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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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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底的一个傍晚,黑云压城。

    一附院附近一家水果店里,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在挑荔枝。

    他的身旁,一个还不及腰高的小女孩猫妖钻到水果摊下,一颗莹润的平安扣从她衣领滑出来,一荡一荡的。

    “小舅舅,这里有只小猫哎!”

    “嗯,什么颜色的?”

    “黑色的”小女孩答道“这只小猫也有四只脚!”

    男生漫不经心回答:“小猫都是四条腿。”

    “我们家的只有三条”

    “”“小朋友,小心碰到脑袋啊。”店里一条低哑的男声提醒了一句。

    “快出来,一会老板生气了。”男生吩咐道。

    “哦”小女孩乖乖地慢吞吞退出来,再去寻找刚才的声音,只见店老板一只手插在裤袋,已背过身招呼别人去。

    她迷惘地挠挠头,本还想问问小猫的事。

    小女孩东张西望,目光捕捉到一个同样矮小的身影向她走来。

    “小智。”她叫了一声。

    叫小智的男孩提着一个鸟笼,里面一只乒乓球大的绿色小鸟上蹿下跳,叽叽喳喳。

    “你怎么买了这个?”

    小智笑“好看吗?”

    小女孩点头。

    “四十块钱买的,老板还送了一包饲料。”

    男生抽空看两个小不点一眼,说:“阿扬,你同学啊?”

    小女孩点点头。

    阿扬问:“这只是什么鸟?”

    小智陷入为难“不知道,老板没有说”

    阿扬做了个过来的手势“你可以来我妈妈的店,我妈妈一定知道叫什么鸟。”

    “嗯。”正是放学之时,路边很快又飞过几只同样的小鸟,比笼子里面那只还喧闹。

    其中一只小鸟见到阿扬和小智,神情兴奋,领着几个男孩凑了过来。

    “喜洋洋!”领头鸟忽地扯了一把阿扬的头发,阿扬尖叫出声。

    “胡明伟,讨厌鬼!”

    胡明伟朝她做鬼脸,指指外面天“喜洋洋你看,外面下雨了。”

    果然,豆大的雨滴由远及近砸下来,密密麻麻的,扬起泥土的气息。

    胡明伟忽然脸色一变,捏着嗓子,未到变声期的男童把尖细的女声学得像模像样:“‘我爸爸会在下雨的星期二回来’,哈哈哈哈。”

    同伙几个小男孩也跟风学了起来。

    “‘我爸爸会、会在下雨的、的星期二回来。’,嘻嘻嘻。”

    “喜洋洋,今天星期二啊,下雨了你爸爸回来了吗?哈哈哈。”

    “要你管!”阿扬红了眼,撅嘴恨恨瞪他们。

    “阿扬,别理他们。”小智提着鸟笼护到阿扬身前。

    “濑尿智,走开了啦——”胡明伟往他胸前推了一把,小智笼子里的小鸟受到惊吓,扑腾起来。

    一直埋头挑荔枝的男生闻声望过来,喝止他们:“干什么呢,欺负同学啊?”

    胡明伟一群没料到这位是家长,吓得招呼同伴:“快走,快走!”脚底抹油,嗖地开溜,书包在背上一打一打的。

    阿扬去扯男生的手“小舅舅,我们回家,下雨了我爸爸要回来了”

    当舅舅的满脸无奈“等下,还要给你妈买个柠檬。”

    “快走,快走嘛——”泫然欲泣,拔河一般两只手拖着男生的大手“我爸爸要回来了”

    “等下,还没给钱呢。”男生拎起那袋荔枝,又捡了一包两个装的柠檬,问:“这个多少钱?”

    “五块一包。”

    “一起。”

    老板接过荔枝,叼着烟眯眼瞅秤上的数字,二十五块四。

    男生说:“一起三十行了吧。”

    老板点头“可以。”

    男生递了一张一百过去,等找零的间隙,瞥见摊上的宣传单,讶然一笑:“嘿,还能外送啊。”

    老板依旧右手插裤兜,递过找头后拿下烟头,指指医院方向,烟雾离开了他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只送那里。”

    男生露出恍然又理解的表情。

    “小舅舅,快走啊——”

    “行了行了——”男生把零头塞进口袋,提过水果袋“谢了老板!”

    老板夹着烟的手打了个招呼“慢走啊,小朋友。”

    老板口中的小朋友恍若未闻,正埋头拖着她舅舅,什么四条腿的小猫、不知名的小鸟全都抛诸脑后,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她要见到她爸爸了。

    “叔叔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呢”男生嘀咕“不跟你同学说再见了吗?”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融进雨帘,渐行渐远。

    小智低头看看笼里安分下来的小鸟,继续往自己方向走去。

    **

    阿扬刚被她小舅舅放到地上,便迫不及待往店里头冲。

    “你慢着点。”

    何锐的话像说给自己听,默默收了伞抖了抖水。

    “阿扬,放学了啊?”戴口罩的店员笑着与她打招呼。阿扬点了下头,四周看了看,问:“阿姨,我妈妈呢?”

    店员指了指楼上。

    阿扬又吭哧吭哧跑上楼。

    “妈妈——”稚嫩童声贯穿了小小的宠物医院。

    许连雅正在吩咐客人注意事项,旁边台上是客人刚做完手术的阿拉斯加。

    许连雅闻言觑了她一眼,朝她摆摆手,阿扬立马噤声,安分又委屈地等在一边,盯盯不锈钢栏杆上的细小污渍,又瞅瞅她妈妈。许连雅教过她,大人讲话,小孩不能插嘴。

    好不容易盼到两大人说完话,阿扬跑到许连雅跟前。

    “妈妈,爸爸回来了吗?爸爸在哪里?”

    许连雅正要送客人下楼,听到找爸爸不禁蹙眉。

    “谁说你爸爸回来了?”

    “你说星期二下雨爸爸就回来——”

    客人善意的笑叫许连雅脸上发窘。那不过是女儿闹得凶时候信手画的饼。

    许连雅黑下脸,沉声说:“你爸爸没回来。”

    小姑娘被无情现实打了一巴掌,愣了一下,眼眶更红了。

    许连雅已经无视她,把客人送下楼。

    阿扬人小腿短走得慢,一路下来几乎要哭出来。

    “妈妈,我要爸爸——”她去拽许连雅白大褂的衣角“爸爸在哪里?”

    “”这也是让许连雅头疼的问题。许彤很早就说过,养小孩跟养猫养狗不一样,小孩是独立的个体,会有自己的思想和喜恶,越长大越明显。

    恰逢此时来了新客人,店员着急唤许连雅过去。

    许连雅下午忙得焦头烂额,听着也心生烦躁“阿扬,自己玩去,妈妈要工作了。”

    “我要爸爸,爸爸在哪里”气息越来越弱。

    何锐见缝插针地说:“姐,柠檬给你买回来了,我约了同学,先走了。”

    “嗯——”许连雅随口应着,跟店员围到病号边。

    阿扬瘪着嘴,坐到了门口的小凳上。雨丝偶尔飘到她脚边,她缩了缩脚趾。

    何锐蹲下来想安慰她几句,许连雅在里面喊:“何锐,你别管她。越哄越上道。”

    何锐还是软语道:“跟小舅舅去玩好不好,小舅舅带你去抓娃娃?”

    阿扬耷拉着脑袋,摇头,小手抹了抹眼角。

    “我要等我爸爸。”

    爸爸成了她的执念,从记事开始就在心底生根发芽,如今已蔚然成林。

    何锐叹了一口气,同学电话来催,他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明六月的天,小女孩却像在天寒地冻里,缩成一团。

    她时不时抹抹眼泪,却没有嚎啕,大概知道没人来哄她。

    更多时候她在盯着雨幕,很多双腿来来往往,却没有一双向她走来。

    雨势减弱,天真正暗下来时,许连雅终于送走了客人。

    阿扬已经在门口打起了瞌睡。

    “阿扬。”

    阿扬眼睛迷蒙,脑子却一点也不糊涂。

    “妈妈,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许连雅蹲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回家吧。”

    阿扬甩开许连雅的手“你骗人是不是?”

    许连雅:“”阿扬哭着控诉:“你骗人!你说星期二下雨爸爸就会回来!”

    刚结束一天工作的许连雅累得心力交瘁,生硬地说:“起来,我们回家了。”

    店员瞧出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道别,先溜下班。

    阿扬嚎了起来,跺脚“你是骗子!你骗人!”

    “阿扬,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平日的规矩早弃之不顾,没有什么比得上她爸爸来得重要。

    “我不要回去!你把爸爸给找回来!”

    许连雅无法不动容,这称呼像刀子一般不断刺到她心头,提醒她责任的缺失。她也很想哭,但是她不能,一旦她也缴械,两个人都会崩溃。

    许连雅板着脸,唬她:“许铭扬,你已经五岁了,明年就上一年级了,哪有小朋友像你一样赖皮的。”

    哭泣声稍微小了一点,反而像一根纤细却柔韧的渔线,勒得许连雅抽疼抽疼的。

    许连雅匆忙收拾东西、熄灯锁门,往停车的地方走。

    “我要回家了,你要自己在这里吗?”

    阿扬磨了片刻,不情不愿,抽噎着跟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许连雅打开后座的门,阿扬自己爬上儿童椅,自个扣上安全带。许连雅检查一遍,绕进驾驶座。

    一路无语回了家。

    门一开,阿扬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扔沙发上,泪痕满面。

    许连雅拆开何锐的水果袋,说:“吃荔枝吗?舅舅买的荔枝很甜呢。”

    那边看也不看“不吃!”

    许连雅把荔枝摔回袋子“不吃算了!”拎着柠檬进了厨房。

    阿扬被冷落到极点,哇地一声又哭起来。

    两室一厅的屋子很小,隔不开小孩的哭声。

    许连雅有些疲累地抓着流理台边缘,泄气地垂下头。嘴唇紧咬着,却忍不住颤抖。

    当了母亲的女人仿佛被剥了一层皮,特别容易陷入脆弱情绪里。

    终究是少了一份依靠,即使再逞强,许连雅也得承认这个家是残缺的。

    有过一次冯一茹问她,你恨他吗。

    许连雅反刍着摇头,那会她说:“可能其他女人分手后,都恨不得对方死掉。可是你说我软弱也罢,我还是舍不得诅咒他。他本来就跟大多数人不一样,经历的已经够凶险了,我怕万一他真的走了我也成了共犯。我只希望他能够好好活着,像个好人一样活着”

    关节被抓得发白,许连雅在女儿凄厉的哭声里抬头,正巧对上了窗户上那个窗花。

    家里每一扇窗贴着同一个窗花,这不是本地传统,只因许连雅第一次告诉女儿,爸爸会在六月下雨的周二回家。女儿过年时从电视看到扫晴娘的故事,便央求着许连雅给她剪一个。贴窗户时,阿扬却把扫晴娘的扫把撕掉了。

    “她没有扫把,就不能扫天空。然后、然后下雨爸爸就能早点回家了”

    许连雅捂着嘴巴,难受地下了一个决定。

    许连雅一会端了一杯柠檬红茶出来,阿扬大概哭累了,改成了抽泣。

    “你要喝吗?”

    “不要!”

    许连雅又往她面前递了递“爸爸喜欢喝的。”

    这招很奏效,阿扬擦擦鼻子,抿了一口。

    阿扬皱起眉头“不够甜。”

    “”许连雅替她擦泪痕的手停住了。

    “妈妈,不够甜。”

    “哦”许连雅低头看着那被浅褐色的茶,里面倒映出晃动的影子,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张脸,也是同样的模糊而破碎。

    “这也遗传到了”她喃喃低语。

    许连雅加了一勺糖,搅了搅又给女儿尝了一口。

    “够甜了吗?”

    阿扬满足地点头“嗯。”“行了,不能喝了,小孩子喝茶长不高的。”

    阿扬垂涎地目光追随移开的杯子。

    “这叫柠檬红茶,外面卖的也叫冰红茶。”

    许连雅从手机搜出一张冰红茶瓶子照片给她看。

    “这个”阿扬接过了手机,许连雅继续说:“‘冰’是两点水的,认得吗?”

    阿扬若有所思地点头。

    “爸爸喜欢喝这个。”

    阿扬定定看着黄底的瓶子,有点傻气地笑了。

    她很喜欢听关于爸爸的事情,许连雅起先只是随意讲些,后来发现她都一点不落记着,慢慢就不敢糊弄她。

    许连雅拦下阿扬想挖鼻子的手,说:“阿扬,周五就是姥爷忌日了,等周六你也放暑假了,妈妈就带你去找爸爸好吗?”

    阿扬吃一堑长一智地不敢轻易点头。

    “爸爸老家在桂林,你知道桂林吗?”

    阿扬指了指电视柜上许连雅小时候和雷毅的合照“象鼻山。”

    “嗯。我们去桂林找你爸爸。”

    阿扬犹豫“你又骗人?”

    许连雅大言不惭“妈妈什么时候骗人了?”

    阿扬小声说:“你刚才就骗人了。”

    “”许连雅在手机上点了一会,调出一个页面。

    “看到妈妈的名字了吗?南宁东到桂林北,这是动车票。”

    阿扬仔细检查了一会“怎么没有我的名字?”

    “”许连雅为女儿的机灵微微一笑,把她拉到屋角的身高尺边比划着。这套房子前两年翻新过,许连雅小时候那条身高尺已经被覆盖了。

    “你还没够一米二,不用买票。你跟舅舅搭公车用投币吗?”

    阿扬想了想,放心地哦了一声。

    许连雅一时想不到再说什么,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发呆地喝起那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