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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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报纸。”万克摇头,“只带了早点,你喜欢的蟹黄包、炒河粉和黑米薏仁粥。就摆在楼下餐厅,趁着热乎气,快去尝尝吧!”

    “你不是说照片今天就能登出……。”

    蒋琳心急,几乎要暴跳如雷。万克适时地打断了她:“小琳,你乖,先去吃早饭。留我和迪非在这里,谈点事儿!”

    “可是……。”

    万克朝门外咳了两声,红脸膛和蜡黄脸便出现了。他们如同训练有素的英式管家,一左一右做了对称的手势,“蒋琳姐,我们护送您去用餐!”

    蒋琳气得跺跺脚,心有不甘地转进衣帽间取了一双崭新的毛绒拖鞋穿在脚上,方才徐徐下楼。

    何迪非漠然地张开双眼,说:“万克,认识你这么多年,一直以为是纯净的哥们情谊,反过来被你算计,我是始料未及。”

    万克说:“唉呀,迪非,一定有什么误会?从撒尿和泥巴的岁数我就认识你了,算计谁也不能算计到你的头上……。”

    “我了解小琳,虽然她爱发火爱使小性子,说到底不是个恶毒的人。往未开启的矿泉水瓶里下药,她即使想得到也不会去做的。”何迪非自嘲似的笑笑,“你混娱乐圈十几年,好的没学会几成,真是可惜了你那科学家一般的高智商了!”

    “智商再高,没个有权有势的老爸,一切努力都白费!!”

    “你这话不必说给我听。”何迪非胸怀坦荡,“从我开始上体校直到现在被选入国家队,老爷子的裙带关系一丁点都没动用过。成就事业关键看自己,把责任推给别人,是懦夫的表现。”

    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恍然间,万克变得近于狂躁了。

    青葱岁月里的种种过往,仿佛像昨日发生的那样历历在目。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猛然从象牙塔的高处跌落地面,头破血流。爬满校园围墙的蔷薇花未能开满一个花季就悄然枯萎,任雨打风吹,零落成泥碾作尘,香气也随之消逝不见。

    万克说:“你或许是个例外……何锡尧呢?程丹青和程华章呢?他们的学习成绩都不如我,怎么就能顺利被军校和警校录取?而我,只能到一个偏远的不能再偏远的小城市去读三流大学!!”

    何迪非叹道:“万叔叔的政治生涯提前结束,影响到了你的人生,确实很遗憾。”

    万克突然忆起了父亲那张因颓丧失落而呈现灰白色的脸,原本的好心情打了大大的折扣。他重重晃晃头,想要晃走父亲的影子,又谈何容易?无奈之下,他只得极力压低了声音,“好吧,今天不和你讨论这个。我这有一封信,你先看看。看过之后,你再考虑一下和小琳在公众面前作秀的事情。”

    “什么信?”

    “不瞒你说,昨天清早我从机场接走了陆婴婴,一直把她关在滨海饭店对面的烂尾楼上。”万克轻描淡写地说,“就为了让她亲眼看到你和小琳在酒店房间里卿卿我我的画面而彻底死心,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果……。”

    何迪非心悬一线,冲过去揪住了万克的衣领,“混蛋!你把婴婴怎么样了?”

    “放开——”万克推开何迪非,仔细整理了衬衫上的几丝褶皱,“她走了,坐六点半的火车回了A市。我要给你看的,就是她留给你的信。”

    “快拿来!”

    “呶,给你!”万克将那张叠成千纸鹤形状的便笺纸轻轻拍在了何迪非的手心,“慢慢读,我在楼下等你。不管你想通还是没想通,都要给我一个答复。”

    万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间重又恢复了寂静。

    何迪非拿起那只娇小的纸鹤,轻轻贴在自己左胸的位置。仿佛是不经意之间的心灵感应,他能够体会到信件里传递出的别样情愫。踌躇了十多分钟,他才徐徐将便笺纸展开来看。

    一目十行地读完,他怔忡不已。

    婴婴,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分手?

    可为什么读起来如此晦涩难懂,前言不搭后语?

    你究竟是想表露一些怎样的重要信息?还是有潜藏在字面背后的深意——或许让我猜谜?

    何迪非眉头深蹙,缓缓步到了主卧的窗边。

    别墅依海而建,这个季节的海水水位较低,透着一种灰色的深蓝。推开朝南面的窗子,即能嗅到海风携裹着淡淡的咸味。气温回升了,阳光丝丝缕缕照在身上,若有若无的暖意似乎都能渗透到骨头缝里去。

    他举起了这页纸,对着太阳瞧了瞧,并没有什么暗语或划痕。

    婴婴,我被你搞糊涂了。

    风,并不轻易向和煦的阳光妥协,到底还是数九寒天,处处充满彻骨的寒意。

    何迪非只站了几分钟,就感到浑身冰冷。

    他关上窗子,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用来通风。窗台上摆着的一本银色封皮的书被这股风吹得书页来回翻卷,仿似有一双手在不耐烦地拨弄它。

    《忏悔录》——他望着书封上三个烫金大字发怔——小琳何时开始读如此深奥的哲学书籍了?

    风势渐收,书页静止下来,一枚缀着金色缎带的精美书签赫然眼前。

    他捏起书签,并无稀奇,上面印刷着如剪影一般的作者卢梭的头像,印刷有那句开篇的名言“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的一幅完全依照本来面目和全部事实描绘出来的人像。”

    一切都是出版商用来宣传的噱头,然而,他的心却像被突如其来的一个联想击中了!

    难道?

    婴婴留下的谜题,和前两天的那个桦树皮书签有关么?

    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有那么几个字,她一直未曾亲口说出来,却在某日用一首藏头诗写于书签上含蓄地表白——

    那是准备送陆婴婴离开乌克兰的前一天午后。

    酒店房间里,两人互相依偎,翻看一本人物传记。

    他见她有些打盹儿,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带着体温的桦树皮,神神秘秘地交到她的手里。

    “我在喀尔巴阡山脚下的林场趁人不备偷偷削下来的,方圆三十里数这块最平整。”

    她眸中一亮,立刻精神了,“真的很平整,适合做书签!”

    他微笑,“婴婴,我相信你会把它雕刻得很漂亮!”

    到了华灯初上该外出就餐的时候,他房间的内线电话响了,接起来便听到她银铃般地声音,“迪非哥哥,我不想下楼去吃饭,你帮我买三明治回来好不好?”

    “知道你是个大懒虫!”他愉快的说,“好好补觉是对的,飞机上噪音太大,根本睡不踏实。”

    她继续提出要求:“嗯,如果不麻烦的话,我还想要一杯黑咖啡。”

    他断然拒绝了,“不行,既然要踏踏实实进入梦乡,咖啡和茶都是禁止你喝的饮料。自助餐里或许有热牛奶,我帮你买就是了。”

    “唔,好吧……。”她有些失望,却没再反驳。

    待何迪非买好了晚餐折返回来,刚在陆婴婴房间门口站稳,敲门的手还没抬高,门就倏的打开了。

    “请进。”

    “你一直在门边等我?”

    “对啊,你的脚步声我耳熟能详。”她像变戏法似的,笑盈盈地拿出一件杰作,“噔噔噔噔——大功告成——”

    白桦树皮果然被她做成了书签!

    浅黄褐色的底纹,经过细心的打磨,愈发衬出行楷小字的婉转柔美。他很好奇在中午到傍晚这短短几个小时里她竟出色地完成了雕刻和作诗。

    “让我看看写了些什么?”

    他接过书签,逐字逐句地默念——

    我本天地一俗物,

    很羡凡间诗词赋。

    爱极平声与仄声,

    你非我来我非吾。

    “太高深了,什么意思啊?”他平时的阅读量很大,已从这字里行间猜出了一点端倪,却故意试探地问她。

    “唔,其实……迪非哥哥,你只需要看每一行的第一个字就好。”她羞红了脸。

    “原来是‘我、很、爱、你’!”

    她低下头,“你说是就是咯……。”

    他眯起了眼睛,大笑着揉乱了她的头发,“傻瓜,打油诗写得不错,手工也很棒,我以后叫你聪明瓜好了!”

    她嘟起了小嘴,稍稍有点闷闷不乐,“我不喜欢新昵称。”

    “哦?那咱们一切照旧。”他打趣道,“在我没有变成聪明人之前,你安心地继续傻下去好了。”

    “我听你的。”

    余音未散,她的一个极轻极温柔的吻,像无声的雪花一般,飘落在了他的唇角。

    他没有回以一个热情的深吻,而是眸中含笑,凝视着她的小脸一点一点地红润起来,才缓缓地说:“像个熟透的西红柿,我忍不住想咬你一口……。”

    “你咬吧!”她咯咯直乐,一边把脸颊凑到了他的嘴边。

    “傻样!我哪儿舍得真咬?”他转过头,指着桌上的快餐食盒,“给你选得鱼肉三明治和纯牛奶,趁热吃。”

    “迪非哥哥,”她不禁莞尔,“在这个冰天雪地饮食单一的国家待久了,你也想吃新鲜蔬菜了是不是?”

    他说:“没错!这鬼地方,除了牛油就是猪肥膘,吃得快得厌食症了。你回去之后,发挥想象力多设计三五个别具创意的菜谱出来,等我回去验收,怎样?”

    她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说:“我知道伯父家的地下室有宝藏,宋姨储存了很多瓶过冬用的西红柿酱,不管是做炒鸡蛋还是打卤面,光是想着就流口水了。”

    “就那点出息??”他故意逗她,“到了年根,刘振宇那儿肯定会有法国鹅肝和蜗牛,我请你吃……。”

    “不不不——”她咽下塞得满口的食物,喝口牛奶润润嗓子,“咳咳,我这虚弱的脾胃,开不了洋荤!”

    “唔,那我亲自下厨给你烹饪一道八仙过海!全是素菜,保准你吃完回味无穷。”

    见何迪非踌躇满志,陆婴婴顿时好奇不已,“八仙过海?里面有吕洞宾、何仙姑、张果老、韩湘子?”

    “是啊!八个神仙,缺一不可。”他说,“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有一天实验成功了。不过……。”

    她杏目圆睁,诧异道:“不过什么?”

    他忽然拊掌大笑,“实验成功的代价是惨痛的,从那次以后,宋姨勒令我永远不能踏入厨房一步。干休所的五年安全无事故记录也被我打破了,光是119火警一天就来了两回。”

    “你把厨房点着了?”

    “没错,油烧得太热,放入材料时猛地就起火了,偏巧火星蹦到了墙纸和碗橱上,不出一分钟,厨房就变成了火灾现场。你说说装修这帮人干的豆腐渣工程,为什么不选用防火材料呐??”

    他本想继续渲染一下当时危险的气氛,却察觉到她神色有异。

    “婴婴,你怎么了?”

    “你那样做真的太危险了!迪非哥哥,水火无情,只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才明白这个词的真谛。我爸爸还有我妈妈,他们……。”话未出口,她已然哽咽难言。

    他沉默不语,将她揽入怀抱。

    说来惭愧,关于她父母过世的消息,他还是从陈墨那里得知的——陈墨是仗着三寸不烂之舌,在校园里四处打探和调查得来的消息。

    何迪非叹口气:不是他没想过亲口问她,而是不知如何开这个口。他承认自己是个笨嘴拙舌、耽于言敏于行的人,跟她相处时日越久,他越不知道用一种怎样的方式去询问她那些悲伤的过往。

    一个层面,是担心她提及旧事而更加伤感。

    另一个层面,他隐隐地期待她能够早日走出阴霾。

    所以,自从得知陆婴婴的父母因火灾而不幸离世,在她面前,他便极少提到“火”这个字。今天也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忘了这个禁忌,真是得意忘形地该打!

    “我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结……。”她缩进他的臂弯瑟瑟发抖。

    “什么?”

    “这个猜测一直困扰着我。”

    他收紧了手臂的力量,又将沙发扶手上的大衣围在了她身上,“说给我听听,说不定可以帮到你?”

    “我怀疑爸爸妈妈的爱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所以才酿成了悲剧。”她拭去眼角泪痕,轻声说,“妈妈当时卧病不起,爸爸却始终在冒死营救其他的人,最后……。”

    笃笃笃——

    敲门声突然响起,将何迪非的思绪迅速带回了现实。他先把陆婴婴的信折回千纸鹤放入上衣口袋,然后朗声说:“门没锁,进来吧!”

    蒋琳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迪非,你怎么还不下楼吃早饭?我都让人热了两遍……。”

    “广式早点,即使是包子也是甜的,我吃不惯。”

    “摆架子——等我来请你是不是?”蒋琳说,“万克的提议你考虑地怎么样了?”

    何迪非抬起手,彻底关严了窗户,“多给我一天的时间,就好。”

    “也好。逼得太紧,不是我行事做人的风格。”

    “这一仗,你们胜券在握。”何迪非笑笑,“我只是需要静下来想想清楚。”

    说话间,蒋琳已经换好了连帽运动衫,“我出去跑步,帮你买油条和豆腐脑回来好吗?”

    “不麻烦了,我这就走。”何迪非走到衣帽架前,取下自己的外套,“如果你和万克想和我商量合作的事情,咱们可以约在其他地方,咖啡馆或是酒吧都可以。”

    蒋琳讪笑两声,“这座城堡一样的房子,是咱们当初准备结婚用的,恐怕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我没忘。”何迪非踱到了门边,回首望望,“这里的每个布置和装饰都是你的心血,所以我才拱手让给你。只是,我不想再踏进这里一步。”

    蒋琳故作一副惋惜的神情,“好吧……彻底忘掉过去,重新来过,可惜物是人非……。”

    何迪非不为所动,转身即往楼梯方向走去。

    “唉,迪非,你大概说个时间吧!”

    “我先去疗养院探望我爸,估计会陪一整夜。明天中午你们可以给我打电话,到时候咱们约了地方再谈。”

    说完,何迪非头也不回地下楼离去。

    万克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吸烟,目送着何迪非的背影渐行渐远,没有站起身,更没有说一句话。他深知,这件事从头至尾他都有十足的把握,就像一个鸟瞰大局成竹在胸的顶级厨师,不在于材料的选择,只在于火候是否运用得当。

    所以,当蒋琳满面微笑地出现在身边时,万克并不意外,淡淡地说:“他已经答应了,就是心里还闹点小别扭而已。”

    “迪非说明天中午和他取得联系。”

    “行,那就给他一天时间。”万克掐灭烟蒂,环住了蒋琳的纤腰,“我总是在想,其实公开咱俩的关系有什么不好?关键是社会影响力的问题。我可不想凡事都输给姓何的!”

    “反正都是作秀,你吃什么干醋?!”

    “我们同为钻石王老五,差别在于名气大小。”万克浅啄一下蒋琳的颈窝,“昨晚我真担心你俩旧情复燃……。”

    蒋琳使劲推开万克,“你就成天胡思乱想去吧!”她笑着跑到厨房喝水,一边问,“你愿不愿意换衣服陪我到海边锻炼?啤酒肚越来越明显了。”

    万克也笑了,“好,我陪你一起去!”

    老干部疗养院位于Q市的南郊。

    Q市入冬以来,也下了几场雪。相比敖德萨的冰雪覆盖和低温,雪后的Q市非但不美,而且因气温回升导致积雪融化,道路上尽显泥泞。

    疗养院建于解放初期,后经过五次重建和修葺,重新焕发了新生的光彩。

    它位于海岸线不远的一片废弃的渔场旁边,曾经繁盛一时,如今周围没有一户居民住宅、人迹罕至,相对僻静安宁。隔着浓密的柏树林和橡树林,树木枝叶参天,绿苔遍布,俨然是一处避世的好去处。

    何迪非缓缓地驾车前行。

    从海边别墅出发至此,只需不到半小时的车程。到了疗养院的停车场,他并没有急于下车。而是将陆婴婴留下的信展开又研读了几遍,终于明白了她的期许。

    果然是藏头诗的法子!

    把每一句话的第一个字摘出来,就能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本意了——

    迪非哥哥:

    见到我这封信你千万不要着急。

    我先回A市了。

    那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稍候我会和你联系。

    伯父家里的电话要保持畅通。

    我对你得(的)爱永远不会变。

    相信你也是一样。

    祝好运早日降临。

    ——陆婴婴

    这个聪明的小傻瓜!

    他不禁莞尔,重又将信笺装回贴身衬衫的胸兜中。看来,探望过父亲之后,就得回家去守着电话了。

    婴婴啊婴婴,你为何搞得如此神秘,像谍战戏里的地下工作一样?

    他回拨她的号码,却发觉是关机状态。想必是在火车上没处充电吧……我只有等她给我打过来了。

    何迪非微笑着摇摇头,下了车。

    进入疗养院的三区,一眼就望见了半躺在长椅上衣衫单薄昏昏欲睡的程华章。

    “嘿!醒醒!”何迪非重重地捶了程华章一拳,“在这儿睡觉不怕感冒么?!”

    “嗷——”

    程华章先是睁开眼睛惨叫一声,着实吓到了路过的小护士,只得不好意思地报以憨憨的一笑。直到护士推着滑轮车走远了,他才转头恶狠狠地瞪视何迪非。

    “瞪我干嘛?”何迪非不以为然,“我是好心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