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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睫毛下要恨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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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甘念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位身穿黑色晚礼服的女人,手里拿着高脚酒杯,盛了三分之一杯的波尔多红酒,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背景比较阴暗,众多长颈酒瓶的高光在酒柜里明灭。一缕灯光斜斜打在这女人的鬓角边。终于,女人回过身来,傲慢地注视着甘念,牵着嘴角微微一笑。甘念一激灵,却原来是俞非的妻子。

    这种幻想中的高贵深深伤害了甘念。有一段时间,甘念变得不敢睡觉,她怕再看到那个女人注视她,用目光说她不如一提卫生纸。

    李枝枝说,俞非选择了你,证明你比那个女人强。甘念不相信的,因为俞非没有这样说过,俞非不仅没有说过,俞非似乎还在口气中死命维护着那个女人,好像是他心中的麦加,不容别人染指。他小心翼翼防备着甘念,提醒甘念是个强盗,侵略了别人的领地,随时可能夺走别人的幸福。仿佛,强悍的只有甘念,而俞非和他的妻子,都是可怜的受害者。

    甘念这般多疑,便把自己推到了生病的境地。

    这一天,甘念没有上班,睡到十点,睁眼一看,阳光已经泻了满床满被。邻居们都已经上班去了,周围格外寂静,甚至比夜晚还要静。甘念在那一瞬间就迷糊了:她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谁,生活在什么朝代,要往哪样的人生目标走,她生命中的一切东西在那一瞬间突然剥落了,她成了个真正的光杆,宇宙中最寂寞的生命,被空虚排山倒海淹没了的生命。甘念便尖叫了起来——啊!啊!!啊!!!……

    叫了整整三分钟,甘念才安静了下来。甘念在那一瞬间就非常想见俞非,她不见他她会死去的,真的会死去的。

    甘念给俞非打电话,说她马上要见他。俞非说他有事,能不能等下班以后。甘念就说,如果不能马上见到你,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俞非听甘念的口气不像开玩笑,俞非就有点生气了。俞非说,这么大的人,还不懂事。甘念说,我就是不懂事,你敢把我怎样!俞非听甘念这样说话,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俞非说,中午到香格里拉来吧。

    甘念到了香格里拉,才知道今天是王行长的生日,俞非说的有事,就是他请王行长吃饭。

    本来,王行长只是散生,不是整五整十的,是四十七岁生日,一般人不知道的。俞非因为最近和王行长走得近,便把这消息一个人逮着了。俞非历来喜欢请人吃饭,尤其喜欢请各级领导吃饭。他觉得吃饭好过大包小包拎着上领导家的门,上门总有委琐的倾向,不像吃饭,起码从表面上看宾主总是平等的,而且,二两酒下肚,万事都好商量。所以,俞非的公关经就是时时处处找机会,跟有用的或即将有用的人吃饭,自然的,王行长的生日俞非是不会放过的。而吴媚,跟俞非吃饭也吃成了精,不用俞非点拨也知道吃饭不是吃饭。知道自己还在上班,在饭桌上比在办公室还累,既要布菜谈话,又不能喧宾夺主,既要显得有见识,又要留一些失误给领导批评指正。尤其是,饭前还要熟悉客人的过往,知道对方的好恶,把话题专往对方擅长的地方引。幸好吴媚天生一段聪明,和俞非配合得天衣无缝,再加上她腮骨突出的脸,让领导在半醉半醒之间也不至于失态,倒给她的老板俞非省掉不少麻烦。只是吴媚常常吃不饱,饭后总回家泡方便面,天长日久,吴媚落下不轻的胃病,吴媚也不告诉俞非,该俞非喝酒的时候,吴媚还总撑着说,俞总我来,俞总我来。时间一长俞非用着这人,便觉得特别顺手,而且有了轻微的依赖,所以这天除了王行长,还有吴媚在场。

    俞非把甘念介绍给王行长的时候,也没有更多的说明。那个王行长,也是何等的精明,席间对吴媚又是幽默又是调侃,还要和吴媚喝交杯酒,对甘念,却始终是彬彬有礼,尊重有加。也难怪,甘念看俞非的目光,虽是节制的,但节制的后面有幽怨,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俞非始终没有看甘念,他的有意回避却正好暴露了他的内心。俞非不看甘念,只盯着桌上的烤乳猪、北极贝、三文鱼说,来来,都是您爱吃的。他说的不是甘念,是王行长。吴媚呢,几乎没有吃饭,一直在忙乎着给甘念和王行长拿这拿那,用公筷给他们夹菜,或者小姐小姐地唤着,支使服务员来来往往。

    甘念心里有点后悔,她发现自己跻身到俞非的生活中来,是何等的不合适。

    她还是喜欢人后的那个俞非。

    这当时,俞非的手机响了,是何之彦打来的。俞非说,事情办完了,正好,我们在香格里拉,你也过来陪陪王行长吧!

    不一会儿,何之彦就赶到了。何之彦进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何之彦身边并肩走着一个高挑的女子,俞非一看是张静雯,就很惊讶,他慌忙站起来说,你也来了?张静雯说,正好碰上之彦。

    众人一阵忙乱,又是叫小姐,又是添碗筷,坐定以后,张静雯马上就祝贺了王行长的生日。忙忙乱乱的,仿佛谁也没有注意到还有个甘念,甘念便感到自己是一头孤立无援的小羊,遍体鳞伤蹲在一条小溪边,嗷嗷护疼。有风吹来,甘念的眼睛有点发酸,她告诫自己要挺住,挺来挺去甘念就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俞非看到了甘念的寒颤,就对张静雯说,这是甘小姐,你见过的。张静雯仍然没有正面跟甘念打招呼,只用半只眼看了一下甘念说,我知道。全场的人突然都沉默了,空气中好像有某种东西在游动。后来,还是何之彦打破了沉默,何之彦说了一个半黄不黄的笑话,何之彦说把这个笑话送给王行长下酒,王行长就笑着饮了一杯。

    王行长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张静雯就说自己感冒了,有点头疼,请表舅原谅自己要提前离席。张静雯说着就站起身来,作势要走,俞非就很忧虑,问张静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他亲自去买药。张静雯阻止了他,说自己回家休息休息就好了,于是俞非就伸出手,扶着张静雯到门口,亲自为她叫了的,才返回到座位,继续说笑。

    甘念也想说自己头疼,也想走,却明白自己没有矫情的权力,便赔着笑,努力咽下了不少食物。

    甘念回到家里就躺倒了,她还关掉了她的手机。她不明白俞非为什么要当着她关心张静雯(她在今天的席上知道了她叫张静雯),俞非明知道这会深深伤害甘念的,俞非这样做只能说明俞非并不害怕甘念受伤,也不害怕失去甘念。他为了顾及另一个女人的感受,不惜用利刃来凿甘念的心,可是几天以前,他还说,对甘念说,他会想她想得要命的。甘念在心里对俞非说,你知道吗?你把自己放进了一个二难推理。如果你爱的是甘念,你为什么忍心这样对她?如果你爱的还是张静雯,难道你对甘念做的,只是****的行径。甘念想到****就把抱枕,被子都扔到了墙上,一大堆东西在墙上没站住,全都缩到了墙角,缩成一些动物的象征形状,甘念看到便“哇”地哭了。

    甘念从此后便落下了爱哭的病,每天不哭两次,心里就郁闷得慌。只要一哭,就身轻似燕,醍醐灌顶。

    甘念甚至爱上了哭泣。

    一个星期以后,俞非还是找来了。俞非进门看见甘念的头发有点乱,眼泡皮肿的样子,俞非的心就揪了一下。俞非说,为什么不开手机,害得我担心!俞非说完也不待甘念回答,伸了手就来抓甘念,脸上的表情是沉郁的。甘念一闪,却把俞非的手闪过了。俞非喝道,过来!甘念却闪得更远了。俞非追到墙角,两手抵在墙上,把个瘦小的甘念就这样紧紧圈在了自己的包围之中。

    甘念躲无可躲了,甘念就抬起头来,盯着半尺外俞非的眼睛,颤声问,我这辈子还欠你什么?说到“欠”字的时候,声音竟然哑了。,甘念说完就恨恨看着俞非,像大义凛然的江姐盯着浦志高,睫毛下要恨出血来。恨着恨着,眼里的泪却无声地蔓延了出来。

    俞非看到就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甘念把问题上升到了这样的高度。他很是泄气,思量了一会,收回了两手做成的圈套,默默走到餐桌边,点燃了一支烟。

    屋里有了长时间的沉寂。后来俞非抽完了烟,俞非就说,甘念,你不懂的,作为一个男人,要有责任感。甘念听了,并不作答,却在心里说,当你对一个人负责的时候,对另一个人就会丧失责任。甘念嘀咕完却蓦然醒到俞非这句话的前提,何尝把她甘念当做了他的女人,他的话里只隐含着这样的意思,那个高傲的、富有的、美丽的女人张静雯,才是他俞非的女人,才是该他负责的,而甘念,一无所有的甘念,在这座城市连个亲戚都没有,连跟空气都不亲和的甘念,被他把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的甘念,竟然只是跟他生命不交关的人,只是过眼云烟。

    甘念想到这里又哭了,不明白过去盘腿勾住他的大腿,把他死命拉近的时候,为什么会感到两个生命的距离,超过了一切,不明白突然之间,他的生活就密不透风了,她踮了脚尖伸了脖子也够不着。是不是,一纸法律文书,真有这么大的魔力,还是因为俞非的骨子里仍然是封建的血,因了张静雯的坚贞,独独一份对他的交付,因了甘念过去有过别的男人,或者现在跟别的男人形式上的藕断丝连,他便把两个女人之间划了一条鸿沟,这边是自己的,那边是别人的。

    甘念想着关于女人坚贞纯洁的问题,便兀自在心里败下阵来,收了眼泪,想留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享用,心说你这个贱女人,你是连在他面前哭泣的权力都没有,那你就再也别哭,打落了牙也要和血吞。人要认命,谁叫你晚生了十年,没把自己最美丽的花朵留给他。

    甘念这样想着,反而坚强起来。

    那个俞非,仿佛看透了甘念的心思,顿了一会却说,甘念,你还小,你不懂得做父母的心。做了父母的人,可以为了他的孩子,牺牲一切。

    甘念体会不到俞非的感觉,甘念还处在对孩子没感觉,甚至时不时跟少年儿童争风吃醋,一个箩卜一个坑,一个钉子一个眼的时候,甘念就说,那你可以为了你的孩子,断绝和我的关系呀。俞非听了,没有做声。隔了半天才说,这也是我的命。

    甘念听到俞非说命,一个堂堂挺立、春风得意的男人说命,甘念就有了作秀的怀疑。甘念抬起头来,看到俞非的耳朵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中,有透明的感觉,仿佛血脉清晰可辨,仿佛在一动一动地生长。相貌堂堂的俞非,只有耳朵长得稍逊风骚,薄,而且小。甘念现在就专盯了他的薄耳朵,他的惟一的短处,在心里骂,呸呸呸,薄耳朵,我凭什么喜欢你,凭什么要你!俞非却不知道甘念在骂他,支棱着薄耳朵,还在为命运伤感。后来甘念就说,我累了,我要休息。俞非便忧郁地抱了抱她,一个人心事重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