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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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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解放前,在上海一个里弄内有一排两层楼的某某厂宿舍。凡职员宿舍,均一户一套含上下楼的住房,宽敞洁净。而工人宿舍,几家合住一套,拥挤、肮脏、黑暗,既有互助友爱的生动事例,也有发生摩擦、龃龉、吵架的问题。我家所在的那套房屋共有三家合住。我家住楼上朝北的亭子间,孟师傅住灶房,林师傅住楼上朝南的大房间。楼下大间公用,各占一方摆桌用餐。后门出去搭了一个公用厨房,各自安了个煤炉,有一只公用自来水龙头。每日,厨房烟熏火燎,浑浊不堪。

    前门入内的大房间肮脏得叫外人望而生畏:孟家刚结婚,仅夫妻两人。我家,父亲在沪西某某厂的分厂上班,一个月才轮到休息回家一次;平时只有母亲和我两人。而林家人丁兴旺,除了比我大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外,下面又生了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加上夫妻俩,另加一个给大儿子以后婚配的童养媳,共九口人。厂内的荒地,工人们往往按能力大小,种点菜。林家人多,林师傅勤苦力大,种的田也多,除菜地外,还种些玉米、高梁、红薯等杂粮。他家农具一应俱全,在楼下大房墙上高挂一对大粪桶。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林家小孩随地大小便,便完大人用煤球灰混扫一下完事。至于小毛头拉尿,他们就直接往地上浇。至于他们抽的水袋烟灰和黄浓痰更是随意向地上撒吐,至多用鞋底去蹭几下而已。整个公用房脏乱差、黑压压、臭气霉气薰人。这哪是人住的,简直就是同牲畜棚差不了多少。

    二

    而邪恶的是林师傅的老婆索珍花,人称之母老虎。她似乎来自史前的蛮荒,起码的礼仪,对她来说犹如浩瀚的大漠,荡然无存,连星星点点的骆驼草均找不到一根,更别企望有所谓“绿洲”她身子高大,常年穿着深色的带碎小花褂子,头发在后脑盘一个大髻,插一根大簪;眼白处布满了红丝,有不少白翳,但依然无法遮往她眼珠射出的凶光;嘴巴又拱又大,还散杂着许多比毛孔大得多的麻点,牙齿镶了二三颗金银牙,尤其是上牙向前飘翘,嘴唇怎么也包不住;略长的黝黑的脸庞,几乎每条肌肉都在愤怒地颤抖;其说话的声音总像一头母虎在咆啸,从来没有女人应有的柔和。她十分贪馋,仿佛永远吃不饱,每餐不但喝酒,大口吃菜,有肉有鱼更是狼吞虎咽,绝不顾及别人,连自己孩子也不例外。她酷爱吃螺肉,不时烧上堆起来的大碗红烧田螺“唆”的一声,螺肉已被吸食,壳就“嗒”一声落在桌上。别人还未上桌,她面前的螺壳就有一大堆,大碗中的螺丝所剩无几。她还爱抽水袋烟,常见她拿把盛水的铜壶烟斗,在烟锅内塞紧烟叶再用已燃的卷纸将其点着,然后“叭达、叭达”地抽起来,水壶中的水“呼拉、呼拉”地响,抽完了就将烟锅倒过来在条凳上扣几下,掉下一些烟渣,然后再重新装烟、点烟、抽烟。

    她集贪、馋、私、凶、恶于一身。其凶恶之烈在邻里内无人不晓,也无人不惧。我家和孟师傅家受害匪浅。例如,有一次我弄到一点杀虫药水,就把楼下大房间臭不可闻的地面、墙角普遍洒了一些,不料却惹了大祸。

    当我从外面一回到家,她咆啸如雷,一边跳脚,一边大拍桌子,对我破口大骂:“你这个小鬼,我要揍你!”

    我愣在那儿,不知何事,害怕得心怦怦乱跳,呆若木鸡,浑身颤抖,手心与后背直冒冷汗。

    我妈看着我吓得一脸惨白就心疼地对索珍花说:“你那么凶干啥?把我孩子的魂都要吓掉了。”

    她又“乒”地一声拍打了桌子,叉着腰大吼道:“我小宝身上,你小鬼儿子都洒了药水,不就是想毒死我小孩吗?这还得了吗?我小宝有什么事,要你儿子抵命!”

    “财儿(我的奶名),”我妈问我“你把药水洒到小宝身上了吗?”

    “没有!小宝原先站在那里,我没洒,洒了别的地方。后来,小宝走开了,我再洒他站过的地方。妈,我根本没洒他呀!呜——”我忍不住地哭了,泪水直流。

    我妈赶紧将我拉到亭子间安慰我:“别哭,别哭,别怕,别怕!有妈在这里!啊呀,手冰凉的,把我财儿吓坏了!这个死女人太凶了!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儿子!”

    只听到下面那女人朝我们亭子间大叫:“我小宝有情况,你们跑不掉,我会斩掉你家小鬼!”

    这惊吓对我的打击太大。当夜我就没睡好,次日发高烧,以后多天晚上恶梦连连,看到那恶魔般的女人拿刀来砍我,吓得我惊叫。我妈弄碗水放在我床前,将筷子竖立在里面给我“叫魂”:“财儿,别怕,有妈在这里,赶快回来!天灵灵,地灵灵,菩萨保佑我的小儿郎!”妈又到观世音菩萨像前烧香跪拜。我一连发烧了好几天,不但吃不进东西,还呕吐不止,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人瘦得皮包骨头。从此,我都不敢正面看那女人,只要她在楼下我就不敢出门,要上学没办法,只能蹑手蹑脚地悄悄溜出去、溜进来,把亭子间当作避风港。

    三

    这个索珍花对自己子女发起火来打骂也厉害。他的儿子受不了,跑出去当了国民党的兵。

    她的童养媳卢苦花,约比我大三岁,所受到的虐待更是残酷得令人发指。卢苦花家中一无所有,父亲早亡,随母亲乞讨为生,于是在十岁那年就进林家做童养媳。索珍花对她宛如对待牲畜似的,根本不把她当人。牲畜还可以吃饱,可怜的苦花,不但做牛当马,穿得破破烂烂,小小年纪就干起了大人的事,每天要洗衣、洗菜、洗碗筷、擦桌、扫房间,还要到田里干农活,此外还得去厂里锅炉房去捡煤渣,捡不到一定量的煤渣,不但挨打还得饿饭。

    她们吃饭时,苦花坐在桌子角,几乎不敢拈菜:好一点的菜,她不敢碰。放在她面前的菜,她也战战兢兢地不敢多吃,甚至不敢到光吃白饭。但凡她要拈菜,索珍花两眼就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因此,她拈菜时总不免提心吊胆地偷偷看看婆子的脸色。一旦被婆子发现她的这神情就勃然大怒:“你朝我看什么?我不让你拈菜吗?我是老虎会吃人吗?”她接着站起来把苦花的饭碗夺去扔向大门外的墙上。只听一声响,对面墙下碗破饭洒。苦花还要挨上一顿打。这种情景多次发生。一个星期,苦花大概总要饿几餐。她实在饿极了,只能悄悄地偷吃冷饭团,不料却被索珍花知道了,不但用木棍打,还用簪子戳得她浑身流血;还逼着其老头子将她用绳吊起来毒打,并在她的手心用大锥子凿。

    林师傅是个老实、勤苦、厚道的工人。对于老婆逼他对苦花动粗,是不太情愿的,说:“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要吊打捅刀子是不是太——”

    还未等他说完,索珍花就大拍桌子骂开了:“你心痛她为什么?我早看出来,你常常朝她看。你看中她,想扒灰是不是?你不动手,就是你想讨她好,可以戳她的x。我同你拼了!”她说着就操起一把大剪刀向他扑来。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好了,不要这样生气。我依你还不行吗?”老实人很怕老婆,更怕老婆发狂,只能硬着头皮将苦花绑吊起来毒打,对苦花的手心下刀子。

    可怜的苦花无处可诉,趁机偷偷地溜到亭子间让我妈看她的伤处,我也在身边,见她手心血肉模糊的两个洞,真是惨不忍睹。她不敢出声大哭,扑在我妈怀里轻唤:“大娘,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我只能跟你说说。我命好苦啊!”一边不断地抽泣。我妈不断地念:“罪过!罪过!菩萨保佑这可怜的孩子吧!”妈潸然泪下。我也忍不住地抱住妈啜泣不已,想到索珍花对我恶煞神的凶悍,浑身不住地打颤。

    “苦花,你不要出去,我弄点饭菜给你吃。”我妈边说边轻轻开门溜下去。

    不一会,妈用袋子藏了一碗饭菜溜回来,饭上还有两只油煎荷包蛋,让苦花吃。她感激得要跪下来磕头,被妈一把拉住了。她饿坏了,一边大口吃,一边泪流不止。妈又弄来药膏和药棉给她的针眼和手心上的血洞消炎。她忍着痛,一声不吭。最后,她突然下跪说:“大娘,谢谢你!你是我的亲妈呀!我一辈子忘不掉你的恩呀!”

    “可怜的孩子,快起来擦干眼泪出去吧。要是被你婆子发现,你又要遭殃了。”

    “对,是。”她用袖子擦去泪水,撸了两把头发出去了。

    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妈就把她拉进亭子间弄点吃的给她填一下她那辘辘的饥肠,让她吐吐苦衷,给她些慰籍。

    后来,不幸被索珍花察觉到了动静,逼着其老头子又把她吊起来打得遍体鳞伤,哇哇直叫。在屈打下,苦花只得如实招供。

    索珍花动员全家大小对我妈大骂,其语言之恶毒、骂声之高亢是空前的,令我们胆战心惊,还恬不知耻地扬言是我妈“教坏了苦花,挑拨了婆媳关系”她还逼她的老头子和孩子要对我们动手。幸好孟师傅妻子出面规劝,也惊动了左邻右舍,她们才未敢动手。但孟妻和邻里却被索珍花指桑骂槐地诅咒了一通。而最使我妈伤心的是苦花也在她的淫威逼迫下居然也跟着恶婆子骂我妈“死老太婆”我妈一气之下病了好多天,只有我还有我的已出嫁的大姐回来照料宽慰妈。一次,苦花又趁机溜进亭子间给我妈下跪忏悔:“大娘,实在对不起你!她逼我骂你,若不依她就要打死我。我没办法,请大娘打我吧!”

    我妈听了稍感宽慰,叫她起来不要跪,并说:“不怪你!不怪你!我知道,你不骂我,你的小命就难保了。”

    “实在对不起大娘!我这个嘴巴不好!”她边说边狠打自己耳光。我妈赶紧抓住她的手,不准她自打,并要她快出去以免再惹“祸”她临出去前又给我妈磕了个头。

    1949年4月,我父亲吐血而亡。大姐回婆家后,只剩我们孤几寡母,人少势单,更是受到索珍花咄咄逼人的欺凌。我们忍气吞声地过日子。但一不小心还是会厄运临头。一次吃午饭,我向妈将老师说的“杀子报”故事轻声细语地向她叙说,即古时某恶妇人为了同和尚偷情,竟把孩子视为障碍,狠心地杀了。不料这触怒了也在吃饭的索珍花。只听“啪”的一声巨晌,她把筷子猛地拍在桌上,霍地站起来对我大吼:“你这小鬼讲什么?是说我会杀孩子?好大的胆!你说!你说!”

    “财儿是听老师说的故事,怎么是指你呢?你要多哪门子的心?”

    “你这个老寡妇也不是东西!”

    “好了,我们孤儿寡母吃你不消。我们让你!财儿,我们把饭菜端到亭子间去,不在这里受气。”我同妈立即躲回了亭子间。可是楼下的骂声秽语仍不绝于耳。我们再也进不了食,妈搂着我在亭子间着实地伤心啜泣。看着爸爸的遗像,妈妈说:“你迟些走就好了。你丢下我们母子,我们更受罪了。你请阎王发发善心,把坏女人早点带走吧!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我们苦命的母子吧。”

    孟师傅夫妻俩出于不平讲了两句公道话,也被臭骂。他们气得将饭菜端回房内,关门不理会她。

    四

    不久,上海解放了。许多穷人得以进厂劳动。苦花也进了国棉纺织厂做工。我可以免除一切学杂费,还得到助学金。里弄内也成立居委会,关心居民的学习、生活,调解邻里矛盾纠纷。

    大家本以为索珍花这样的恶妇有人去管她了。不料,里弄内召开拥军爱民活动时,这恶妇却以“光荣妈妈”的身份带上了大红花,坐上前台受到优待,真叫人难受得心如刀割。原来,她那个被打出门投了国民党部队的儿子,被解放军俘虏后改编成了解放军战士。“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现在却变成了“恶有好报”恶婆泼妇成了志高气扬的“军属、光荣妈妈”她变得更嚣张跋扈、得意忘形,居然对我们母子、孟师傅夫妻俩和邻里都大开杀戒,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我考进大学到了外地。大姐怕妈单身受气,就将妈接到她家,干脆远离了这恶妇。

    孟师傅夫妻俩带着小婴儿另租他处居住。

    苦花与林师傅的部队退伍的儿子结婚后住到外面去了。索珍花的子女相继成家也离开了。

    人们像躲瘟神似地避开这恶妇。

    时光荏苒,多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将妈接到我处共住,母子又团圆相依为命。

    我利用出差机会就去上海故居再访。那些老邻居对我分外热情,纷纷告知我多年来的实况。她们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侯未到。这恶婆遭了报应!苦花也为你妈出了气。”

    苦花在工厂干得很好,成了劳模,入团入党,得到大家的赞赏。在忆苦思甜的活动中,她哭诉了在旧社会的苦难,特别揭露了恶婆对她的残酷虐待,泣不成声,听者都纷纷垂泪。

    这惊动了厂工会、厂妇联。厂组织派人到里弄里来核实了情况,又联合居委会,共同找索珍花严肃谈话,作了切实的批评教育;同时撇开她将林师傅和他的子女单独开会,说明“虐待童养媳”是旧社会常见的恶习,在新社会是绝不容许的,即使对亲生子女也不能暴打恶骂,应让孩子健康成长,因为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对待邻里和同事也应当与人为善,和睦相处,不能动不动就出口伤人,以所谓“军属、光荣家庭”自居欺侮他人,因为大家都是阶级弟兄姐妹、同志和朋友。骂人、打架、仗势欺人都是旧社会帮会黑道的坏作风,新社会是不允许的;希望他们明事理、懂道理,共同帮助索珍花努力改正缺点、认识错误,做个名副其实的好公民、“光荣妈妈”不要给“军属”丢脸。林师傅和他的子女、包括已退伍回来就业的儿子,都纷纷表示一定不辜负组织期望,作好家庭工作,使索珍花做一个正常的人。

    索珍花那受得了这种批评教育,看到组织又将她家人召集开会,更是大动肝火。于是,她要找苦花算账,因为这一切都是她惹出来的。她天天在家骂人、摔东西,要她老头子再像以往那样去毒打苦花,要她的子女一起去围殴苦花。但此一时不是彼一时,形势变了,人也变了:她老头子和她的子女都觉悟了,反过来指责她的不是。她气得全身发抖,食不进,夜不寐。她恨得咬牙切齿,火打心中烧,恶向胆边生,就藏把尖刀,入夜闯入苦花的住房,向媳妇逼进。

    她儿子一看知道要出事,立即过来拦阻规劝。但说时迟,那时快,索珍花迅速抽出尖刀对媳妇刺去。苦花用手一挡,被尖刀剌中手臂,鲜血直流。索珍花儿子立即抢下刀子,把他妈推出了门外;回去用毛巾把苦花的伤口扎紧止血,要带她上医院。

    苦花推开丈夫开门外出,指着婆子,大声数落她的种种恶行。一时,里弄内围上大批人,纷纷指责索珍花。苦花还大声对婆子说:“你虐待我到了畜牲不如的地步。亭子间的大娘同情我也被你欺侮得病倒了,你还逼我跟着你去骂她,不照你的话去做就要打死我。你太缺德了!”她边说边哭,把一双手心伸展开给大家看“各位大爷大娘、兄弟姐妹们,我手心的疤就是被我婆子用刀凿出来的。她要饿死我,我只好拿冷饭吃,她就戳我的手。”

    人群激愤了,有人喊:“打倒恶婆!打倒虐待童养媳的坏女人!”

    索珍花大声反诬苦花,但被群众的气势和斥责的声浪压下去了。她一看,大势不妙就像过街鼠一样溜了回去。

    第二天,派出所在居委会干部陪同下进行调查,找索珍花进行严厉批评,并警告她说:“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将拘留查办。”

    索珍花从此收敛不少,不敢张牙舞爪了,但心中之恨难消,久而久之得了神经病,披头散发,整天嚷着“我要吃肉吃鱼喝酒”林师傅就照办。索疯婆把鱼肉酒拿进房内独吃,狼吞虎咽,不准其丈夫和任何人进她房内。谁进去,她就大叫:“不准吃我的东西!”她经常揪着丈夫又抓又打又咬,要他去杀苦花,去打邻居。林师傅不堪忍受,气得脑溢血而亡。索珍花揪着丈夫尸体不放,说他“装死”要他起来杀苦花、打邻居。

      其子女只得将索珍花送精神病医院去冶疗。但怎么也治不好。她最后殁于自尽,结束了她的邪恶。

    回首往事,仿佛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