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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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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奷奷镇日跟着梅舒城走逦梅庄,见识他工作的实况。

    一路上就见她捧着册子,执著墨笔,不时振笔疾书,写下她所见所闻的"梅氏名言"及"梅氏作风"。

    不少梅庄的人对梅舒城身后亦步亦趋的清丽姑娘感到好奇,却没人敢向梅大当家发问,瞧大当家对她没有半分体贴呵护,一如以往地处理繁忙的庄务,那么这两人的关系就跟郎情妾意构不着边罗?可是那名俏姑娘将册子搁在大当家背上涂涂写写,将他当成活动桌子使用,也不见大当家发怒,三不五时她还会要求大当家将交代管事的话重复一回,因为她来不及抄好恁般大的胆子,要说这对男女没关系又太牵强。

    好好奇噢!每个梅家人都在梅舒城及步奷奷身后指指点点,猜测着两人的关系组合。

    是感情暧昧到不行的表哥表妹?

    还是自小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

    再不,就是流浪天涯小甭女被梅大当家善心一发给领回梅庄,做为"储备庄主夫人"?

    呀呀,也可能那名姑娘是与梅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之女,梅大当家掳她回庄就是为了凌虐她、恶整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呃,兼喂她吃梅庄特制的菊花糕及酿梅蜜饯

    "快,快翻翻章回戏曲中还有什么桥段?"一群奴仆蹲在牡丹花丛后嘀嘀咕咕,翻找着好几本唱戏曲目,书里的爱恨情仇全搬到梅舒城和步奷奷身上演练一遍,再从中寻找最合适的版本。

    "有了有了,一条蟒蛇被书生救了,化身为人,只为报恩!那姑娘有可能是蛇精"

    "大当家看到蛇时哪会救呀?他只会把蛇抓回来加菜省菜钱!"反驳。

    翻翻翻,纸张唰唰地直翻动。

    "那天霪雨霏霏,大当家和小姑娘两边都忘了带伞,只得躲进亭里蔽身,相遇的两人含情脉脉、一见锺情"

    "呿!那姑娘的五官清清秀秀,既不像银子也不像银票,大当家怎可能一见锺情!别傻了,再查!"大夥有志一同地唾弃"一见锺情"这四个字,因为梅大当家只会对钱财类的东西产生这种失控的情绪好不好!

    "那那姑娘是抹幽魂,因为大当家经过她墓碑前说了一句:'真可怜,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结果她的魂魄跟着大当家回梅庄哎哟!"

    "你翻的是什么书呀!别看那本幽魂淫艳乐无穷啦!你没瞧见那姑娘脚下有影子吗?大白天的,还幽魂咧!"这回不只反驳,还赏发言人一记爆栗。

    "啊啊,那姑娘坐在大当家身旁了!"

    奴仆的交谈大到能轻易滑入两位当事者的耳里。

    "他们若翻到战史,我很可能变成战败将军的遗孀,被你这乱世奸雄给强抢回府里当媳妇儿。"步奷奷啜着梅庄三当家去年采收的菊团所冲之香茗,轻声道。难得梅舒城偷得片刻清闲,一连解决三件公事,她也跟着放松了始终绷得紧张的情绪,纤手翻览着一整个早上所做的纪录。

    "别担心,梅福会在两天之内替你洗清谣言。"

    "真的吗?"她很想直接提议梅舒城召集众家仆,一起将话讲开。

    "行商第二要件,选择适用管事,并且给予最高信任。"梅舒城道,所以他从不怀疑自家管事的能力。

    步奷奷一顿,"等等,我要将这句话抄下来。"墨笔在纸上挥舞,完毕。"好了。"

    "抄了一个早上的书,记在心里才重要。"

    "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将你说的话倒背如流。"她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高超本领,但好歹多读几遍也是能熟透的。

    步奷奷捻起一颗酿梅,粉舌先吮舔梅皮上酸甜适中的酿汁,又酸又甜的滋味浮上她的眉梢,俏皮的模样让梅舒城有片刻怔然。

    他缓缓别开头,不去正视她可爱之处。"别以为只有这数十页,到晚上为止还够你抄的。"

    梅子送入口中,她回道:"那就麻烦梅大当家少说些话,我也能少抄几页。"

    梅舒城不答允,净瞅着她笑。

    "这梅子味道真好,是梅家第四位当家酿的?"按排序,梅四当家正巧是司腊月花期的。

    "没错。"

    她吐出果核,又尝了一颗,"梅家的酿蜜梅远近驰名,今天可真是大饱口福了。"嗯,趁着这个好机会多塞几颗入嘴,捞些钱回本。

    舔舐粉色指尖上所残留的梅子酸甜,她的吮指回味看起来简直可爱到不行!可爱到教人想从小四酿梅的仓库搬三大桶蜜梅来喂养她,看她似娇艳似满足的模样梅舒城闪过这念头的同一瞬间又马上暗斥自己,梅庄的酿梅二十颗装盅在外头要价二十文钱,比起别人三颗一文钱还要高档许多,让步奷奷免费尝鲜哪里划得来!就算、就算她真的吃得很可爱、很快乐,也值不了二十文钱呀!

    不值,绝对不值!

    舌尖再顶出果核,轻吐在白白嫩嫩的掌心,步奷奷不客气地继续开动,蠕动的饱满唇瓣有些红艳。

    不值,真的不值。

    贝齿咬下果肉,眉心因梅酸而轻轻拢蹙,无关任何不悦情绪,只因檀口里尝到的小玩意而起。

    不值,应该是不值

    梅舒城还来不及发现自己内心的动摇,却已先一步唤来丫鬟:"再舀一盘酿梅子来。"

    "这不是要卖的吗?吃这么多好意思吗?"说话的同时,步奷奷解决盘中最后一颗小蜜梅。

    "你的表情看不出来任何不好意思。"他调侃道。

    "全怪梅四当家的酿梅太好吃了。"她将贪吃之罪归咎于梅家老四,摊掌算算,上头有十颗果核,代表着她赚回十文钱了。步奷奷甜腻轻笑,她还可以再接再厉。

    "你离开梅庄时可以打包几瓮回去,凭咱们的交情,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谢主隆恩。"她没好气地投给他一个白眼,假意朝他行了个君臣之礼。

    梅舒城也很不要脸,"爱卿平身。"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要假大夥一块来。

    唉闯入两人闲聊的梅福被这段对话给混淆,"呃皇上,不,是大当家,我、我们可以向您报告关于赵王爷牡丹宴的事了吗?"

    哎哎哎,一时之间给愣了,害他跟着步小姑娘一块叫大当家"皇上",万一被皇城的人马听到,这可是砍几颗头都不够的欺君之罪呀!

    "当然。"梅舒城收起玩兴,闲逸的轻松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又恢复成势利的梅大当家了。

    "这是赵王爷这回邀请的王公贵族,共三十二位。"梅福递上成串名册。

    "三十二位加上妻妻妾妾和儿子孙子,约略算五十名、就开东阁让他们赏牡丹,'甘草黄'全数移走,换上'姚黄',魏紫、洒金剪绒、二乔都少不得。"

    "明白。"梅福俐落应道。

    "还有,上回新培的'墨葵'也趁这机会让他们瞧瞧,方便他们打道回府后向其他贵人宣传,经他们一提,'墨葵'会成为富贵人家争相收藏的高价货。"

    "是。"

    "靠你的客人替你宣传?"步奷奷挑起眉。

    "这可是咱们大当家最擅长的手段,既省钱,成效又高,不出十日,'墨葵'的叫价就能与魏紫并驾齐驱。"梅福代答。

    斑招!步奷奷赶忙记下。

    "等等,你们梅庄替什么赵王爷的办场牡丹宴,先收一笔观花费,若是有人看上哪株牡丹再另行交易,然后曲终人散,他们又在外替梅庄宣传牡丹艳色,下一批客人便自行上门让你们痛宰"

    "丫头,挺聪明的嘛,瞧出端倪了?"梅舒城朗笑。

    "这不是一头羊剥好几层皮吗?"

    "还没剥完哩,梅福。"梅舒城两指一弹,换人发言。

    "一些品质较差,或是花办有缺损的牡丹,还可以用来制玉露春酿,这可是咱们梅庄另一项抢手货,别处喝不到的酒呢,一坛三百七十钱。待所有牡丹花所能发挥的效用都用罄,还有最后一项。"

    "最后一项?"

    "牡丹的根皮可以入藥,有清伏火,凉血热的藥效,我们梅庄也与不少草藥铺合作,供给这味'丹皮'。"梅福的老眼发出熠熠光辉,越说越来劲。

    从头到尾,一株牡丹的效益高得惊人,难怪梅庄如此兴旺,光一季花期就赚饱了他们!

    "好黑你们真的好黑"步奷奷觉得整庄的人都已被梅舒城洗脑洗得彻底。

    "商不黑,难为富。"梅舒城下了结论。

    "我同情那些踏进梅庄的肥嫩小搬羊。"除了摇头,她还是只能摇头。

    "别忘了,你也是羔羊之一。"而且也是自己送上门来。

    "我不会让你剥到我任何一层羊皮!"她紧揪着衣领,彷佛那是她珍贵的羊皮,不让梅舒城这奸商染指分毫。

    "我若没这本领,梅大当家的名号由何而来。"

    "我们走着瞧!"

    "相信我,很快很快你那乾扁绣囊的最后一文钱都会落进我梅庄的帐目里,为我们的尾数再添一笔进帐。"他露出"虽然连塞牙酚诩不够,但勉勉强强收下好了"的委屈笑靥。

    "我保证,在我踏出梅庄时,我的绣囊里一定还会有盈余!"

    "很好,有志气,先拿个十文出来。"他朝她勾勾手指。原本没打算贪她这笔小钱,但他就是有兴致和她斗嘴比高下。

    她不傻,"你跟我算那几颗酿梅的钱!"

    他点头轻哼:"难不成还跟你客气?"

    "我付过伙食费了。"

    "那只指三餐,可不包括梅庄的名产。至于那杯菊茗,算我损失请你喝好了。"还真是委屈到极点了。

    "黑心钱鬼。"她咬着贝齿,嗔道。

    "这叫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即使是区区一文,也不容小觑。"

    步奷奷从绣囊里数出十文,拍在桌上。"哼,就当我花十文买个教训,下回我不会再犯下这种失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她的钱囊又乾扁数分,呜,好心疼。

    "梅福,等会儿送到帐房去报帐。"梅舒城交代老管事收下热呼呼的铜钱,转向步奷奷,笑得像只黄鼠狼。"贪财、贪财。"

    "别客气,你本来就很贪财!"而她今天更是看透了他的本性,"小女子必定会向梅大当家好好讨教这门功夫,渴望有朝一日青出于蓝。"

    "你还欠磨练咧。"

    "等着瞧!"

    梅福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想插话又找不到空隙,只能左呃右欸地发出单音。

    步奷奷变脸也变得快,前一瞬间还为自己误踩贼人陷阱,痛失宝贵十文钱而张牙舞爪,下一瞬间又恢复大家闺秀的浅笑,"不过我要学到你贪财的皮毛,恐怕不是三年五载能学透的。"像他,少说也要十来年的磨练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我这种贪财不光是学就能学得来。你,最好是没机会学会。"梅舒城说笑,但在最后一句话出口时,明显地敛起与她互磨利牙的好心情。

    "什么意"

    "等等!"梅福酝酿许久,终于大气一喝:"我先报告完正事,你们要斗嘴培养感情再去斗,好不?"他还有一箩筐的事要发落呀。

    "谁要跟他培养感情!"步奷奷毕竟是脸皮薄的姑娘家,听到这样无心的调侃难免觉得羞赧,一踱步便想找个藏身的地方躲,要是在场有她的父母长辈,说不定她还得意思意思说句"人家不来了"的娇腻轻嗔哩。

    只见她捧起那本记录梅氏名言的册子,像只被山林猛兽追赶的受惊小兔子,一溜烟地窜回厢房方向。

    久久,梅舒城收回视线,就连梅福呈报的正经事漏听了一长串也不以为意。

    步奷奷这小丫头还不懂什么叫绝境,不懂"绝境"才是学透他这身本领最快的途径那是一个很深很深的黑暗深渊,踩了下去就陷入泥淖,没人拉你一把,只能自己胼手胝足地爬着、蹭着,磨破了十指、刺开了脚皮,仍爬不出半分半寸

    曾经,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陷在鸿沟里不得翻身,他无助过也绝望过,更曾在现实生活逼迫下,无计可施地将三名稚弟卖人为螟蛉。

    那感觉,像在他心头划上三刀的痛,即使他知道,那三户无子息的人家会给弟弟们更好的照顾

    原来人在绝境时,连最亲近的人也可以卖。

    送走了最后一个因头一次尝到甜饴而满脸喜色的小四,他一个人抱着卖弟得来的银两,瞠着双眼,望向滴淌着冷雨的薄板屋顶,那一夜,他没睡,因为少了三个小家伙的咕哝童鼾,他没办法睡

    他以为能让小弟们过好一些的生活,更以为少了累赘的他才能更无阻碍地爬出绝境深渊,可是失去弟弟的那夜,他被空虚和茫然所吞噬,霎时像失去所有奋发的动力,他不知道自己要为了谁而努力振作,不知道要为了谁而咬牙吃苦,他失去了方向。

    结果,天初白,他奔回那三户人家,千求万磕地将三名弟弟给赎了回来。

    身高不及他腰间的小四抱着他的腿,发颤的小手紧紧扣在他粗糙的长裤补丁上,哭了整夜的红眼仍泛着可怜兮兮的泪光,嘴里嚷着他再也不贪吃、再也不敢不听话,只求他不要将他抛下、别不要他

    年岁较长的小二和小三不发一语,用一种深受伤害的眼神瞅着他,无声却也相同在问:为什么不要我!

    而他能还给他们的,只是一声又一声的抱歉。

    返家的头一晚,四个人蜷缩在小床上,只靠一条薄被御寒,他们四人的手却怎么也没再松开彼此。

    他知道经过昨夜孤单的自己一人便是绝境最谷底,他会爬出来,为了三个弟弟,他一定会,无论再辛苦,他都会做到。

    他尝尽了那种苦撑过来的痛,不希望那种痛苦让柔嫩如步奷奷这般的小姑娘领受

    别让她变成他这种人。

    "大当家?"连唤了好几声的梅福伸手轻摇了摇梅舒城,也摇散了他那片片段段的往日回忆。

    梅舒城相常缓慢的轻轻吁叹:"我有在听你说。"

    睁眼说瞎话就是他现在的写照。

    "噢,那大当家说,我们要怎么处理?"梅福问。

    "处理?"

    "您不是有在听我说吗?"梅福壮起胆子取笑他。

    "刚刚耳鸣,没听清楚,说。"梅舒城并不是一个能容得了属下开玩笑的主子,他不像其他梅家少爷那般和蔼可亲,与梅家上下毫无隔阂。

    梅福才壮起不到片刻的胆子又缩得比只蚂蚁还小,唯唯诺诺地应着:"是、是。"

    呜真不公平,那俏姑娘和大当家东顶一句、西顶一句,还能得到大当家的笑颜回应,他老梅福十多年来才开了那么一个玩笑,就惨遭主子的白眼伺候,什么叫见色忘"奴",他总算体会到了,呜他是人老色衰了,比不上小姑娘的肌清骨秀、发绀眸长,但也不用差别待遇成这样呀,呜

    "你在那边老泪纵横个什么劲!'眼泪鼻涕全沾在老脸上,恶心死了!

    '我我只是感叹'掏出白巾,梅福拭着泪,还用力擤鼻,发出刺耳的声音。

    '感叹什么?'梅舒城眉心一缩,两道眉峰化为扬剑状。

    '大当家长大成人了'

    两道成形的剑眉蹙到几乎要顶天立地。拜托,他早就长大成人十多个寒暑了好不!

    岂料,梅福续道:'情窦初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