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化身蝴蝶 > 第三章

第三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路上琬蝶一句话也没说。黑人保镖留在屋裹没出来,凯文和司机坐前座,让她一个人坐后座谢天谢地。但当她和关辂坐在一起时,隔在前后座中间的黑色玻璃放下来了。她知道他们在看着她。她不在乎。车子到了康乃狄克新哈芬市她住的公寓外面,不等凯文过来,她自己伸手开门,却发现门锁住了,她无法打开它。凯文从外面开门“放”她下车时,她的愤怒升到了极点。她看也不看他一眼,飞快跑向公寓大门。幸好它开著,她连钥匙也没有带出来。她用力把公寓大门在身后摔上,一口气跑上四楼。希望carol没有出去。

    carol不在,是另一个室友mandy为她开的门。

    “echo,什么”

    琬蝶直接奔回房间,关上门,她靠著门背,喘着气,接著,一个意念闪过,她走到窗边往下望。关辂的车果然还停在那,凯文站在车子外面,靠著车斜立,等人似的,闲闲抽著香烟,精敏的眼睛观望着。什么?看她会不会找救兵,带著枪械下去?要不是怕惊动别人,得费上一番唇舌解释,她真想打开窗子,把头伸出去吼他,叫他滚开。还有他那个可恶的莫名其妙的不可一世的主人。她还为他难过!她真是白痴!

    “echo,你还好吧?”mandy在她房门外关心地问。

    她深吸一口气。“我很好。”她全身都在发抖。而且她现在才感觉到脸上湿湿的,伸手去摸,才知道自己在哭。“那我要出去了。”mandy说。

    “好。”

    她听到前门打开、关上。走到床边,她坐下来,把脸埋进手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似乎从她误闯进十三楼,见到关辂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是她自己了。她彷佛跳进了某个悬疑电影情节裹。当她今天和关辂回到关氏电脑大楼,这种感觉更强烈。他的座车进入地下二楼停车场的中途,突然在转角过后驶进一个本来不在那的大铁门,停在一个私人专属停车场。他们下车后,琬蝶回头望,什么门也没看见,只有坚硬的大理石墙壁。然后他们搭一座私人电梯,它直通关辂住的楼上,出电梯时,她发现他们已在他的客厅。她现在怀疑关辂的“绑架”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他的身份和他的自我保护网周密得令人百思莫解。不论如何,他若想骗取她的同情,他差一点就成功了,要不是他最后突然又耍起大少爷脾气的话。她一点也想不明白她说错或做错了什么。或许这样也好。才和他见了两次面,就弄得她神魂不定,不知所以然的好像变了个人。她希望不要再见到他。她不认为她还会见到他。她想他也不会想再见到她了。

    啊,老天!琬蝶气恼的从床边跳起来。她想这些做什么呢?她还想着他做什么呢?更可恶的是,她居然像失恋了似的失魂落魄。旧创忽地旧病按发般,令她心头绞缩。她发过誓要好好念书,不再谈感情,不再让男人轻易打动她。

    “他没有打动我!”她大声对自己说说:“他只是个被宠坏了的有钱人家大少爷。”再一次,她走到窗边向下望。车子不见了,走了。她刚才是生气,怒不可遏,现在却一下子心慌起来,好像它忽然变得空空洞洞的。就像原来停著车子的街边,现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转身背向窗子,手抚著慌乱地跳著的胸口,用力吸气,呼气。

    这种失落的感觉从何而来?他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在他眼中,她不过也就是个离乡背井的穷留学生罢了。也许他本来有意玩玩她,最后一秒又改变了主意,因为良心发现?因为他拿“绑架”这种烂谎言做为打动她的伎俩,而她真的为他感到难过,而且他们毕竟都是中国人,终究是同胞,所以他不忍心?不,他不像心机如此深沉、诡诈的小人。

    但是他表情、眼神的忽冷忽热变化,快得就像个千面人。

    假如他对她心存不轨,他让她发现了他的秘密车道和电梯,他不会这么容易放走她,而且叫他的人用车送她。他可以把她琬蝶用力甩头,禁止白己再胡思乱想和他有关的事。她觉得她快要疯了。她走出房间,到客厅,庆幸她的室友们都不在。她若说出这段经历,她们八成也会认为她疯了。但是她不会说的。为了奇怪的原因,她想保护关辂的隐私。那个奇怪的、莫名其妙、岂有此理的男人。去他的!

    她看见arl把他送来的百合插在花瓶里,放在电视架上。她走过去一把抓起来,将花扔进垃圾桶。琬蝶回房间拿了钥匙,塞进牛仔裤口袋。天黑了,她不该一个人到外面闲晃,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她必须出去透透气,释放掉关辂带给她的窒息感。她经过客厅,又看一眼垃圾桶里的百合。和花生什么气呢?花是无辜的,虽然是他买的。她走过去又把百合拾起来,拿进厨房用水冲一冲,再把它们插回瓶子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整理著花枝,向花低声道歉。

    把花插好了,她站著看它们一会儿,黯然转身走向门,打开,然后她愣在原地。关辂站在门外,看着地,目光求恕,但一言不发。

    琬蝶隔了好半晌才找到她的声音。“你又来做什么?”她冷冷问道。

    “对不起,我”

    “不要道歉,关少爷,我担当不起。”

    “琬蝶”

    “请你走吧。”他这声恳求的叫唤马上已经消融了她所有的委屈和不快,现在她若不叫他走,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又将如何被愚弄。“琬蝶”

    “我要出去。我没空。”

    “请你。几分钟就好。”

    琬蝶紧抓著门柄的手放下来,双臂交抱胸前。“好吧,说快一点。你只有一分钟。”“我没有叫他们送你回来。我一知道你走了,马上就赶过来了。等我回去见到凯文,我会立即开除他。我没有叫他送你走。”他又重复一遍。“对不起,打搅你了。”他动作好快,琬蝶出声喊他之前,只怔了一秒,他已快走到走廊那边的楼梯口了。“等一等!”

    他停住,很快地转过来充满希望的脸。

    她现在总算弄明白何谓“为美色所迷”任谁也无法对著他那张俊美而温柔的脸说不。“你说等你回去见到凯文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我一知道你走了,便马上赶了过来。凯文此刻应该才回到纽约。不过等我回去我会马上要他离开。”琬蝶一阵困惑。她不久前还看过楼下,没有看到任何他会坐的车子。那种国家元首出巡才会坐的座车。黑得发亮,大得像一座小别墅,玻璃全和车身一般漆黑。“你在这站多久了?”她疑惑地问。

    “大约两个小时吧。”

    琬蝶吃一惊。“两个小时?”

    “我比你早到一会儿。”他说:“我看见你的室友都出去了,才上来。”他没有说谎。但是“你怎么可能这么快?难道你特地从纽约搭飞机飞来的不成?”纽约和康乃狄克间根本没有班机。“是直升机。”他回答。

    琬蝶抱在胸前的双手掉了下来。“直升机?”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重复。

    她的表情给了他些许勇气,关辂走回到她面前。

    “你在我那的时候,是我失态了,琬蝶。可是我没想到凯文会擅自作主把你送走。”她仅仅盯著他看。“我还可以叫你琬蝶吗?”此刻就算他长得像猪八戒,她也原谅他了。“你在这外面站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敲门或按门铃?”“我怕你不肯开门。”

    琬蝶往后退开。“进来吧。”

    她似乎看到他眼裹有像似泪光的东西在闪动。“谢谢你。”

    他跨进屋,停在她后面,等她关门,转过身。她本来要招呼他进客厅坐,但他的表情使她说不出话来。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冷漠、峻厉和其他千变万化的面具全部消失,剩下赤裸裸的挣扎。她忽然明白他很害怕,而这个发现揪紧了她。“我很抱歉我像那样子走开,琬蝶。”他表情里的情绪也出现在他声音里。他深呼吸,慢慢接下去。“没有人对我好过。从来没有。因此当你关心我,为了我的境况,为我难过,我我不知道如何反应,我”他的声音梗住。琬蝶喉间彷佛也被什么塞住了。“进去坐下吧。”她轻轻说。“不,趁我现在还有勇气,让我说完。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我在听。”

    “谢谢你。”他又深呼吸。“从我四岁起,我就被教导要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包括我的家人、父母。”她骇了一跳。“为什么..”

    “爸爸要我记住容许人接近我的危险教训。他深信当年主使绑架我的人,二十几年来始终未曾放弃寻找我的下落。只要他们找到我,他们还会对我下手。这次恐怕不会就只是绑架勒索而已了。”“你父亲和这个主使者有仇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当他开口,他简短地告诉她。“那是些很难说明的恩怨。但是我父亲是个很正直的人。”“可是因为他和别人的恩怨或仇隙,让你长年的躲在阴影中过日子,对你不是太不公平了吗?”他苦涩地牵牵嘴角。“父亲不愿意采取行动报复或伤害他们,只有全力保护我免受他们的伤害。”琬蝶忽然有种卷入了某个漩涡的感觉。“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直视她。她第一次看见他深邃不可测的双眸露出近乎坦亮的光芒。“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可是信任别人令你感到恐惧,是吗?”她柔声问。

    “恐惧是来自我内心,”他承认“和你无关。对你,我的害怕是在于担心我若说错话,或做了不该有的反应,你就会离我而去。像今天”“令天我不是自己要离开的。”

    “我知道,那更糟,因为你误会了我,我”

    她举起手轻轻压住他的嘴唇。“不要再道歉和解释了,关辂。”

    他抓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你不生气了?”

    她对他笑了,虽然心里疼痛又酸楚。“唉,要生你的气还真难。”

    他用两只手掌捧住她的手。“给我时间,给我机会,琬蝶,我愿意学。我想学。我要学。”他这一连串的恳求把她弄胡涂了。“学什么?”

    爱与被爱,他想说。“接受和付出。”但他说。“你教我,好不好?”

    想想他那一屋子的书,他的学富五车,他的要求越教人心酸。

    “这个不需要教,”她温柔地对他说:“你只要敞开心胸,你的本能会告诉你该如何做。”“我不知道,琬蝶。”他既渴望又无助“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你相信吗?我二十七岁了,可是这是第一次我的心大声喊著“我要”然后我真的说了出来”“然后你在这了。”

    看着他眸中闪亮的光彩,他绽开的近乎稚气但快乐的笑容,琬蝶顿时明白,她爱上了这个表面上看来拥有一切,或者也财大势强,心地和思维却纯真如少年的男人了。“是,然后我来了,也终于见到了你,而且你不生我的气了。”但他的口气还不是很确定。冲动之下,琬蝶走向他,拥抱他。他的身体最初反应是僵硬的。她无限温柔地继续拥著他。“没有关系,关辂。”她轻语。“你可以抱著我。”

    慢慢地,他僵直的身子放松了,垂在两侧的双手举起来,环过她的肩,轻轻拥住她。“对了,就是这样。”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引得她一阵心悸。“你可以用力些,关辂,我不会碎的。”“不,我要品味这种感觉。”他低语,轻而柔地把下巴靠在她头顶,吐出一声轻叹。“你好香,好柔软。”他的语音沙哑。“而你好强壮,好结实。”他拥著她的感觉真好。琬蝶闭上眼睛,靠著他的胸膛。关辂也闭上灼热的眼睛。“琬蝶。哦,琬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什么也不需要说。”

    “你不知道你带给了我什么。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美好过。”他双臂轻轻收紧些。“这样可以吗?你会不会不舒服?”“不。不会。”她用力回抱他。“关辂”

    从她的拥抱,关辂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关怀和爱,它们点点滴滴如甘泉,经由她的双手、双臂、她靠著他的身体,流进他荒漠般的体内。啊,好久了。他哽咽地想着。好久好久了。他觉得他一生彷佛直到此刻才尝到被拥抱、被关心、被爱的滋味。感觉到他身体的震颤,琬蝶不禁拥他更紧些。她从来没想到一个单纯的、毫无情欲的拥抱,可以教人感受如此深刻,可以如此美好。而她真希望她能给予他更多。他们就这样静静拥著彼此,分享沉默的温柔和情意,直到敲门声使他们不得不分开。门外是凯文,他原来漠然得近乎没有表情的脸上,这时除了厉色,还有强烈的焦灼。他正待凶恶地朝瑰蝶发问,然后一眼看见站在她后面的关辂。“少爷,”凯文的灼虑释去。“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关辂冷著脸。“到楼下等我。”

    没说第二句话,凯文转身走开。

    他一走,关辂脸部的线条马上变柔。“对不起。”当她欲开口,他举起一手。“我为凯文的态度道歉。”尽管了解了他的部分成长过程,及必要受到的严密保护对他造成的影响,他瞬间说变就变的表情,仍然令她感到不安。“我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吗?”她问。

    “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你说。”

    “不要因为我而开除或责怪凯文。”

    他皱皱眉。“不是因为你”这回轮到她举手阻止他。“他是在尽他对你的保护之责,如果你因此开除他,另一个人,或者以后来取代他们的人,如何肯像他们这样忠诚和尽职尽责?”他露出孩子气的固执。“但他擅自作主送走你。我差点失去你。”

    “你没有。哪,我在这,不是吗?”

    他深深望住她。“那么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永远不可以离开我。”

    琬蝶的心跳快了几拍。“如果我答应,它就是个很谨慎的承诺了。”

    阴郁回到他片刻前好不容易闪现光芒的双眼。“我知道,我无法给你一个美好、永恒的承诺,但不是我不想或不愿意,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如何。”她不禁脸红了。“我没有认为你在向我求婚,关辂。”

    阴郁更深了,深得近似绝望。“我不能。永远不能。”他的口气像在宣读他自己的死亡声明。“我爱你,琬蝶。第一眼见到你站在我的客厅里,我对你就有种奇异的强烈的感觉。再见到你之前,我日日夜夜想着你,渴望再见你一面。等终于见到你,我知道只一面是不够的。我很自私,是吗?!”她胸臆间胀满浓浓的感情,无法言语,只能摇头。

    “我是的。我可以给你一切,可是我也会剥夺掉你原来生活里的一切。因为和我在一起,你必须跟著我,一起躲在黑暗里。”“我也爱你,关辂。”

    火焰忽然地跳进他眼眸,却仍逐不去深深的阴郁。“如果我此刻就遇上那个一直想要我性命的人,我也死而无憾了。”惊慌地,琬蝶的手指按住他的唇。“不要胡说。”

    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他怀中。这是他第一次采取主动碰触她而没有犹豫,他并且紧紧的、永远不放开她般的拥住她。“谢谢你,琬蝶。”他在她发间低语。

    她想让气氛轻松些,便仰首对他调皮地微笑。“谢我也爱你?”

    他笑了,可是眼神是严肃的,温柔而严肃。“谢谢你使一具行尸走向复活。”“你学会接受了。”她逗他,然后想起一件事。“你说你乘直升机来的?”“不是来这。我父亲在康乃狄克有座别墅,那边有个停机坪。我从那边开车过来的。”她张大眼睛。“你?你自己开车过来?你的黑熊保镖呢?

    “黑熊?”他挑挑眉,而后笑出来。“哦,你是说马丁。他留守在别墅。”“你没让他开车护送你,要他守一座别墅做什么?”她急起来。

    他居然露出个顽皮的表情。“这叫掩人耳目。”

    琬蝶只一想就懂了。“可是还是太危险。你怎么可以单枪匹马开车乱跑?万一”她打住,又懂了另一件事。“怪不得凯文刚才来,一脸的气急败坏。”关辂必然为了急著来找她,片刻不曾稍停,把马丁留在别墅,一方面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同时叫他从那边联络凯文。她猜得分毫不差。

    “我是可以打电话到车上,叫他掉头带你回我寓所,但是那样你会觉得我对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说明“我必须亲自来向你解释和道歉。凯文也该为他的擅自作主和无礼受点教训。”琬蝶摇摇头“千万不要再这样了,关辂。你不可以为了我拿你的性命冒险。”“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他凝视她的目光深情而灼热,有一会儿,琬蝶还以为他会吻她,但她心跳的期待了半天,他毫无动静。忽然她记起她碰他的手,握他的手,拥抱他时,他僵硬、无措的反应。关辂从未吻过女人,她顿悟。以他的自白,只怕他也未曾被人吻过。他所读的那些书没有教他如何接吻。而他生了那样一张美好动人的唇。只是本能直觉的,她踮起脚尖,嘴唇靠向他的。立即的,他浑身再度僵硬挺直,并在她的嘴唇快要碰上他的时,身子退开。琬蝶纵然尴尬,在看到他涨得通红,比她更难为情,且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对他生出混合著女性和母性的爱与疼。“你还怕我吗,关辂?”她问他,半开玩笑的。

    他屈指用指节轻轻画她的颊。“原谅我。我还不习惯和人太亲密,我也不懂怎么做。”“我了解。”她捧覆住他的手,转脸亲吻他的手指。“下一次,让你的直觉引导你。很简单的。”他的黑瞳在她脸上梭巡。“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不介意和我待在黑暗里?”他问著,然而又害怕听到答案。琬蝶忽然明白,她不仅愿意和他待在他的黑暗世界,她愿意为他粉身碎骨。“你错了,关辂。你是个很懂得付出的人。你从一开始就处处为我著想。那就是付出。”她柔声对他说:“是的,关辂。我会和你在一起。你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在她看见他的泪光之前,他又一次紧紧拥她入怀。

    台湾嘉羲县朴子镇

    吕木森忽地张开眼睛,腾身坐起来,汗珠大颗大颗滚下额头,淌过他长而卷密的睫毛,他用手背抹掉,因为他怕看不清楚。但他任顺著背部和前胸上起伏的肌肉流过的汗游过他的肚脐。他全身汗水淋漓,可是他冷得发抖。七月,即使夜里,白天的酷热也还逗留在空气里。他却冷得要命。

    他醒了,他知道他醒了,然而如黑云般在他睡著后卷来的噩梦,就跟热闷的空气一样,在他知觉里逗留。那梦真实得每次都吓得他一身冷汗醒过来。醒了以后,还听得到声音。有人咒骂,有人咆哮,他听不懂,因为他们说的是闽南话。可是他懂闽南方言的。因此很奇怪,梦里他居然听不懂。他伸舌舔舔嘴唇。他的嘴唇很乾,口好渴。而且还有梦里感觉到的血的味道。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血,很像血就是了。有点咸,有点腥。

    他看一眼他旁边沉沉的熟睡的女人。她其实还是个女孩,十八岁,和他同在工厂做工的装配员。她身子底下是他早上去上工时穿的衬衫和裤子。她的腿弯了起来,虾米似的弓著身体。她年轻的胴体在月光下泛著乳白,风吹过来,拂动了她的头发。她的脸红红的,是满足的表情。他和她都是第一次。在野地里,水塔边小林子里的草地上,他在他仍一事无成的二十七岁时,失去了他的童贞,也换了一个女孩的童贞。可是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丝毫没有爱意,也没有情欲。他曾自慰过,可是那也不是出于欲望,是一种冲动,需要释放出体内的压力和紧张。还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多半是那个梦造成的。它每隔一阵子就会偷袭进他的睡眠中,情境泰半相同。

    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全身光溜溜的没有穿衣服,缩在一个墙角。墙壁上的漆斑斑驳驳,所以他想那是一间很旧的屋子。里面有些杂碎的东西,没有家具,所以是间没有人住的空屋。但屋里有其他人,两个或三个男人,大声叫哮吵架。然后男孩变成他自己,赤条条的身体脏兮兮的,嘴角淌著血,脸颊淤紫,大概是被打的。他蜷曲著双腿,脸埋进腿中间,咬著嘴唇。用力咬著,因为他很害怕,他想哭,可是他不敢哭。那些男人其中之一从隔壁房间走进来,大声对他吼些他听不懂的话,走到他前面时,男人硬扳起他的脸,然后他就醒了。

    梦总是到这里就结束了。吕木森不知道这个梦有何意义,或他为什么重复的作著这个梦。它使他感到很不舒服。梦里的胁迫感和隐含的暴力令他烦乱不安。每次作过这个梦的接连好几天,他老想着那个破布娃娃似的瘫在地上的男孩,好像男孩和他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联。他起来走过长及腰的蔓草堆,芒草刺扎著他的皮肤,但他的感觉集中在乾渴、带著血味的嘴,脑海里充满梦里似清晰似模糊的影像。

    他一直走到小河边,弯身用手捞水泼在他汗黏黏的脸上和身上。水凉凉的,但奇异地冲掉了他梦醒后全身的寒意。他再捧一掌水,喝一大口,又捧一掌,再喝一大口,直到他舔嘴唇时,里里外外都不再有血的味道。

    他不想回那个女孩身边,便在河边坐下,抱著曲起的双腿。她说她爱他,那女孩,阿莲。吕木森仅感到罪疚。不是因为他占有了她的处女身,在这一点上,他觉得他们是扯平了。而是他并不爱她。他已经一连几天下班回去时,阿爸都烂醉如泥。事实上自从他提起要去台北,阿爸就变得心情极度恶劣。他喝了二十几年的酒,阿森很少见他醉过,顶多是喝得差不多了,回房间倒头大睡。醉成那样,他必然是喝得相当多。

    阿森觉得阿爸是故意的,这样他就没有机会再跟他提去台北的事。阿母自然又把气都出在他头上,并且又开始翻老帐。说什么阿爸自从带他回来起,才开始喝酒,而且酒不离身,越喝越多,简直把酒当一日三餐外带消夜点心。念到最后他阿母开始咒骂,对他狂叫:“死死出去啦,x你娘的杂种仔。”

    他令天下了班就没回去,骑著脚踏车没目的的在镇上乱晃,然后骑到废弃的旧水厂后面,把脚踏车一扔,任意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了水塔,阿莲就在那儿的一棵树下等著他。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她说,有点得意又有点腼腆。

    她跟著他漫步闲走着,爬到水塔上看夕阳,天黑时他在水塔顶上躺下来,看着天暗下来之前就出来挂在天上眨眼睛的星星。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只记得自己就像一望无际的天幕,一无所有。然后她的脸俯到他脸上,遮断了他的视线。接著她开始吻他的嘴。后来她对他专注的热情使他暂时脑中空白,他的身体自动反应。事后他只感到空虚。他们连衣服都没有脱,只褪下裤子。而后他们从水塔上下来,在草丛中走着,摘野浆果吃。她把手塞进他的大手掌里,他笨拙地牵著她。第二次他们脱光了衣服。他记得他当时暗暗问自己:他为什么和她做这件事?它除了动作和感官上的刺激,及事后宣泄般的刹那快感,毫无意义。而且当他睡著,做完那件事的疲倦反而把他推入更深的黑暗。

    夜风拂过,阿森猛地打个寒颤,一股怪异的寒意又刺进他骨髓,比自噩梦中醒来时的寒冷感更糟。一只手碰碰他的稞肩,他跳了起来。阿莲站在他后面,已经穿上了她的布衣洋装,手里拿著他的衣裤递给他。他默默接过来穿上时,她还把身子转了过去。“我要回去了。”他对她说。

    她仍背对著他,点点头。

    “我载你回家吧。”

    她摇摇头。“怃免啦。”

    “太晚了,还是我载你回去好了。”其实她家离水厂不远。他不过觉得忽然对她有责任似的。“阿森,”她轻轻说,声音好像在哭,仍然没有转身。“我阿母要我嫁给中葯房的儿子。”“哦。”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

    “可是我爱你。”

    他没说话。

    “可是我阿爸不会同意我嫁给你。”

    他皱一下眉。他想都没想过要娶她。

    “我嫁给中葯房的儿子好不好?”

    这算什么问题?但她既然问了,他似乎应该回答。“好啊。”

    她转过来了,脸上挂著两行泪,眼神哀怨。“我不会怪你,今天是我甘愿的。”他没说话,看着她。她呜咽一声,捂著嘴,跑开了。

    阿森在原地站了好久。他到底做了什么?她又为什么那么做?

    他真的无法再在这个小镇待下去了。当他骑著脚踏车往回家的路上去时,心里想着。他心底有另外一个声音,大声对他吼了好一阵子:去台北,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从来没去过台北。他不知道他去台北要做什么,可是他非去不可。好像那边有什么在等著他。他必须找机会再和阿爸谈谈。

    院子里静悄无声,阿森把脚踏车靠墙放著,正要走向自己房闲,忽然他又感觉到那股子血的味道。它弥漫在空气里。他背脊再度窜下那股寒意。转个身,他朝西井阿爸的房间走去。房门是开著的。

    “阿爸。”他站在门外,对暗暗的房间轻轻喊。“阿母。”

    没有声响,连阿爸震天响的鼾声都没有。阿森觉得奇怪,一脚跨过门槛。“阿爸?阿母?”

    他阿母歪斜在床上,没有他阿爸的影子。阿森甫要走出去,血的气味猛地冲进他鼻腔。他冲到床边,摇摇他阿母。“阿母!”然后他看到一双遽张的眼睛,朝上翻,瞪著天花板。他去扭亮灯泡时才发现他的手剧烈颤抖著。黄色灯泡照著床上他阿母已气绝的尸体,她身体底下的床罩泡著一大滩血,她胸前和肚子上的衣服都给血水浸湿了。依然,阿森伸手徒然地探探她的鼻息,而后他跟枪跌撞出房间,腹中翻搅欲呕。“阿爸。”他喃喃,冲出西井,奔向客厅。他阿爸俯身趴在地上的血泊中。“阿爸!”他跪蹲在地上,将他阿爸翻转身。“阿爸!”他惊恐地喊“发生什么事了..谁做的?阿爸!”气若游丝的吕进财卖力地张动眼皮,一只血淋淋的手却以猛然的劲力抓住阿森的手。“紧走。紧卡紧走”“怎么回事?是谁?是谁杀了你们?为什么?”他愤怒、恐慌、惶惑,全身都在颤抖。“走怃通给他们找到你”“谁?阿爸,他们是谁?告诉我呀!”

    吕进财痛苦地闭上眼睛,又勉力撑开。“我不是你阿爸去找你亲生的阿爸他会会”阿森觉得他阿爸肚子上那个刀口彷佛是刺在他身上。“我亲生的阿爸?”

    “没有时间了。紧去。台北姓关任何人问,怃通讲你是”“我是谁?阿爸,你说我是谁?”

    吕进财的手指无力地挪向皱巴巴、旧兮兮的裤子。阿森马上明白了。

    “你口袋有东西要给我?”

    吕进财点点头。阿森颤抖著手一阵摸索,最后在他阿爸裤腰上缝的一个内袋摸出一样束西。一只金质怀表。“这是你的,带去找你阿爸。姓关关乐。”

    “关乐?我亲生阿爸叫关乐?”

    吕进财的手指指向他,但已无法说完他想说的话,手垂落在已变成血红色的胸前,头歪进阿森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和他阿母一样,双眼难以瞑目地愤张著。“阿爸!阿爸!”阿森痛哭地把他阿爸的头搂在怀中,他的裤子和衬衫都染上了他阿爸的血。他的抽搐震动了房间里的空气,悲伤自他胸腑间倾泻而出。他不知道他哭了多久。当他感到筋疲力竭,他慢慢放下他阿爸的尸体,缓缓站起来,这时才又看到他握在手里的金质怀表。他泪眼模糊地看着它,忽然,像有一道光强烈地自表面闪照出来,穿进他的脑子,照亮了片断的记忆小心哦,这可是太爷爷留下来的家传宝贝呢。

    可不可以借我戴一下下,爸爸?

    他闭上眼睛,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像。一个高大的男人,像个巨人。他睁开眼睛,听到自己急促呼吸的声音。听到有人在另一个房间争执。放他回去?你起肖啦?你没听见他的交代吗?

    吧!杀一个婴仔,我不干!

    他低头看看死在血泊中的男人,他叫了二十几年的阿爸的男人。噩梦如黑潮席卷而回。只不过那不是噩梦,是他失去的记忆。他的亲生父亲不叫关乐。躺在地上遭人残酷地杀害的男人不是他阿爸。吕进财是当年绑架他的绑匪之一。他不叫吕木森。他叫关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