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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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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有些一个人在走廊上逛;或坐在屋廊下的竹编躺椅里,对著屋顶发呆;有的在院子里,像小孩子般玩耍。四周都是老人,他们穿著旧旧的衬衣和宽宽的裤子,风一吹,就像挂在身上的布似的拍来拍去。还有的穿著蓝格子或粉红色睡衣,也都很旧,有的衣袖和膝盖上还有补钉。不过衣著对这些老人并不重要。他们都张著茫然和天真的眼睛,待在这,等时间一天天过去。

    然后呢?关辂不敢想像。他尤其不敢想像他母亲竟被安顿在这么个简陋的地方。

    疗养院的建筑呈ㄇ字型,大门进来是个水泥地,光秃秃的院子,其余三面都是两层楼的屋舍,也全是水泥建筑,坚固但冰冷。他没有跟这里的负责人,或其他人,事先约好。他动了点脑筋,从关轸那套出这个地方。她也只告诉他“南投的一个疗养院”没有名字,没有地址,他想查电话也无从查起。

    也只有这件事关轸没有代他预约。他想着,生气但无可奈何。过去几个星期,关辂总是在最后一分钟,才被关轸通知他要去见谁,和谁晤谈生意,或参加某个他事先毫不知情、毫无准备的会议。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关轸永远与他“同在”而关轸永远知道一切,她可以用简洁有力的短短几句话,就令对方心服口服,毫无异议的在合约上签宇,为巨霆增加一笔可观的交易。

    这些关辂目前为止会晤过的客户,有些是从欧、美来的。他完全不知道关轸几时和对方接的头,或如何和他们纸上交涉,说服他们来台湾,和他和她当面详谈生意细节。当然,跟他们谈的,其实是关轸。

    必辂十分惊讶她的外语能力。除了英文,他还听到她用过另外两种外国语言,流利的和对方对谈。当那些他从未听过、从未学过的语言自他口中侃侃而出,他几乎檐心他的舌头会打结。自然了,他讽刺地想,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只不过每次事后他都感到筋疲力竭,好像才打完一场艰苦的战役,而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当了一次又一次的躯壳替身,等工作圆满完成,关轸再把他的空壳子还给他罢了。

    他听著长廊回响著他的脚步声,恍惚的觉得彷佛是关轸又潜伏在他体内所发出的回音。他明了她努力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帮著他巩固同时更壮大巨霆和关氏的事业,同时巩固他这个新主席的地位,增加股东和董事们对他的支持与信心。凭他一己浮浅之力,他绝对做不到。可是他真的开始恨起她这么为所欲为的“用”他。

    他正兀自生气,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这看见的人。关辂不敢置信地看着走廊另一头朝他走来的琬蝶,心里既是惊喜,又是怒气升腾。关轸!又是她搞的鬼!

    他左右四下张望,但这是多此一举。关轸已证明过,琬蝶也看得见她。她当然不会在这现身,让琬蝶看到两个关虽。琬蝶穿著一件灰蓝色针织上衣,米色及膝褶裙,长发披肩,素净的脸写满不悦。“你叫我来,自己晚了快一个钟头才到。”她说:“要我请假赶来这和你碰面,不说原因,又迟到,我几次打电话给你,都叫你的秘书挡驾回掉我,留了话你从来不回。现在想到我了,又在这玩的什么猜猜看?你把我当什么了?”她一口气发完怨气,委屈得眼眶红红的。关辂简直不知从何解释起。

    忽然他明白关轸为什么把琬蝶叫来。她一定在他出门后发现了他要来此,而且他没有要凯文开车送,自己搭车走的。她自知阻止不了他,使出这招撒手简。可是关轸想错了,关辂想。他不会害怕让琬蝶看见他母亲,不管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首先,我没有接到过任何你的留言,小蝶。”婉转、柔和的,关辂对她说:“我没有打电话,因为这几个星期有好些外国客户来。”他说著的同时又恍悟这又是关轸另一个绝招,让他分不开身去找琬蝶。“公司有些新决策,我需要对外召开记者会公开发布声明。也是关轸的计谋。这些事占去了我很多时间。”琬蝶抿一下嘴。“我知道。我在电视上看到了。”

    他拉起她的手握住。“你时时刻刻都在我脑海里,小蝶,我发誓,我要是知道你打过电话,我绝不会不回。”他的秘书!他忿忿的想。他根本没有秘书。

    “你刚才看见我的表情,好像你根本没想到会见到我,而我在这傻等了你一个多钟头!”“我”这教他说什么好?该死,关轸!这次回去,他绝不再轻易和她的能言善道妥协。“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小蝶。”最后他说道:“我下车后打听了一会儿才找上山来,我想我晚了这么久,你大概已经走了,所以看到你还在,我有点意外。对不起。”她斜起脸看他,不过已没有愠意。“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

    “你的保镖呢?”

    他怔了怔。“保镖?”

    “凯文啊。”

    “哦。他不是我的保镖。”

    她又抿一下嘴,不过这次带著些嗔意。“你以前也这么说,我不是介意他跟著。事实上,你一个人出来,你不怕旧事重演吗?”关辂完全不懂她说的话,但他看得出她的不安和关心。“我没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她的神情总算露出了他喜爱的温柔。“约到这么远的地方见面,不是有点奇怪吗?”她的目光扫向那些老人。“莫非你在默默行什么善事?”他把她的手指勾在他指间。“我是来看我妈。”

    她扬起头。“你母亲?她在这?”

    “我想是。我也不确定。”他说:“我们去找人问问。你来的这一会儿,有没有看到负责人的办公室在哪?”她摇头“我没留意。”她说,皱著眉心。“这地方好好冷,这些老人在这好像只有一个目的。”等死。但她不需要说出来,他有同感。

    他捏捏她的手。“我们去找找看吧。”

    他们绕了一大圈,看到了楼下边角有间像是办公室的房间,里面有两张并列的简陋木头桌子,一具黑色电话,没有人。“我刚才在楼上有个房间看到一个女人,”琬蝶想起来,告诉他“她一个人坐在床上,表情呆滞,可是我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她,她似乎感觉到了,对我笑了一下。我想她是在笑。她给我一种奇怪的熟悉的感觉。”“带我上去。”他马上说。

    她领他上褛。她说的那个女人住在第三间,里面和其他房闲一样简陋。一张铺了旧格子薄垫被的木板床,床头是个小小扁扁的枕头,一条褪色的薄毯叠在床的另一边。房间不到三坪,面向门有扇窗子,墙角放了个塑胶脸盆,里面什么也没有。除此,房间内别无他物。床上的女人仍维持琬蝶看见她时的姿势坐著,双腿曲著靠在胸前,两臂环抱著两腿,两手则握成两个无力的拳头。她披著一头银色长发,倒是梳得很整齐,身上的粉红格子睡衣睡裤,很旧,但很干净。只是她很瘦,瘦得看得见皮肤上青筋浮现而且干枯。她整个人都好像乾掉了一样。独独那双眼睛,又圆又黑,而且因为她太瘦,使那双深洼的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好大,异样的年轻,有点小女孩天真的神情。要不是她脸部的表情,如琬蝶说的,呆滞,她的眼睛倒给人一种灵活的感觉。尤其看见他们进来,她还转动了一下眼珠,且真的牵牵干瘪的嘴唇,露出很像笑的表清。“我知道了。”琬蝶喃喃“我知道我看到她为什么有熟悉的感觉了。她深邃难测可是又好黑好亮的眼睛,她像漠然又像有所思的神态,像极了我们在纽约时,在你的住处,当我们在一起,你的思维和心都好像在别处的样子。明明在眼前,却那么遥不可及。”女人一迳直直地看着关辂。

    “我想她认得你,关辂。”琬蝶轻轻说。

    必辂心头好似万针穿刺,他慢慢挨著床边坐下,试著拉开女人轻轻握著的拳头。她细瘦的十指像十只爪子一样。他温柔地把它们合在他双掌中。“妈,是你吗?”

    女人维持同样表情,同样姿势,动也没动,连眼也没眨一下。

    “我是关辂,你二十几年前被人绑架的儿子。我回来了。我活著,如果你是我妈,如果你听得见我说话,给我一点随便什么。眨一下眼睛,或者点个头好吗?”女人依然如故。

    必辂仍握著她细瘦、羸弱得像小女孩的手。他的眼睛胀痛。“我要带她回家。”琬蝶把手轻放在他肩上。“可是你不知道她是不是你母亲啊。”

    “她是。”他举起女人的手贴向他的脸。“她不需要回答,或做任何表示,我感觉得到,她是。”他放下女人的手,用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伸过去抚摩她的银发、她乾缩的脸。“我要带她回家。”他又说一遍,然后对女人低语。“妈,我带你回家。”“你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是不是?”

    这冷硬的声音来得那么突然,平空就这么冒出来,而且在琬蝶背后,而他们进来后,根本没有另一个人从同一个门走进来,琬蝶跳了起来。但真正吓到她的是她转身时看到的说话的人。她的头和眼睛飞快地、震惊地转来转去。两个关辂!她眼前有两个关辂!她张著嘴,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唯一的声音是她胸膛撞击的心跳。“我才在想,你几时才要出来。”关辂静静说,眼睛仍望着女人,手仍握著她的手。而她依然动也没动。关轸慢慢转向琬蝶。她的脸白如纸,彷佛随时会晕倒。关轸目光柔和无比地凝视她。“琬蝶,你先出去一下好吗?”琬蝶的嘴和眼睛张得更大。她认识这个眼神、这个声音和语气。

    “不,小蝶,你不需要出去。”坐著的关辂放开女人的手,站了起来。

    她也认识这一个,琬蝶的脑子一片浑沌,她来来回回地看他们。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过,把琬蝶拖进来,对她没好处。”她左边的关辂说。

    “小蝶是你叫来的。你这样算不算自食其果?”她右边的关辂说。

    小蝶,琬蝶。琬蝶,小蝶。

    我可以叫你琬蝶吗?

    我喜欢叫你小蝶。

    “你是”琬蝶举起颤抖的手指向左边“美国的关辂。”然后指向右边“你是台湾的关辂。”她说得明明白白,意识里还是一团迷糊。“美国的是关轸。”细弱的声立来自床上的女人。

    他们三双眼睛同时转过去瞪向她。她看着墙壁,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美国的是关轸。”她又轻轻、微弱地说一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喃喃,然后唇边拉开似若安心的微笑,倒下她骨瘦如柴的身子,闭上眼睛。关辂立即倾身伸手探她的呼吸,又弯下身把耳朵贴在她胸前。

    “她睡著了。”关轸冷漠地说。

    必辂直起身,冷冷看她。“当然,问你就好,你无事不知。”

    “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琬蝶继续来回地看他们,她的声音颤抖。“这是怎么回事?”关轸眼中充满痛苦的挣扎,当她望向她哥哥,痛苦中添加了恨。“你把我逼出来,你去向她解释吧!”语音方落,她的身体旋即遁空消失。

    “小小蝶!”

    必辂及时伸出双臂,接住昏倒的琬蝶。

    琬蝶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关辂。但是,奇怪,这次她很清楚的知道“他”不是关辂。“他”是关轸。关辂的妹妹。关轸倚立窗边,眼望向外面的黑夜,但琬蝶一张开眼睛,她马上转向她。琬蝶坐了起来。她在关辂房间,关辂的床上,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没有月光,抹在窗上的是暗灰的夜色。关轸隐在阴影中,琬蝶看不见她的脸或表情。但是,啊,她那静默的身影,她沉默的哀愁和忧郁,琬蝶是如此的熟悉,就如她心口马上涌上的疼痛,和深浓的感情,和往日一般无二。“你恨我吗?琬蝶?”关轸轻轻问。

    琬蝶没想要哭的,眼泪就兀自潸潸而下。“我爱你,你知道的,现在现在”“琬蝶”

    “你可知道,你死了之后那段日子,在我见到关辂之前,真正的关辂你可知道我就像活在地狱里呀!”她掩脸悲泣。“我已经身在地狱了,琬蝶。”关轸音哑地低语“我的痛苦更甚于你啊!”琬蝶忽地扬起头“是你!上次我和关辂去餐厅,你去和我说过话!”

    “是我,我非去不可。我想念你,琬蝶。你无法想像我对你的思念有多深。纵然你我天人两隔,却阻隔不了我爱你的心。”“怎么会呢?”琬蝶用手背和手掌抹掉眼泪,仍是看不清她。“你既然死了,怎么能不分时地的来去自如呢?令天白天看见你,你和我们没有两样啊。”她发出萧瑟的笑声。“我既非人亦非鬼琬蝶。生时我活在亦男亦女的夹缝中,死后我仍在阴与阳的夹缝里。你能明了这种痛楚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无法安眠?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吐一声温柔的叹息。“你用你的爱护著我,把我带回家来,便足够了,琬蝶。”琬蝶再度因勾起伤怀而泪如泉涌。“你是因我而死。你是因我而死的啊。”关轸终于动了,她朝她移近了几步。“绝对不是,千万不要这么想,是我自己太疏忽大意,我太高兴而忘形了。”记忆涌上来。“你当时喊著:他活著,他活著,你说的就是关辂,你哥哥?”“对,我那晚在梦里看见他。关辂和我是孪生兄妹。”

    必轸开始细细告诉琬蝶事情始末。从关辂遭绑架,到她终而变成关辂的替身。“到后来,我自己都相信我是关辂,而不只是个替身了。”她在床沿坐下。“所以我爱上你的时候,琬蝶,我是关辂,不是关轸,在那个时候的好久以前,对我而言,关轸就已经死了。”琬蝶凝望着她,她仍是关辂的外表,说话仍是男性化低沉的口音,但是说也奇怪,她眼中的她已然不是关辂,是个穿扮得像关辂的人。“不要用这种陌生的眼光看我,琬蝶。”关轸痛楚地瑟缩。

    “不。”琬蝶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甚至不是冰冷的。它的温度很低,可是它是暖的。“在我们分享、共享过那么多之后,我们怎么可能陌生呢?”关轸反手紧握住她。“我知道你现在爱的是我哥哥。”

    “我也爱你。”

    “但不一样了,是吗?”

    琬蝶听得到她声音里的伤害“我爱你们俩,关关轸。我一样的爱你们。”“关轸。”关轸酸涩地喃喃。“这名宇由你口中说出来,多奇怪呵。像在叫一个水远不会存在、从来不曾存在的人。”忽然,她发出凄怆的长笑。“关轸”

    必轸忽地跃起身,她的目光凌厉。“不要叫我关轸。我不是关轸!对你不是!必轸如何爱你?如何给你一个男人可以给你的快乐和一切关轸不能不能!”她长手一挥,凌空而去。

    “关轸!”琬蝶哭喊,空伸著一双手。

    “什么事?”关辂开门冲进来,赶到床边,抓住她的双手“怎么了?怎么了,小蝶?”“关辂。”她哭倒在他怀里。“哦,关辂。”

    他紧紧拥住她。“别哭,小蝶。你这样哭,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我为什么要遇见你们两个,又为什么要爱上你们两个呢?”她泣不成声。“我一直想告诉你,”他将唇埋进她发间低语“可是我感觉到你对另一个关辂用情那么深,那么真。我不知道,小蝶,她关轸扮的关辂,是那么优秀。我们除了外表相像,我没有一点比得上她。”琬蝶凄然摇著头。“我不是因为知道你们的分别而分别爱上你们,分别爱你们。”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望进她的泪眼,他同样泪眼盈眶。“你爱我吗,琬蝶?真正的我,没有丝毫你爱的另一个关辂的影子?”

    她举手抚摩他的脸。“我是带著对另一个关辂的爱而爱你的,可是你们还是有所不同,你知道吗?”她的指尖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和唇。“关轸,她是关辂的时候,常常是很冷漠的。即使她爱我,她的感情也总是很压抑。你不同,关辂。你给我的感觉是真实的,你给我的爱是鲜活的,明白的。”“但是她的爱因为必须压抑而更深刻,更痛苦,是吗?”

    琬蝶闭一下眼睛,更多眼泪涌出来。“你们都这么好,你们都这么好。”“这不是选择题,小蝶。”他压低声音,仍压不住他的恐惧。

    “我知道。”她用覆著泪水的颤抖的唇轻轻吻著他的。“她受了伤害,关辂。她觉得我背叛了她。”他的唇同样在颤抖。他温柔地吻她的唇瓣。“你没有。你不是背叛她。”“我知道。可是我也不知道。”她仰起被泪水淹没的脸庞。“我该怎么办?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他再度将她的脸捧在掌心。“我爱你,我要你,小蝶,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爱你,要你。假如轸轸活著,假如她不是妹妹,是我弟弟,我绝不会和她争”“不,关辂,不要说。”她伸指颤抖地按住他的唇。“你自己说的这不是选择题。”“我爱你,小蝶。不要说你怕伤害我和轸轸而要离开我。我需要你。”他的吻迫切而充满恐惧“我需要你,小蝶,我一无所有,只有你。我只有你了。”“我没说要离开你,关辂。我只是”

    他灼热激切的覆住她的嘴唇,用他的舌卷去了她其余的话,也卷去了她昏乱的思维。在深沉的痛苦、挫折和害怕失去的恐惧中,他们都需要被拥抱,需要亲密和爱来安抚心灵的伤痛。琬蝶渐渐地停止哭泣。当他修长的身体带著她躺下,当他的手和唇以炽热的力量爱著她,她的泣声变成喘息。她的十指缠进他的头发,她的双腿勾住他的,让他的热力渗入她体内。他突然短暂地起身,迅速地解开她的衣服的同时,她的手也伸向他。然后很快地,他们裸程在彼此眼中,饥渴地迎向对方。床上如狂潮汹涌的激情把寂静的夜燃烧了起来。

    房间黑暗的狱角,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闪著萤火般的光芒。她的生命突然彷佛复苏了,就像她爱著她的那一夜,她在人间的最后一夜。当时她认为她在给予琬蝶,一个她挚爱却只能用黑暗的方式去爱的女人。她以她的方式给她快乐和满足。此际,她完完全全的属于黑暗了,却有一盏灯明亮的在她心底点燃。她猝而看见当她亲吻、抚爱另一个女人,她也同时爱著她自己。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想像、渴望在自已是个真正的女人,享受和沉浸于被爱的亲密,那种她以前无法得到,不被允许拥有欲望。琬蝶身上有太多她的幻想。她有她被自己扼杀掉的一切。温婉的女性美,柔软的曲线,令人心动、渴望的魅力。哦,是的,婉蝶有她想望的一切。她但愿她是婉蝶,但她不能,她女性的部分早已和她的人身脱离关系。当她爱琬蝶,她也爱著、念著她遗忘的女儿身。琬蝶是她想像中复活的女人部分的她。她嫉妒的其实不是她哥哥,不是关辂。她嫉妒的事实上是琬蝶。她爱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也嫉妒她可以做个自由的女人。当床上的两具躯体在彼此体内爆炸,呼喊出爱语,这份椎心刺骨的了悟,也同时在关轸体内爆炸。她喊出没有人听得见的凄厉狂哮,魂魄炸成银花,消散在黑暗中,她进入黑暗。

    必锦霖的紧张和不安明显可见,坐在他旁边,他的妻子宋翠宜则和他呈强烈对比。她冷静、僵坐如雕像。不论外表如何,关辂心里明白,他们都在猜测他的来意,而且急于知道,又害怕听到他可能要说出的话。

    必辂把巨霆的电脑系统售予国防部的决策,在公司内部引起轩然大波,更教关轸气得当场化成一阵烟消失不见。但关辂旋即把那笔钱用来挽救了亚洲区几处濒临后援无继的分支机构,平息了董事会的慌乱。接著他又宣布公开让售部分公司股份,鼓励有能力、有心创业但资金不足,而且在巨霆或关氏工作多年的老干部入股。不用说,此举又差点造成董事会一场动乱,反对最激烈的是他的叔伯们。但他获得全公司百名员工的喝采和支持。其余董事和股东也大部分支持他的新开放作风,毕竟他不是把公司送到市场上去拍卖,而是收拢了自关绵棠猝逝后,动乱不安的内部人心。

    现在关锦霖和宋翠宜看着他,都不懂他突然登门造访有何目的,关辂有绝对的权利和力量在董事会上,提议投票否决掉他们在董事会中的席次。从他回来以后,他埋首工作,对外的态度一反关家数十年的传统,简直活像个亲善大使。从前传播媒体对关锦棠是敬仰、尊重,有如他是一代巨人。现在关辂树立的是亲和、友善的新形像。媒体都为他疯狂。可是他的亲族却没人接近得了他。他们老觉得他身上有股子迫人的寒意,每回他们一靠近他,就忍不住从头冷到脚的直打寒颤。

    “我把我妈接回家了。”关辂慢条斯理开口。

    他的开场白大出乎对面两个人的意料。

    “嗯,”关锦霖清清喉咙“她好吗?”

    “她很衰弱,神智不清。”他坦白地告诉他们。

    必锦霖瞠然,宋翠宜对她丈夫投去冰冷的一眼。“我们去看看她吧。”她说,可是不对著任何人说,好像只是个随口的提议,说说就算了。“怎么”关锦霖结巴道:“一直只是听说她身体不好,怎么”

    “我会好好照顾她。”关辂说:“我今天来,主要是告诉大伯,我希望您回去接掌主席。”对面两张嘴巴同时讶异、愕然的张开。“我还是留在爸爸的办公室,但是我需要有些时间陪我妈。”“这是你妈的意思吗?”宋翠宜问:“要锦霖当主席?”

    “不,是我的意思。”关辂说毕,起身告辞。“下次开会,我会提出来。”关辂走后,宋翠宜厉色瞪著她丈夫。“你若回去接那个位子,我们就离婚!”“你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你争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争?我是为你争!但段绣文奉送的,我不要,也不许你要!”

    “你没听见关辂说绣文神智不清了吗?这是关辂的决定。”

    “他早不决定,晚不决定,段绣文出现了,你竟然又可以上台了。他刚回来的时候那副全权志在必得的样子,选在这个时候改变,太巧了吧!”关锦霖看着他妻子半晌。“你在吃醋。几十年了,你竟然还在吃绣文的醋?”“你敢在我面前绣文长,绣文短。你不恶心,我还嫌肉麻。”

    “天哪,那是她嫁给锦棠之前的事了,陈年老帐等等,你这几十年,你敢说你对锦棠完全忘情了吗?”“你”她气结地瞪他。

    “我看你不是为我争,你争的是个面子,是你的一口气。他娶了个比你好的女人,抛弃了你。而你嫁了他的大哥,我却处处居于他的下风。权位是你唯一可以扳回一城的路。”她脸色煞白。“原来你果然认为我不如段绣文!”

    自知说错了话,关锦霖神色懊恼。“我没这么说。是你认为我不如锦棠。你知不知道,这几十年,你拿我和他比,逼得我去和他争,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等我见过段绣文,我再决定你有没有喘气的余地!”她甩身上楼。

    必锦霖颓然跌进沙发,双手掩覆住苍老、疲惫的脸。错了,一切都错了,一开始就错了。