摸着肖义的头颅：“肖义，今天是你和红霞订婚的日子。从今天起，你算是个大人了，可不兴哭呀。来，阿姨为你把眼泪都擦干了……听阿姨的话，抓紧回去帮你姥姥收拾收拾，护送你姥姥早些回去。你干妈还有大杂院里的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们回去哩。听话，啊。”
肖义沉沉地点着头，抹着泪眼走了。
望着肖义离去的背影，张杏菊百感交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大颗大颗的滑落下来……刘姥姥坐在那张已经叠放整洁的病榻上，心事重重地盯着正在一样一样帮她装包收拾东西的刘红霞，禁不住问起来：“肖义干什么去了？大清早的就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帮我收拾收拾。”
红霞停下手中的整理工作，回过头来。“哦，肖义说他有点事，出去一会儿，我一个人收拾就行了。”
刘姥姥道破天机地说：“你就别瞒我了。肖义昨晚失眠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就猜到这小子有心事了。这孩子我知道，他心里存不住事儿……我昨天夜里也没睡踏实，心里也在想那件事，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在肖义面前说出来。既然肖义不肯告诉我，我也只好装糊涂了。其实我心里明白，肖义心里哭着哩！他瞒着我，不敢告诉我，是怕我受不了……其实我打昨天起就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该做个什么姿态才合适？我担心肖义的心里压力太大，我怕他承受不起……我知道，肖义去了，不光只代表他一个人，他把我的那份心思也带过去了……”
“外婆，您老甭为肖义担心。肖义年轻，受点压力对他有好处。您也别想那么多，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话虽这样说，但我不能不做点姿态吧？红霞，你把那些食品都归结到一起，待会走的时候，你陪我过去一趟。”
大杂院里一派繁忙的景象。
从门外往里看：前庭和后院已经被早起的大头踮着脚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面的廊道小前庭里已经摆放好了两张重新漆好的大方桌。跨过前庭往里略大些的后院子里，挤挤挨挨地摆放了三张颜色不同的大方桌，上面摆满了洗好、切好、待烧、待炒的鸡鸭鱼肉以及必备的菜果。
白茹和晓芬正在两张小方桌上各自用刀剁着案板上那些准备汆汤做丸子用的精瘦肉。
从后院那间大厨房里溢过来一阵浓浓的香味，陈妈和黄春英正在两个燃气灶上忙着颠炒烧煮，不时将做熟的一些菜，分别盛放到几只平盘里，再由等在一旁的蓝瑛、德君和小刚他们一样一样的端出去，很规矩地码放在五张不同的桌面上……蓝芳手里拿着一朵她当“三好学生”时佩戴过的红色绢花，陪伴着曾姥姥在照看着两个电饭煲里正在焖着的香米饭。
老式梳妆台上的那只小闹钟已经指到十点三十分的位置上。
曾姥姥忙嘱咐蓝芳：“去，把你肖忠大哥叫过来，告诉他该去给你妈妈送饭了，该去接你刘姥姥回来了。”
蓝芳“嗳”地一声跑出去。
肖忠很准时地赶到了医院，并且在别的病友忙着要吃晌午饭的时候，非常及时又非常周到地把满满一保温桶的饭菜递到了张杏菊的手里。
张杏菊嗔怪了起来：“我早上告诉过你黄阿姨，家里那么忙，就不要为我送饭了，可她还是让你给送过来了。我刚吃完一桶方便面，这还没到中午哩，我哪能吃得下去呀！”
肖忠听完笑了说：“饭菜都是曾姥姥为您装上的。您现在不想吃，就待会儿吃，反正装在保温桶里一时半会儿也凉不了……我就是不为您送饭来，我也要特意到您这来一趟。阿姨，等喝完了肖义的订婚酒，我就要急着赶回去了，我是专程来向您辞行的。”
“非得那么急着走吗？”张杏菊有些不舍地问。
肖忠很歉意的说：“厂里的任务紧。我出来已经五天了，很多事情都要等着我回去作决策。本来我想等您出院后再走的，可厂里的电话打来好几遍了，催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厂子那头等着哩！没办法只好提前走了。真是对不住阿姨您了。”
“肖忠，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张杏菊很不满意地嗔怪起来：“阿姨的事，连累着大伙丢下许多重要的事情……你身为经理，丢下厂里那么重要的事情赶回来，曾姥姥那么大岁数了还赶过来劝慰我。我心里老感觉过意不去。这事都已经过去了，谁都别再往心里去了……这几天，我老在想，也许这是一件好事情。它会使我们更加看重和珍惜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友谊……刚才肖义上我这来了，又是赔罪，又是下跪的，弄得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你说，肖义还是个孩子，怎么也这么‘世俗’？”
“我刚才碰到肖义了，他把经过都跟我说了，他说他好后悔……我认为肖义应该这样做。这是我这趟赶回来的目的，也是我爸爸特意交代的。达到了这样的效果，我的任务也就圆满完成了，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北京去忙我自己的事情了。”
“今天是你们家大喜的日子；是肖义和你姥姥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杂院大喜的日子。只是你爸爸没在家，要是你爸爸赶上了这一切那该多好啊！他会高兴的。”
“我会在电话里把这一切都告诉给我爸的。”
肖义很小心地走进病房里来。
刘姥姥见状，立刻板起一张脸厉声质问起来：“这半天你都‘死’到哪里去了？你是存心要气我呀！你不知道我今天要出院啊？你就不能帮我收拾收拾？你好意思丢下红霞一个人在这里忙乎着帮我收拾东西呀？我算是白疼你了……”
肖义胆怯的回答：“我有事情出去了一会儿，这不是赶着回来了嘛……”
“你有事情！你有哪门子事情？”
“我，去上了趟厕所……”
“厕所里人多要排队呀？去那么半天？你以为你聪明？其实你最蠢了。你以为我猜不到你去了哪里？”
“我……”
“‘我’什么我，就你玩的那些小把戏儿，我一眼就能识破。你昨晚折腾了一宿没睡，我就猜到你有心事了。你小子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你身上哪根筋在跳，哪根弦绷紧了，我一看就知道。你当我是傻子呀？”
刘红霞忍不住笑起来：“肖义，你真笨，连撒谎都不会。”
肖义疑惑地看了红霞一眼，随即问道：“姥姥，是红霞告诉您的？”
“谁也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我连这点儿能耐都没有，那算是白活了。”
大杂院门口。
德君探头探脑地发现刘姥姥已经从停在胡同口的一辆出租车里慢慢钻出来，便毫不迟疑地用手中的一根焚香点燃了缠系在竹竿上的那一挂红色长鞭。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立刻把胡同里的人们以及正从这条胡同里穿行而过，匆匆赶路的行人全都吸引住了。
路人停了下来，大杂院里的人们涌到了门外，像迎接贵宾似的拥堵在胡同两旁，用看热闹和探究竞的眼光一齐朝着一个方向望过去……刘姥姥禁不住问搀扶着她的刘红霞：“是谁在大杂院门口燃鞭炮？这么响。”
刘红霞笑着，很小声地告诉她：“是张阿姨家的德君，听说您回来了，昨天特意去买的这挂长鞭。”
“唔……”刘姥姥点着头说：“真难为他这么用心了……真难为大伙想的这么周到。”刘姥姥由于激动，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了几下：“其实用不着这么排场，不就是我回来了嘛……”
“外婆，今天是两件喜事一块儿办，很难得的，您老应该高兴才是。”
“嗯，是这样。”刘姥姥微微点点头，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来，开始和胡同里熟悉的男女老少回应地打起招呼来。
胡同里几个“顽皮”后生拦住了去路，一边用眼光仔细打量刘红霞，一边佯装不知地问起来：“外婆，您身边这位姑娘是谁呀？长的这么好看。怎么没见过呀？记得您老家里没有这个亲戚呀？”
刘姥姥满脸骄傲地说：“这是我未来的孙媳妇，不许你们胡闹。”
“噢，原来是肖义的媳妇。”继而围攻起肖义来：“肖义，你小子本事不小啊！从哪儿弄了个这么漂亮的姐们儿回来？哪天也教教我们这里面的学问，俺哥几个还打着光棍哩！”
人们一阵哄笑。
肖义显得有些窘迫，刘红霞也涨红了一张脸。
几个稍上年纪的人忙出来打圆场，劝止这几个“胡搅蛮缠”的后生仔：“你们还有完没完呀？也不怕把外婆给累着。还不快闪开，让外婆先进屋。”
几个后生很知趣地闪开让出面前那条道来。
人们像众星捧月似的将刘姥姥和刘红霞簇拥到大杂院门口。
德君已经燃放完了竹竿上的那挂红鞭，见刘姥姥走到自己面前时，很有礼貌地首先打起招呼来：“外婆，您老回来啦？”
德君这一声招呼，倒使刘姥姥的内心涌起许多内疚和惭愧，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是德君啊，想妈妈了吧？。……别着急，用不了多久，你妈妈就会回来的……”
刘姥姥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语句显得吞吐，也显得很尴尬。
刘红霞很明事理地劝慰起来：“外婆，要说的话简直太多了，我看您是累了，咱们快进屋吧，大伙都在里面等着您哩。”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很小心地搀扶着刘姥姥慢慢迈上台阶，却又被蓝芳严实地挡住了去路。
蓝芳手里拿着她去年当“三好学生”时得来的那朵红色的小绢花，非要亲自给刘红霞别在胸前不可，把刘红霞和大伙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连刘姥姥都乐得差点没流出眼泪来。
刘红霞笑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脸上和嘴上依然挂着那一副笑态，躬下身子对蓝芳耐心地做着解释：“蓝芳，姐姐今天可不能戴花，要戴花也得等到过门成亲的那一天。”
“那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嗯……这个么……姐姐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那一天吧！”
“‘那一天’是个什么日子？”
“‘那一天’是个吉利的日子。”
“‘那一天’要等很长时间吗？姐姐，你不着急吗？”
蓝芳觉得红霞说的“那一天”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痴痴地弄不明白个所以然来。
肖义临进大杂院前，被站在台阶上和他齐茬高的德君照着肩头击了一拳，肖义也不含糊，回敬了德君一拳，俩人同时大笑起来，又同时拉着手踅进院门里……后院那三张大方桌旁已经坐定了人。
按照主次分明的原则，刘姥姥自然成了今天的当家太祖。按照辈分，刘、曾两位老人都被安排到了上首的位子上。两位老人死活不肯，对特意赶过来的薛主任谦让了好半天。
薛主任又是摆手又是作揖地摆出来一大堆理由：“这两个位次一定得归两位外婆，无论是辈分还是岁数都是任何人代替不了的。我今天不是带着身份来的，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来这里朝贺的。一切按规矩走，我无权越俎包办，我要是坐上去了，怕是要折阳寿的。”
实在拗不过，两位外婆只好率先在上首的两个位子上坐定了，又招手叫众人都入座。待大伙都落座之后，便有菜肴一盘一盘地从大厨房那里端出来、递过来，分别摆放到大桌上。
等把菜上完之后，黄春英忙把陈妈拉过来按坐在自己身旁的一张木椅上。征得两位外婆的同意后，扫视了一下众人，有些激动又有些窘色地说起来：“外婆今天回来了，赶上肖义和红霞定婚事，两件喜事凑到了一块儿了，这叫喜上添喜！两位外婆抬举我，让我当肖义和红霞的主持人……别看肖义平时左一声‘干妈’，右一声‘干妈’的那么叫我，真办这么大的事情，我这还是赶鸭子上架头一回啊……我老担心，怕自己不称职，怕以后会落下许多的埋怨……”
黄春英把话说得结结巴巴，没显出几分胆量来，大伙都禁不住笑起来。
刘姥姥一边笑，一边挺认真、挺坦诚地劝慰道：“春英，你用不着说那么多个‘怕’字。梅儿不在了，你是肖义的干妈，身份正合适。再说，这也没有什么复杂程序，一切按规矩走就是了，用不着那么多犹豫。”
“对，春英担这个角儿正合适，就按刘姥姥说得那样，一切按规矩走。”众人附和着，这倒给黄春英添了几分胆量。
“那好，那我就按大杂院里的规矩走了。”
黄春英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大红包，走过去递到刘红霞手里：“来，红霞，这是干妈送给你的订婚彩。我知道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可能不兴这个，也不习惯这个。可咱胡同里和大杂院里的媳妇都要经过这个，把这看成是一种象征和一种仪式。干妈当初也是这么经历过来的，只是当初的‘身价’和你们现在的‘身价’不同罢了。你要是同意这门亲事，就慷慨收下这份彩礼钱，要是不同意就拒绝，这是你的权利，一切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